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道:“那你还不还我?”
他不答,反问:“饿不饿?”
话音刚落,谢柔嘉的肚子里传来咕噜咕噜的声响。
他什么也没说,起身出了屋子。
大约两刻钟的功夫,庄园里服侍的婢女入内,手里碰着一应盥洗用具。
谢柔嘉在众人的服侍下刚刚盥洗完,裴季泽去而复返,手里拎着一个食盒。
一打开,里头搁着两碗香气四溢的香菇粥,看着就很有胃口。
“庄园里饮食比较简单,柔柔先凑合用些。”他把勺子递给她,“先用了饭再说。”
谢柔嘉这会儿也有些饿了,也不同他计较。
饭后,两人坐在那儿吃茶。
谢柔嘉见裴季泽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有些不自在地偏过脸去,“现在早饭也用了,茶也吃了,把铃铛还我。”
他走到她身旁坐下,把自己腕骨处的紫檀木手串戴在她手腕上。
那紫檀木手串不知被他戴了多久,焕发着润泽的光芒。
谢柔嘉想起这东西指不定是他那心爱的表妹所送,立刻脱下来要还给他。
谁知他没有接,只听“啪嗒”一声响,手串砸在地上,也不知那绳子念头太久不牢固断开,上头圆溜溜的珠子四散开来,撒了一地。
两人皆是一愣。
他抬起眼睫望着她,漆黑的眼眸流露出难以言表的神情来,“我的东西,柔柔就这么嫌弃戴在手上?”
根本不是有意为之的谢柔嘉想要解释,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神色淡然,“都说了不喜欢,谁叫你非给。说了不喜欢你,你还非要死乞白赖贴上来。”说完,又补充一句,“本宫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经不住诱惑。总之昨夜之事,全都是你一人之错,你快些把我的铃铛还回来!”
裴季泽没想到她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将她搁在床上,俯下身将珠子一粒粒地捡起来。
那珠子极小,有一些滚落到床底,有一些滚落到橱柜底下,极其难寻。
锦衣华冠,芝兰玉树一般的男子跪在地板上,大约费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终于将所有的珠子收集起来。
数来数去,还是少了一颗。
他小心翼翼地用帕子将那堆珠子抱起来,又去寻找。
谢柔嘉认识裴季泽十几年,从未见过他如此爱惜一样东西。
她怔怔望着锦衣华冠,芝兰玉树一般的男子为寻一粒珠子跪在地板上,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难受。
寻了一圈,终是未能寻到。
他又仔细地将帕子里的珠子数了一遍,见还是少了一粒,眉头拧在一块。
谢柔嘉实在见不得他那副神情,忍无可忍,“不就是一串破珠子,我赔你就是!”
一贯哄着她的男人抬起眼睫望着她,“这串珠子在我心底是无价之宝,殿下打算怎么赔?”
谢柔嘉一听到“无价之宝”四个字,冷笑,“只要驸马说得出,我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替驸马寻来!”
“倒也不必上刀山下火海,”他将珠子收好,斜她一眼,眼波流转,“既然殿下愿意赔,那就自己赔给我,也算两相抵了。”
谢柔嘉闻言,怒不可遏。
他竟然拿她与他那些破珠子相提并论!
可方才大话已经说出去,这会儿往回收,简直是打自己的脸。
她抿着唇不作声。
这会儿外头有人来。
是裴五。
过来寻裴季泽,说是裴温要见他。
裴季泽走到谢柔嘉跟前,伸手拉她的手。
眼泪瞬间夺眶而出的谢柔嘉一把推开他的手,“别碰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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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都死了,还要连累她做寡妇。◎
裴季泽没想到谢柔嘉哭, 忙哄道:“我方才不过是随便说说。”
谢柔嘉哽咽,“不就一串破珠子,我还赔得起!”
“我晓得柔柔赔得起, ”他亲吻着她脸颊上的泪, 嗓音沙哑, “不哭了。”
谢柔嘉伸手推开他,“衣裳呢。”
“我方才已经派人去取,大概很快就会送来。”他将她揽进怀里,嗓音微微沙哑, “许多事情,柔柔总是忘记。我心里总是奢求,柔柔有一天能够自己想起来。可柔柔总是想不起来, 我心里不高兴, 却又不知如何说。”
怀里的少女抬起还盈着泪珠的长睫,“何意?”
