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柔嘉却想起他曾背弃过太子哥哥,从他手里抽回自己的手,冷冷道:“那倒要看看驸马如何做。”
裴季泽握了握拳,没有作声。
一旁的许凤洲小口小口啜着茶,似笑非笑看着她与裴季泽。
谢柔嘉讨厌他那样的神情,仿佛他一来,所有藏着掖着的坏一溜烟地跑到台面上来。
比如,她不合时宜想到魏呈,想到她与裴季泽之间所有的不堪来。
柿子巷内这栋被裴季泽刻意粉饰的太平,也就此瓦解。
这天夜里,她十分烦躁地将裴季泽赶到榻上去睡。
也不知是天气太冷,还是两个人睡惯了,谢柔嘉辗转到半夜才睡着。
许凤洲在柿子巷待了三日,谢柔嘉叫裴季泽在榻上睡了三日。
第四日晌午,许凤洲用完晌午饭,突然说要回长安去。
临行前,谢柔嘉听到他对裴季泽说:“你这个人,如今真见色忘义到这种地步去,我大老远来帮你,才待了三日就迫不及待赶我走!”
裴季泽薄唇紧抿,不接他的话。
谢柔嘉在心里偷偷骂了一句,将他叫到一旁,将早早写好的奏疏交给他,嘱咐他交到太子哥哥手里。
那是有关税粮的奏疏。
无论如何,此事不能叫裴季泽一人背。
她虽骄纵任性,但是身为一个公主,该有的担当还是得有。
许凤洲扫了一眼奏疏,塞到袖中,意味深长道:“殿下这个人,有时看着精明无比,可这精明,无一处用对地方。糊涂起来,倒是糊涂至极。”
这话谢柔嘉也曾听自己母亲说过。
她当时不明所以,现在更加不理解。
不过许凤洲一向心眼坏得很,定不是好话。
送走许凤洲后,裴少旻也离去。
谢柔嘉见他好似要出远门,问:“五郎要回姑苏?”
裴季泽摇头,“不过是出去办些事。”
谢柔嘉回了屋子,却没想到裴季泽也跟上来,在她身旁坐下。
正在替儿茶顺毛的谢柔嘉斜他一眼,“驸马有事?”
他道:“殿下写了奏疏给太子殿下?”
“驸马放心,”谢柔嘉神色淡淡,“本宫没在奏疏里告你的状,只是将鄂州之事如实上报。”
裴季泽在她身旁坐下,“我知晓殿下待我好。”
谢柔嘉白他一眼,“裴御史实在想多了。”
他未再多说什么,起身去府衙。
当天夜里,在榻上睡了三日的裴季泽又钻到她被窝里去,将她揽在怀里,轻声道:“别恼我了。”
谢柔嘉懒得理他,在他怀里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醒来,裴季泽已经去府衙。
用早饭时,文鸢一脸担忧,“不如奴婢明日陪公主去医馆瞧瞧。”
谢柔嘉已经差不多三个月没来癸水了。
那抑制癸水的药半个月前就已经停了。
这几日腹部终是抽痛的谢柔嘉点头,“也好。”
诊脉过后,医馆里的医师说她并无大碍,又给她开了方子。
回去的路上,文鸢问:“若是殿下来了癸水,要如何同驸马解释此事?”
谢柔嘉闻言,心里有些烦躁。
她想了想,道:“左右一句小产敷衍了事。”
文鸢迟疑,“可奴婢总觉得,驸马是真当自己的孩子在养。”
谢柔嘉轻哼,“那都是演给我瞧的,待孩子没了,指不定如何高兴。”
文鸢轻轻叹了一口气,没再说话。
这一日裴季泽难得回来得早。
用过晚饭后,文鸢端着一碗煎好的药入书房。
裴季泽搁下手中的公文,要服侍谢柔嘉用药。
他望着碗里冒着氤氲热气儿的浓黑的药汁,微微蹙眉,“怎今日的安胎药与平日的不同?”
其实这段日子以来谢柔嘉根本没有吃什么所谓的安胎药,每回都是背着他偷偷倒掉。
她随口应道:“今日去医馆,医师换了旁的。”
他信以为真,勺了药吹凉后送到她嘴边。
谢柔嘉抿了一口,微微蹙眉,“好苦。”
他温声道:“良药苦口,待会儿用完药吃些蜜饯。”
谢柔嘉只好硬着头皮将药吃了。
用完药,他服侍她漱口后,又拿了蜜饯送入她口中。
谢柔嘉望着眼前温柔体贴的男人,不知怎的,心里升起一样的感觉来。
他见她发愣,伸手抚摸着她的小腹:“最近有什么感觉?”
