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薛宁,秦白霄闭上眼,神识飘到屋舍之后,看到了一片黑暗中,靠墙盘膝而坐的姑娘。
她衣裙颜色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白皙的手指交缠在一起,捏着一个蹩脚笨拙的指诀。
在她前方的地面上放着一枝花,花瓣已然有些衰败痕迹,她一次又一次试图将灵力注入其中,很快鼻尖额头都布满了汗珠。
她鼻尖上有颗小痣,汗水晶莹地附着在上面,她抬手擦去汗珠,往日里苍白的唇因不甘心地咬过,泛着娇艳的光泽,让他想起在凡人界见其他弟子吃过的某种汁液饱满的水果。
秦白霄倏地睁开眼,握紧手中剑再次开始练剑。
不管她在干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不是伤害兄长的事,都与他无关。
两人都一门心思修炼,就并未注意到屋里的人也没休息。
秦江月手里握着身份玉牌,自从和薛宁开诚布公,她就把这东西还回来了。
她倒是完全不担心他反悔,再找人把她赶走。
他也确实不会那么做就是了。
将经脉里最后一点点灵力注入进去,玉牌缓缓亮起来,很快,慕不逾的声音响起。
“江月?你还能操纵玉牌?”
似乎惊讶于他居然还有点灵力。
秦江月没回答这个问题,只说自己要说的事,他的灵力太少太少了,支撑不了多久的对话。
“弟子已经让薛宁不再碰后山的藤蔓了。”
慕不逾沉默良久才说:“你知道了。”
其实他想问他是如何知道的?如果是以前,他并不意外他会知道,但现在秦江月什么样子天下人都一清二楚,居然还能看出来?
要问的话已经到了唇边,但秦江月说:“很快就没人知道了。”
慕不逾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这个时候,秦江月灵力彻底耗尽,联络中断,他的身份玉牌,彻底变成了废石一块。
秦江月随手将玉牌扔到床头。
床榻的这个位置,恰好与薛宁选择的修炼位置一墙之隔。
这里没人设下什么结界,于是她的嘀嘀咕咕,他耳力敏锐,听得一清二楚。
她在很努力修炼,尝试让无根之花盛放。
花苞却一直不给面子,直到天快亮的时候还没反应。
秦江月平躺着,墨发铺满了床榻,宽大的黑袍松了腰带,他整个人如同墨色的蝴蝶在休憩,双眸闭合,似乎是睡着了。
但在听见薛宁念叨“秦江月怕不是故意蒙我”时,那双眼睛睁了开来,沉静清冷的双眸缓缓泛起一丝涟漪,因孤独寂静而在他周身泛滥的压抑如同被惊扰,找到了出口,缓缓消散了。
一墙之隔的另一面,薛宁踢了踢也在修炼的小神龟:“你说这花保真吗?它是不是有问题啊?他故意给我个假花,让我成不了事,有没有这种可能?”
明明之前她催生那些种子还有些成效,对这枝花却半点效果没见到。
小神龟正要说真君不是那么无聊的人,就见薛宁提起裙摆跑出去,很快拿了什么东西回来。
天蒙蒙亮,万物即将复苏之际,薛宁拿了一根之前劈下来的藤蔓说:“既然花不行,我换个试试就知道了。”
反正秦江月只说不让烧这些藤蔓,也没说不让拿来修炼。
有现成的,不用白不用。
薛宁一鼓作气,把攒了一晚上无法重唤断根之花的灵力送进了藤蔓之中。
无争法阁里,紫衣金冠打坐修炼的慕不逾猛地从入定中睁开眼。
薛琮,你女儿是不是有病?
是不是?????
慕不逾紫衣金冠,面容冰封,恨不得立刻将薛宁反噬而死。
但她要是真的这么死了,死因经查有可能会暴露他的秘密,会很麻烦。
她什么都不知道,也罪不至死。
薛宁,薛宁,薛宁。
可以说从薛宁搬去后山开始,日理万机的府主脑子里几乎每天都要过好几遍这个名字,他真的是,烦不胜烦。
不杀了她,也得让她得到点教训,没力气再瞎折腾。
慕不逾这样想着,右手食指亮起幽暗的光芒,淡淡的莹绿色消失在他指尖,千里之隔的后山,薛宁被灵力反噬,哪怕尽力侧身躲开那一瞬的光芒,还是被打到了。
胸口一疼,旧伤都还没完全好,又添了新伤,薛宁嘴角沁出血来。
小神龟见此,赶紧变大自己的龟壳,在后面撑住她险些倒下的身体。
“仙子,你没事吧??”