他正欲说话,外头传来敲门声。
是文鸢与黛黛。
谢柔嘉瞥了一眼裴季泽。
他站起身,“我在外面等柔柔。”
待门关上, 文鸢见她哭了, 忙问:“驸马又欺负公主了?”
谢柔嘉不知怎么就想到昨夜, 咬着唇没有作答。
这会儿黛黛已经取了一套干净的衣物要替谢柔嘉更换。
胭脂色的寝衣褪去, 她二人这才瞧见自家主子雪白玲珑的身段上, 遍布吻痕, 一时之间皆羞红了脸。
饶是什么都不懂的黛黛, 都羞得抬不起头来,赶紧去收拾床铺。
文鸢忍不住问:“昨夜, 殿下与驸马圆房了?”
谢柔嘉咬了咬唇, 饱满嫣红的嘴唇上留下淡淡的齿痕。
昨夜裴季泽侍弄她时, 她也以为他想要同自己圆房。
其实,昨夜那种境况,他便是真与她圆房,她未必不会答应。
左右不过是当作宠幸一个男人。
可到最后,他却又不曾这般做,只是捉着她的手帮他。
就是他实在是比话本子上描述的还要可怖。
哼,坏坯子!
文鸢见自家主子主子的面颊绯红一片,没有再问。
谢柔嘉穿戴整齐后,一出门便瞧见廊庑下长身鹤立,一袭墨狐大氅的俊美男人。
一见她出来,他立刻迎上前来握住她的手。
谢柔嘉想要抽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男人却不肯松开,“雪天路滑,庄园里不好走路。”
谢柔嘉瞥了一眼到处白茫茫一片的庄园,懒得与他争。
一刻钟后,他牵着她来到昨夜的那座院子里。
裴温正在廊庑下晒太阳,见到他二人手牵手过来,眼底浮现出一抹笑意,“这样冷的天,怎不睡会儿?”
谢柔嘉见他精神头比昨夜好得多,心里高兴,“想来同裴叔叔聊天。”
裴温脸上的笑意越发深,“对了,阿昭那小子呢?”
提及卫昭,谢柔嘉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这个话。
毕竟,裴叔叔被害,阿昭如今却成了朔方的节度使,若是换成旁人,心里不知怎么想。
她想了想,还是将实话说了出来。
原本她以为裴温听了会不高兴,谁知他却道:“很好!阿昭是个能干大事的,就是性子有些无法无天,得有人约束才行。他可有成婚?”
谢柔嘉摇头,笑,“指不定这一回回去,就能碰到合心意的姑娘。”
说这话时,一直默不作声的裴季泽瞥了她一眼。
谢柔嘉也有注意到他的眼神,偏过脸不理他。
三人聊了几句,裴五这时端着药入内。见谢柔嘉在,板着一张脸。
谢柔嘉也不在意他的态度。
裴温一瞧见那碗汤药,就眉头紧皱,“都说我已经好了,无需吃药。”
裴五道:“檀先生说了,药不能断。”
裴温就是不肯吃。
裴五一脸无奈地望向裴季泽。
裴季泽也十分头疼,“叔父怎还跟个孩子似的不肯吃药。”
这时,一旁的谢柔嘉道:“裴叔叔不吃药,身体又怎好。若是不好,我心里……”说着说着,眼圈微微有些红。
裴温立刻软了心肠,忙道:“别哭别哭,我这就吃药。”言罢端着药一饮而尽。
裴五松了一口气。
谢柔嘉忙斟茶递给他。
一旁的裴五见状,神色微动,到底没有说话。
几人正说着话,檀阳先生过来。
几人寒暄寒暄过后,谢柔嘉向他询问起治疗头疾的方子来。
若是她能学会,下回就不必麻烦裴季泽。
檀阳先生轻哼,“方子岂能随便给人。”
谢柔嘉也觉得有些不妥,“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话音刚落,又听他慢悠悠道:“不过是小裴的媳妇儿,自然例外。”
众人皆笑,就连裴五都没忍住,唯有谢柔嘉闹了个大红脸,忍不住瞪向罪魁祸首。
眉目若雪的美貌郎君嘴角微微上扬,那对含情眸里全是她的模样。
谢柔嘉顿时没了脾气。
她又坐了一盏茶的功夫,裴温道:“你们回去吧,我去休息会儿。”
谢柔嘉颔首应下,又叮嘱他几句,这才离去。
临走前,裴温冷冷看向裴季泽,“若是再欺负小柔嘉,看我怎么收拾你!”