“好像在长大,”心里有些慌乱的谢柔嘉胡言乱语,“对了,可驸马可为他起好名字?”
本不过随便说说,谁知他竟然从一本书里抽出一张薄薄的纸递给她,“不知男女,就各起了几个,殿下瞧瞧可喜欢?”
谢柔嘉接过来。
上头的名字有男有女,还标明出处。
他的字一向极有风骨,此刻沉甸甸的压在这一张薄薄的纸上,像是被人折去傲骨。
眼圈微红的少女攥着手中沉重的宣纸,指骨微微泛白。
一时之间,她分不清究竟是她在羞辱裴季泽,还是裴季泽在嘲讽她。
“怎么了?”裴季泽见她不大高兴的模样,“不喜欢?”
“喜欢,”她将那张纸随意搁到一旁去,“驸马博学多才,起的名字自然是极好的。”
他闻言,眼神里闪过一丝落寞,嗓音微微沙哑,“喜欢就好。”
谢柔嘉望着眼前眉目若雪的男人,有那么一刹那,想要告诉他,其实自己没有怀孕,不过是骗他而已,谁叫他总欺负她。
可最终忍了回去。
本来就是他对她不起。若不是他非要自己来江南,根本不会发生这些事情。
自己更加会凭空编造一个孩子来折辱他。
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也不知是否因为用药的缘故,谢柔嘉这天夜里小腹胀得特别厉害,翻来覆去睡不着。
裴季泽以为她动了胎气,忙起身穿衣裳,要吩咐人请医师来。
谢柔嘉不许他去。
可这回她说什么他都不听。
谢柔嘉情急之下,搂着他的脖子撒娇,“驸马不在我睡不着。”
衣裳都已经穿好了的男人揽着她细得仿佛一掐就断的腰,安慰道:“乖,我很快就回来。”
她不肯松手,“我已经不疼了。”
他这才作罢,将她抱坐在腿上,轻抚着她平坦的小腹,“怎还不见大?”
谢柔嘉把脸埋在他颈窝,声音有些发闷,“裴季泽,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你别装给我看。”
她就不相信,这天底下有哪个男人真愿意做乌龟,给人养孩子,尤其还是裴季泽这种,表面温和有礼,骨子里极其骄傲的男人。
他并未否认这句话。
过了好一会儿,哑着嗓子道:“他是柔柔的孩子,我自会视如己出。”
“谁要你视如己出,”谢柔嘉忍不住反驳,“咱们根本不是长久夫妻。我将来回长安,自然要带着他去找他的亲生父亲。”
这回他再没说一句话。
谢柔嘉重新躺回被窝里。
好在小腹很快就不疼了,她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醒来,裴季泽竟然还在。
他道:“微臣待会儿同殿下一块去医馆。”
谢柔嘉想也不想拒绝:“我好好的去什么医馆。”
他却坚持,“都这么久了,无论如何也要叫人请平安脉。”
谢柔嘉随口敷衍,“待会儿请到家中来便可。”
他这才作罢。
用完早饭后,他吩咐锦墨,“去请个医师过来。”
谢柔嘉闻言,一个头两个大。
又见他坐着不走,催促,“驸马今日不用去府衙?”
他道:“等医师瞧过我再去也不迟。”
谢柔嘉立刻道:“我看我还是去医馆好了。”
他起身,“也好”。
谢柔嘉见他今日非要同自己去,忍无可忍,“我就是不想要同驸马去,驸马难道瞧不出来吗?驸马这么个聪明人,非得要我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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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季泽闻言, 薄唇紧抿,面色极为难看。
大约过了半刻钟的功夫,他对文鸢道:“劳烦文姑姑待会儿好好送殿下过去, 我先去府衙。”言罢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直到那抹高大的绯红身影消失在院中, 谢柔嘉有些难受地捂着脸。
文鸢走上前, 低声劝道:“实在不行,殿下与驸马实话实说?”
谢柔嘉沉默良久,抬起一张冷漠的脸,“实话实说岂不是太便宜他!我偏偏要告诉他我小产, 叫他心里一辈子都不舒服!”
文鸢见她执意如此,询问:“那眼下殿下如何是好?”
