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幼瑾也认为他想象力有点儿丰富, 但他自己承认了,她也没别的可说。
“后来发现你比我想象的要好, 和你相处反而没以前自在。一个人如果说他想要找一个好人来恋爱, 有时候可以理解成他想占好人的便宜。但我根本不想占你的便宜,我宁愿有便宜能让你占。可你真他妈是个好人啊。”
谭幼瑾甚至从于戡的最后一句话里听出了点儿讽刺的意思, 她既没笑纳也没拒绝。
谭幼瑾的手机响了, 是周主任打来的, 上半场已经结束, 现在是中场休息时间。周主任问谭幼瑾现在在哪儿,还来不来。谭幼瑾说她马上到。
挂掉电话,谭幼瑾对着于戡说: “中场休息了,咱们进去吧。”好像于戡刚才说的话被风给吹走了,一点痕迹没留。
谭幼瑾的手握着手机,并没有退回口袋,手指上还残存着羽绒服口袋带出的温热。突然她的手指和另一个冰凉的手指碰上了,她的心像条件反射性地跳了一下。凑上来的手指并没有缩回去,本来刚碰到时很凉,像冻得梆硬的冰块,但这冰块像有太阳烤的,没一会儿就化在了她手指上。开始只是小拇指被碰触,接着于戡的无名指和中指也贴上来,要把她的整只手抓住,谭幼瑾的手颤了一下,退回了自己的口袋。
谭幼瑾低头看自己的影子,于戡的胳膊像是无处安放一样放到了她的头顶,但是手最终没有落在她的头发上。他的胳膊最终停留在了距离她羽绒服腰部一厘米的地方,从背后看像是在搂着她,但他的手始终没有碰到她的衣服,她也没办法叫他不要这样。
两个人本来是并肩,后来变成于戡走在谭幼瑾前面,他侧转身面对着谭幼瑾,边走边笑着看她:“你说我不了解你,是指哪个方面?”
于戡不看路只看她,谭幼瑾不得不提醒他:“晚上你这样不看路很容易摔倒。”
“但我知道你会帮我看路,我了解你。”
谭幼瑾迎上于戡的目光:“你了解我?你了解我什么?”她之前从未以这种口气和于戡说过话,不相信里透着点儿挑衅。
她以一种开玩笑的语气说:“既然你说你了解我,那你觉得我应该对你这番话有什么反应。”
于戡沉默,先是平视前方,抬头看天上像是被风吹的散了黄的月亮,就这么看着,一句话不说。过了一会儿,他的目光转向谭幼瑾的眼睛,笑道:“我刚才表现像你吗?”
谭幼瑾呵了一声,目光直直地投向剧场,像是在表达不赞同。
“站在你旁边和你说话的人是我,你为什么从不看我总是看别的什么东西。”
谭幼瑾听到这话,想笑却又没笑出声。她几乎听出了一种“我这么好看,你为什么不看看我”的委屈。
谭幼瑾为看演出特意带了眼镜,但眼镜现在在包里。趁着现在的夜色,看于戡简直像蒙上了一层光。她第一次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他,还是在她跟他完全不熟的时候,以一个选角导演的眼光看他,她那时视力比现在要好一点。后来熟了,几乎没怎么认真打量过他,因为怕误会,更怕误会破坏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她出资帮他拍短片,愿意和他说话,本来是因为和他在一起难得和自己独处一样轻松,还多了点别的意想不到的意思。然而当初为了维持这关系,反而弄得不轻松了,因为要避嫌,有其他人在,甚至也不好只和他说话,怕误会。
她对他从没男女方面的想法。对她来说,有些想法只要不想有,就绝不会有。
她的约会对象大都是她“看来”的,她那时候还不是老师,年纪还很轻,可以理直气壮地在任何地点观察任何一个男性生物,不管是不是表演系的,一点儿都不怕被误会。当时和她约会的有几个就误会了她。因为她长时间的注视,这注视里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甚至可以理解为肆无忌惮,有些被她看的人默认她这是在释放勾引或者被勾引的信号。而谭幼瑾当时的衣服和打扮好像也和她的目光打着配合,让人误以为她的情感和目光一样热烈。真接触了才知道上了当。
