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时自带滤镜—— by孟中得意
孟中得意  发于:2024年01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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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幼瑾从来没告诉过她的母亲,她曾长久地崇拜过自己的母亲, 即使剥离母女这层身份, 作为两个独立的人,谭幼瑾也能欣赏她的好处。她也知道母亲爱她, 但那是基于血缘关系, 谁是她的女儿她都会爱。如果没有这层血缘关系, 谭幼瑾几乎可以肯定, 她的母亲不会喜欢她本人。
谭幼瑾并没有找一个女偶像来学习言谈举止,她很久没有偶像了。但她现在表情管理得很成功。平静就像她的鼻子嘴巴眼睛,仿佛生来就长在她的脸上。即使于戡的膝盖撞到她的膝盖,她听见自己的心跳,脸上也没露出破绽。
她能经受得起一切,但禁受不起一个人的热情。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仿佛定时炸弹的倒数计时器,每响一下,好像都离危险更进一步。她集中全副精力应付他,怕一着不慎就暴露出她其实并没有和年龄匹配的镇静和熟练。
相比喜欢,她并不怕别人对她的反感憎恨。越是反对讨厌她,她越能我行我素,坚持自我;但她禁不住强烈的喜欢,她知道自己很可能为了维持那喜欢,最终失去自我。
她觉得眼前的这个人这一刻应该是真喜欢她的。她不愿打碎自己在于戡心里的像,虽然他在心里为她塑的像实在是不堪一击。
于戡终于想起来抬头看谭幼瑾,他第一次和她离得这样近,却没在她的脸上捕捉到同样的热情。
于戡逼视着谭幼瑾的脸,谭幼瑾的表情简直像是在某个研讨会或者是优秀教师的颁奖现场。他拍片时,最怕遇到这样的演员,只顾着自己上镜好看,喜怒哀乐都用一套拍广告片的表情。谭幼瑾倒不怎么在乎自己好不好看,但很在乎自己得不得体。他不得不承认,他的这位谭老师好像从来没有失态过。但太他妈得体了。
谭幼瑾避开于戡的注视。简直是一双食肉动物的眼睛,在注视他选中的猎物。很快,谭幼瑾在于戡眼里发现了失望,那失望简直像是食肉动物发现自己追逐已久的猎物是一株植物。
于戡的眼睛没有一秒离开过谭幼瑾的脸,生怕把她给看错了。
他十九岁的时候,自命为他老师的谭幼瑾告诉他,心面合一心口合一是京戏的事,只有京戏才会把好坏中奸画一个脸谱焊在脸上,心里想什么马上唱出来,生怕观众看不出来;电影不一样,生活则更是另一回事,一张木然的脸下可能有一颗极为敏感的心。
于戡把谭幼瑾当年说给他的话重复了一遍,他看着谭幼瑾的眼睛对她说:“你还说过,生活里的好演员和戏剧里的好演员是两码事,戏里的演员太在乎自己的形象就出戏,在生活里恰恰相反。”
但生活里再好的演员,在一厘米的距离内,也会露出破绽。
于戡看着谭幼瑾的眼睛:“你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谭幼瑾面上只有一瞬的恍惚,但马上微笑道:“现实和理想总是有点差距。”
一个太擅长旁观的人,在自己的故事还没开始的时候,就在别人的故事里看到了自己的结局。真实的她不如他的想象,也是她看过的结局之一,并不陌生。
“好像一件事刚发生,你就预设了最坏的结局。好像你一旦流露出脆弱,我就马上会向你的软肋捅上两刀。”
这句话不在谭幼瑾的意料之内,她暂时忘记了管理表情,他到底比别人更了解她。但是在她和他最初的时候,她其实并没有预设最坏的结局。
换她十几岁,有人表示我懂你的脆弱,她恐怕要掏心掏肺。但她喜欢现在远胜过成年之前,未成年的时候,不能够自力更生,成长太依赖父母的爱和他人的善意,而她偏是个不太讨喜的孩子。在她最想要依赖别人的时候,她没得到;现在她终于能够完全靠自己,更是完全不想了。
眼下她并不指望跟人共担悲伤,彼此能分享快乐就可以了。她对于戡的话竟控制不住的反感,他是要她向他暴露全部的脆弱吗?然后证明她确实和他想象的不一样?
她微笑着嘲弄他:“所以你是在进行电影人物心理分析吗?”