谢柔嘉沉吟片刻,“我再吃上一副药看看。”
郑远觑了一眼坐在那儿出神的裴御史。
也不知今儿是怎么了, 平日里一贯沉稳的男人今儿总是频频走神。
快要天黑时, 他终于忙活完手里亟待处理的公文,将手中的朱笔搁在笔架上,指骨轻轻揉捏着眉心,一脸的疲惫。
郑远适时地替他添了一杯热茶, 由衷道:“公务要紧, 可御史也要保重身子。”
一贯清冷疏离的男人微微颔首, “多谢刺史关心。”
郑远想起他家中的“幕僚”, 忍不住提醒, “虽说江南距离长安远, 可人多嘴杂, 有些事情若是被有心人瞧见,难免要传到公主耳朵里, 影响夫妻和睦。”
面前的男人手指一顿, 抬起眼睛望了他一眼。
郑远拿自己的亲身经历举例, “下官初到鄂州时,不过是同巷口卖面的小寡妇多说了几句话,谁知就被有心人传到老家去。内人脾气不好,再加上有孕,一气之下,竟提前生产。好在母子平安,才未酿成大错。可见人言可畏。”
他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郑远又道:“御史的幕僚是个有情有义,心怀大义的女子。可公主到底是金枝玉叶,一个男人,到底是前程要紧些。”
话到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够直白。郑远就差直接说您已经是驸马,若是被公主发现,前途尽毁。
谁知眼前像是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的男子无半点反应,反而问起无关紧要之事,“郑刺史有几个孩儿?”
“三个,”郑远提及子女,眼里闪过慈爱的光芒,“一子两女,都是拙荆所出。拙荆如今又怀有身孕,已有三个月。”
他有一妻两妾。不过他一向信奉家和方能万事兴,甚少去妾室处,是以孩子都是正妻所出。
裴季泽询问,“可知怀孕总是腹痛,是何缘故?”
“这……”郑远想了想,“有诸多缘故,具体的要看怎么个痛法。对了,孕期可多吃些温补的食物。比如乌鸡之类的,”
他“嗯”了一声,起身告辞。
直到人走远,郑远才回过神来,心想这御史大人怎好端端问起女子有孕之事来?
该不会是家里的幕僚有了身孕?
郑远又忍不住挠了一把头,薅下几根青丝来。
安乐公主都未有身孕,外室若是有身孕,岂不是在打公主的脸?
裴御史这么个聪明人,怎能做出如此糊涂之事!
柿子巷。
谢柔嘉以为裴季泽又不回来用晚饭。
她正吩咐人摆饭,却见裴季泽入了院子。
身披墨狐大氅的男人乌发上有些落雪,愈发显得清冷疏离。
谢柔嘉想起两人临走前的争执,本不欲搭理他,却听他吩咐锦书去将鸡拿去炖了。
谢柔嘉瞥了一眼锦书手中通体雪白的乌鸡,一时愣住。
眼下鄂州城内物资困乏,肉都难见到,他哪里的鸡?
裴季泽在饭桌前坐下,“今日可有去医馆?”
“已经去过,”谢柔嘉随口敷衍,“医师说是因胎儿长大,就会偶感腹痛。”顿了顿,特地补充,“他还说是个男孩儿。我今日又重新瞧了驸马起的名字,既是男孩儿,就叫——”
话音未落,裴季泽手中的箸断裂。许是用力过猛,不下心扎进掌心里,鲜血迅速染红掌心,一滴滴砸在桌面上。
谢柔嘉没想到他这么大反应,下意识拿出帕子要替他去包扎,却被他用手挡开。
“微臣突感不适,就不陪殿下用饭,”眼尾洇出一抹薄红的男人喉结不住滚动,嗓音沙哑,“待会儿鸡炖好,记得吃,补身子。”言罢,头也不回地出了饭厅。
谢柔嘉呆呆望着卓面的那摊血渍。
文鸢知晓她心里不好受,再次忍不住劝道:“公主,不如算了。”
谢柔嘉不作声,继续用饭。可用了两口,实在吃不下,搁下筷子回了屋子。
儿茶一见她回来,忙从榻上跳下来迎上前去。
谢柔嘉弯腰将它抱在怀里,轻抚着它柔顺的毛发,轻声道:“都是他不好,对不对?”
儿茶“喵喵”叫了两声,既像是在应和它,又像是在否决它。
多日未归的裴少旻一入书房,就瞧见自家兄长正坐在书桌前,正对着手里的一张纸发呆。
他走上前道:“阿兄这是怎么了?”
