裴季泽道:“殿下先回去歇息,我去将今日之事回禀父亲他们再来见殿下。”
谢柔嘉神色冷淡地“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入了院子。
她今日累了一日,一回屋就躺在榻上。
黛黛这时从外头跑出来,笑,“宫里来了赏赐,请公主去瞧瞧。”
今日三朝回门,自然会有例行赏赐。
谢柔嘉没心思瞧,“收入库房就是。”
黛黛道:“可外头的人说是陛下特地给公主的。”
特地给她……
谢柔嘉立刻起身去瞧。
此刻已经暮色四合,院子里已经点灯。
两个抬着一个檀木箱子的小黄门正侯在亮堂的院子里,见她出来,忙上前行礼。
谢柔嘉原以为箱子里不过是一些金银玉器,谁知里头装了一只蝴蝶纸鸢。
纸鸢很漂亮,翅膀上个涂满颜色各异的芍药花。
她当场怔在原地。
其中一小黄门恭敬道:“这是陛下亲手做的,希望殿下能够喜欢。”
小黄门走后,谢柔嘉抱着那只纸鸢躺在榻上,就连裴季泽进来都没有发现。
他在她身边坐下。
屋子没有掌灯,暗沉沉地。
像是被黑暗吞噬的少女轻声道:“我小的时候,十分羡慕七皇弟,因为父亲总会给他做各种各样的纸鸢。尽管你同哥哥做了那么多给我,可总填不满我心里的窟窿。我一直以为他不喜欢女儿,所以才待我不好,直到后来江贵妃的女儿出生,我从未见过他那样疼爱过一个孩子。那时我才明白,她不是不喜欢女儿,只是不喜欢我。”
“我如今都这样大了,他却送我纸鸢。”
裴季泽伸手抚摸着她微微湿润的眼睛,“父亲与姨母他们知晓可以留在长安,很是欢喜。晚上特地设宴,请殿下务必赏光。”
她“嗯”了一声,“好。”
这天晚上整个裴府都十分地热闹,席间谢柔嘉也不自觉地多吃了两杯酒,等清醒些时,人已经躺在床上,裴季泽正在用帕子替她擦脸。
醉得昏昏沉沉的少女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捉着他那只受伤的手,轻轻地在上面吹了一口气,迷蒙着眼睛望着他,“还疼吗?”
他道:“不疼了。”
“小泽,”她捉着他的手搁在脸上,“我今日很高兴。”
他“嗯”了一声,“那就好。”
谢柔嘉一觉醒来是次日晌午。
今日阴天,乌云沉沉地压下来,整个敬亭院都笼罩在阴霾里,
坐在榻上看书的裴季泽见她今日着男装,不动声色问:“要出去玩?”
昨夜还对他百般撒娇的少女一脸冷淡,“我今日恐怕不回来用饭,驸马不必等我。”
裴季泽拦住她,“待会儿恐有雨。”
她道:“我坐马车又不影响。”
刚说完,几滴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树叶上。
不消片刻的功夫,稀稀落落的雨水逐渐连成一片,形成一道银白色的水幕。
都怪他乌鸦嘴!
谢柔嘉伸手去接雨水,突然听见裴季泽道:“不如微臣为殿下烹茶?”
谢柔嘉抿唇不言。
从前遇到这样的雨天,她总喜欢偷偷溜出宫找他玩。
烹茶赏雨,好不惬意。
可那都是从前之事。
半晌,她淡淡回了一句“没兴致”,坐在屋檐下同儿茶玩。
裴季泽收回视线接着看书,可半晌都没有翻页。
这时,外头的人冒雨来报,说是工部的人来了。
既是工部,应是说公主府之事,谢柔嘉正要去见客,就听裴季泽道:“微臣刚好有些事要与工部的人商谈,不如微臣待会儿顺便帮殿下问问。”
谢柔嘉也不喜欢同那些官员打交道,颔首答应。
裴季泽走后没多久,文鸢后脚进来,“皇后派人来给殿下送东西。”
今儿是怎么了,下雨天都往她家里跑。
谢柔嘉道:“请进来。”
片刻的功夫,兴庆宫的女官领着四个宫女冒雨前来。
待见完礼后,女官将一礼单呈上前。
人参,鹿茸,阿胶……
全都是补药。
谢柔嘉不解,“阿娘这是何意?”
