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衣薄衫的男人不动声色地将那两本书搁到一旁去,道:“睡吧。”
谢柔嘉问:“怎瞧上佛经了?”
她记得裴季泽从不信佛。
他道:“只是闲着无事打发时间。”
谢柔嘉心想他每日忙得很,也不知打发什么时间。
她背过身去,阖上眼睛没一会儿,突觉得小腹一阵抽搐,疼痛难忍。
他吓了一跳,忙起身,“可是动了胎气,我去请人来瞧一瞧。”
请人来瞧不就露馅了。
谢柔嘉一把抓住他的手,脱口而出,“若是没了岂不更好?驸马就不用给人做便宜阿耶了。”
他没有作声。
过了好一会儿,伸手轻抚着她的小腹,哑声道:“说什么傻话,既然已经有了,便要对他负责,更何况殿下身子弱,更得好好养着。”
谢柔嘉闻言,背对着他躺下,“我已经不疼了,睡吧。”
话虽如此,裴季泽却不怎么敢睡。
这一夜他不时伸手摸摸她的小腹,直到快要天亮时确定她无事,才放下心来。
这会儿外头也微微透出曦光,他替她掖好被角,穿好衣裳后出了屋子。
待那抹高大的身影出了屋子,衾被里正在熟睡的少女缓缓地睁开眼睫,抚摸着根本不存在的孩子。
用早饭时,文鸢道:“驸马将锦墨留下来,说他对城内比较熟,若是身子不适,叫他去请医师。”
谢柔嘉眼睫轻颤,“文鸢,他该不会替人家养孩子养上瘾了?”
文鸢迟疑,“兴许驸马只是爱屋及乌。”
“他根本就不喜欢我,何来的爱屋及乌!”谢柔嘉想也不想否决,“我从前那样喜欢他,也不见得会对他的花魁娘子爱屋及乌!”
说来说去,定是怕她有个闪失,一来是不好交代,二来怕影响他的仕途。
一定是这样!
谢柔嘉心中陡然恼怒起来。
文鸢也不知她在恼什么,问:“殿下癸水都已快一月未来,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谢柔嘉轻抚着自己近日总是微微有些抽痛的小腹,想了想,问:“是不是因为我肚子还没有大,所以他并不觉得如何?”
文鸢愣了一下,问:“公主又不是真的有孕,难不成还能变出一个孩子来?”
“我再想想。”谢柔嘉扶额,“我出去街上瞧瞧什么情况。”
谢柔嘉本以为鄂州城内至少会好些,谁知大街上亦是萧条一片,也不知是否之前发生流民哄抢的□□,大街上几乎只有少数店铺还开着,大多都是门窗关死,闭门不出。
而大街上则随处可见的乞丐,与头上插着一根稻草,自愿卖身的人。有男有女,形成人市。
她在满目萧瑟的大街上伫立片刻,正准备走,突然瞧见一个四五岁的小乞丐跌坐在路中央哭了起来,她忙走过去,想要将小乞丐扶起来,谁知对面突然驶来一辆华丽的马车。谢柔嘉忙伸手呵斥,可那辆疾驰的马车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来不及闪躲的谢柔嘉下意识把小乞丐护在跟前,本以为她必定要受些皮肉伤,谁知有人突然闪过,那辆马车偏离一臂,迅速地擦身而过。
谢柔嘉不免松一口气,看向救自己的人,待瞧清楚对方的长相,顿时呆楞住。
她不知怎的就想起在船上时,文鸢曾问过自己的话。
若是有朝一日,有一个同卫昭生得十分相似的人出现在她面前,她会不会动心。
她当时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来。亦不觉得这世上真会有模样诸多相似的人。哪怕是魏呈之于裴季泽,也不过是眉眼有一两分相似,气质神韵却天差万别。
可如今,就有这么个人出现在她面前。
眼前一袭雪衣,容貌过分昳丽的青年男子问道:“公子无事罢?”
一旁脸都吓白了的黛黛也抓着她上下查看。
回过神来的谢柔嘉摇摇头,“无事。”
他眼底浮现出一抹笑意,“那就好。”又看向谢柔嘉怀里已经吓傻了的小乞丐,从袖中摸出一把钱来放到她手里,“拿去买吃的罢,别让人瞧见了。”
那小乞丐感激涕零地向他二人道谢后方离去。
谢柔嘉望着眼前温柔善良的男子,忍不住问:“请问怎么称呼?”