谭幼瑾不喜欢这样被审视,于戡目光凛凛的,仿佛一个食肉动物看着他的猎物,吃定人家的同时又露出一脸无辜的神气。因为这猎物不肯主动剖开自己的心给他看,心里还有点儿受伤。谭幼瑾不喜欢他这样,他在感情上被人给惯坏了,仿佛他没得到例外的待遇就是别人的错。
“我只是想更了解你一点儿。我还没有这么近地看过你的脸。”其实是看过的,在很早的时候,她离他远没这么近的时候,他用照相机看她,镜头慢慢推近,近得几乎能数清她眼里的睫毛,然而不像现在。那时候她眼睛里没有他。
于戡离近了,在她的眼睛里找自己的影子。他说:“我四年前就喜欢你,那时候我就以为你知道。”越来越多的证据告诉他,谭幼瑾根本不知道。
他一度以为她看出来了,却故意装看不见。在有他的场合,她看向每个人的目光都很平均。她甚至也不少看他一眼,因为完全避免看他,也是把他看作特殊的表示。
谭幼瑾此时完全忘记了表情管理,她看着于戡。她试图从他的话里归纳出两个有用信息:他早就喜欢她;对此她早就知道。前者她存疑,后者则完全是假的。
“我以为你早就知道,毕竟你那么善于从电影里发现别人爱情的蛛丝马迹,而那些细节一般人根本不会注意到。”于戡现在完完全全地知道,她一点儿都不知道。这么善于发现别人的爱情,轮到自己,却要亲口说出来才去思考这可能性。
他那时候太想平视谭幼瑾,可越想平视她,他越是高估了她的能量。等到他离开了学校,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社会人,回过头看谭幼瑾,她的处境也并不比他好多少。她不过是刚工作不久,还因为坚决反对已成熟饭的师生恋得罪了校里颇有能量的前辈,即使他不是她严格意义上的学生,涉及不到什么利益输送,真和他有什么只会让弄得很难堪。
于戡继续说:“我以为我不用你的钱,咱们的关系就有转变的契机,结果……”没说完他自嘲地笑笑。结局他们俩都知道。
她比他资历高比他年纪大比他有钱,他在她面前所谓的好强最终都演变成了逞强,而她就在一边微笑着看他,好像早就把他看透了。在确定她对他完全没有男女方面的好感后,于戡以一种近乎自卫的方式和谭幼瑾斩断了联系。
“那时候我拒绝你说要和别人见面,其实是想看看你是不是对我有一丁点的在乎。结果你特不屑,看我的眼神像是看一个垃圾……我当时确实很可笑。”
这么说的时候,于戡已经可以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待以前的自己。当时他说和苏颦有约,事实上他早就拒绝了苏颦的邀约。他根本不想见苏颦,苏颦和他说,谭幼瑾这么聪明,而且年纪资历摆在那儿,她都看出来了他对谭幼瑾有意思,谭幼瑾本人怎么会看不出,她只是装不知道。苏颦让他不要再瞎想了,省得谭幼瑾在学校难做人。苏颦是周主任最喜欢的学生之一,一个例外,她学习成绩和平均水平还有些距离。因为周主任的关系,苏颦得到了谭幼瑾帮她无偿补文化课的机会。她文化课能达标,和谭幼瑾颇有些关系。苏颦时不时传达些谭幼瑾母女的新闻:母女关系好极了;谭幼瑾的文化课成绩可以上最好的综合性大学,却来了本校,也得到了她母亲的支持;谭幼瑾很善良,小时候经常被骗子骗钱……
谭幼瑾就这么听着,仿佛是一株真的植物。于戡还她钱是因为喜欢她?他早就喜欢她?
而且他还以为她早就知道,
电影可以一遍遍地看,还可以慢速回放,但她并不怎么看他。她大多使劲都在听,听他的声音和他说话的内容。
谭幼瑾从来没像拉片子一样一帧一帧地回忆过去,此刻她被迫回忆以前,好些时刻定格成了照片。那时于戡确实待她有那么一些不同。那些论据可以得出许多论点,唯独不能是“他喜欢她。”她的师生伦理观不能允许她往那方面想。
事实上,她连一秒钟都没往那方面想过。她从来都反对师生恋,不止一次公开讽刺找在校女学生的老男人,要是和于戡有点儿什么,这些人都会看她的笑话。
“我四年前就喜欢你,一直到现在。”他一直看着她,“难道你现在还没看出来吗?我掩饰得没那么好吧?”