女官笑道:“皇后殿下说,希望公主与驸马早生贵子。”
谢柔嘉心想都要和离,谁要与他生孩子!
可面上却道:“你去同阿娘说,我会好好看着驸马服用。”
女官应了声“是”。
女官走后,谢柔嘉吩咐文鸢,“谁也不许将此事告知驸马!”
免得他以为是自己借阿娘来逼他圆房!
话音刚落,就听到裴季泽的声音。
“不许告诉我什么?”
谢柔嘉不曾想裴季泽会突然出现。
惊得一颗心没从嗓子眼跳出来。
方才的话,他听见多少?
她瞥了一眼他身旁的黛黛。
黛黛微微摇头。
谢柔嘉放下心来,扬起雪白的下巴,“也没什么,不过是说等雨停,去找阿昭他们玩而已。”
他盯着她瞧了片刻,收回视线:“这雨恐怕得下好几日。”
谢柔嘉见他没有怀疑,放下心来,待他入了廊庑,转移话题,“工部的人可有说公主府几时修建好?”
乌发微湿的男人神色淡漠,“还要两三个月。”
话音刚落,一旁正在收伞的锦书一脸惊讶。
工部的人方才明明说公主府已经修葺完善,公主可随时入住。
公子这是舍不得公主搬府?
也对,若是公主搬走,以后公子若是想要侍寝,恐怕还要等待公主传召,自然不会像现在这般自在。
谢柔嘉闻言十分不满,“这工部的人究竟是干什么吃的,一个府邸修了两三个月都未能修葺完!”
裴季泽面不改色,“微臣会督促他们。”
事已至此,只能如此。
屋外的雨越下雨大,谢柔嘉转身回了屋子。
她神情倦怠地看向窗外,也不知是不是要来癸水,小腹处酸痛得厉害,膝盖处也针扎似的疼。
都快裴季泽那个狗东西不好!
疼得眼睛微微发酸的谢柔嘉把脸埋进软枕里。
正腿疼难忍,突然一只温热的大手搁在自己的膝盖上。
谢柔嘉下意识抽回腿,却被他一把捉住脚踝。
作者有话说:
黑化小裴:谁都别想靠近我老婆!
柔柔: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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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动!”
眉头紧蹙的男人吩咐人拿来药,轻轻地将她的裙摆拉至膝盖以上,露出两条雪白纤细的小腿。
他把药膏放在掌心里搓热,“可能有些疼,忍着些。”
温热宽厚的手掌包裹住自己的膝盖。
稍一用力,膝盖好似碎了。
谢柔嘉偏过脸去,正极力忍耐,突然听到他说:“若是疼就哭出来,无需忍着。”
一向倔强的少女唇咬出齿痕,眼泪在眼圈打转,却一言不发。
好在,他揉的过程虽疼,可渐渐地药油在膝盖里发散,待他松开手时,膝盖已经好了许多。
谢柔嘉道了一声“多谢”,见他仍坐着,问:“驸马还不走?”
“外头下雨。”
他顺势在榻上躺下。
榻并不大,躺谢柔嘉一人略嫌宽,可躺两人就有挤。
根本没料到他会躺下的谢柔嘉差点没滚到地上去,还好他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拉回来。
谢柔嘉才松了一口气,谁知他突然翻身,将她裹挟在身下。
谢柔嘉伸手去推他。
可他人生得高大,非但丝毫推不动,反而将她的两只手腕拉至头顶。
谢柔嘉恼羞,“裴季泽你发什么疯!”
眸光沉沉的男人不答,视线在她唇上流连忘返,喉结不停地滚动。
受困于榻上的少女一对微微上扬的凤眸里蕴含着怒意,“怎么?驸马这是心里愧疚,想要对本宫以身相许?”
“你喜欢孩子吗?”他突然开口。
谢柔嘉以为他已经知晓补药之事,立刻否认,“不喜欢!”