他道:“鄙姓江。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谢柔嘉道:“谢。”
他向她拱手道:“初次见面,请谢兄多指教。”
谢柔嘉道:“公子生得倒极像我的一位朋友。”
他笑,“大抵是我长得太过普通。”
谢柔嘉道:“江兄真是会说笑。”
“某并未说笑,”他一本正经,“岂不知若是像谢兄这般俊美风流的人物,大抵全天下也只能找出这么一个来。”
谢柔嘉愣了一下,越发确认,眼前风趣幽默之人,与卫昭半点关系也无。
卫昭从不会这样客气同人说话,更加不会同人这般说笑。
卫昭大多时候,都很沉默。
他道:“相识即是缘分,不如我请谢兄去一旁的茶楼坐坐。”
谢柔嘉倒没有同陌生人吃茶的嗜好。她委婉拒绝,“下回吧。下回若是见面,我作东。”
温文尔雅的雪衣郎君颔首应下,笑道:“那下回再见,咱们就是朋友了。”
也许是因为他与卫昭太过相似,对他很有好感的谢柔嘉应了声“好”,向他告辞离去。
直到她消失在街角尽头,雪衣郎君才收回视线,道:“她倒是与传闻中的不大一样。”
方才赶车的马夫出现在他跟前,道:“可要动手?”
“我改变注意了,”他眼底流露出玩味的光,“慢慢玩,才有意思。”
柿子巷。
谢柔嘉回到家里时,已经暮色四合。
才入院子,裴季泽就迎上前来,一脸担忧,“去哪儿了?”
谢柔嘉道:“不过是出去转转。”她将自己今日在大街上的所见所闻同他说了一遍,末了,道:“朝廷的赈灾饷银可有消息?”
“还没那么快,”他把将手搁在她小腹,“今日觉得如何,可还会疼?”
谢柔嘉撒谎,“好似会动了。”
他愣了一下,迟疑,“不是说要四月才会动?”
谢柔嘉哪里懂这些,随口敷衍,“兴许是他比旁的孩子长得快些。”
他若有所思。
这天夜里临睡前,谢柔嘉见裴季泽又在翻看那本医书,故意扶着并不存在的肚子走到他跟前,问道:“驸马这是打算弃文从医?”
他收了书,扶着她坐下,神色淡然,“多学些总是没错。”
她斜他一眼,“说得也是,日后驸马同人生孩子,倒也用得着。”
他闻言,伸手将她圈进怀里,问:“殿下以后打算生几个孩子?”
谢柔嘉道:“那得看跟谁?”
“若是同我呢?”眉目若雪的男人望着她,轻抚着她的脸颊,“可愿意?”
谢柔嘉抿唇望着他瞧了片刻,冷冷道:“不愿意。”言罢背对着他躺下。
坐在那儿的男人盯着她削瘦的背影瞧了好一会儿,道:“殿下先睡,我去书房坐坐。”
谢柔嘉叫住他,“裴季泽,可是出了要紧事?”
他道:“就是水患一事比较麻烦而已。”说完这句话,替她掖好被角后起身出了内室。
他这一走,谢柔嘉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决定去问清楚水患之事。
好在外头留了灯,谢柔嘉借着微弱的灯光出了内室。
谁知才走到门口,一阵风吹来,手里的灯竟然熄了。
顿时处于黑暗中的少女伸手不见五指,正想要叫人,突然听到后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不待她说话,他将一把打横抱起来。
直到将她搁在床上,才道:“寻我?”
谢柔嘉道:“我就是想要问问如今江南道究竟什么情况。”
裴季泽道:“江南道一共有十几个州,其中受灾的有五个,而最为严重的当属鄂州。上回咱们见到的流民只是其中一批。现如今流民四处流亡,想来有一部分流民也已经涌入长安。”
谢柔嘉没想到竟这么严重。
他又道:“不过安道和有治理水患的经验,只是现在需要钱。现在只能指着太子殿下能够早些弄些钱安置灾民。”
如今是多事之秋,多年不理政事的圣人有许多事情根本无法处理,迫于压力,半月前已经解了太子的禁足。
谢柔嘉问:“大概需要多少钱?”
身旁的男人突然轻笑一声。
谢柔嘉楞了一下,道:“笑我?”
