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未,”谢柔嘉从她手里接过绣得歪歪扭扭的香囊,道:“这是我今年收到过最好的生辰礼物。”
也许这世上只有小孩子才不会骗人。
大人们都太坏了,总是说各种各样的谎话。
一向自怜的小姑娘闻言,十分地高兴,一脸骄傲地看向自己的母亲,“阿念就说,公主嫂嫂一定会喜欢。”
裴夫人摸摸阿念的头,柔声问道:“公主可是要出门去?”
谢柔嘉颔首,神色淡漠,“阿家可是有事?”
裴夫人见她今日好似格外的不同。
经过一个多月的相处,眼前尊贵的公主性情虽有些傲慢,可丝毫不像外头传闻的那样骄纵跋扈。
她其实只是一个不大懂得如何同人相处,且心地很柔软的女子。
家中偶尔在一起小聚,无论有谁只要夸一句她身上的衣裳,或者是珠钗首饰,她要么当场就将东西转赠,要么就次日派人送过去。
府中上下的人都很喜欢她。
可今日瞧着,她态度上倒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疏离。
这是,夫妻二人吵架不成?
裴夫人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定了定心神,道:“妾昨日听阿泽说,今日是公主的十八岁生辰,所以府中女眷特地为公主设一小宴,想要请公主过去坐坐。”
“有劳阿家,”神色淡淡的少女婉拒,“只是我今日有些事情要出门,恐不能赴宴。”
裴夫人也不好强留,与她说了几句话后便告辞离去。
待裴夫人走远,谢柔嘉朝府门走去。
早有人牵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等在那儿。
谢柔嘉翻身上马。
文鸢见状,忙拦到马前,不待她开口,马背上明艳夺目的少女道:“你放心,这一回我不会偷偷地离开长安,我只是去找阿昭玩。”言罢,调转马头离去。
文鸢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街道尽头,看向不知所措的锦墨,急道:“还不快去通知你家主子!”
雨势渐大。
待谢柔嘉在平康坊里一赌场门口停下时,身上都湿了大半。
赌坊门口的人一见是她,好似知晓她会来一般,一脸恭敬道:“卫公子就在里头等您。”
谢柔嘉下马后将缰绳丢给他,径直入了赌坊。
这里是长安城内最大的赌坊,一共有三层,里头乌泱泱地聚满三教九流的赌徒,噪杂的声音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可这样糟糕的环境,却将像是快要窒息的谢柔嘉拉回现实。
成婚这段日子,她被裴季泽哄得都快忘记自己是什么人。
一袭绯袍,美得张扬夺目的少女穿过遭杂拥挤的人群向下走去。
不过是孤身一人,却无人敢上前招惹,甚至不自觉地给眼前贵气逼人,一脸倨傲的少年让出一条道。
偶尔也会有一两个不要命的赌徒上前搭讪,被她一个眼神震慑住。
她一路畅通无袖来到最低层,只见对面高台之上的评判席上坐着一身着鸦青色袍杉,与在场环境显得格格不入,容貌因昳丽而显得有些阴柔的年轻男子。
他托腮望着擂台之上两个打得血液四溅的选手,眼神冷漠的眼神就像是在欣赏两只斗鸡。
她丢了的一颗心,在此时终于找到归处。
高台上的男人这时瞧见她,喜悦瞬间取代一脸厌世的神情,纵身一跃,落在她面前,笑,“妹妹,十八岁生辰快乐。”
她朝他递出雪白柔软的手,“咱们去吃酒!”