裴季泽握住谢柔嘉的手,郑重保证,“侄儿绝不会再欺负她。”
当着裴温都的面,谢柔嘉没有挣脱手。
待他二人走远,檀阳先生替裴温把脉。片刻后,一脸凝重。
裴温反而很轻松,“我还能活到来年春天吗?”
“我尽量。”他一脸不满,但是你得吃药,否则神仙也救不了!”
谢柔嘉一回到院子里,就甩开裴季泽的手,径直入了屋子。
裴季泽也跟着进去。
谢柔嘉瞥他一眼,“你怎还不走?”
裴季泽道:“我晚些时候再回去。”
谢柔嘉道:“若是太晚,进城就不大方便。”
裴季泽抿着唇不言语,可也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谢柔嘉见他不走,起身回了内室。
他紧跟着入内,拉住她的衣袖,“那我就先回去,晚些时候再回来。”
谢柔嘉道:“无事不用来。”
他道:“柔柔那么不想见到我?”
她道:“驸马岂非是明知顾问。”
话音刚落,他向前逼近一步,低下头几乎与她鼻尖抵着鼻尖,呼吸相闻。
谢柔嘉忙后退,可他却步步紧逼,一直将她逼退到床榻上。
退无可退的少女跌坐在床上,无奈,“你又想要做什么?”
他双臂撑在她两侧,低下头用鼻梁轻蹭着她的鼻尖,“我还是想要同柔柔一起回去。”
他的鼻梁笔直高挺,生得极漂亮。
谢柔嘉其实从前很喜欢捏他的鼻子。
如今瞧着倒很想咬上一口。
可到底忍住了,她冷冷道:“都说不回,我准备在庄园里住到咱们和离。”
算一算,还有半年多的时间。
想来那时裴叔叔的身子也养好了。
“心里头当真无半分不舍?”他轻蹭着她的鼻尖。“殿下昨夜想要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无情。”
“谁想要你了!”
被他的长睫扫到脸颊的少女不自在的偏过脸,“本宫说了,不过是宠幸一个男人而已。怎么,难道驸马同旁人睡时,还——”
“我几时同人睡过!”他打断她的话,“裴季泽从头到尾只有殿下一个。殿下昨夜摸了我,须得为我负责到底。”
谢柔嘉见他如此不讲理,抬起眼睫瞪他。
他也不躲,与她对视着。
明明是在吵架,可他的唇不知怎么就落在她唇上,含着她的唇轻轻吮吻。
待回过神来时,两人已经躺到被窝里抵足而眠。
“同我回去好不好?”他捉着她的手探入衾被,喘息微微有些急促,“这里是庄园,我不想要在此处草率同殿下圆房,头一回,我想慎重一些。”
面颊潮红的少女故意气他,“我又不是头一回。”
果然,他抿着唇不作声,长睫歇落在洁白的下眼睑处,显得格外寂寥。
“六个月后阿昭就来接我,到时我会同他一起离开。我不是在同你置气。”她伸出手抚摸着他洁白似玉的脸颊,“裴季泽,我知晓这段时日你待我好,可从前的事情,我无法当作没有发生。我们缘尽于此。纠缠来纠缠去怪没意思。”
裴季泽次日一早才离开庄园。
离开时,谢柔嘉正在假装睡觉。
他俯下身在她耳边道:“去鄂州前,殿下曾答应我一件事。十五日后,我来殿下兑现承诺。”
谢柔嘉不得不睁开眼睛,“何事?”
“殿下放心,”他轻抚着她的脸颊,“不是和离之事,亦不需要殿下上刀山下火海。”说完这句话,他从柜子里取出他那一堆宝贝珠子便离开。
谢柔嘉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裴季泽需要她做的事情。
不过既然同和离无关,那么旁的事情倒也不要紧。
她用完晌午饭又去看裴温。
裴温正坐在廊庑下,手里拿着一只瓷娃娃,眼底的柔意几乎要溢出来。
那是她不曾见过的温柔模样。
今日天气好,温暖的阳光笼罩在他身上,给他添了几分柔和之色。
仿佛间,坐在廊庑下的是一个眉目清隽,满怀爱意等待爱人的少年,而不是一个疾病缠身,骨瘦嶙峋的中年男人。
她一时看得怔了神,直到对方招呼她过去,她才回过神来,在他身旁坐下。
他笑,“怎么,同三郎吵架了?”
