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揉捏着她鞋子都未来得及穿的脚,“地上凉,柔柔想要做什么?”
眼睫上还盈着泪珠的少女哽咽,“我,我想要给阿昭写信。”
“柔柔要写信同他说什么?”他喉结微微滚动,“想要叫他来江南接你?”
谢柔嘉见他只要提及卫昭又开始阴阳怪气,蹙眉,“裴季泽,你为何总要与阿昭过不去,我很不喜欢。”
他道:“那若是让柔柔在我与他之间选一个,柔柔选谁?”
谢柔嘉从未想过眼前一贯成熟稳重的男人竟然会提出这样幼稚的问题,随口道:“那我就选阿昭。”
裴季泽闻言,手里的朱笔应声而断,鲜艳夺目的朱砂溅在他雪白的手背上。
他沉默片刻,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忙,先去书房。”言罢头也不回地离去。
直到那抹高大挺拔的玄色身影出了院子,谢柔嘉才收回视线。
这时,文鸢入内,见她眼眶有些红,有些担忧,“公主同驸马吵架了?”
“并未,”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恐惧的少女捉着她的手,“我梦见阿昭死在江南,温热的血流了我一身,那样真实可怕。”
“梦都是反的,”文鸢忙安慰她,“且不说卫公子如今还在朔方,便是来江南,又有谁能动他。公主若是实在不放心,不如写信给卫公子。”
谢柔嘉忙叫她拿纸笔来。
待写完后,她将信递给文鸢,“即刻叫人送出去。”
文鸢走后不久,缓过劲儿来的谢柔嘉突然想起裴季泽来。
她想了想,去书房寻他。
才入院,就瞧见端坐在窗前年轻俊美的御史。
他这时也瞧见她了,偏过脸去。
谢柔嘉扭头就走。
他慌忙起身追上来,将她拉回书房坐下。
至始至终,都不曾说一句话。
谢柔嘉还是头一回见他如此别扭,竟觉得他十分可爱,笑道:“裴季泽,我还是头一回见旁人吃醋吃到兄长头上来。”
他闻言,一把将她抱坐在书桌上,捉着她的两条腿圈在自己腰上,再次问:“选谁?”
不待她回答,他低下头用牙齿隔着薄薄的衣物咬她。
很快便有些招架不住的谢柔嘉伸出细白的胳膊圈住他的脖颈,长睫微颤,眼尾泻处一抹媚意。
良久,他松开她被濡湿的衣物,嗓音喑哑,“选谁?”
面颊绯红的少女一时失了心智,把滚烫的面颊埋进他颈窝,“小泽……”
他这才满意,再次低下头去。
一滴水砸在窗前的一棵绿油油的芭蕉叶上。
原本晴好的天被乌云遮住。
屋子里暗沉下来。
顷刻间,倾盆大雨倾盆而至。
神情有些迷惘的少女望着窗外的大雨,轻声道:“裴季泽,咱们马上就要成婚一年,一年之期将至。”
他不作声,将她搂得更紧。
书房内。
裴季泽死死盯着面前那张薄薄的信纸。
【阿昭你千万莫来江南我去朔方瞧你】
足足过了两刻钟的功夫,他将信重新折好装回信封递给他,“送出去。”
锦墨拿着信出门,交由一个部曲,命他去送信。
那部曲得了命令即刻出发,谁知才出城没多久,一支飞来的弩箭射穿他的脖颈。
他连声音多未发出,一头栽倒在地。
一只手在他怀里摸了摸,摸出一封信递给自己的主子。
江行之拆开信看了两眼,嘴角泛起一抹冷笑。
这一趟江南,他得来。
谢柔嘉从六月等到七月也未能等到卫昭的回信。
阿昭从不是那么没有交代的人,无论来与不来,都会与她说一声。
有些心神不宁的谢柔嘉期间给卫昭写了好几封信,都石沉大海
且不知是不是一年之期将至的缘故,裴季泽越发粘人,就连去书房,都非要将她拉过去。
这日下午,他不必出门,又将她拉到书房里。
如今正值暑热天气,书房里搁了冰。
谢柔嘉贪凉,把手搁在冒着丝丝凉气儿的冰块上。
裴季泽一把捉过她的手,放在洁白似玉的脸颊上捂热,“若是凉到,下回来癸水必定又要疼得抹眼泪。”
谢柔嘉想起上个月来癸水疼得要紧,只好作罢。
他搁下手里的笔,将她抱坐在怀里,问:“马上就是柔柔的生辰,柔柔可有什么特别想要的?”