敬亭轩。
已经暮色四合,暮色笼罩着整个院落。
院子里那棵遮天蔽日的百年大榕树挂满颜色各异的花灯,却无一盏点亮。
只有廊庑下挂着的几盏红灯笼,在雨夜里摇曳。
孤独而寂寥。
屋子里,裴季泽捏着薄薄一纸《和离书》,手指微微颤抖,眼尾洇出一抹薄红。
成婚次日她便要说和离,可这样写和离书还是头一回。
一旁的文鸢心里担忧自家主子,说话难免怨怼,“驸马自幼就认识公主,应该知晓公主向来是嘴硬心软。今日奴婢同她说驸马要回来陪她庆贺生辰时,她嘴上没说什么,可人却眼巴巴地在家里等了一晌午。后来听说驸马被人给撞了,更是要急疯。她说只要驸马好好的,她就再原谅驸马一回,同驸马好好过日子……”
说着说着,她眼底的泪涌出来,嗓子哽住,“公主那样骄傲的性子,从小到大在圣人面前都不曾低过头。可为了救驸马,在太极殿跪了一日一夜也就罢了,还向江贵妃低头告罪。驸马,怎能如此对公主,即便是不喜欢,就算是看在幼时情分,也不该如此……”
裴季泽喉结不住地滚动,“我去接她回来。”
他人才出院门,就瞧见门口立着一妇人。
正是裴夫人。
裴夫人打量着眼前既是嫡亲的外甥,又是继子的男子。
他自幼便聪慧懂事,性情也如玉一般温良,先是被选为太子伴读,后又凭着谋略过人的胆识被太子殿下选为宾客,不仅如此,还受到安乐公主的青睐,是裴氏一族近年来最优秀的子弟,已经被选为下一任家主。
且他一向洁身自好,身边服侍的全都是小厮,便是家中稍大些的妹妹,都十分避嫌,更别提外头的女子。
可偏偏这样一个品行高洁端方的君子,在外头养了一名伎子作外室。
若说他喜欢那伎子,这些年来又从不曾在他们面前提半个字,甚至除却他身边之人,根本无人知晓那伎子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可若说他不喜欢她,当年,全长安的人都说他是为那伎子才在安乐公主的及笄礼上拒婚,他亦没有否认过。
她问:“可是因为永宁坊的那一位?”
新婚那晚,她瞧见他竟匆匆离府,猜测必定是那伎子有关,心里一直悬着,总觉得早晚要出事。
果不其然!
他没作声,算是默认。
“三郎怎如此糊涂!
裴夫人眼底流露出浓浓的忧色,“这天底下莫说是公主,即便是普通人家的女子,也无法容忍自己的夫君在外头养外室。”
“姨母虽不知你与公主之间究竟发生何事,可公主是真心待你好。当日你与你父亲他们被关在牢里时,咱们一大家子被软禁在府邸,”
裴夫人想起裴家落难的那些日子,至今心有余悸,“寒冬腊月的天气,缺衣少食,你大伯又父哮喘发作,病得奄奄一息,却无药可医。外头守着的那些个畜生还意图对你的妹妹们图谋不轨,是公主及时送来御寒的衣物与吃食,还给你大伯父请来医师诊治。不仅如此,还特地派人守在府中,这才保全家中女眷的清白。”
说着说着,裴夫人眼含泪花,恳切劝道:“三郎,以后,与那人断了罢!”
裴季泽道:“我先去接公主回来。”
直到那抹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里,裴夫人才收回视线,问自己的陪嫁侍女春云,“你说,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婢女摇头,“自从三年前三公子在公主的及笄礼上拒婚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奴婢也说不出。”
裴夫人想了想,道:“你明日派人去查一查那名伎子究竟是什么来头,不能由着他这么下去。”
若是为财,倒也好打发。
怕只怕为人。
连公主大婚之夜都能将人请走,可见那人手段一斑。
这边,裴季泽刚出角门,锦墨忙迎上前去,道:“已经查过,公主先是去了赌坊,在赌坊里待了约一个时辰的功夫,后来与靖王还有萧世子等人去了葵姐酒馆,一行人大约在一头待了一个多时辰,出来时……”
他说到这儿,觑了一眼自家公子,“是靖王背着出来的。此刻,人应该已经入靖王府。”
话音刚落,面色晦暗不明的男人攥紧手中的和离书,吩咐,“去靖王府!”
靖王府。
卫昭将醉酒的谢柔嘉搁在榻上,不过倒个水的功夫,她人已经在外间的书架上翻找东西。
卫昭好奇:“柔柔在做什么?”
“阿昭,我丢了东西。”跪坐在地上的少女转过脸来瞧他,一脸认真,“我在找它。”
她向来酒量浅,方才不过才吃几杯酒,雪似的脸颊染上两抹坨红,漆黑漂亮的眸子沁着水光,比平日里多了几分娇憨可爱。
舌醉酒后总会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早已经习惯的卫昭盘腿坐在那儿,眼含笑意望着她。
她找了快有两刻钟的功夫,也没能找到自己丢失的东西,气得躺在地板上非要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卫昭捧腹大笑,想要将她从地板上拉起来。
她却不肯起来,竖起细白的食指搁在唇边虚了一声,“阿昭你听,外头下雨,我很快就发芽了。”
卫昭像幼时那般,与她头挨着头在地板上躺下,问:“究竟是丢了何物,我帮妹妹一起找,好不好?”