裴季泽回过神来,“回来了,用过饭不曾?”
“方才刚用过,”裴少旻斟了一杯热茶递到他面前,“可是同嫂嫂吵架?”
这段日子以来他也发现了,只有嫂嫂的事情,一向对任何事情都游刃有余,运筹帷幄的兄长才会如此头痛。
他不置可否,“事情办得如何?”
提及正事,裴少旻正色道:“两月前崔老太爷子去世,他已经接任家主之位,只是半月前他离家,至今未归。不过我已经将阿兄的信件转交给他府上的管家,想来很快就会有消息。”
“做得极好,”他抬手轻轻揉捏着眉心,“叫人在官道留意着,一但发现崔家的商队入江南,即刻通知我。”
裴少旻应了声“好”,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扎着一条帕子,皱眉,“阿兄受伤了?”
“不过是用饭时不小心划伤,”他收回手,“你连日来奔波也辛苦,去休息吧。”言罢将那串紫檀木手串戴在手腕上,起身离了书房。
裴少旻瞥了一眼他方才瞧的那张纸。
只见上头写着几个名字,有男有女。
阿兄这是在为自己的孩儿取名字?
那怎会是这副神情?
二楼卧房。
谢柔嘉正躺在榻上看书,有人入屋来。
她一听脚步声便知是谁,连眼皮子都没有抬。
他在她身旁坐下。
谢柔嘉闻到一股子很香的鸡汤味。
晚饭只用了两口的谢柔嘉不自觉地吞了一口口水,拿余光瞥了一眼坐在身旁的男人。
他道:“起来用些鸡汤。”
她的眸光落在他包着帕子的右手上,起身坐起来。
鸡汤熬得很浓,油花被人撇得干净,上头浮着红枣与枸杞,像是很好吃。
他勺了一勺吹凉送到她嘴边。
谢柔嘉抿了一口,眼睛亮了亮,“好吃。”
“是殿下太久没有吃过,”他又送了一勺到她嘴边,“这段日子,让殿下跟着我受苦了。”
其实谢柔嘉不觉得。
不知为何,明明那样讨厌他,可同他在一块过日子,却从不觉得苦。
谢柔嘉假装没听见,继续吃鸡汤。
他用筷子细致地将上头的肉挑出来喂给她。
一碗鸡汤很快见了底,她意犹未尽底望着他,“我还想吃。”
他又亲自下去盛了一碗来。
这一回,谢柔嘉倒没怎么用,眸光落在他手上,“疼不疼?”
他神色微动,“不疼。”
谢柔嘉这回只吃了一口就不吃了,把那碗鸡汤退到他面前,“我又不想吃了,驸马替我吃了吧。”
他抬起眼睫望着她。
“这样瞧我做什么,”谢柔嘉偏过脸,“还是说驸马嫌弃我用过的。”
他这才拿起汤匙小口小口抿着鸡汤。
谢柔嘉透过窗子往外瞧。
屋外不知何时竟又下鹅毛大雪来,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
谢柔嘉问道:“驸马打算几时购粮?”
如今城中的米粮价格十分不稳定,朝中下发的赈灾银并不是太多,她有些担忧照着这个形势发展下去,那点儿钱恐怕根本不够江南道的百姓过冬。
若不是裴季泽拦着她,她都恨不得拿着鞭子去那些个黑心的粮商家里,每个人抽上几鞭子解解气,看他们还敢不敢发昧心财。
已经吃完鸡汤的男人搁下汤匙,拿帕子拭了拭嘴角,“我还在等一个人。”
谢柔嘉好奇,“谁?”