他在讽刺她,一个彻头彻尾的理论派。
【??作者有话说】

◎比谁都热情◎
他四年前就喜欢她?谭幼瑾在心里重复了一遍。他喜欢的不过是他的一面——作为一个老师的一面。
作为老师, 她把自己的最好一面展示了给他。她的职业素养也不允许她向他展示她的阴暗面。
“我相信,“她没有说出后面的话,停顿了几秒后也没能完整地说出她相信他喜欢她,她相信他很早以前就喜欢她, 可即使以前就知道, 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他是她十几岁二十岁一定会喜欢的那种人, 不因为别的,单只因为他的热情。如果她十几岁的时候他用现在这种眼神看她, 她会避开他的目光, 然后在心里一遍遍想他的侧影,落实在笔上, 然后锁在抽屉里,谁也不给看。
但现在, 羞怯这东西已经从她身上抽走了,一点儿不怕十几岁的自己突然还魂。
谭幼瑾微笑着以过来人的口吻说道:“但你知道, 这感情总有一天就会过去的。这样的事你应该也见过不少。”她见过太多对自己老师前辈有好感的人, 脱离了那种处境, 感觉自然就消失了, 甚至觉得当时陷入这感情的自己可笑也说不定。于戡可能因为意外中止把这感觉维持了下来, 但总有一天会过去的。
“我不准备让它过去。”
谭幼瑾从没想过于戡竟会给出她这样一个答案。他竟然以为自己是个例外,他对她的感情永远不会成为过去时。他此刻喜欢她, 并且认为他会一直喜欢她。他说得很坚决, 好像他说话管用似的。
谭幼瑾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例外。虽然她觉得那种她理想的感情存在,但她并不认为会发生在她身上。上天从未眷顾她, 所以她从也没有过期待。
但谭幼瑾没法对于戡说你以为你是谁, 竟然以为命运的剧本会按他一开始设定的大纲运行。她太理智了, 但她只能被不那么理智的人吸引。
“我为什么要让它过去?我不会让它过去的。“于戡用手指头去数谭幼瑾的头发, “你有三根金色的头发。”
好像是吧,她没有细数过,不是三根就是四根。
于戡一面看她,一面跟她描述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锁骨手臂。谭幼瑾的侧面很单薄,和十几岁时没什么区别。她读高中时才来生理期,别人为月经痛苦的时候,她为没能有生理期而苦恼。她好像永远不能和其他人同频。
于戡简直像是她身体的游客,处处散发着好奇心,仿佛发现哥伦布对新大陆的感情。而谭幼瑾对她的身体,则像是土著对本地热门景点,基本了解却缺乏探究的兴趣。
谭幼瑾好长时间都没这么仔细地观察过自己的脸、锁骨和手臂和单薄的背。她审视自己内心的时间,多于审视自己的身体。后来她发现,一个人动不动研究自己的内心,和时时刻刻照镜子一样,都是过于自恋的表示。她不喜欢太自恋的人。
她在于戡的好奇心中重新萌发了对自己身体的兴趣,这被发现的身体在炙热的抚触下逐渐苏醒,慢慢化了冻,由冰换成了流动的水。谭幼瑾听见了这水流的声音,这感觉过于陌生,她的理智此时竟完全做不了身体的主。她的整个身体都在找他的手,渴望贴得更紧一些。
好在门铃声稍稍复活了她的理智。她之前准备做三明治,在平台上买了些食材,现在送到了。
谭幼瑾不确定现在的自己能见人,她请外卖员把食材直接放在门外。
谭幼瑾对门外外卖员说话的时候声音尽可能没有起伏,话一落地,她就听见于戡在她耳边说:“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你热情起来比谁都热情。”
谭幼瑾没承认也没否认,她说她要出去拿食材做晚饭。
“我给你做。”
于戡在厨房做谭幼瑾要吃的那种三明治,谭幼瑾坐在客厅,周主任刚才因为她手机关机没有打通她的电话,此时又打了来。
周主任仿佛是误会了什么,为了安慰谭幼瑾,对她说她和于戡没在一起非常的正确。周主任听别人说,于戡他爸要再婚了,和一个比他小不少的女孩子,这女孩儿的爸妈劝不动女儿,都要愁死了。周主任的语气丝毫不掩饰对于戡父亲的鄙薄,恨不得要把此人拉出去斩首示众,“以前从年长女人那里骗钱,现在一把年纪,用骗来的钱把自己包装一下,转身一变成了成功人士,又去诓年轻女孩子,好不要脸。”
谭幼瑾听了,并不觉得惊讶,这样的例子她见了许多。例内很平常,例外才奇怪。她倒不觉得于戡的父亲一定是个骗子,此一时彼一时,以前缺钱缺资源,偏爱有钱有资源的女人,现在衰老了,急需青春来滋养,便转又喜欢年轻女人。一切爱,不过以他自己的需要为转移。
她的嘴唇上还残留着于戡的气息,很平静地转移了话题。
周主任也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停留。今天周主任又寻觅到了一个新的女婿人选——是谭幼瑾二姨介绍的,细一打听发现是谭幼瑾的小学同学。
“你猜你二姨给你介绍的谁?”