谭幼瑾发现,让这些口口声声喜欢她的人反感她太过简单,只要把她真实的一部分拿出来给他们看一看就行了。
谭幼瑾的目光从于戡的眼睛转向他的耳朵。他的耳朵不大不小,谭幼瑾觉得这耳朵和他的眼睛鼻子嘴巴有点儿反冲,有些温顺的意思,看了想拉一拉耳垂。
为把自己从戏里抽离出来,她对自己也是对于戡说:“我这人很怕麻烦,只能维持简单轻松的关系。我不喜欢大张旗鼓地谈恋爱,来参加节目就是为了劳务费。录节目对我来说是工作,我不想把工作里面的关系延伸到生活里,那样对我是个麻烦,你想你应该能理解。”
谭幼瑾有点儿相信于戡说的话。这种先例倒也不是很少见,年轻时喜欢比自己年长的人,到了一定岁数,对年龄所带来的资源阅历祛了魅,所见都是年龄增长的负价值,又会喜欢比自己年轻的。爱是一个阶段一个阶段的。她不介意让某个人成为自己的一个阶段,也不介意自己成为别人的某个阶段。但是于戡不行,因为和别人尝试一下,结束了至少收获一段体验。但和他试一试,结束了就失去了一个把她过去拍的短片看了又看的聊天对象。划不来。
她没看于戡的表情,单方面就把这件事结束了。她笑着说:“咱们还是分开进去吧,我不想我父母误会。”说完谭幼瑾没再看于戡,验过票急着向里面走。于戡后买的票,两个人位置不在一起。
谭幼瑾的票在母亲旁边,周主任见她过来,对录节目的事都按捺不住好奇,但碍着周围的人,并没有直说,而是在手机发消息给谭幼瑾。老谭来的时候在路上花六块钱买了于戡的网络大电影,趁着中场休息戴耳机又瞄了一眼。老谭是进步论的信奉者,到现在,仍认定明天的自己会比今天的自己进步一点点,所以对这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很宽容。
谭幼瑾记得于戡的座位在她的斜后方,演出结束,她向后瞥了一眼,发现她印象中属于于戡的位置坐了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
顺着队伍往外走,周主任和老谭讨论里面的演员,声音不大,如果谭幼瑾不仔细听,便只有她父母两人能听到。两个人挽着手,亲亲密密地交谈,衬得旁边的谭幼瑾像是一个人来的。
散场,顺着人流往外走,谭幼瑾看到了一个熟人——的半个后脑勺。他们中间隔着好些人,但恰巧都没那人高。
事实证明谭幼瑾没有猜错,当那个后脑勺转过来的时候,谭幼瑾看到了于戡的脸。他的目光很快聚在一个点上,笑了下,像是不自觉弹出去似的,又火速收了回来,他定在一个位置,一动不动,后面的人不断越过他。等到谭幼瑾经过他的时候,他也没像以往那样打招呼。
谭幼瑾并没停留,一直向前走……
【??作者有话说】
节目冬天录制结束, 预告片放出的时候已是夏天。
节目出预告片的时候,谭幼瑾正坐在电影院陪父母一起看电影。如果是谭幼瑾自己买票,她绝不会来看这场电影。这电影的导演对谭幼瑾来说并不陌生,据说是一部爱情喜剧, 导演是原山。老谭为了妻女能更加快乐, 特意买了三张电影票来让一家三口观赏这部喜剧。
实时弹幕在谭幼瑾心里扫过, 没有一条弹幕和快乐有关。
女二号完美符合刻板印象中的大龄未婚女上司,因为一个误会, 以为男主喜欢自己, 以为郎有情她有意,只等着男主戳破窗户纸, 然而最终证明是一场单相思??
这位女二号本来工作够忙了,原导大概是怕她生活不饱和, 特意给她加了一个看电影的爱好,尤其爱看爱情电影, 幻想男人透过她中等偏上的脸爱上她中等偏下的灵魂。不仅看电影, 闲来还写影评??