谢柔嘉听得有些不好意思,把脸埋进掌心里,不知如何答他的话。
“我都听他说了,是他逼着你嫁的他,”他像是替她打抱不平,“这混蛋,若不是我力气不如从前,非拿鞭子好好抽他一顿不可!”
谢柔嘉听笑了,从手心里抬起脸,“上回您已经打他一巴掌,也算是替我出了气。”
他见她笑了,放下心来,“为何不同他一块回去?”
谢柔嘉只好道:“我做了一些不大好的事情,怕回去人家笑话。”
他稀奇,“这世上也有小柔嘉会害怕的事情?”
谢柔嘉低声道:“我上回,骗他们我怀孕。”
也不知怎的,有些话对着旁人说不出口,对着他就能畅所欲言。
他缘由都没问,就骂道:“他活该,谁叫他欺负你在先!”
“裴叔叔不觉得这是一件很离谱的事情?”谢柔嘉抿了抿唇,“我还骗他说我怀了旁人的孩子。不止如此,我还养了面首在府里头。”
“那必定是三郎惹了你,”裴温一脸温柔,“小柔嘉是这世上心底最柔软的孩子,若不是他将你气得狠了,你绝不会如此做。”
谢柔嘉闻言又忍不住笑。
笑着笑着,眼泪从眼眶里滚落,顺着脸颊汇集在下巴尖,一串串往下掉。
裴温没想到她竟哭了,有些无措,“怎么了这是?”
谢柔嘉揉揉眼睛,哽咽,“这世上,只有裴叔叔一人觉得我没错。”
“这世上还有许多人,比如你娘亲,你兄长,”裴温安慰他,“还有三郎。”
谢柔嘉不解其意,泪眼婆娑地望着他。
他语重心长道:“我并非为三郎说话,我只是觉得,若是心里还念着,就再给他一次机会。有些人错过一次,就是一辈子。你同三郎,已经错过两回。若是再错过一回,指不定,这辈子的缘分真尽了。年轻的时候为了赌一口气,等到真正失去时,你就会发现,什么都是虚的,都不如握在手里的实在。”
谢柔嘉瞥了一眼他握在手里的瓷娃娃,忍不住问:“裴叔叔一辈子未娶,是为了她吗?”
提及“她”,他眼底浮现出一抹柔意,“她嫁人了。只可惜,过得不大好。好在生的孩儿极好,很孝顺。”
谢柔嘉问:“难道裴叔叔不会觉得遗憾吗?”
“当然有啊,”他笑,眼底的波纹荡漾开来,“正因如此,我方才才那样劝你。千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这辈子能做夫妻,是百世修来的,过完这辈子,若是再想重逢,指不定得多少年。”
谢柔嘉听了若有所思。
再一转头,裴温已经睡着。
她怕他着凉,把他推进屋里。
这时裴五跟着进来,将轮椅上的男人抱到床上去睡。
谢柔嘉这才意识到,从前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大将军如今只瘦得一把骨头。
他的生命已经开始走向末路。
谢柔嘉心里很难受。
裴五替他盖好被褥,又小心地从他手里将那个瓷娃娃拿出来搁到一旁去。
谢柔嘉见裴温被他安置妥帖,这才出门。
临走前,裴五欲言又止望着她。
她问:“可有话说?”
本以为他又要说什么难听话,谁知却听他道:“若是殿下有空,就多来瞧瞧将军。将军会很高兴。”
谢柔嘉颔首,“我这段时日都在庄园里,会每日都过来陪裴叔叔说说话。”
言罢转身离开,却被他叫住。
他道:“我其实知晓殿下没什么坏心眼。裴家之祸,祸不在殿下。上一回裴家有难,也是殿下跪在太极殿前求情,裴家才得以活命。我就是替将军憋屈得慌。将军,守了一辈子,一辈子孓然一身也就罢了,到头来连命都搭上。”
谢柔嘉道:“我懂。”
“不!”裴五哽着嗓子,“殿下根本不懂。”
谢柔嘉想要问问这话是何意,他却扭头走了。
谢柔嘉以为他还在恼自己,并未深究。她回到住处后,实在无聊,就给卫昭写信。
她来江南这段日子以来,每个月都会同卫昭通信,了解彼此近况。
待信写好,正要吩咐文鸢将信送出去,锦墨来了。
他特地过来送东西。
锦墨将手里提着的食盒搁在桌上,笑道:“这是夫人亲自做的花糍,说是公主爱吃,公子叫我赶紧给公主送来,还热着。”
谢柔嘉想到裴夫人,心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也不知裴季泽如何同她解释假孕一事。
锦墨又将一封书信递给她,说道:“这是公子的信。”言罢,这才告辞离去。
不是早上刚走,怎这么快给她送信?