谭幼瑾的声调很冷:“猜不到。”
“你小学班上的班长,你以前不是很喜欢他,还用零花钱买了一个小火车给他当六一节礼物?真没想到这么巧。现在还单身,”
她甚至忘记了这班长的名字,但记得小火车的事情。她之所以送班长小火车,是因为分组的时候班长是唯一提出愿意把她纳入团队的人,她后来才知道,班长之所以偶尔提出把她纳入团队,是因为她母亲主动找班长帮助她。
她童年时代的经历告诉她,对于完全意义的弱者,即使是善良的人,也只会播撒些同情,而不会产生爱。即使她对于弱势群体有着无限的同情,愿意在不损害自己的情况下尽己所能提供些帮助,但她不允许自己作为一个弱者存在。
谭幼瑾随便找理由挂断了电话,她在抽屉里摸出一盒烟,里面还有几颗。女士香烟,薄荷味的。她拿了一颗,点燃,走到厨房门口,看着厨房里的于戡。
等于戡做好了三明治,谭幼瑾却没去吃,她窝在沙发前的毯子上,散着头发,又点燃了另一只烟,吸了起来。于戡走过来坐在她身边,夺过她手里的烟,吸了一口。那烟已被谭幼瑾吸掉了半截。
谭幼瑾提醒他:“你抽的是女士香烟。”
“刚才你和你母亲通话了?”
谭幼瑾嗯了一声。
“你怎么和她说我和你的关系?”
谭幼瑾又拿回了自己的香烟,“这是咱们两个人的事,用不着向第三人说。”
“你是觉得把你和我扯在一起让你丢脸吗?”以前她那么躲他,他偏往她眼前晃。
“怎么会?”谭幼瑾这次是真的惊讶,偏过头扫了于戡一眼,“难道你不知道自己很好看吗?”于戡是那种人,即使他不是个好人,单凭他的长相,把他放在前男友的列表里,也不算辱没了自己。
“你从来没告诉过我。”
“这个还需要我说吗?你一直都知道吧。”谭幼瑾确定他知道,非常知道。她从来不相信有美而不自知这件事,自己不照镜子,也会有外人不断地来提醒。他前几年没钱,脾气也不是很随和,还被好些女孩子喜欢,不是因为他的脸,难道是因为他的灵魂?而且她确认他从来不缺人喜欢,他太擅长理直气壮地拒绝别人的喜欢了,直接干脆,连理由都不找一个。不过因为他没打算用这张脸换点儿什么,对自己的好看知道得比较笼统,不会特意给她凹出一个帅气的角度。
“每个人的审美都不一样,我从来不确定我符合你的审美。你跟我说过你喜欢圆脸的男的。”
谭幼瑾不记得她说过,大概是随口编的,编完就忘了。那时候她没考虑恋爱,又跟他走得近,大概是怕人误会,所以编了一个他没有的特征。
“但我现在也不信这话。你好像除了演员,并不怎么在乎一个男人脸扁脸方。”
谭幼瑾手里的烟短得马上就要烧掉手,于戡抢过来熄灭了。
谭幼瑾扭过头看着于戡的脸,他的嘴唇出乎她意料的柔软,刚才她还感受过。她想,即使所有的故事都通往一个结局,但她现在更喜欢情节比较多的那一种。她不介意自己的人生多点儿情节。
“那你以为我看重什么?一个男人的灵魂还是什么?”谭幼瑾用手点了点于戡的鼻子,“我看男人,第一看脸。爱啊温柔啊价值观啊都可以装假,没有什么比一张脸更真了。即使是整过容的脸,也比别的都真,甚至可以说更真。先天长相,还可能脸不对心,后天选择什么样的鼻子嘴巴眼睛,完全暴露了一个人的审美。”
她的手指划过于戡的鼻子捏了捏于戡的两颊,笑着说:“张开嘴,让我看看你的牙齿是不是也长得很好。”
谭幼瑾简直像是检查自己的宠物,但于戡的嘴并未张开,她把手指放在他的嘴唇上,感受着他嘴唇的温度,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按,大概是想试下他的嘴唇到底有多柔软。她看着于戡的耳朵越来越红,简直要滴出血来,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生怕这主动跑过来的猎物不见了。