他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轻声道:“这个钱,殿下拿不出来。”
被人拆穿心事的谢柔嘉正欲说话,他伸手将她抱进怀里,“殿下只需要养好身子就好,别的事情,莫要多想。”
谢柔嘉忍不住刺他,“便是养得再好,也不是驸马的孩子。”
他沉默片刻,缓缓道:“是柔柔的就好。”
谢柔嘉无言以对。
接下来一段日子,裴季泽早出晚归,每日忙得脚不沾地。
不过他每天不管多晚回来,都会陪着谢柔嘉坐一会儿,关心她腹中的孩儿。
日子一久,谢柔嘉真以为自己有了身孕,且还是他的。
只是有好几回夜里醒来,她都瞧见他坐在书房里埋头案牍。
她问他出了何事,可有什么能帮忙的。
他总说一切很好,还不到她帮忙的时候。
也确实如他所言,鄂州城内大街上的流民越来越少,渐渐地谢柔嘉提着的一颗心也终于放回肚子里,应他的要求,在家中安心地“养胎”。
偶尔地,她也会想起那个与卫昭长相相似的男子,只可惜再未在街上碰到过。
这是午后,天气极暖和,谢柔嘉想要去街上走一走。
才出门口,见河道上有一群女子一边精品雯雯来企鹅裙依五而尔期无尔吧椅浆洗衣裳,一边聊着鄂州城内发生的事儿,隐约地,她听见裴季泽的名字。
谢柔嘉假装在河边散步,竖着耳朵听她们聊天。
“这裴御史啊,当真是咱们鄂州城的大救星。他一来,死气沉沉的鄂州城算是被盘活了。”
“谁说不是呢,你去瞅瞅现在大街上上是什么样,先前是什么样。眼下谁不叫一声裴青天。”
“听说他日日泡在河道上,也不知家里有没有可心的疼,我这光是想想,心里就疼。”
“只可惜咱们心疼有什么用,人家可是驸马爷。就是不知这公主生得什么模样,也放心裴御史一个人。”
“就是就是,指不定夜里有没有什么狐狸精半夜摸上门。”
“……”
谢柔嘉见她们越说越离谱,正打算离开,谁知其中一个浆洗衣裳的妇人朝她望来,眼珠子在她脸上滴溜一圈,“你这人好不正经,怎好听咱们女人说话!”
其他人见状,也都朝她望来。
其中两三个年岁小些的,见眼前的少年生得比女子还要俊俏,绯红面颊,微微低下头去。
被抓个正着的谢柔嘉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突然听见其中一个妇人道:“我见过你。”
谢柔嘉打量她一眼,是完全陌生的面孔,好奇,“你怎见过我?”
她笑,“你是裴青天家里人罢?我瞧着你从他家里出来。”
谢柔嘉一本正经地撒谎,“我是他弟弟。”
众人一听,眼神皆亮了亮,七嘴八舌地询问起来。
一人问道:“原来你是他弟弟啊。裴青天平日里在家里都做些什么呀?”
谢柔嘉随口道:“没什么爱好,喜欢养乌龟。”
她惊叹,“裴青天爱好竟然如此特别。奴家还以为,向他那样的读书人,必定喜欢读书。”
谢柔嘉道:“他爱的多。”
又有一人问:“公主是不是美若天仙啊,”
谢柔嘉回答,“同我生得差不多。”
那些人闻言,又细细打量着眼前的美少年。
只见对方皮肤比街口豆腐西施卖的豆花还要白皙,一对眼睛生得跟能勾魂儿似的,还有嘴巴,红艳艳的。
越来越好看。
公主要是长这样,那也是算是美若天仙了。
那些人还想给要再问,谢柔嘉突然有人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回头一看,只见一袭绯袍,眉目若雪的美貌郎君正望着她。
正是她们口中的裴青天。
原本正议论纷纷的妇人们皆羞红了脸,各个低下头接着浆洗衣裳。
谢柔嘉起身朝他走去。
近了,裴季泽伸手替她整理衣冠,问:“同她们聊什么聊那么高兴?”
“不过是闲聊几句。”谢柔嘉避开他的手,“怎这时候回来了?”他这段日子,便是再早,也是晚饭时分。
他扶着额头,“有些不舒服,回来休息会儿。”
谢柔嘉这才察觉他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赶紧同他回去。
一入屋子,他就躺在榻上。
谢柔嘉见他好似很难受,道:“我去叫人请医师来瞧瞧。”
“无事。”他一把捉住她的手,将她拉坐在自己身边,“躺一会儿就好。”
谢柔嘉只好作罢。
许是累极,他很快就睡着。
谢柔嘉抽回自己的手下楼,迎面撞上裴少旻。
他一脸担忧,“阿兄可好些?”