眼神里流露出迷茫的少女捂着自己的心口,“很重要,可是,我忘了。”
“没关系,”卫昭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无论妹妹想要什么,我都想法子找来给你。”
“你为何都不问我,”她吸吸鼻子,“今日为何没有同裴季泽一块庆贺生辰?”
“那,想说吗?”
“不想。”
“那便不说。”
谢柔嘉“嗯”了一声。
阿昭总是这样,她不想说的话,他永远不会开口问。
她有时觉得,阿昭就是这世上的另一个自己。
他们如同两只幼小的鹌鹑,躲在一个坑里相依为命。
后来,裴季泽将她从坑里救出来。
现在,她重新又回到坑底,接着与阿昭相依为命。
“阿昭每一年都会陪我过生辰吗?”她轻声问:“明年这时,还会回来吗?”
“当然会,”他转过脸看她,“无论我人在何处,每一年的这一日,我都会回来陪妹妹过生辰,直到九十九。”
她不解,“为何不是一百?”
他笑,“我这么坏,也许勉强活到九十九。”
她终于安心闭上眼睛,“好,我信阿昭。”
“不如,我们回朔方好不好?”他小心翼翼地试探,“再也不回来了。”
已经快要睡熟的少女“嗯”了一声,“再也不回来了……””
直到耳边响起绵长的呼吸声,卫昭坐起身来,将已经熟睡的少女打横抱起来搁在自己的床上。
她睡得很熟,浓黑纤长的睫毛垂在洁白的下眼睑处,投下一小片阴霾。
他轻抚着她的眉心,想起幼时被族中子弟唾骂野种时,是她挡在自己面前打跑了那些人。
在他第一次想要动手杀掉一个羞辱自己的堂弟时,是她捉住他的手,告诉他,那些人不值得脏了他的手。
阿昭,是大人们的错。
阿昭,是这世上最好的孩子。
他们不要你,我要。
她不断地重复这样的话给他听。
她是他这肮脏屈辱的一生里唯一的光,在他如同荒野一般,满目疮痍的世界里开出的一朵花。
无法做夫妻也没关系,他给她当一辈子哥哥。
就这么陪着她,一年又一年,直至老去。
这时,外头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他替她掖好被角,起身去开门。
是府中的管家。
他行了一礼,低声道:“公子,驸马来了。”
“驸马?”桀骜不逊的男人斜他一眼,“哪来的驸马?”
管家愣了一下,随即道:“是裴侍从。”
他一脸厌恶,“叫他滚!”
天还在下着雨。
已经快要入秋,到了夜里格外地寒凉。
锦书见自家公子都在靖王府站了足有一个时辰,本就苍白的面上像是裹了一层霜。
自打从牢里出来后,公子的身子就一直未养好。
尤其是腿伤,平日里就时常疼痛难忍,要靠针灸才能缓解。
若是这样在雨夜里站一夜,恐怕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他忍不住劝道:“不如公子先回府,待明日一早再来接公主。”
裴季泽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冷冷吩咐,“再去敲。”
锦书只好又上前敲门。
“咚咚咚。”
外头似乎传来敲门声。
被吵醒的谢柔嘉缓缓地睁开眼睫。
屋子里暗沉沉,似乎还很早。
眼神有些迷蒙的少女呆坐片刻后,转头望向守在自己床前的男人。
是阿昭。
她心底松了一口气。
卫昭这时也醒来,哑声问:“睡醒了?”
谢柔嘉“嗯”了一声,揉揉眼睛,“你怎不回房睡?这样多难受。”
他笑,“昨夜吃醉酒,同你说着话说着话便趴在这儿睡着了。”
他从前也时常这般,谢柔嘉倒也没有起疑心。
这时外头再次传来敲门声。
“你先躺着,我去瞧瞧。”卫昭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起身去开门。
仍是管家。
一夜未眠,眼下一圈乌青的管家担忧地望向自家桀骜不驯的主子,低声道:“裴侍从都在外头站了一夜。”
“他站他的,”卫昭眼底泛起一抹寒意,声音压得很低,“难道我还要给他拿张椅子不成?”