算它有良心,吃了她几顿,还知道接住她。
薛宁不甘心地擦了一下嘴角:“没事,我再试试。”
她不死心。
无根之花不给她任何反应,这藤蔓不但没反应,还反噬,她脾气上来了,就是不肯这么放弃。
她得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才行。
于是本来已经准备重新入定的慕不逾,再次感知到了灵力的入侵。
“……”
好大的胆子,竟然还不知难而退。
她那点微乎其微的灵力,其实根本无法对慕不逾造成任何伤害,只如蜉蝣撼树,唯一的价值就是刷一刷在强者面前的存在感。
比起上一次灌入的灵力,这次还更少了一些,慕不逾轻轻振袖,薛宁就再次被反噬。
这次她早有防备,及时躲开,只稍微被波及到了一点点。
看着这根断成几截的藤蔓,想到秦江月的提醒,薛宁没再头铁,把它扔到了一边。
扔了还不满意,又跑过去拳打脚踢,还是不解气,就喊了小神龟过来。
“去撒尿。”
小神龟:“????”
“撒到那上面去。”薛宁拿出最大的利益诱惑,“明天给你加鸡腿。”
小神龟二话不说,开解。
哪怕它是神兽,但架不住诱惑太大了,没有那玩意儿,它也得想法子挤出来一点。
慕不逾本来感知不到这些的,无争仙府那么大地方,有无数的灵兽生存,也有许多未开灵智的小兽,通常这些动物都会自觉避开藤蔓,不来撒野,就算真的做了什么,这类事他也很少去在意和发觉。
但今夜不太一样,他恰好就正关注着,于是感受就特别深刻。
这玩意来源还不同于普通灵兽,表现就更明显了。
慕不逾猛地站起,无争法阁之上天雷滚滚,众人跑出内阁望着府主峰的方向,都在猜测府主是不是瓶颈多年,终于要突破了?
薛宁也看到了那雷云,电闪雷鸣的,动静那么大,她想看不见都难。
正好奇这是怎么了,突然听到秦白霄的声音:“兄长让你进去。”
天已经亮了,只是雷云蔽日,光线仍然昏暗。
秦白霄在天亮的一瞬间就见到了秦江月,得兄长指点之后本想立刻去研习新的剑法,谁知兄长就吩咐他来找人。
他带着莫名的心情来见薛宁,就看到她狼狈憔悴的样子。
衣裳乱了,甚至还沾了不少灰尘,发髻歪了,玉簪断在了发髻里,嘴角还有血迹,苍白的脸上挂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像被狠狠□□了一番。
温颜就从来不会这样。
她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永远都是仪态高贵的师姐模样。
秦白霄沉默地目送薛宁带着小神龟离开,后者大约做了什么让她高兴的事,她哪怕头发上还有片树叶,嗓音还伴着沙哑,也与小神龟带笑寒暄。
看着有点蠢。
秦白霄敛眸,握剑去修炼了。
快没时间了。
他和兄长都是。
今日再见兄长,明显看到他眉心血线又加深了。
薛宁看到秦江月的时候,也发现了他的情况。
她愣了愣,算算日子,这才几天,他怎么就到这个程度了?
原书里秦江月最后活了月余,若非出现变故,也许还能多坚持一阵子。
那变故也是薛宁一直在警惕着的——魔神会再来见他。
那是原书中女主和白月光与魔神最惨烈的一战,直接导致秦江月的身体彻底支撑不住,在魔神离开后没两天就陨落了。
女主也重伤昏迷,躺了足足半月才睁眼。
这件事激励了男主,是他拿起降魔剑立誓报仇的契机。
爱人兄长都被魔神折磨,他如何咽的下那口气?
但现在是怎么回事?
是她哪里表现太差了,把白月光怠慢了?
昨天晚上?
是因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
可原书里很多人说过更过分的话,他也没在意过。
薛宁深刻意识到,自己要是提前把白月光气死,魔神来了都得给她鼓鼓掌。
“不是同你说过,不要再动那些藤蔓。”
秦江月这时开口,与他眉心血线不同的是,他声音和缓,低徊动听,完全听不出重伤之人的感觉。
薛宁答非所问:“你是不是一夜没睡?”
不然怎么知道她动藤蔓了?
算算位置,她就意识到自己昨晚选的地方就和他一墙之隔,于是又道:“我吵到你了?”
秦江月沉默下来。
她好像总是这样,经常答非所问,冒出来的话都是些他意想不到的,也不像是薛宁这个人该关心的。
他不认为她是真的在意他的死活,也许真的就像是她表现出来的那样,父亲死时因为还可以压榨他,不需要妥协,所以一条道走到黑,甚至变本加厉。
现在他也要死了,以后无人可以依靠,就别无选择,只能妥协和改变自己。
眼前一花,定睛再看,是薛宁靠近了,在研究他的眉心血线。
温热的手指按在眉心,秦江月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倏地攥紧。
“你有没有哪儿不舒服?要不要用什么药?”