“他睡了。”谢柔嘉问:“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裴少旻思虑片刻,道:“朝廷的赈灾银一直下不来,这些时日虽已经想法子向各地乡绅筹集棉衣,可始终有限,眼下天气越来越冷,昨夜鄂州一受灾较为严重的地方下大雪,一夜过去,冻死十数人。阿兄得知后,今日一整日没有言语,甚至都没怎么用饭。”
谢柔嘉闻言,愣在那儿好久没作声。
她这段日子瞧着整个鄂州城面貌一新,还以为赈灾银早就下来了。
裴少旻见并不似完全不在意兄长,又忍不住道:“阿兄甚至不惜动用了各地去岁还未缴纳上去的税粮。”
“什么!”谢柔嘉大惊。
裴季泽这是疯了吗?
动用税粮乃是大罪,他这是为谋求权力,连命都不要了!
谢柔嘉转头回了二楼,榻上的裴季泽已经醒来,正准备出门去。
谢柔嘉忙拦住他,“这是要去哪儿?”
他道:“我已经好些,我去——”
“你今日哪儿也不许去!”谢柔嘉挡在他面前,“就在家里好好休息。”
他垂睫望着她,喉结微微滚动,“殿下,这是在关心我?”
作者有话说:
原本只更新了四千多字,结果修改错别字的时候,不小心复制多了,所以又赶紧补了四千字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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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柔嘉听到裴季泽的话, 心里不知为何有些酸楚。
这些日子他每日忙得脚步离地,莫说关心,连句顺耳的话都不曾说过。如今不过是一句稀疏平常的话, 他竟如此说。
她沉默片刻, 道:“你若是倒下了, 鄂州的百姓怎么办?”
“那柔柔呢,”他追问,“柔柔在心里如何想?”
谢柔嘉并未正面回答他的问题,问道:“为何不告诉我, 朝廷的赈灾饷银还未到?”
“便是告诉殿下也于事无补,”他轻轻揉捏着眉心,“只会叫殿下觉得忧心。”
“裴季泽, ”谢柔嘉一脸严肃地望着他, “当时胁迫我来江南时,你不是这么说的。你说,需要利用我的名声来替你在江南站稳脚。眼下,我心甘情愿给你利用, 你为何不用?鄂州若是缺粮, 你告诉我, 若是能抢, 我替你抢来。左右我名声不好, 也不在意再多担一个。”
“可微臣知晓殿下并不是那种人, ”裴季泽伸手将她拉至跟前, “殿下是这世上心底最好的女子。”
“别拿这话糊弄我,”她抽回自己的手, “现在要怎么办?”
“微臣已经在想法子。”他拿来氅衣穿上。
谢柔嘉见他要出门, 拦住他, “都说不许出去!”
“再过几日就是冬至,各地已经陆续开始下雪,我必须要赶在下雪前安置好所有的灾民。否则一场雪过去,不知要埋骨多少人。”已经穿好氅衣的男人嘱咐,“这几日冷就莫要出门去,免得动了胎气。”言罢离了屋子。
直到那抹高大挺拔的墨色身影消失在月门,谢柔嘉抚摸着根本就不存在的肚子,问:“文鸢,我来时一共带了多少钱?”
文鸢想了想,“五千贯。”
谢柔嘉沉吟片刻,吩咐,“去把阿奴叫来。”
文鸢见她神色严肃,也不多问,即刻去寻阿奴。
半个时辰后,阿奴匆匆赶回来。
谢柔嘉上下打量他一眼,“忙什么去了?”