“是吗?”他怔愣片刻,整个人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我也不喜欢。”
谢柔嘉一时愣住。
她突然想到从前两人也曾讨论过这个问题。
只不过当时他并不是这么说的。
他说他十分地喜欢小孩,尤其是女儿。
想来,他只是不想与她生,所以才有此一说。
他这时已经松开她的手,哑声道:“殿下先睡儿,我去春晖堂看会儿书。”言罢便起身离了屋子。
直到他消失在门口,回过神来的少女想起他方才顶在自己身上的热度,把滚烫的面颊埋进手心里。
小腹,似乎更疼了。
春晖堂。
一连将两桶冷水浇在身上,裴季泽身上那股子燥意终于退散。
一旁服侍的锦书很是不理解,怎公子自从成婚后,人倒是比从前更加燥,一日要冲两三次冷水澡。
得亏是夏季,若是秋冬,定是要感染风寒。
正胡思乱想,外头传来敲门声。
是锦墨。
他自怀里掏出一封信,“公子预料得不错,萧世子果然送信来了。”
话音刚落,一只带着水珠的手自他手中拿过信。
两人抬头一看,正是自家公子。
乌发微湿的男人瞥了一眼信里的内容,一张脸冷得吓人。
“以后公主的信全部送到这儿来。”
锦墨忙应了声“是”,又道:“方才已经查过,皇后殿下宫中的女官来给公主送一些补身子的药,没别的事情。”
裴季泽没再说什么,又回了敬亭院。
榻上的少女不知何时已经睡着,弯眉微蹙,睡梦中都不安稳。
他在榻上躺下,伸手将她揽进怀里,白皙的指尖轻抚着她的眉心。
直到将她的眉心抚平,他才收回手,在她的额头印下一吻。
“轰隆”一声雷响。
睡梦中的少女猛地惊醒。
躺在身侧的男人突然伸出手捂住她的耳朵,哑声问:“害怕?”
谢柔嘉正欲说话,顿觉得一股热流汹涌而至。
她一把推开裴季泽的手,急道:“叫两个侍女进来。”
裴季泽似是想到什么,也不再问,忙叫侍女入内。
顷刻的功夫,几个侍女举着灯入内。
蔫蔫躺在床上的少女见轻衣薄杉的男人站在榻前望着自己,催促,“还不快出去!
他“嗯”了一声,披着外袍去了外间。
没想到癸水会提前的谢柔嘉生无可恋的躺在那儿,由着侍女们收拾。
约半刻钟的功夫,手脚麻利的侍女连她带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
她抱着酸疼的小腹躲在被窝。
突然,有人轻轻扯了一下衾被。
闷在衾被里的少女气急:“你又做什么!”
定是因为他中午顶她一下,所以她癸水才会提前。
不要脸!
不是要为人家守身如玉?
呵,天底下的男人果然都是一个样!
正咒骂,衾被被人猛地掀来,来不及躲的谢柔嘉对上一张俊美的脸庞。
端着一盏红糖姜茶的男人站在床前居高临下望着她。
“可好些?”他把姜茶搁在一旁,俯身一把将她抱坐在腿上。
谢柔嘉也不知他今日究竟发什么神经,道:“放我下来!”
他充耳不闻,将吹凉的姜茶送到她唇边,“吃完我就放殿下下来。”
小腹疼痛难忍的谢柔嘉没有跟自己过不去,抿了一口。
裴季泽喂完他吃完姜茶,将她放到床上,自己也在旁边躺下,把温暖的手掌搁在她小腹上暖着。
他的手掌很大,掌心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入小腹当中。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柔嘉竟真觉得好了些。
他问:“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吃了许多冰。”。
谢柔嘉把脸埋进被窝里不理他。
她想起第一回来癸水时的情景。
那年她十一,也是这样的雨季。她溜出宫同他一块去玩。
谁知如厕时发现自己流了很多的血。
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哭得昏天暗地。
一向冷静自持的少年吓得脸都白了,抱起他就往皇宫飞奔而去。
事后,阿娘告诉她,当时瞧着他的模样,还以为她是因为在外头闯祸太多,被人寻仇捅了刀子。
她醒来后瞧见他坐在床边,两眼熬得通红。
她趁阿娘不在,偷偷在他耳边道:“我阿娘说我已经长大,很快就可以嫁给小泽。”
那次,也是头一回,她瞧见在外一向端方自持的少年脸红。
如今想来,就像上辈子的事儿。
也不知怎么就成了现在这样。
眼睛有些发酸的谢柔嘉正走神,身旁的男人突然与她说起自己的苏州老家。
这还是头一回,谢柔嘉听他主动提及老家的事情。
“殿下爱玩,可租一条乌蓬船夜游秦淮河。”
“再过两个月便是中秋节,正是大闸蟹丰美时。”
“距离杭州也近,若是雪天,可去断桥走走,那儿的景色极美。”
他是个极擅长讲故事的人,不过三言两语,那座号称六朝古都的城好似就在眼前浮现。
谢柔嘉听得正认真,他却不说了。
等了好一会儿的谢柔嘉忍不住回过头来瞧他一眼,
微微弯着眼眸的男人正望着她。
那对含情眼里,全部都是她。
一如他从前瞧向自己的模样。
她慌忙收回视线,他突然圈住她的腰,贴着她的耳朵道:“再过半个月就是殿下的生日,殿下可有什么想要的?”