提及自己的生辰,谢柔嘉便想起上一回生辰的不愉快来。
他似乎也察觉到则会个话题不妥,并未继续下去。
谢柔嘉把下巴搁在他结实的肩膀,出神地望向出窗外不远处的那棵已经结出花骨头的海棠树。
她轻声道:“不如我们先分开一段时日,我想去朔方瞧瞧阿昭。”
“不行!”
他想也不想回绝,“我绝不允许你去朔方找他!”
谢柔嘉闻言,抬起他冷硬的下颌。
他喉结上下滚了一滚,不等她说话,扣住她的后脑勺含住她的舌吮吻。
屋外的蝉鸣一阵接着一阵,吵得人心里有些慌。
浑身汗涔涔的谢柔嘉再次把手搁在榻上凭几上的冰块上。
一只洁白似玉的大手覆盖住那只雪白柔软的小手,将她的手捉回来,与她十指紧扣。
屋外廊庑下躲避太阳的婢女听到屋子里的动静,扫了一眼屋里榻上交叠的两个身影,忙上前悄悄掩了窗子。
屋子里,光线瞬间暗下来。
眼角沁出一抹泪珠的谢柔嘉望着裴季泽,声音里带了哭腔,“起来。”
眸光沉沉的男人一把捉着她乱踢的脚踝,嗓音喑哑,“答应我,不要走,我便起来。”
“裴季泽,”她羞恼,“你说了只要一年。”
“我反悔了,”他眼尾洇出一抹薄红,那对含情眸闪过一抹偏执,“我绝不会放柔柔同他走,除非,我死了!”
谢柔嘉偏过脸,“你先起来再说。”
他俯下身,在她耳边道:“柔柔明明也想,为何不行?”
谢柔嘉其实也不知为何不行。
也许,她就是不想要他知晓,他是自己的第一个男人。
她道:“裴季泽,你先起来,咱们好好会儿话。”
他把脸埋进她颈窝,哑声道:“柔柔,不要去朔方找他,你上回说了选我。”
“也许之后我还会回来看你。”
“我要的不是也许。他若非要来带柔柔走,我不晓得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谢柔嘉偏过脸看向窗外没有说话。
谢柔嘉在十九岁生辰的前一日终于收到卫昭的回信。
信上说他已经自朔方出发,不日就要到江南。
谢柔嘉没想到他竟执意来了。
不过能收到回信,便证明他平安,她不禁松了一口气。
她正看信,裴季泽突然出现在身后。
谢柔嘉吓了一跳,手里的信落到地上去。
她弯腰去捡,一只洁白似玉的大手已经先他一步捡起那张薄薄的信纸。
薄唇紧抿的男人瞥了一眼信,把信递给她,转身就走。
谢柔嘉一把捉住他的手,道:“裴季泽,我们谈一谈。”
“柔柔要同我谈什么?”他嗓音沙哑,“想要谈一谈他特地跑来江南替你庆贺生辰,还是谈一谈,你要同他一起回朔方?我说过,他来,我不晓得自己会做出什么事!”说完这句话,他抽出自己的手,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
这天夜里裴季泽很晚都没有回房。
谢柔嘉不知为何再次做了那个血淋淋的噩梦,惊醒时外头已经透出曦光。
裴季泽竟还没有回来。
这还是头一回他夜不归宿。
谢柔嘉以为他不高兴睡了书房,沐浴后去书房找他,谁知书房里根本不见他的影子。
谢柔嘉也来了脾气,并未再理他。
用早饭时,外头有婢女来报:有人方才送了一封信给她。
文鸢忙接过来。
信里只有一句话:【你的枕边人要杀卫昭】
谢柔嘉看着这封信,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她想起裴季泽的异常,道:“去打听打听驸马去哪儿了?”
文鸢见她面色极难看,忙命婢女去问。
片刻的功夫婢女来报:门房说驸马昨夜就策马出去,一夜未归。
谢柔嘉看着信上留下的地址,立刻道:“找个熟路的,我要出门!”