因为之前和原山有过节, 谭幼瑾怀疑女二号百忙之中始终有一个写影评爱好, 和自己颇有些关系。她倒并没有受什么刺激, 即使是专门讽刺她,这种情节太无创新, 类似剧情的电影实在不罕见。谭幼瑾自嘲地笑笑, 她这些年一点电影创作欲都没有,还是好作品看太多了, 在伟大作品面前, 觉得自己啥都不是, 羞于提笔, 要是每天看原导这种电影搬上大荧幕,一定每天都涌动着旺盛的创作欲。
老谭电影看到三分之一,就觉得这片子不太对劲,等到电影进行到一半,老谭开始后悔买票看着电影。他的脸越来越严肃,他发现老伴的脸也越来越严肃。他把脸转向女儿,发现女儿脸上竟带着笑,虽然说不清是什么笑,但毕竟是笑……
他自己却笑不出来,电影讽刺的对象让他联想到了自己女儿。他的女儿同样大龄未婚,同样爱电影经常写影评。而且,他以为那个叫于戡的喜欢自己女儿,但女儿告诉他,那只是节目设计,节目最后他们并没有在一起。虽然女儿并没误会,但他误会了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喜欢自己女儿。他觉得女儿对此或许会有点儿失落,虽然她未必多喜欢于戡。老谭看女儿并没有离场的意思,尽管心里把这电影骂了一遍又一遍,还是在座位上熬坐着。
电影散场,老谭和周主任分别对电影发表批评。谭幼瑾只是默默听着,并不发表意见。她讨厌这电影,和她的现状没一分钱关系,她十五岁对感情充满幻想的时候也不喜欢。
周主任问谭幼瑾要不要回家住,谭幼瑾说要回她自己住的小区。
她父母也没强求,老谭说:“我开车送你。”
“不用,地铁二十分钟就能到。”
周主任说:“你爸……我们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谭幼瑾的话积在嘴里,一个字没吐出来,开车门的时候她改变了主意:“咱们一起回家吧。”
谭幼瑾和母亲坐在后座,她早就注意到母亲眼角的纹路了,但今天看觉得格外明显。她之前从未觉得自己年纪大,等她老了,人均寿命恐怕要突破九十岁,她现在至多活了全部寿命的三分之一,年轻得很。可看到岁月在父母刻下的痕迹,她突觉日子过得真是飞快。
预告片是谭幼瑾的表姨传给周主任的,而表姨是从女儿那里看到的,前一天,表姐还给周主任发来了一个领英链接,推荐她认识的青年才俊给谭幼瑾。
周主任看到领英档案链接在心里纳闷:又不是找工作面试,为什么一上来就发简历?周主任心里这么想,嘴里也忍不住问了出来。
“年轻人讲究效率嘛,清楚直观,方便双方了解。他在领英上没搜到幼瑾的资料,幼瑾如果对这人的条件还满意,发一个链接给我。”
周主任盯着简历看了好一会儿,履历倒是不错。可恋爱又不是面试,照男的这效率,不知相了多少个人。她很斩截地说:“这个不行。”
表姨将周主任的拒绝理解为谭幼瑾有正在恋爱的对象。她耐不住好奇,问周主任,谭幼瑾和节目里的哪个人在一起了,是不是卖相最好的那一个。周主任顾左右而言他:“我们幼瑾喜欢成熟稳重的男孩子。”言外之意节目里的于戡既不成熟,也不稳重,并非理想对象。
“那是哪一个?”
周主任顿了顿说:“我之前按你跟我说的法子煲汤,味道确实好……”
老谭和周主任偷偷在卧室里看预告片,为让两个人能一起看得更清楚,周主任提议把手机上的视频投到电视上,可距离投屏过了好几分钟,电视上也没显示预告片。
谭幼瑾躺在床上,突然天花板上出现了她和于戡的脸。她刚打开了投影仪,在天花板上投屏,内容突然就变成了节目里的场景。
天花板上她的脸比正片要好看一些。
她之前看过一小段正片,不是剪辑最终版。片子里的她脸比实际大一圈。她对此很熟悉,镜头吃进去的是妆,吐出来的是膨胀的肉。她倒不觉得片子里的自己难看,因为有打光滤镜,比公开课视频里的她还是要好看的,当然好看得有限。她只是觉得自己有些陌生,镜头不仅吃进了她的淡妆,让她的脸素净乃至有些寡淡,好像还把她的表情给吃进去了。于戡长时间地注视她,她面无表情;于戡同她说话,她面无表情……她用她的面无表情衬托出了于戡的热情。
天花板上的内容则不是那么一回事。她的表情过于生动了。
看了两分钟,她意识到这大概是预告片。谭幼瑾收到预告片的时间比大多数人要早,是编导发给她的,但她没看。编导告诉她预告片关于她的镜头基本是于戡拍摄剪辑的,在这之前,她本来打算看一看,领略一下剪辑的神奇。她很知道剪辑的力量,尽管节目录制期间她都尽量和于戡保持距离,但只要手够巧,想象力够丰富,剪出一出他俩的爱恨情仇并不困难。
天花板上突然出现了她没投屏的内容,唯一的可能是别人投错屏了。猜到这个并不难,她之前也投错过……
谭幼瑾关了投影仪,她心里苦笑,投屏这么久没反应,爸妈应该意识到投错了吧。
电视一直没反应,老谭决定重启。重启电视后,果然投屏成功了。两个人边看边一起骂于戡:“这男孩子长得一股邪气,看起来毫不真诚,幼瑾不和他在一起是对的。”他们觉得于戡妨碍了女儿的幸福,并不是因为他没和谭幼瑾在一起,而是女儿好不容易对男人有了些兴趣,又因为他的虚伪表现退回了原点。其罪之二,之前女儿要求他们对节目结果保密,为了履行对女儿的承诺,即使有亲朋介绍很好的对象,他们也不好帮她同意。骂完于戡又夸自己的女儿:“都说上镜丑三分,我们女儿在镜头里也很漂亮。
第二天一大早,老谭和周主任在厨房里做早饭。
周主任提起昨晚的电影,忍不住埋怨老谭:“电影院这么多电影,你怎么偏偏选了这么一个片子?”