管家苦着一张脸劝,“此事若是闹到贵妃跟前就不大好。”
此次主子本就是私自回长安,朝中大臣已经递了不少奏疏上去,全部被圣人压下去。
若是再闹出同裴驸马闹出争风吃醋的丑闻来,恐怕不好收场。
卫昭却不管那么多,正欲关门,谢柔嘉已经自里头出来,问:“怎么了?”
救星来了!
管家知晓自家主子只听安乐公主一人的话,想要说裴驸马在外头等了一夜,可一对上自家主子的眼睛,立刻改口,“裴侍从来了。”
谢柔嘉想了想,对卫昭道:“那我就先回去。”
卫昭虽不舍,可也不便拦着,道:“那我送你出去。”
东方既白,雾气尚浓,整个院子都笼在白雾里。
卫昭领着谢柔嘉,倒像是在迷宫里穿行似的。
两人一路有说有笑,直到谢柔嘉瞧见门口停放的马车旁长身鹤立的男子,面上的笑意冻在嘴角。
色若霜雪的男人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身上月白色的翻领衣袍湿得可以拧出水来,一对含情眸里布满红血丝。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更新晚了,感谢大家的支撑!
明天会准时21:00更新
快被逼疯的小裴:我不管,我只要我老婆!
柔柔:呵,你谁?
感谢在2023-09-26 23:03:36~2023-09-28 01:01: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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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洋 10瓶;草莓酉酉 5瓶;maohao0888、小饼干后悔沿着银河煲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她彻底对他死心!◎
裴季泽一瞧见谢柔嘉出来, 挪动着像是灌铅的腿走到她跟前,一把握住她的手,嗓音沙哑, “我来接柔柔回家。”
眼神冷漠的少女从他手里抽回的手, 对卫昭道:“那我先回去, 咱们再聚。
卫昭旁若无人的替她拢好她身上的大氅,“待柔柔处理完所有事情,咱们就回朔方。”
话音刚落,就听立在一旁的裴季泽冷冷道:“她是我的妻子, 不会再同你回朔方。”
言罢捉着谢柔嘉的手便要走。
她不动,“松手。”
裴季泽喉结微微滚动,祈求, “无论如何, 咱们先回家好不好?”
无动于衷的少女再次道:“松手。”
他不肯松,反而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卫昭冷冷道:“柔柔叫裴侍从松手,难道裴侍从没有听见吗?”
“我现在是她的驸马,”面色如霜的男人眸光沉沉, “劳烦卫公子注意自己的称谓。”
卫昭的面色顿时沉了下去, 抿着唇一言不发, 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气氛一时有些剑拔弩张。
在场的人生怕两人动起手来, 否则不出一日的功夫, 全长安都知晓靖王与裴驸马为安乐公主争风吃醋而大打出手。
良久, 谢柔嘉垂睫望着不肯松开的手, 神色淡然:“裴侍从三年前叫本宫丢尽了脸,三年后, 又要故技重施吗?”
裴季泽身子一僵, 缓缓地松开手。
谢柔嘉向卫昭道别, 转身入了马车。
裴季泽立刻跟了上去。
直到马车消失在视野里,卫昭才收回视线。
管家上前,道:“贵妃昨晚又派人请公子入宫一聚,您今日可要去?”
“不去!”卫昭一脸不耐烦地拒绝,随即吩咐卫灵,“这几日派人去裴府盯着点儿,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卫灵劝,“公子,公主已经成婚,您不能——”
卫昭横他一眼,“叫你去你就去,哪儿那么多废话!”
她昨晚说了,她要同他回朔方。
这一回,他们再也不回来了
马车里。
谢柔嘉正走神,坐在身旁的男人突然拿走她身上的大氅,将另外一件镶嵌墨狐毛领的石青色氅衣披到她身上。
那是属于他的衣裳,上头残留着夹杂着薄荷的药香气息。
谢柔嘉伸手去推,却被他紧紧裹住。
他浑身滚烫,白玉似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呼出的气息灼人。
他在发高热。
身子滚烫的男人紧紧抱着她,嗓音沙哑,“柔柔,我同她,不是你想的那样。信我一回,好不好?”