谢柔嘉伸手去掰他圈在腰上的手臂。
可他力气大得很,怎么都掰不动。
眼圈微微泛红的少女心中涌起无限委屈。
妖精似的男人将她抱得更紧些,在她耳边蛊惑她,“待殿下过完生辰,咱们离开长安。”
“去过殿下喜欢的那种日子,好不好?”
“不好!”她想也不想拒绝,“裴季泽,这一回,你别想再哄我!”
外头这时又“轰隆”传来一声雷响,裴季泽伸手捂住她的耳朵。
“这回绝不哄柔柔。”他轻声道。
也不知她有没有听见。
谢柔嘉的生辰是七月初一。
这日一大早,谢柔嘉见天终于放晴,想要出去玩,被文鸢拦住。
文鸢笑道:“驸马今日去上值前特地交代,请公主今日哪里都不要去,就在家里等他。他想同公主一同庆贺生辰。”
谢柔嘉嘟哝,“谁要与他一块过生辰!”
话虽如此,心底竟然真有些期待自己的生辰。
文鸢自幼陪她长大,如何不知她的心思,笑,“公主与驸马在一块,整个人变得很柔和。”
谢柔嘉不解,“为何?”
文鸢想了想,道:“公主性子刚硬,须知这世上的事情,过刚易折。反倒是驸马虽瞧着冷,可性子却十分温和。”
谢柔嘉不作声。
这段日子以来,无论她如何对他发脾气冷脸,他都不恼,反而想法子哄她高兴。
有时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楚,裴季泽究竟是真心同自己好,还是假意哄骗自己。
原本打算出去玩的少女最终没有出门。
可这日她在家中等了一上午,也未能将那个说要与她庆贺生辰的男人回来。
眼看着快要用晌午饭,她吩咐黛黛,“你派人去前院瞧瞧他可是不回来用午饭?免得又说我不留饭给他吃!”
黛黛正要出门,迎面撞上文鸢。
谢柔嘉本以为是卫昭送来的,谁知打开一看,上头竟然是说裴季泽在给她买生辰礼物的路上不小心被马车撞到,受了重伤,此刻正躺在城西回春堂的医馆里。
心一下子就乱了的谢柔嘉立刻道:“快备马车。”
一路上,谢柔嘉满脑子都是裴季泽浑身血淋淋躺在那儿的模样。
她想起自成婚这段日子以来,虽然他时常不用轮椅,可他行路时极慢。
有好几回,她瞧见他都在极力忍着疼。
她只是假装视而不见,不想要心疼他。
早知道她就提醒他一句,如非必要,坐在轮椅便是。
他是她的驸马,谁敢笑话他!
还有上一回,他问她要不要一起回苏州老家时,她就答应了。
若是他死了怎么办?
她心里还有好多话没有同他说。
她其实并没有那么讨厌他。
她只是不想那么没有出息,在同一个男人身上栽倒两回。
她把湿漉漉的脸颊埋进掌心里,眼泪顺着指缝溢出来。
文鸢安慰,“殿下别慌,驸马会没事的!”
“你说得对!”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若是他这回陪我好好过完生辰,我就再原谅他一回!”
文鸢哽咽,“好。”
马车在大街上疾驰,两刻钟的功夫,终于来到回春堂门口。
马车还未停稳,谢柔嘉就已经跳下马车。
回春堂的伙计忙迎上前,问:“可是来寻裴侍从?”