“就这一部打着喜剧的招牌……我本来是想让她看电影解闷,结果倒是添了堵。”老谭心里骂这电影的同时也怨自己没提前查一下剧情。
“这电影也是低俗,反面角色单身也就算了,还经常写影评。幼瑾也差不多算这圈子里的,有没有可能这导演和幼瑾有矛盾,故意拍片子来讽刺她?”
老谭嘴上说不可能,打开手机查这个导演的作品,搜索结果显示,这人因为上部电影和谭幼瑾结了仇。老谭一向自认英明,悔恨昨天脑子发了昏,娱乐时间竟带女儿去电影院受刺激。
周主任一向冷静,此时意识到昨晚的电影捎带着讽刺自己的女儿,一面煎蛋一面命令老谭去网上匿名骂这片子和导演。她太过愤怒,声音无意识地提高了。
周主任仿佛福尔摩斯附身,进一步提出猜想:“于戡和姓原的好像都是导演系的,于戡会不会添油加醋和姓原的说了许多他和幼瑾的事。”周主任做教导主任多年,深知某些男生的劣根性,有的男孩出于虚荣心,会在同性面前炫耀自己的情感经历,比如哪个女孩儿喜欢他,更甚的还会讲一些细节。
“不可能吧。”老谭口里的“不可能”底气不足,他马上联想到了女儿录的节目,这导演或许是知情人,虽然他坚决认为女儿的故事和电影里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老谭用“她”代替了女儿的名字,生怕谭幼瑾听到他们在谈论她:“你说节目到底怎么回事?最后是她拒绝了那个姓于的男孩子还是那个男孩子拒绝了她?”
周主任坚决地说:“你女儿拒绝的。”
“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希望。”周主任并没看出来,但她希望如此,“要是那个男的拒绝的她,还在电视上不停放,咱们的亲戚朋友她的学生都知道了,她还怎么和人相处?你女儿自尊心多强你又不是不了解……”
“你说得太严重了。”老谭宽慰周主任,顺便也宽慰自己,“我看幼瑾并没有受影响,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再说,再好的人也不可能被所有人喜欢,被拒绝有什么可丢人的,只能说明这个男的审美有问题……”
“问题就在于本来是两个人的事,现在放到了公共平台,谁都可以讨论,影响就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了。现在还出了这破电影,认识她的人怎么想……你说幼瑾多谨慎的一个人,怎么会参加这种节目。于戡这么年轻,有什么必要上节目相亲。上节目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为了曝光。为了曝光,多一点镜头,他拼命在幼瑾面前献殷勤,实际上毫无真心。”
老谭和周主任虽然也爱钱,但脸面的排序远大于钱,他们一致认为女儿上节目绝不是为了钱,而是真想上节目找对象,结果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被一个姓于的男的给毁了。两人经过一番对谈,最终达成一致意见:为了照顾女儿的自尊心,他们要假装并没发现这一点,以后给她介绍对象要委婉,以免对她产生刺激。同时决定,在她找到一个可靠的伴侣之前,要可能多带着她去玩玩……其间夹杂着对她的可怜心疼,比如周末都没有一个男人陪着她去野餐露营散心。他们后来虽然总是异地,但是恋爱和结婚初期的日子还是经常黏在一起的。
谭幼瑾并没有偷听别人谈话的爱好,但是她开门准备去洗漱的时候,父母在厨房突然提高的音量不由她听不见。她比父母还怕听到他们谈话,只听到父母心疼她周末没男的陪她玩儿,就关上门退回了卧室。她也没法子冲到父母面前解释,她并没孤苦到这地步,再说她再低能,三十岁了,难道连自己玩儿都不会?