信上所说的是姑苏城外靠近长江的一处悬崖。
一路上,谢柔嘉不停地催促车夫加紧时间赶路。
紧赶慢赶,谢柔嘉在一个时辰后终于赶到信上所说的地点。
她等不及人来扶,便径直跳下了马车。
双脚匍一落地,悬崖上的劲风便将她吹得一个趔趄,大红的裙摆铮铮作响。
谢柔嘉右脚急忙后撤稳定身形,缂金绣鞋却蓦地陷入了一滩粘稠的黑红色污血中,溅脏了她的鞋面和雪白的罗袜。
她震惊抬头,瞧见了四周满地的尸体。
鲜血流得到处都是。
谢柔嘉胸中没由来地泛起一股子心慌,心跳咚咚作响。
“阿昭…”
“阿昭!”
她大喊出声,目光不断地搜寻着卫昭熟悉的身影。
“阿…”
却在下一刻,陡然止住了喊声。
崖顶的狂风呼啸,飞沙走石,一时间竟迷乱了谢柔嘉的视线。
可她仍能清晰地看到,不远处的悬崖边上,正站着一个身着紫衣,容貌昳丽得过分的男子。
如同梦境里那般,他狼狈地拄着手里那把鲜血淋漓的剑,神情虚弱又痛苦。
一把尖利的羽箭深深地插进了他的胸口,血流如注。
唯一与梦境不同的一点是,是不远处端坐在马背上,刚刚放下弓弩,周身杀意凛然的裴季泽。
见此情景,谢柔嘉忽觉双眼刺痛无比。
与此同时,两人也瞧见她。
卫昭丢下手中拄着的血剑,从袖中摸出一个锦盒,下意识地想要走向谢柔嘉。
可才上前一步,他高大的身形晃了晃,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手里的锦盒适时跌落在地,里头的东西滚落在一滩血污里。
“阿昭!”
谢嘉柔嘶喊出声,朝卫昭飞奔过去。
她一脚踏空,眼看着就要跌进悬崖,被身后的裴季泽一把抱回来。
眼睛血红的少女眼睁睁地看见卫昭的身影就如同断了线的纸鸢一般落入淘淘江水中,顷刻间便被浩荡江水吞噬得一干二净。
作者有话说:
最近阳了,脑子昏沉,所以拖更了,很对不起追更的小可爱们。
会尽量保持日更。
评论区的各种评论我也看了,因为我完整的故事线就是这样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所以就都不回了。
后面我会把所有前面挖的坑补上去。
尤其是关于表妹的。
另外,如果是一些细节需要填充的,我也会尽量的补充上去,然后在作话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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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崖边的风愈发大了起来, 呼呼作响,使人闻之犹如鬼号。
下一刻,崖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谢柔嘉用力掰着裴季泽的手指, 直到他雪白的手背被划出一道道血痕, 他都不肯松手。
眼睛通红的少女满脸恨意望着他, “是你!你为何要杀阿昭!”
“不是我!”裴季泽红着眼睛解释,“我来时,这里已经如此,柔柔, 你信我!”
可痛彻心扉的女子哪里听得进他的解释。
她掰不开他的手,哭道:“阿昭他一定还活着,你快叫人下去救他, 阿昭不会游水, 你快去!”
裴季泽哑声吩咐,“即刻想法子下去救人!”
不远处的锦墨往崖下看了一眼,心知这样湍急的江水,寻常人掉下去生还的可能性都不大, 更何况心口中箭之人。
可公主俨然已经疯了, 哪里听得进去话。
他即刻带着所剩无几的部曲下去。
不远处一处山巅。
容貌昳丽的雪衣郎君轻轻转动着手里的千里镜, 眸光落在悬崖边上一脸绝望的女子身上。
他不由自主地起上回同她游云梦泽时, 她偶尔扬起嘴角, 倨傲又张扬的模样。
不知为何, 他竟对她这样为一个人伤心而感到有一丝的不快。
一旁的侍从道:“公子, 这样会不会不妥?”
“卫昭不死,”他的嘴角泛起一抹冷意, “贵妃如何为我所用。”
她以为这场储位之争, 可以想要开始就开始, 想要结束就结束。
天底下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江氏一族的性命全部都系在上头,一旦太子即位,江氏一族百年基业将不复存在。
卫昭是这一场权力的角逐赛里最重要的枢纽,只要有卫昭在,贵妃永远无法狠得下心真正与太子为敌。
从贵妃有意争储的那一日开始,就注定卫昭必死。
自己不过是将这场死亡策划得更加轰轰烈烈一些。
叫他死得其所一些。
他应该感谢自己,临死前,还能见到心爱的女子最后一面。
“那可要将裴季泽击杀靖王的消息传到长安去?”