谭幼瑾微笑,他总有一天会知道,她是一株植物,被啃噬咬啮也不会叫一声痛。因为植物不同于动物,只要不被连根咬断,就又可以再活过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谭幼瑾凑过去亲了亲于戡的耳垂。于是这个一直在努力培养耐心的食肉动物终于忍不住了。谭幼瑾闭着眼睛,她头一次主动放弃主动权,被动地感受着另一个人的温度,然后两个人一起变得越来越烫。当她决定放弃理智后,她感觉到了一种原始的快乐。一种完全不用思考就能感觉到的快乐。
快乐的不像人,简直像是一头不会思考的兽。
【??作者有话说】

谭幼瑾对于戡的手指和嘴太过放任, 以致于戡以为和她发生什么都可以。
谭幼瑾本来也觉得没什么不可以,她甘愿让身体感受支配自己的理智。她第一次觉得,两个人的体温竟然可以相加,这温度仿佛要把她给溶化了, 重新塑出一个新人来。但当于戡逼视着她, 用目光征询她的意见的时候, 她的理智又回来了。
当不说话的时候,目光就充当了牙齿的作用。那牙齿很锋利, 她经不起被这样的牙齿咀嚼。离得太近了, 所有缺点都无所遁形。
她母亲审视的目光又来了,虽然她母亲不在。
一个情欲旺盛的成熟女人和一个时刻被审视的女儿很难并存, 对那目光的想象仿佛要把她身体里迸出来的欲望给挤出去。
其实小时候在家里母亲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在看她,周主任在家里也要工作, 有别的事要忙。但是总是能及时发现她那些隐蔽或者不隐蔽的小缺点……那些不经意的观察让谭幼瑾不得不每时每刻都注意自己是否正确。
母亲审视的目光很久没有在她想象里出现了,她自认早就摆脱了母亲对她的影响力。后来, 也没任何一个人对她有过这种影响力。
她约会过一些人, 她觉得这些人对她的喜欢都很泛泛, 更别说爱。但奇怪的是, 这些人对她的评价却很一致, 他们都说她太爱自己了。她纳闷,他们不爱她, 又不允许她爱自己, 那谁来爱她?
但偏偏于戡看她的时候,这种想象中的目光又冒了出来。
于戡的职业在某些方面其实和她母亲有相似之处, 同样掌握大量的人类样本, 又具有惊人的观察力, 随时都可以把她和样本里的其他人进行比较。她至今还想起母亲拿她和别的孩子比较, 最后一次又一次地得出她不如人。
这些比较无时无刻折磨着她。陌生人的批评否定不能动她分毫,反正不了解她;但被欣赏喜欢甚至爱的人否定,那样的罪实在经不起再来一次。
其实她知道怎样反击,以毒攻毒就是了。但她从没拿自己母亲和别人的母亲比较。她爱母亲,不愿母亲受和她一样的罪。而且她的自我和别人的界限太清楚,这界限将她自己的母亲和其他的母亲们鲜明地隔开,不容比较也无法比较。
她忍不住想,于戡在注视她的时候,是不是也在寻找她的缺点。离得太近了,没有人经得起这样近距离的审视。只有足够的爱才能无视或者美化这些不完美。当然足够强烈的欲望也可以。
起码于戡现在对她有足够强烈的愿望,谭幼瑾想。于戡注意到了她的犹豫,手指重新回到了她的背上,抚摸着她:“你好像一只猫。”
当他抚摸着她的时候,她的表情很像一只猫,骄傲和被满足的餍足感并存。唯一不同的是,谭幼瑾没像一只猫一样在被抚摸时,时不时发出满足的咕噜声。他以前从母亲家里出来,又没来找他的父亲,独自找房住了一段时间。房东的一只猫经常趴在他的门前,等他回来溜进来随他进门。它经常在晚上找他,他不得不用花他有数的钱给它备点吃的。这只猫会突然伏在他面前,他用了一些时间才知道这是在让他撸一撸它的毛。
这只猫被抚摸够了,会满足地发出咕噜声轻快地离开,仰着头独自返回它自己的领地,留他一个人在他的房间里。
“我那时候想,等我自己有了家,我要养一只猫。”
两人贴得很近,谭幼瑾重新放松下来,她完全能感到他手的形状,甚至她觉得她能清晰地感知到他手指的纹路,甚至比对自己的纹路更了解。她仰头看着于戡,很认真地听他说话,她也愿意多了解了解他。她问:“你准备养什么猫呢?”