提及“她”,谢柔嘉沉默下来。
她原以为经过一夜,自己绝不会再难过,可心,还是会很疼很疼,几乎要喘不过来气。
就连明明被他养得好了许多的膝盖,也开始针扎似的疼。
疼得想哭。
她强行将眼底的泪意憋回去,面无表情,“这是驸马的事情,无须同本宫解释。”
“柔柔……”像是想要抓住些什么的男人收紧自己的手臂。
有些吃痛的谢柔嘉斥责,“放手!”
他不肯放,只缓缓松开过紧的手臂。
挣脱不得的谢柔嘉气得一口咬在他虎口处。
可直到见血,他都不肯松手。
谢柔嘉索性也不懒得理他,松了牙口,出神地望向窗外。
直到马车在敬亭轩门口停稳,她冷冷道:“驸马现在可以松开了吗?”
他这才缓缓松开手。
谢柔嘉立刻下了马车,正欲入院,紧跟着的男人一把捉住她的手,哑声问:“饿不饿,我叫人煮碗长寿面好不好?”
谢柔嘉淡然地瞥他一眼,“本宫的生辰昨夜就已经过了。”
“没有关系,”眉目似雪的男人眼底闪过一抹无措,“咱们还有明年,我——”
“没有明年!”
谢柔嘉冷冷打断他的话,“若是裴侍从真有心,就把签好的《和离书》送给本宫做生辰贺礼,如何?”
裴季泽闻言,薄唇紧抿。
半晌,哑声道:“微臣,绝不和离!也绝不会放殿下与他一同去朔方!”
谢柔嘉不理会他的话,抽回自己的手头也不回地入了院子。
一夜未眠的文鸢与黛黛见谢柔嘉回来,连忙迎上前去,见她安然无恙,悬着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
心里陡然生出无力感的谢柔嘉将自家埋进衾被里,道:“我有些累,想要先睡会儿,莫要叫我。”
文鸢晓得她心里难受,“嗯”了一声,替她掖好被角后方离去。
谢柔嘉这一觉睡到次日晌午,守在一旁的文鸢一见她醒来,忙上前服侍她起床。
待谢柔嘉盥洗后,她道:“您睡着时,驸马来过两回,奴婢瞧着驸马似乎病得挺重。”
谢柔嘉不予理会,望着窗外晴好的天,问:“公主府可修葺好?”
文鸢道:“工部的人说,一个月前就已经修葺好,殿下可随时搬过去。”
谢柔嘉道:“今日就搬吧。”
搬府是大事,文鸢迟疑,“公主不再考虑考虑?”
谢柔嘉正欲开口,黛黛这时入内,将一封信递给她,道:“萧世子派人递来的信。”
谢柔嘉问:“瞧瞧信里说什么?”
文鸢忙拆开看了一眼,道:“约您去其香居茶楼,说是有重要的事情与您说。”
恰好不想待在家里的谢柔嘉道:“备马。”
其香居茶楼在永宁坊,半个时辰后,马在其香居茶楼门口停下。
谢柔嘉才入内,立刻就有人将她请入二楼雅室内。
一入内,她就瞧见坐在窗口,一条腿搭在窗外,生得乌发雪肤的紫袍美少年。
他不知在瞧些什么,眼底流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通常他露出这个表情,那么代表着他心里正憋着坏,想要欺负人。
她道:“怎么,萧世子想不开?”
少年猛地回头,笑,“我还以为姐姐如今正忙着找个角落舔舐自己的伤口,会不来了。”
他说话一向如此,谢柔嘉并未放在心上,径直走到窗前,顺着他方才的视线往外头瞧了一眼。
对面不远处是一座两进两出的宅子,前院的院子里里种着一株不知名的树,郁郁葱葱的枝叶都伸出墙外来。
谢柔嘉收回视线,问:“找我出来何事?”
萧承则指着那个小院子道:“姐姐可知,那儿住的是谁?”