过了会儿,她的手才重新按到门把手。正式开门前,她还特意咳嗽了两声,作为对父母的通知。
吃早饭的时候,父母问谭幼瑾暑假想去哪儿玩。
谭幼瑾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合格的旅伴,相比按照攻略在每个地点打卡,她更愿意好好睡一觉,找个小店吃了早餐,骑着自行车闲逛,遇到哪儿想看一看,就进去瞅瞅。在这方面,她和父母的兴趣并不一致。对于她,旅游和度假是两码事,最好的度假是在家里,泡完澡开罐凉啤酒蜷在沙发上看电影就非常之好。可想到陪父母的时间并不多,每次父母提出三人一起出行,她都会答应,并且尽量迁就父母的旅行节奏。她也是才知道,父母固然爱她,时间长了不见也想念她,但是他们也更愿意和同龄人玩在一起,并不怎么想和她一起旅行。把她规划进去,不过是可怜她一个人太孤单。
父母直接催婚她倒是完全能抵挡,怕就怕父母对她暗戳戳的心疼,他们悄悄地心疼她,怕她发现,可她偏偏瞧出来了,虽然这心疼得完全不是地方,简直离题万里。
“我就不去当电灯泡了,你们发现没,当着我,你们特别有为人师表为人父母的包袱。”
二人马上否认,齐声问谭幼瑾:“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暑假要考驾照,没时间去。”谭幼瑾要考驾照,从宏观上来说,她解释为有时候为了在舒适区更舒适,而不是麻木,有必要从舒适区暂时跳出来一会儿;更具体的是,父亲开车的场景触动了她,再过十年二十年,他们一家三口非要有一个人开车,还是她来开比较好。之前于戡也刺激过她,每次节目里开车,都是这个比她小的男的握着方向盘,她时不时会产生把方向盘握手里的冲动。
周主任很是惊讶,她之前苦劝女儿考驾照,都被女儿用一堆话堵了回来,什么打车比开车划算,开车不如坐地铁……
周主任省略了惊讶,直接鼓励女儿说:“我相信你,这个假期估计就能过。”
“您也别太相信我。”谭幼瑾微笑,“三年内能考上就成。”很久之前,母亲对她的鼓励“我相信你,你很聪明,只要你努力,你一定能成功。”简直成了她的恐惧来源,她其实想听“不成功也没关系。”现在她对自己说“不成功也没关系。”顺便从不成功里捞点乐子。
原山的电影在谭幼瑾心里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但在浏览记录上留下了痕迹。大数据关注到了谭幼瑾对这一电影的关注,疯狂地向她推送有关这电影的一切。
翻到影评,谭幼瑾没忍住看了几篇。有一篇她看了很久,对这种爆米花电影,无论是支持还是反对意见,一般都是从情节价值观方面谈,但这一篇则是完全的技术分析,开头就批评了片子的布光构图……
每个字都在告诉片方:我是同行。谭幼瑾想到了原山的某个同行,看到第二遍的时候,谭幼瑾几乎确认了这同行是谁。
“同行是冤家”直接给了现成的反驳理由。底下有评论说:既然你讲得这么专业,告诉我你自己拍了个啥。
谭幼瑾觉得这篇影评写的每一个字都特别在点儿上,唯一的问题是写影评的人。写影评的人也拍片子,但没有一部片子上过院线,这方面的成绩远比不上原山。于是再合理的批评,有了这个身份,都可以被认定是同行抑制不住的嫉妒。
谭幼瑾叹了口气,切了小号,给影评点了个赞。点完赞没忍住发表了一条评论。
大数据还捕捉到了谭幼瑾最新聊天主题,开始频繁跟她推送有关节目嘉宾的内容,不过大数据大概判定她对于戡没兴趣,给她推送的全是见过两次面的整容医生作为专家在各种节目亮相……
谭幼瑾拿了节目组的酬劳,很厚道地期望水花都出在其他嘉宾身上,她一点儿都不介意自己的镜头被剪掉。可惜事与愿违,预告片已经在她的亲戚同事学生间散布开。有八卦的亲戚问她最后和哪个男的在一块,是不是最好看的那一个。
她和于戡自从节目结束就没联系过。于戡在节目里算是彻底为她洗脱了她对他图谋不轨的罪名。于戡没联系她,她也没联系他。其实只要于戡像以往一切客套地叫她一声“谭老师”,这关系便可以继续下去,但是没有。
晚上,谭幼瑾买了鲜啤回家,没坐电梯一节节爬楼梯,爬到三楼,听到一个声音叫她:“谭幼瑾!”