“这只猫很大。”于戡跟她比划,另一只手落在她的头顶,揉着她的头发,“这么高,只比我矮一点儿。”又在她两肩上掐了掐,“可能有点儿瘦,我需要多给她提供点儿吃的。”
他说:“不过这只猫太骄傲了,还在考验我,我现在要求不高,只要给我个相处的机会就可以。”
谭幼瑾本是仰着头,听到他这话,低下头,笑了。
“饿了吧,尝尝我做的三明治?”
谭幼瑾坐在于戡对面吃他做的三明治。两个人的膝盖撞在一起,谭幼瑾抬眼看于戡,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她又低下头继续吃。
于戡问她:“还成吧。”
谭幼瑾下意识地点点头,点完头她才意识到自己应该说话,他也在吃,也许看不见。因为之前那长时间的亲近,她现在好像还有点儿懵,反应有点儿迟钝。
她还没说话,就听见于戡说:“那以后这个就包给我了。”
于是,谭幼瑾知道,刚才于戡吃东西的时候也在看她。
谭幼瑾问于戡要不要来点儿冰淇淋当饭后甜点,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谭幼瑾打开冰箱,拿出了自己的家庭装冰淇淋。
她因为家庭装冰淇淋更加实惠,买了两罐放在冰箱里。一直没开封,因为不知道自己几天能吃完。今天家里多了一个人,她开了一罐朗姆酒味的,拿了俩冰淇淋杯,分别盛了,递给于戡一个。
她几乎不请人来自己家里,客厅里只有一张单人沙发。他们俩谁都没有坐沙发,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
一开始两人并排坐着,各吃各的。
“你现在还在晚上跑步吗?”于戡记得谭幼瑾跟他说过,她喜欢夜跑。确切地说,他搬来这个小区之后,一次在晚上都没遇见过谭幼瑾跑步。他前些天从外地回来,也没看见过一次。
“没有。”跑步是一个人的运动,谭幼瑾喜欢在跑步时消化那些白天不能消化的情绪。她更愿意把有限的锻炼时间用在夜跑而非健身房上。每天看不同的星空比看一样的屋顶有意思得多。只不过去年附近有一女性独自夜跑时出了事故,她才放弃了,去了附近的一家健身房。
“哪家健身房?”
“现在已经跑路了。”健身房跑路了,她卡里剩下的钱一分都没退给她。这段时间谭幼瑾把所有可以用来锻炼的时间都用在了维权上,她这样一个不擅长社交的人,竟然联系其他受害者拉了一个群,收集证据,请律师,最终法院判决对方退钱给她。
她有朋友知道她卡里面只剩三位数,说她有这维权的功夫,多录个付费音频,几倍的钱都挣回来了,何必浪费这个时间。但对于谭幼瑾来说,赚新钱带来的快乐,远不如追回被骗的钱的快乐。
她小时候经常被人骗。天桥上的“乞丐”花了她不少零花钱,直到她母亲发现。她的轻信成为她是个小笨蛋的证据。她越来越难信任人,而各种破事儿破人还要削减她信任人的能力。
她太想毫无顾忌地相信一个人,信任到把自己的软肋全都暴露给他。然而她的理智告诉她,过于轻信,只不过增加给人向她捅刀的机会,显得她智商不高。
她把卡里剩的金额告诉于戡:“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儿小题大做?”
“我理解。”
谭幼瑾没接着问于戡理解什么,低头吃她的家庭装冰淇淋。
谭幼瑾瞥到他的侧脸,想到往事。
有一次她因为好奇去参加了一个聚会,她看见一个左脸七分像于戡的男孩子,因为像,多看了几眼,那男孩子马上注意到了,走过来和她说话。她才明白那像有一半是由于灯光的作用,正脸更不怎么像,他嘴唇的弧度有点儿钝,显得没于戡聪明。聊天的时候,那男孩子故意用左脸对着她。勉强自己迎合别人的审美,很具有利他精神。她想起于戡,于戡很明显并不具有这种可贵精神。但谭幼瑾并不感动,她更愿意男孩儿用右脸对着她,或者去和别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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