阿奴道:“去帮着驸马建屋子。”顿了顿,又道:“驸马,极好。”
阿奴虽只是她的部曲,可骨子里野性难驯,甚少这样称赞一个人。
谢柔嘉想了想,吩咐:“去帮我办一件事。”
大忙她帮不上,可小忙,她身为公主,总要帮一帮。
鄂州城越来越冷。
裴季泽回来的也越来越晚,甚至有几晚,谢柔嘉根本不知他几时回来。
她倒是经常从河边浆洗衣裳的妇人们听到关于裴季泽的消息,都是他们的裴青天,有多么的厉害,在跟老天爷抢人。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的裴青天,已经好些日子不曾睡过觉,活得比乌龟还要凄凉。
又说,裴青天臂刚来鄂州时憔悴了,回头公主瞧见不晓得多心疼。
她们胡说,公主才不会心疼他,没拿话刺激他,已经是高抬贵手。
她憋着劲儿等困厄过去,好好报仇。
不过这样听一听,倒像是心里有些安慰。
仿佛裴季泽真是无所不能,凭空变出银子来。
冬至这一日,就连气候比较暖和的鄂州也飘起雪霰子。
坐在榻上的谢柔嘉望着外头地上白茫茫一片,心想这样冷的天没有棉被御寒,一早醒来,不晓得又要冻死多少人。
她不免有些忧心:“阿奴还未归?”
文鸢摇头。
谢柔嘉还欲说话,突然感到一阵腹痛,顿时疼得直不起腰来。
文鸢见她面色发白,吓得个半死。
好在只是疼一会儿就过去,待谢柔嘉缓和些,她道:“咱们现在就去医馆瞧一瞧。”
谢柔嘉正欲说话,忽闻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片刻的功夫,阿奴入内,一脸喜色,“幸不辱命,已替公主办好了!”
谢柔嘉大喜,“走,去瞧瞧咱们的裴青天!”
裴季泽一脸凝重地望着眼前的场景。
几个衙役与医者在临时搭建的棚屋里忙进忙出,不时地抬出一具已经冻得僵硬的尸首来。
一旁的郑远愁云满面,“能筹集的棉被棉衣都已经筹集完了,可还是不够。”朝廷的赈灾银子再不下来,不等饿死,也先冻死了。”
裴季泽吩咐道:“着人统计好冻死的人数,所有遗体一概火化掩埋。另吩咐医师每日熬煮驱寒的汤药,避免发生瘟疫。”
郑远应了声“是”,正欲说话,忽闻后头传来一阵马蹄声,回头一看,只见一行人策马朝这边来,为首的是一身披红狐裘,生得雌雄难辨的美少女。
正是裴御史的“幕僚”。
只见她后头好像还跟着十数辆牛车,也不知上头装了什么,如同一座座小山朝他们的方向移来。
郑远下意识看向裴季泽,只见对方已面色大变,疾步迎上前去。
那马儿才靠近,他竟不顾危险,徒手勒住缰绳,一把将马背上的人抱下来。
这段时日相处下来,郑远心中对他佩服至极,拿他当自己人,眼下见他与一幕僚当众搂搂抱抱,忧心不已。
这万一传到安乐公主耳朵里如何是好!
不远处。
裴季泽抓着谢柔嘉上下检查一遍,直到确定对方无事后,面色稍霁,“殿下如今有身孕,知不知这样很危险?”
谢柔嘉没想到自己来帮他,他竟一开口就寻人,抿着唇不作声。
一旁的阿奴忙道:“公主是特地来给流民送物资。”
裴季泽这才注意到不远处停着数十辆牛车,望着面前眼眶微红,一脸倔强的少女,语气缓和,“便是天大的事情,也不能不顾及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若是伤了身子该如何是好?”
谢柔嘉讥讽,“伤了岂不更随驸马的意,旁人不知晓这个孩子怎么回事,难道驸马不知?”
这还是她头一回当着外人的面提及孩子的事儿,裴季泽的面色变得极难看。
话一出口,谢柔嘉其实也有些后悔。
阿奴意识到有些不对,赶紧走远些。
裴季泽嗓音微微沙哑,“殿下下回莫要说这种傻话,旁人都说胎儿小气,听到不好。”
谢柔嘉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叫阿奴将这几日从各地购买的物资清单递给他。
裴季泽叫来郑远与裴少旻,道:“这些物资是谢幕僚所捐赠,单子都在这儿。”
原本都要愁秃了的郑远闻言,高兴得眼睛都红了,忙向她作了一揖,一脸敬重,“多谢谢幕僚慷慨解囊,雪中送碳!”
他这段日子每回见到谢柔嘉不是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这样敬重还是头一回。
谢柔嘉微微颔首,算是收下他的谢意。
裴季泽又吩咐裴少旻几句后,要送她回去。
谢柔嘉本想留下来,可瞧着他的眸光一直盯着她的肚子,只好同他上了马车。
直到马车行远,郑远见自家御史小心服侍的模样,忍不住问道:“那幕僚,究竟是何许人物?”