谢柔嘉闻着信封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一打开,一张夹着几片梅花花瓣的花笺从信封掉出来。
花笺上头只有一句话。
【院中的绿萼开了邀柔柔共赏】
谢柔嘉望着那几片梅花花瓣,想起陶然居的院子角落里,确实种了一株绿萼。
想来这会儿开得正盛。
她趴在桌上拨弄着那几片花瓣,脑海里不知怎的就浮现出那张容颜若雪的面孔来。
也不知他究竟要拜托自己做何事。
也不知难不难,若是不难,就尽快给他办了。
正发呆,黛黛突然叫她,“檀阳先生身边的药童来了,说是檀阳先生过请公主过去配药。”
谢柔嘉忙收好花笺,跟着药童去见檀阳先生。
才入药庐,远远地就瞧见裹着棉衣的檀阳先生正在屋子里忙活。
近了,谢柔嘉见他居然端着一碗臭不可闻的虫子,当即就闪到一旁去,捂着鼻子一脸惊恐望着他。
她最害怕这些东西!
他却不以为然地笑道:“小裴媳妇儿来了!”
谢柔嘉一听这个称呼,一个头两个大,不过看在他答应教自己的份上,暂且忍忍他。
她正欲问药方子如何调配,又见他指着其中一碗药,道:“小裴媳妇儿,这可是给你家小裴配的药。要我说,其实男人嘛,身上有点疤痕没什么,他非不干,说他媳妇儿嫌丑。”
谢柔嘉张了张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怪不得他从不肯在她面前脱衣裳,他该不会是因为那日在水榭她说的话吧?
接下来半个月,谢柔嘉每日不是去陪裴温聊天,就是被檀阳先生拉去配药。
他大抵是太无聊了,非说她在医学上有天分,要收她为徒。
谢柔嘉看着他每日都在捣鼓一些毒蛇毒虫,抵死不从。
不过他倒是极大方,见她不肯,还是将治疗头疾膏药的方子给了她。
顺带的,还有一些美容养颜膏的方子。
冬日里干燥,她在屋里呆久了,脸上很容易起红血丝。
用了之后,脸上肌肤果然好了许多,比她之前在长安用的那些价格高昂的脂粉不知强了多少倍。
而裴季泽每日都会派人给她送信,连带着还有姑苏城内的一些小玩意儿。
信里说得都是一些极其平常的事情。
就是不说他究竟要拜托她做什么事儿。
有好几次,谢柔嘉想要回信同他说一说关于他身上疤痕的事儿。
她其实当时只是故意气他,并没有真觉得丑。
可到底还是作罢。
不知不觉她在庄园里待了半个月,这日她照旧去陪裴温说话,还未进去,就听到裴温同锦墨说话。
只听裴温轻哼:“就带那么一点儿人去,究竟是去剿匪,还是给人送头!”
裴五道:“都已经多日未归,三公子恐怕凶多吉少。”
后面的话谢柔嘉没有听清楚,满脑子都是“凶多吉少”四个字。
难怪她已经好几日不曾收到他的信,原本以为他是因为自己不回信,所以恼了,没想到竟不在姑苏。
正愣神,就听裴五向自己行礼。
谢柔嘉问:“他去哪儿了?”
裴五望向裴温,欲言又止。
裴温叹气,“就告诉她吧,现在过去,兴许还能见最后一面。”
裴五这才道:“登州刺史前些日子向三公子求助,说是附近山上盘踞着一群山匪,请三公子帮忙剿匪。可三公子到现在也没回来。”
话音刚落,就见眼圈泛红的少女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待人走远,裴五忍不住道:“您何必这样吓唬她?”