他沉默片刻,道:“待殿下见到,自然就会知晓。”
谢柔嘉见他不想说,便没再问。
谢柔嘉也不知他在等谁,不过裴季泽在处理政务问题上,一向运筹帷幄,自然不需要她过多操心。
眼下她该担心的是自己还不来癸水的问题。
翌日一早,裴季泽前脚一走,她后脚又去了医馆。
医师还是那套话,只叫她再吃上两副药。
谢柔嘉怎么都觉得那医师医术实在太差,竟连这么个小毛病都医不好。
不过鄂州城到底不比长安,她也只能等。
从医馆出来后,她见时常尚早,想起早上裴季泽好像说今日要去视察河道,于是吩咐,“去河道上瞧一瞧。”
谢柔嘉来鄂州那么久,也只去过一次河道。
上一回去,河床上到处都是淤泥,满目疮痍。
这一回来,已然大不相同,淤泥大多已被修理完结,原本被冲散的河堤已经修了一半,周围堆满沙包。
裴季泽果然是个能办事的。
她下了马车,眸光越过正在扛包的工人,一眼就瞧见被几个官员簇拥着,一袭绯袍,如修竹一般挺拔的男人。
官袍上满是泥泞的男人正与身材精瘦,留有八字须的中年男人说话。
今日风大,站在风口里的谢柔嘉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裴季泽。
这样的裴季泽是她没见过的。
她认识他十几年,永远都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如同谪仙一般,何曾这样脏过。
可不知为何,她竟觉得他这样很好。
这时裴少旻瞧见她,朝她挥挥手。
原本正与人说话的男人突然朝她望来。
似是根本没有想过她会来,他愣了一下,立刻大步朝她走来。
近了,他一把握住她冰凉的手,蹙眉,“外头风大,殿下怎过来这儿?”
谢柔嘉正欲说话,只觉得身下一股热流汹涌而至,且不同于以往,这回就好像是决堤的江河,止都止不住。
她低头瞧了一眼,身下的衣裳殷红一片,正往下淋漓滴血。
她平日里的颜色以绯色为主,今日难得穿了件天碧色的衣裙,却不曾想被弄成这般。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种时候来。
鄂州城的医师。果然不大靠得住!
若是传出去,将来被人写入野史里,遗笑万年!
小腹疼痛难忍的谢柔嘉羞得无地自容,脑子一阵阵发晕。
这时不知有谁喊了一句“见红了”,她瞧着面前的男人一张脸白得若纸,头一回生出与他解释的念头来。
只可惜眼前一黑,什么话也来不及说。
河道上的人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么个突发情况,只瞧着平日里一贯冷静自持的御史大人慌了神,满目通红的抱着那浑身是血的美貌娘子上了马车。
直到马车飞一般驶离河道,郑远才回过神来,看向面色同样凝重的安道和,“那幕僚果然有孕!”
谢柔嘉是被疼醒的。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对上一截冷硬的洁白下颌。
是裴季泽。
察觉到她醒来的男人低下头亲亲她的眼睛,嗓音喑哑,“柔柔别怕,马上就到医馆。”
谢柔嘉正欲说话,身下又有一股汹涌澎湃的热流涌出来。
紧紧抱着她男人只觉得掌心一湿,摊开手掌,洁白的掌心里满是殷红的血迹。
小脸雪白的少女也瞧见,眼泪夺眶而出,“我是不是要死了?”
她怕不是要成为史上第一个因为来癸水而死的公主。
“说什么傻话,”裴季泽慌忙把掌心的血擦到自己衣摆上,亲亲她冰凉的脸颊 ,“我的柔柔会长命百岁。”
“若是我要死了,你记得带我回长安,”她哽咽,“我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江南。”
“别胡说,要死也是我先死,我比柔柔年纪大,”眼眶泛红的男人把自己脸贴在她湿漉漉的脸颊上,哽咽,“柔柔永远不会孤零零一个人,不管去哪里我都会陪着。”
她抽噎,“我要死,你也陪我吗?”
“陪。”他轻吻着她的面颊,“上至碧落,下至黄泉,我都会陪着柔柔,绝不叫柔柔孤寂一人。”
“那待我好了,”她不忘趁机与他谈条件,“你送我回长安。”
“好,”他将她抱得更紧,“待柔柔养好身子,柔柔愿意去哪里都好,我以后再也不吓唬柔柔。”
眼角挂着泪的少女听到这话,放心阖上眼睫,
疾驰的马车很快在医馆门口停下。
马上尚未停稳,裴季泽已经抱着谢柔嘉下了马车。
这段日子天气转凉,许多人感染风寒。
城中最大的医馆里此刻聚满了来抓药瞧病的百姓。
馆内的人骤然瞧见一个满身泥泞,生得如同谪仙一般的俊美郎君抱着一个满身是血的女子疾步走进来,顿时让开一条路。
只见那美貌郎君红着眼睛道:“我家娘子她,她见红了,劳烦医师快要瞧瞧!”