谢柔嘉微眯着眼睛望着他,“萧承则,你知晓我这个从不喜欢拐弯抹角。”
他将腿收回来,道:“那条巷子叫做杏子巷,那户人家住着一女子,据说是旁人养在此处的外室。哦,对了,那家男主人姓裴。”
谢柔嘉闻言,再往那院子里瞧了一眼,这时只瞧见一侍女搀着一身着白衣,行路如弱柳扶风的女子自屋里走出来。
“听说她身子不好,平日里甚少出门。但是整条街的人都知晓。每个月她那个生得如同谪仙一般的夫君都会来瞧她。对了——
萧承则觑着她的神色,“安乐公主大婚那日,有人也曾瞧见她的夫君出现在那座宅子里。
谢柔嘉脸上的血色一寸寸褪去,眼睛红得吓人。
“他利用姐姐,羞辱姐姐,也许待他哪一日大权在握,已经不需要姐姐时,姐姐就会被他弃如敝履。”
萧承则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在她耳边低声蛊惑,“姐姐,他这样待你,你难道就要这么算了?”
“姐姐,咱们玩死他好不好吗?”
面色苍白若雪的少女一把推开他,一言不发地出了茶楼。
萧承则站在二楼窗口望着她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直到那抹绯红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收回视线
他想起那日得知她回来后的欣喜,想起听说她被赐婚时的无措,想起自己正打算入宫去求圣人,结果却被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的父亲拦截,之后被锁在家中,直到她成婚次日才被放出来的绝望。
纵使成婚又如何?
以她骄傲自尊的性子,这辈子都不会再原谅裴三郎。
只要她不再爱裴三郎,天长日久,他总有机会。
谢柔嘉回府时已近晌午。
文鸢不在院中,只有黛黛一人。
黛黛见她回来,忙迎上前,还未开口,就听自家公主问:“新婚那晚,他是几时回来?”
黛黛闻言眼里闪过一抹惊慌。
她结结巴巴道:“早,早就回来。”
谢柔嘉冷眼望着她,“你在本宫身边待了多久。”
黛黛自幼同她一起长大,她几乎甚少用“本宫”自称。
黛黛顿时慌了神,“奴婢也不知驸马几时回来!那晚文姑姑叫奴婢去迎一迎驸马,然后奴婢就去了,谁知驸马快到院子门口时,突然又走了。文姑姑怕公主伤心,所以瞒了下来。”
谢柔嘉笑了。
笑着笑着,灼热的眼泪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她转身向外走去,谁知在月门处迎面撞上裴季泽。
裴季泽见她眼角挂着一滴泪,下意识朝她伸出手去。
谢柔嘉后退一步,冷眼打量着眼前似谪仙一般的男子,缓缓问:“新婚那晚,你去了哪里?”
裴季泽闻言,面色煞白,想要捉她的手,眼圈红得吓人的少女哽着嗓子道:“别碰我!”
她一直以为,至少他待她,有那么一两分是真的。
却没想到,真相如此不堪。
她堂堂一国的嫡公主,新婚当晚,她的驸马竟然跑去见自己的外室。
他怎可以如此羞辱她!
“裴季泽,原本我以为咱们既不能好合,那就好散。”
“其实,和不和离,于我而言,并不是那么要紧。毕竟,我不召见驸马,长此以往,驸马也不过形同摆设!”
“我只是,一想到自己是你的妻子,便如鲠在喉!” 言罢,她头也不回地出了敬亭轩。
身形摇摇欲坠的男人眼睁睁地望着她离去,却再也挪不动脚步。
谢柔嘉再次去了其香居茶楼。
萧承则像是知晓她会来,仍在茶楼等她。
谢柔嘉在他面前踞坐下,一句废话也无,“去将她带过来。”
萧承则瞥了一眼自己的随侍。
随侍会意,立刻退了出去。
趁着等人的功夫,卫昭托腮望着她,笑得天真:“姐姐就不怕引狼入室?”
谢柔嘉抿了一口茶,面无表情,“那我就煮酒烹狼,载以高歌。”
两刻钟后,那名随侍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一个身着白衣,细致纤弱的白衣女子。
正在吃茶的谢柔嘉抿了一口茶,“你说本宫现在杀了你,你的裴郎来得及救你吗?”
女子闻言,吓得连忙伏地告罪,“贱妾知罪,请公主饶命!”
谢柔嘉搁下手里的茶盏,起身走到她面前,道:“抬起头来。”
瑟瑟发抖的女子这才缓缓地抬起脸。
因为实在太瘦,一对漆黑的杏眼在那张雪白的巴掌小脸上显得格外大。
就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
谢柔嘉想起三年前裴季泽拒婚后的某一日。
她冒雨跑到教坊司,想要瞧一瞧,能让裴季泽不惜自毁前途拒婚女子,究竟生得是何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