“不用,且看她如何抉择。”
他实在好奇,究竟是卫昭在她心里更重要,还是裴季泽更重要。
她会不会将裴季泽“亲手”杀了卫昭的消息告知贵妃,来给她的阿昭报仇。
“若是不说呢?”他迟疑,“公子费劲心思才促成如今这个局面,眼下就是咱们最好的时机。”
江行之不置可否。
她若是真为了裴季泽而选择隐瞒,必定会对卫昭心存愧疚。
她越是愧疚,于他而言,更有利处。
至于裴季泽,她心里对卫昭有多愧疚,就会有多恨他。
这一回,裴季泽恐怕就是死,她都不会再回头!
侍从觑着他的神色,担忧,“公子,您不会对她动了真感情吧?”
真感情,那是什么东西?
江行之微眯着眼眸盯着将昏厥过去的女子抱在怀里的裴季泽,眼底浮现出浓浓的恨意。
要怪,就怪她的兄长与夫君与他有着杀父之仇,若不然,他必定引她为知己。
现在,他要将她骗过来,好好地折磨裴季泽。
庄园内。
已是暮色四合,暮色笼罩着整个静谧的庄园。
屋子里已经掌了灯,一抹橘黄色的暖光填满散发着淡淡安神香的内室。
床上只露出一张雪白小脸的少女双眼紧闭,被水润湿的浓黑长睫贴在她洁白的下眼睑处,整个人脆弱得就好像是雨季里被打湿翅膀的蝴蝶。
她口中呓语着,晶莹的泪珠不断地从洇红的眼角滚落,没入到乌黑的鬓发,洇湿了枕头上那朵精致的海棠花。
坐在一旁的裴季泽将一只崭新的绣枕替她更换上,把帕子泡在热水里片刻后拧干,贴在她的眼角。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缓缓地睁开被泪水润湿的眼睫,盯着面前同样双眼泛红的男人瞧了片刻,忙坐起身来,扑到他怀里,把湿漉漉的脸颊埋进他温热结实的胸膛,声音发颤,“小泽,我方才做了一个噩梦,我梦见阿昭死了。”
裴季泽闻言,眼眸里流露出痛苦之色。
她仰起脸,哽咽,“是我在做梦对不对?阿昭眼下还在朔方。我都已经写信告诉他,叫他千万莫要来江南。待我有空,一定会去瞧他,他一向最听我的话了。对不对?”
“你怎么不说话啊?”
屋子里传来低声抽泣的声音。
谢柔嘉转过头,看了一眼正在抹眼泪的文鸢与黛黛,“你们哭什么?裴季泽,她们在哭什么?”
裴季泽捧着她的脸,嗓音沙哑,“柔柔,你别这样。”
“别碰我!”
眼神绝望的少女一把推开他,“你这个杀人凶手!”
“柔柔,不是我!”
裴季泽想要靠近,却又不敢靠近她。
“不是你是谁?”
她眼里的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串串砸落在地板上,“若不是你,你如何解释自己恰巧出现在那儿,手里恰巧拿着一把弓弩对着阿昭?”
裴季泽解释,“庄园里传来消息,有人劫走了阿暖。我一路追着贼人过去,待我到时,卫九已经如此。”
“整个姑苏都是你的地盘,又有谁胆敢在你的庄园里动你的人。更何况阿暖那么小,眼睛又瞧不见,贼人掳她做什么?”
裴季泽说出自己的猜测,“应是楚玉将她骗出府去。”
“裴季泽,她千方百计带着阿暖过来姑苏寻你,你如今却说她将阿暖带走了?”
她的眼神如同利刃一般,“裴季泽,那你说说看,她这么做图什么?”