“不吓唬吓唬,就叫他们这样呕着。”裴温说完,剧烈咳嗽起来,直到咳出一口血,咳嗽才止住。
裴五见状,忙把茶水递到他手里。
他吃了几口水,匀了两口气,气息微弱,“我这辈子同阿宝没有圆满,总希望他们能够圆满些。你去瞧着,看着她别出了事。”
裴五迟疑,“可您。”
“你放心去,”他摩挲着手里的瓷娃娃,“我曾答应要替她种满一园子的野芍药,无论如何,我都会活到来年春天。”
裴五这才离去。
登州距离姑苏并不远,一路上快马加鞭,两天的功夫就到了。
谢柔嘉入了登州,就直奔苍夷山,赶到时天都快黑了。
才到山脚下,就见两个衙役拄着刀站在那儿,口中议论着谁死了。
“死得太惨了,真是没想到,年纪轻轻的。”
“可怜啊,实在可怜……”
裴五一听,当场眼睛就瞪圆了。
怎么可能……
不等他问话,就见谢柔嘉已经翻身下马,扬手对着那二人就是一遍,呵斥,“胡说八道,他那个人命硬得很,怎会死了!”
那两个衙役无缘无故挨了一鞭子,正欲拔刀,只见眼前一袭红狐裘,手持赤色马鞭,美得雌雄难辨的少年身后乌泱泱都是人,当场就怂了,正欲说话,又见“他”问:“他的尸首在哪儿!”
其中一个衙役哆嗦道,“三天前就埋在山上了!”
三天前就已经埋了……
谢柔嘉抬起眼睫,茫然地望着白雪皑皑的山头。
还有几日就要过年,怎就这样死了?
不是说有事情拜托她做,怎那么快死了?
他还没有在和离书上盖章,怎能这样死了?
死都死了,还要连累她做寡妇。
他那个人,活着的时候欺负她,死了也欺负她。
她失魂落魄地往回走,突然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回头一瞧,只见不远处的一处高地不知何时站着一袭墨狐大氅的男人。
暮色浓重,瞧不大清楚脸,只隐约瞧着那对含情眼在黑夜里熠熠生辉,如同黑曜石一般。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04 23:54:05~2023-11-06 01:03: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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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柔嘉泪眼婆娑着望着山坡上模糊高大挺拔的身影。
他疾步走到她面前, 一把握住她的手,嗓音微微沙哑,“柔柔来寻我?”
眼睫上盈满泪珠的少女哽咽, “我来剿匪。”
他捧着她的脸, 那对含情眸里的爱意几乎要溢出来, “这里没有匪,只有驸马裴季泽。”
谢柔嘉一把推开他的手,拿着哭红了的眼睛瞪裴五。
定是裴叔叔联合他来诓骗自己!
裴五假装没瞧见,抬头望天。
谢柔嘉暂时先不同他计较, 瞥了一眼那两个吓得瑟瑟发抖的衙役,问:“可带钱了?”
裴五忙从怀里摸出一张递给她。
她拿着银票走向衙役。
无缘无故挨了打的衙役大抵猜出怎么回事。
他们说的是衙门里前些日子病死的一个同僚,怎么就叫她误会成这样。又见她过来, 吓得正要下跪, 却被她制止。
原本以为她要动手打人,谁知她却将那张银票递给他二人,“这是医药费。”
那两个人一时愣住。
这段日子他们也不是没有听说过安乐公主在鄂州赈灾一事,可他们在府衙待久了, 明白凡是达官贵人, 想要获取好名声, 大多都是演给老百姓看, 却没想到她竟赔医药费给自己。
两人扫了一眼雪白修长的手指夹着的银票。
乖乖, 面值一百贯, 都能抵两人一年的俸禄还要多。
可再多, 那也是公主的钱,哪里敢要。
“叫你们拿着就拿着!”
暮色下眉眼张扬明艳的高贵公主斜了一眼裴季泽, “免得有些人觉得本宫仗势欺人!”
其中一人哆嗦道:“多了, 找, 找不开。”
谢柔嘉愣了一下,道:“不用找,多出来的,我请二人吃酒。”
那两人仍是不敢收。
裴季泽道:“收下吧,不然公主心里会过意不去。”
那两人这才高高兴兴收了。
谢柔嘉径直走到自己的坐骑前,才翻身上马,裴季泽已经大步上前牵住她的缰绳,不等她反对就已经踩着马蹄动作利落地坐在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