不待谢柔嘉说话就领着她往铺子后头走。
直到穿过三道回廊,伙计在一处屋子门口停下,指着里头,“裴侍从就在里面。”
谢柔嘉上前一把推开门,待瞧见里头的情景,整个人如坠冰窟。
屋子里,衣衫不整的女子似乎没想到她会来,慌忙自榻上爬起来,伏地向她告罪,“公主,都是贱妾不好,你莫要怪裴郎!”
背对着她的男人猛地回头,一张脸白得似雪。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入V,V后往死里葬小裴!
28号0点过后更新,请宝子们多多支持!
万分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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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柔嘉没曾想自己竟然见到这样不堪的一幕。
她心心念念要来救的夫君, 此刻正在医馆里贴心照顾他的外室娘子。
她还没怎么着,生得柔弱娇怯的女子像是怕极她,叩首告饶, “裴郎只是太担心贱妾的身子, 所以才一时没有回家陪公主庆贺生辰。都是贱妾不好, 公主要怪就怪贱妾一人,千万莫要责怪裴郎!”
这人任谁听了,都觉得他二人多情深意重,反倒是她这个恶人破坏了他们的好姻缘。
谢柔嘉又把眸光投向端坐在轮椅里的男人。
眉目若雪的男人眼里盛满痛苦, 仿佛今日受到伤害的是他一般。
谢柔嘉一时想起昨夜临睡前,他在她耳边轻声询问:“十八岁生辰,最想要什么?”
当时她其实醒着。
可是她没有回答他的话。
因为她怕自己只要一开口, 压在心底的感情再也无法克制。
千防万防, 到头来,还是上了他的当!
可她能有什么法子?
她五岁认识他,在母亲忙着与父亲斗气,在哥哥忙着学习朝政, 在她躲在花坛里偷偷看父亲哄七皇弟, 羡慕七皇弟有父亲疼爱时, 在她朝自己的父亲伸出手, 想要他抱抱自己, 却被他一把推开, 不小心跌进太液池时。
只有他陪着她。
那么多那么多孤寂的日子里, 是他偷偷地从崇文馆里逃出来,带她去后山放纸鸢, 在她无数次无理取闹时, 他同她说, 我的柔柔是这世上心地最柔软的女子,她只是太害怕了。
在她因为贪玩,不下心在户部送来的铜钱模板上印下指甲印,酿成无法挽回的大祸时,就连一向惯着她的太子哥哥都下令打她,他却替她挨了打。
他忍着疼安慰她,我晓得柔柔不是故意的。
他花了那么长那么多的时间,试图将她心里缺失的父爱填满。
来的路上她一直想,就再原谅他一回罢。
就再原谅他最后一回!
三年前那回拒婚不算,十八岁生辰,他们从这一日开始算起。
好好地过完这一生。
不曾想到最后,他却给了她这样的惊喜。
三年前是这样,三年后还是这样。
谢柔嘉转身离开。
惊慌失措的男人忙起身要去追,榻上的女子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一口鲜血自她口中喷涌而出,溅在铺了一层阳光的地板上。
触目惊心。
他被那口血绊住了脚步,眼睁睁地看着那抹红色的身影消失在蓊蓊郁郁的院子里。
嘴角挂着一抹血渍的柔弱女子紧紧捉着他的衣袖,大颗大颗的眼泪自微微干枯的眼睛里滚出来,“别走,好不好?”
“来人!”
他最终没有追上去,哑声道:“快去请赵医师过来!”
谢柔嘉自医馆后宅出来时,原本晴好的天竟然又飘起绵绵细雨。
她站在医馆门口,茫然望着溶溶街道正忙着避雨的行人,一时之间有些不知何去何从。
这时有一人经过她面前,她竟不自觉地要跟这儿那人走,被身后的文鸢一把拉回来。
文鸢忙将她搀扶回马车里,道:“公主,奴婢想了想,此事摆明是有人故意设局,你瞧咱们才入医馆,立刻就有人将咱们领到后院,定是故意叫公主瞧见驸马与那花魁娘子在一块!”
“公主,奴婢这些日子都看在眼里,驸马虽从未与公主表明心意,可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心里有公主!”
“定是那花魁娘子知晓公主心里记挂驸马,所以将公主骗来,故意将您瞧见这一幕,以此来离间您跟驸马的关系!”
文鸢分析得头头是道,可面前像是丢了魂儿的少女至始至终都一言不发。
“公主,您说句话啊!”文鸢急红了眼睛,“您千万不能上当!”