谭幼瑾下意识地回了下头,其实不回头听声音也能听出来,虽然这个称呼有些陌生。她并没有答应,但也没向前走,就站在楼梯台阶上,手里拎着啤酒瓶子。
【??作者有话说】
◎自恋◎
谭幼瑾笑纳了于戡连名带性对自己的称呼, 轻松地调动面部肌肉露出一个笑,冲他点点头。于戡连跳了几级台阶,走到她身边。楼道不算窄,谭幼瑾却觉得有点挤。
谭幼瑾再有想象力, 也不会想到在她到家门口时, 于戡会叫住她, 塞给她一份体检报告单。
体检报告来自一家大三甲,而不是私营的体检连锁结构。看这厚度, 体检项目明显很全面。而报告单上的年龄性别告诉谭幼瑾, 这份体检报告的主人毫无疑问就是眼前人,而不是别的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于戡。
看她脸上流露出的疑惑, 于戡问:“你之前不是要看吗?”
“我……?”谭幼瑾话没说完,突然想起她确实说过类似的话, 但……
节目的前半段录制都在本市,那时候他们还有在摄像头之外见面的时间。那天晚上这房子楼下漏水, 物业给她房东——也就是于戡打电话, 要上来看一下。锁只有她的指纹才能打开, 她打车奔过来, 处理结束已经是半夜。处理结束, 于戡坚持她回录节目的住处。他的车限号,打了普通网约车。她和于戡坐在后排, 光线昏暗, 她乘车,无论坐哪个位置, 第一时间都是系安全带。
在她系上安全带之后, 她发现于戡没系安全带。倒不怪他, 司机铺设的垫子把安全带插口挡住了, 找到并不容易。而她出于对风险的厌恶,不能接受同车人不系安全带。在她找到插口后,她直接帮于戡扣紧了安全带。这一过程一气呵成,其间不小心碰到了于戡的腿,但时间很短暂。帮他系好安全带,她的目光便转向了窗外。
难得光污染很少,星星很亮,于戡建议他们提前一段路下车,他走着送她回家。她对凌晨两点的室外也有好奇,同意了于戡的建议。距离晚饭已经过了几个钟点,但附近的便利店早已关了。她从包里拿出口香糖嚼,顺便分享了一片薄荷味的给他。
过了会儿,等口香糖的味道在唇齿间散开,于戡突然凑过来吻她。凌晨两点,她的脑子并没有凌晨清醒,看着于戡的眼睛越来越近,一点儿没有要躲开的意思。但没吻成,他大概是有点儿紧张,一开始他的鼻子撞到了她的鼻子。她突然开始笑,笑声很夸张,她从未在于戡面前那么笑过。仿佛于戡做了一件非常滑稽的事。她知道夸张的笑声能够驱逐一切暧昧,而羞涩沉默只会把暧昧程度加深。这时候周围很静,她的耳朵里只能听到她的笑声。笑着笑着,她感觉她嘴里的薄荷口香糖黏在了牙齿上。
收束了这夸张的笑,谭幼瑾慢慢动用脸部肌肉转换成一个礼貌性的微笑。她微笑着告诉他,有一种极度厌恶危险的人,接吻前需要对方出具完备的体检报告,以防被传染疾病。恰巧她也是个很厌恶风险的人。因为太厌恶风险了,所以她一直单身到现在。
她相信以于戡的智商,能听懂她的拒绝。事实上,于戡确实听懂了。自此之后,除了录制节目,他再没像她表达过超过朋友关系以上的热情。
每次在节目录制里感到他的热情,谭幼瑾都要在心里感叹:这人真是能屈能伸,不成功简直没天理。
体检报告放在谭幼瑾手里,来得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她看了一眼于戡的背影,回过头输入自己的指纹开锁。
她觉得于戡完全在赌气,但这口气堵了好几个月,她还是没想到。
回到家,谭幼瑾马上又看到了于戡的脸,在微信照片里。照片中的于戡帽子压低到眉毛,但谭幼瑾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据拍照人说,这张脸比她今天看到的年轻十几天。照片上,于戡旁边还有一个女孩儿,长得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