裴季泽答不出。
他道:“我已经命人在找寻她母女二人的下落,只要把人找到,一切就能水落石出,柔柔,你信我。”
谢柔嘉却懒得理他,擦干脸上的眼泪,即刻命阿奴聚集所有的部曲寻人。
才到悬崖边上,远远地就瞧见崖底有无数亮光移动,正是裴季泽派来寻人的部曲。
马儿才停下,谢柔嘉不管不顾地翻身下马,从其中一个部曲手中夺过火把,叫人领着她下去。
她从黑夜找到白天,又从白天找到黑夜,那对养尊处优的纤纤玉指因为翻找草丛与攀岩,磨得血迹斑斑。
平日里有些任性妄为的少女平静地用饭,平静地吩咐人将所有可能藏人的地方翻找一遍,到了夜里,平静地崖底的山洞里睡觉。
怀里紧紧抱着卫昭的那柄剑。
裴季泽自始自终都不曾劝过她一句,动用所有的人马陪着她一块找。
可是半个月过去,那片悬崖被翻个遍,除却卫昭的配剑,与几缕衣物的碎片外,没有寻到任何的踪迹。
尸骨无存。
这日傍晚,在外风餐露宿了半月,面色苍白若雪的少女突然道:“不用找了。”
所有人都停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扬起雪白的下巴,眯着眼睛看着阴沉沉的天,重复,“不用再找了。”
说完这句话,在众人诧异的眼神里,抱着那柄未离过手的剑头也不回地离去。
回到庄园后,谢柔嘉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任谁敲都不肯开门。
裴季泽匆匆赶来时,文鸢与黛黛忙迎上前去。
文鸢哽咽,“公主她怎么都不肯出来。”
裴季泽绕到窗子,徒手将窗户拆了,翻进屋子,却见只着了里衣,披头散发的女子抱膝坐在地板上,手里捧着卫昭临死前想要递给她的锦盒。
里头搁着一朵风干的鹅黄色蒲公英与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
上头的血迹已经干涸。
裴季泽走到她跟前,跪坐在她跟前,嗓音沙哑,“柔柔,你别这样。”
手指血迹斑斑的少女轻声道:“我从朔方回来的那日,他问我,能不能别走。我骗他说,我很快就回去,可我却食言了。他没生我的气,我成婚时,还特地跑回来给我送嫁。后来我来江南,又哄他,等我在江南待满一年,就同他去朔方。可后来我又反悔了。”
“他从前总说,无论我在何处,每一年他都会为我庆贺生辰,一直陪我到九十九。结果这一回,他却食言了。”
“他今年刚满二十一,还欠我七十八年。”
从今往后,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千里夜奔,只为对她说一句:妹妹,生辰快乐。
心里疼到极致的少女用血迹斑斑的手指扣着地板,指尖从中断裂,鲜血流得到处都是。
裴季泽想要为她包扎伤口,指尖才触及她的手臂,就听她尖叫一声:“别脏了我的手!”
那双洁白似玉的大手僵在半空。
她抬起泛红的眼睛望着他,“其实前些日子我总是在想,我究竟能原谅你多少回。无论是你在我的及笄礼上拒婚,还是背着我偷偷养了一个女儿都好。只要再给我一些时间,你再多哄哄我。我想,我总能原谅你。”
“总能原谅的。”
“阿昭那样无辜可怜,小的时候旁人总欺负他,骂他是野种。好不容易长大,躲到没人嫌弃他的朔方去,清静的日子没过几年,如今,却被我夫君杀了。”
“阿昭,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你要对他下此毒手?要他尸骨无存?”
“柔柔,真不是我,”双眸通红的男人哽着嗓子解释,“我确实嫉妒柔柔待他好,更加不想柔柔同他离开,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他死。”
“你到了现在还在狡辩!”
谢柔嘉将一叠沾了血的书信递到他面前,“那你如何解释,我写给阿昭的信出现在你的书房里?你敢说你没叫人拦截我的往来信件?”
不待他说话,她又将一张拓有裴氏家徽的纸递到他面前,“你又如何解释,死的那些人,除却阿昭带来的人以外,全部都是你私养的部曲?难道这一切都是巧合吗?”
“我的确有叫人拦截过柔柔信件,可我事后又叫人将那些信件送去朔方。”他试图握她的手,“那日我赶到悬崖,也遭到暗箭伏击,部曲是为救我而死。柔柔,你信我,好不好?”