馆内的人见这惨状,皆被吓了一跳,低声议论起来。
“流这么多血,孩子定是保不住了。”
“是啊,怪吓人的。”
“莫说孩子,我瞧着大人恐怕也难保,啧啧,可怜啊。”
“……”
紧随其后的裴少旻听得议论声,正要斥责那些人,突然听到有人已先一步开口。
“胡沁什么,我娘子定能长命百岁!”
是阿兄。
裴少旻有些惊诧地看向自己的兄长。
馆内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这时坐诊的医师忙叫上前瞧了一眼,道:“大人请随我到后头来。”
裴季泽立刻抬脚跟上去。
片刻的功夫,一行人在一间屋子门前停下。
医师推开门,指着里头的一张床道:“劳烦这位大人先将娘子安置在这儿,我去去就来。”言罢又匆匆离去。
这会儿已经醒来的谢柔嘉缓缓地睁开眼睛,一滴泪砸在她眼睛里。
他竟哭了……
“别怕,”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哽咽,“孩子,孩子还会再有的,柔柔别怕。”
她不怕。
是他在害怕。
他浑身都在颤粟。
他在怕什么?
孩子没了,他难道不该高兴吗?
还是说,他当乌龟当上瘾来了?
这时那医师背着药箱去而复返。
虚弱无力的谢柔嘉推他,“你先出去。”
他却不肯出去,同那个医师细说着她的情况。
从日常饮食到起居,有些事情连她都不知晓,甚至还有她随口胡说八道的孕期症状,事无巨细地说给那医师听。
那医师亦没想到一个男子竟然如此细心体贴,愣了一下,忙把手搭在正怔神的谢柔嘉脉搏上,片刻,迟疑,“娘子,并未有身孕,不过是来了癸水。”
“会不会医师诊错了?”
一旁的裴少旻诧异,“算一算日子,我嫂嫂已经三个多月。”
那胡子垂到胸前的老医师一听这话就不乐意,可碍于对方一瞧就是官宦子弟,也不敢太凶,好声好气道:“老朽做了几十年的医师,怎可能连女子有无身孕都诊错。我观娘子脉象,应是水土不服导致癸水延迟,再加上用了药物推迟癸水,停药后才导致血崩不止的情况。”
裴少旻闻言惊讶地望向床上的嫂嫂,却见她不知何时已经睡着。
整个人埋进被窝里,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雪白小脸,纤长浓黑的眼睫垂在下眼睑处,乖巧又安静,与素日里那个傲慢又矜持的女子判若两人。
他又看向自家兄长,只听面色苍白若雪的男人哑声吩咐,“她打小怕疼,劳烦医师先替她止疼。”
医师忙道:“我先替娘子施针止血,再开些药养一养。娘子身子虚,以后须得好好养着,千万莫要再乱吃药,免得伤了根基,以后有孕困难。”
待施了针,谢柔嘉毫无血色的面色缓缓好转。
裴季泽的面色也跟着缓和。
那医师做了一辈子的医师,事儿经得多,观他的神情,又见他身上穿着绯红官袍,至少是个四品以上的大官,脑子里已经脑补出那床上美貌的小娘子假孕讹上了眼前这个如同谪仙一般的大官,硬是要嫁给他,结果却被拆穿的大戏来。
看来他是被小娘子哄着动了真情。
也难怪,小娘子生得这副模样,这世上又有几人能招架得住。
医师一边拔针一边胡思乱想,又听他吩咐:“劳烦医师送些热水来,叫人煮一杯红枣茶来。多搁糖,我娘子嗜甜。”
医师应了声“是”,方退了出去。
待医师走后,裴季泽吩咐裴少旻,“你回家一趟,叫文姑姑取干净的衾被来。”
裴少旻离开后不久,医馆的伙计端着一盆干净的热水入与红枣茶入内。
裴季泽打发了伙计,洗干净自己手上已经凝固的血渍,将床上像是睡熟的少女扶坐起来,低声道:“此处已经没有外人,殿下吃些茶暖暖身子。”
被人拆穿的谢柔嘉缓缓地睁开眼睛。
面色苍白若雪的男人勺了红枣茶送到她唇边。
浑身发冷的谢柔嘉不敢再怠慢自己的身子,乖乖地张开嘴巴。
一盏红枣茶吃完,凉浸浸的身子暖和起来的谢柔嘉重新躺回被窝里。
她本以为对方必定要质问自己为何要撒谎,谁知等了许久也不曾等到动静,忍不住偷偷地睁开眼睛觑他一眼,却见坐在床头的男人正垂睫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