她不作声,那对漂亮张扬的凤眸里仿佛瞧不见任何的东西,空得厉害。
文鸢从不曾见过她这副模样。
即便是三年前驸马当众拒婚,眼前的少女都不曾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她又害怕,又心疼,不停地朝窗外张望,希望裴季泽赶紧追上来。
驸马究竟怎么回事,为何不追出来哄一哄公主!
可是直到马车在敬亭院门口停下,裴季泽都没追上来。
两人才入院子,就瞧见黛黛领着几个侍女踩着梯子爬上爬下的挂花灯,忙得不亦乐乎。
满脸喜悦的黛黛终于瞧见自家公七恶群每天整理,欢迎加入气六留五零爸吧贰捂主回来,忙从梯子下来,笑道:“这是早上驸马出去前吩咐的。驸马说了,以后有了这些花灯,公主夜里再也不必害怕会瞧不见东西。”
花灯做得极好,全部都是谢柔嘉喜欢的模样。
有兔子,有猫,有狐狸。
满满当当地挂满一院子。
上头的字都是裴季泽所书。
怎么能有人骗人骗得那么真?
面色苍白若雪的少女盯着花灯瞧了好一会儿,一言不发地入了屋子。
黛黛疑惑地看了一眼文鸢,“文姑姑,公主这是怎么了?”
不等文鸢言语,屋子里传来唤人的声音。
黛黛连忙把手里的花灯递给一旁的侍女。才入内,就听公主吩咐她找一件男装。
黛黛也不敢多问,自箱笼内取了一件绯红翻领男袍来。
公主换下今日一早为等驸马,特地精挑细选的红色齐胸襦裙,扒掉头上的发簪珠钗,与耳朵上的耳珰。
再出门时,已经是一个美得雌雄难辨的少年。
文鸢见她要出门,忙劝,“外头还在下雨,您要去哪儿?有什么事儿不如等驸马回来再说,好不好?”
三年前公主也是这般,说要出去玩。
一去却两年才回来。
若是这回再走,兴许公主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
她不答,拿着自己惯用的鞭子便出了屋子。
外头的雨细密如丝,虽不大,可仍是有些扎人。
文鸢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两人经过春晖堂时,迎面撞上手里拿着一封信的小厮。
正是裴季泽身旁服侍的锦墨。
锦墨一瞧见是谢柔嘉,慌忙把信藏入袖中,上前请安问安。
谢柔嘉道:“何人的信?”
锦墨道:“是公子公事上的一些信件往来。”
谢柔嘉道:“拿来给本宫瞧瞧。”
锦墨一时没有动弹。
谢柔嘉也不着急,用鞭子的手柄轻轻敲击着手心,大有一副若是他今日不把信交出来,就不能离开的架势。
锦墨犹豫良久,从袖中取出信件,颤巍巍地把信递给她。
谢柔嘉展开一瞧,是阿昭的信。
阿昭在信中问她今日可有回长安,若是回来,他就在老地方等她,无论多晚都没关系。
这段日子她从未离开过长安,又何来离开长安一说。
难怪她这些日子没有收到阿昭与萧承则的信,想来全都到了裴季泽手里。
怪道人人都说太子宾客裴季泽足智多谋,有八百个心眼子,他如今都将这些手段用在她身上。
怎么,他这是想要将她豢养在深宅后院里做玩物?
他如今哪里还是什么谦谦君子,分明是满腹心机的豺狼。
谢柔嘉吩咐文鸢,“去工部亲自走一趟,问问公主府究竟有无修葺完,若是没有,就替本宫砸了赵尚书的案几,问问他每日究竟在忙些什么。”
书信都能藏,想来公主府的事儿少不了他的手笔。
文鸢应了声“是”。
谢柔嘉正要走,迎面撞上裴夫人带着阿念。
近了,裴夫人瞧着她一身男装打扮,一时愣住。
这时阿念就从一旁的乳母怀里跳下来,把一个香囊递给她甜甜一笑,“公主嫂嫂,这是阿念亲自绣的,祝公主嫂嫂长命百岁。”
谢柔嘉一时没有接。
小姑娘举得有些累了,一对黑漆漆的大眼睛流露出不解,“公主嫂嫂是嫌弃太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