可这一回任凭他如何解释,她只肯相信自己眼睛瞧见的,再也不肯信他半句。
谢柔嘉不吃不喝在屋子里待了三日。
第四日一大早,她将这段日子所能寻到的有关卫昭的东西收在一个檀香匣子里。
待收拾的妥当后,吩咐文鸢,“去叫他准备一副金丝楠木棺椁,我要带阿昭回家。”
这种上等棺木一般都是富贵人家提前定制,临时哪里找得到。
可文鸢瞧她那副模样,哪里敢多嘴,忙去见裴季泽。
裴季泽沉默片刻,道:“我这就命人去寻,劳烦姑姑好好照顾她。”
文鸢应了声“好”,匆匆回去复命。
次日晌午,一具上等的金丝楠木棺椁送入庄园里。
谢柔嘉那个匣子小心翼翼地搁进去,命人封好棺,着人准备回长安的事宜。
得知她要回长安的裴季泽一句话也未多言,命人打点好一切。
谢柔嘉离开姑苏那日,恰逢雨天。
裴季泽跟在送葬的队伍后头,将她一路送到码头。
临上船前,一袭素服,清冷若雪的女子望着裴季泽,神色极为平静,可说出来的话如同刀子一般插进他心里。
她轻抚着鬓边簪着的一朵白绒花,轻声道:“裴季泽,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那日,死的怎么不是你。”
丢下这么一句话,她看也未看红了眼眶的男人一眼,转身上了船。
船员收了锚,船只朝着长安的方向顺流而下,船上的那抹白色身影入了船舱,一眼也不曾回头。
一袭玄衣的男人将自己站成了一把笔直锋利的刀。
他凝望着烟波飘渺的江面上被凄迷烟雨笼罩的船只,任由冰凉刺骨的雨水敲打在自己身上,直至船只化作江面的一滴墨都不肯离去。
谢柔嘉扶灵回长安时,已是夏末初秋的季节,朱雀大街道路两旁的梧桐树已微微泛黄,落黄铺满大街。
她抱剑端坐在马背上,沿途一路看过去,长安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有她与卫昭玩闹过的痕迹。
文鸢见她一路朝着公主府的方向去,以为她迷糊了,提醒,“公主,靖王府不往这个方向。”
“谁说我要去靖王府!”
一袭素白衣裳的女子轻抚着怀里冰凉的剑,低声道:“阿昭,我知晓你不愿意孤零零地待在靖王府。我带你去我府上。这回,你想住多久住多久。”
文鸢见她竟要将卫昭的棺木送入公主府,忙制止她,“公主这样做实在不妥。”
且不说他是亲王的身份,即便不是,他名义上还是卫家子弟。
明面上,两人没有半点关系,公主为他披麻戴孝已是不妥。
如今他的棺木怎能停放在公主府里,公主又要以什么名义替他办丧事!
“不妥?怎么个不妥法?”
眼里沁出泪光的女子望着文鸢,“公主府是本宫的,本宫愿意抬谁进去就抬谁进去,愿意给谁办丧事就给谁办丧事!”
文鸢还欲再劝,可她哪里听得进去。
待队伍在府门口停下后,她执意叫人开了大门,将棺木抬进去,命管家执幡办丧事。
卫昭乃是朔方节度使,为避免引起动乱,此处扶灵回长安,乃是秘密而行,只有少数人知晓卫昭已经不再人世。
管家根本不知晓死的是谁,只瞧着自家主子伤心到极点,连忙派人去准备。
谢柔嘉安排停当后,乘坐马车入宫面见圣人。
她入宫时,晌午已经过了。
午睡刚起,正在吃茶的天子谢翊听闻她竟从江南回来,即刻叫人请她进来。
俄顷,一袭素衣的谢柔嘉入内。
天子难打量着眼前快要一年未见,清减许多的女儿,眸光落在她鬓发间簪着的一朵白绒花上,惊诧,“你在为谁守孝?”
谢柔嘉哽咽,“阿昭。”
天子闻言,手里的茶盏掉在地上,茶水溅了一地。
他难以置信,“你在说什么?什么叫阿昭死了?”
话音刚落,内殿听到动静的江贵妃疾步走出来。
尚来不及梳妆的美貌女子上前一把抓住谢柔嘉的胳膊,“你在胡说什么?你怎可这样恶毒地诅咒我的儿子!”
尖锐的指甲搁着衣物扎进谢柔嘉的胳膊里,可她浑然不觉得疼,只恨不得她扎得再深一些。
身上疼一些,心里像是就能好受一些。
她抬起泪眼,哽咽,“阿昭他一月前死在江南。”
“胡说!”
眼眶血红的江贵妃声音颤抖,“九郎好端端地在朔方,怎么会死在江南!你骗我!”
谢柔嘉将卫昭的配剑双手捧到她面前。
这把剑是卫侯爷的遗物,卫昭从不离身。
江贵妃颤抖着手接过那把剑,瘫软在地上,眼泪簌簌落下。
她轻轻抚弄着上头残留的血迹,眼里涌现出浓浓恨意,“是谁,害死我的九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