裴少旻笑道:“是我阿兄心尖上的人。”
原本正为解决物资而高兴不已的郑远一听,更愁了。
马车里。
谢柔嘉见裴季泽把耳朵贴在自己的小腹上,好奇,“驸马在做什么?”
他直起腰,“书上说胎儿大了会有胎动,我听一听他方才可有被吓到。”
谢柔嘉盯着眼前看起来格外傻气的男人瞧了片刻,偏过脸,“可听到什么?”
“听到殿下肚子饿了。”他捉着她的手,“方才的事情很抱歉,可是下回殿下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做这样危险的事情。”
不待谢柔嘉回答,又郑重道:“此次的事情要多谢殿下。回头等赈灾的银子到了,我会将殿下的钱补回来。”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谢柔嘉扬起雪白的下巴,一脸倨傲,“我的钱,本就是从他们身上而来,何须还。我那儿还剩下两千贯,倒是可以先用来购粮。若是有需要,可随时取用。”
裴季泽应了一声“好”,摸摸她的头,“殿下真好。”
谢柔嘉被他夸得有些脸红,轻咳一声,“那还用你说。”
因是冬至,再加上天冷,晚饭特地做了羊肉锅子。
这段日子裴季泽兄弟二人日日早出晚归,已经许久不曾在家里用过饭。
一向爱热闹的谢柔嘉原本还想吃两杯酒,却被裴季泽拦住。
他道:“如今有了身孕,怎可饮酒。”
谢柔嘉只好作罢。
锅子吃到一半,外面飘起了雪。
洁白的雪花洋洋洒洒落在地面上,不一会儿就白茫茫一片。
谢柔嘉忙出门赏雪,才出门口,谁知脚下一滑,幸好跟着出来的裴季泽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
惊魂未定的男人将她搂进怀里,“小心着些。”
谢柔嘉忍不住嘟哝,“你现在怎如此啰嗦?”
他道:“是殿下总是不拿自己的身子当一回事。”
谢柔嘉不由地抬起眼睫望着面前一脸关切的男人,心里生出异样的情绪来。
他问:“怎么了?”
她摇摇头,“有些冷,回去吧。”
冬至过后,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万幸的是,冬至后的第五日,朝廷终于送来了救命的赈灾饷银。
为避免有人动手脚,由太子宾客许凤洲亲自押送至江南。
许凤洲出现在柿子巷的第一件事,就是向谢柔嘉询问,“听说,殿下如今怀有身孕?”
谢柔嘉抬起雪白的下巴,斜他一眼,“是又如何?不能吗?”裴季泽定然不会主动提及这么丢人的事儿,也不知他从哪里知晓。
许凤洲此人,心眼坏得很。
他问这话时,显然是不怀好意。
他眉眼含笑,“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还未来得及恭喜殿下。待哪日生了,记得一定要请微臣吃一杯喜酒。”
许凤洲话音刚落,谢柔嘉见裴季泽眼神里闪过一抹不自然。
原来,他也并不是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只不过要看对方是谁比如许凤洲。
两人打小暗里较劲,这事儿恐怕要让他在许凤洲面前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不过谢柔嘉到底念着他这段日子对于鄂州城的功劳,没有把这话拿到许凤洲面前说。
好在许凤洲也未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说起长安之事。
眼下,虽然圣人与东宫表面和睦,可明眼人都知晓,两人早已水火不容。
许凤洲道:“令人奇怪的是江贵妃的态度。她似乎,已经放弃储位之争,这阵子,江家的人格外的安静。”
提及江贵妃,谢柔嘉迟疑,“也许是阿昭从中劝和。”
阿昭离开那日,曾同她说过此事,说他已经劝过江贵妃。江贵妃亦答应他,不再参与这些纷争。
许凤洲却不以为然,“江贵妃不过只是棋子。就算是她肯放弃储位之争,江家的人又怎会同意。事已至此,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谢柔嘉心里明白,自古以来,但凡涉及皇位之争,必定血流成河。
明明书房里点了炭火,她身子却阵阵发冷,止不住打颤。
一只温暖宽厚的大人突然包裹着她的手。
是裴季泽。
源源不断的热意自他掌心处传来。
他道:“太子殿下运筹帷幄,不会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