她问了一句,近距离盯着他的眼睛,等待他的回答。
秦江月的瞳仁是琥珀色的,接近于茶色。
薛宁看着他的眼珠,想到秋日枯黄的落叶,寸草不生荒无人烟的大戈壁,但最接近的,应该是某种酒液的颜色。
她甚至还能闻到淡淡的醉人香气。
空气的温度升腾而起,她快速撤开,因为动作匆忙了些,发间断了一截的发簪掉了下来,还有发丝间一点点萧瑟的落叶。
落叶枯黄了一半,被秦江月用手接住,薛宁看了一眼他苍白的掌心,下意识摸了摸发髻。
糟糕,都忘记看看自己是什么形象,就这么见了秦白霄,那倒也算了,可见秦江月……
“我去收拾一下。”
这里就一间房,薛宁也去不了别处收拾,就只能是屋子里唯一的镜子面前。
镜子是最普通的铜镜,照人实在有些困难,薛宁看得只觉眼晕。
她昨夜灵力耗尽,身心俱疲,也折腾不出水镜来照了,只能凑合。
凑合的结果就是,脸是擦干净了,但发髻实在太难梳了。
穿书到今日,她都没有散开过头发,都是用法力清理一下作罢,因为拆掉了就不会梳了。
现在不得不拆,又没灵力清理,就得用最原始的办法洗头。
“小神龟!”
小神龟比她更加身心俱疲。
它有些自我怀疑地接收那个“去打水”的眼神,走的时候四只脚脚步都是虚浮的。
秦江月就一直在一边看着她折腾。
洗脸洗头,试图擦干头发,但因为头发太长太多失败,只能尽量让它不滴水。
看着身上乱七八糟的衣服,薛宁回了一下头,秦江月这个时候已经转开了视线,话题被打断之后,他就没有重启的打算,绝不是那种到砂锅问到底的人。
这种性格很好,不烦人,但放现在的他身上,总有些过于孤独沉默了一些。
薛宁抿抿唇,倒希望他再问一次。
她突然跑到秦江月面前,在他眼前晃了晃手,那双似乎对一切都失去兴趣的眼睛就落在了她身上。
姑娘披着满头长发,手里抱着一堆裙子,笑盈盈地看着他。
“帮我选选衣服?”薛宁一本正经,“既然决定要做出改变,那就要从头到脚都有所回应。我准备换个发髻,再换件衣裳,试试以前没试过的风格,你闲着也是闲着,帮我选选?”
她好像总是忙忙碌碌,有做不完的事情。
秦江月和她在一个屋檐底下,就也有做不完的事情。
他被迫看了一场换装秀,看到最后一件时他在想,女子怎么有那么多衣裳可换?
复又想起自己在孤月峰所谓的“家”里,也有几个房间的柜子用来放置衣物,又觉得很正常了。
甚至觉得,薛宁的衣服还是少了些,不但少,每件都是差不多的样子,颜色也接近,都是持重老成的颜色,黑的,墨蓝的,墨绿的,换来换去没什么区别。
唯一有些不同的是一件烟紫色的齐胸襦裙,襦裙外是淡银色的围裳,裙子上装饰依然少得可怜,花纹也没什么,但比起其他的,总算是尚未适合她的颜色。
这是最后一件,她穿上走出来的时候,秦江月皱了一下眉。
“不好看啊?”
薛宁以为他皱眉是觉得难看,转身想去脱掉,一直沉默的秦江月在这时开口。
“去梳头。”
他再次选择了不回答,只是让她去做另外一件事,薛宁拿起梳子的时候才意识到,其实他是觉得好看的。
好看要皱眉头?
那觉得不好看或者觉得不高兴、不满意的时候,反而会露出温和从容的表情吗?
薛宁透过模糊的铜镜望向秦江月倒映的脸庞,克制安静的青年端坐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周身如泛着淡淡的光芒,隔着铜镜都能感觉到光芒很盛,像神仙的画作。
薛宁忽然很想看他再握剑。
她想到第一次见他时的画面。
那真是“玉袍长剑堪风流”。
“师兄。”
她突然开口。
注意到秦江月视线转了过来,薛宁攥紧了梳子,和他模模糊糊的对视。
“镜子太模糊了,我什么都看不见,你能不能帮我梳头?”
比起薛宁从前对秦江月的要求,梳头实在不值一提。
但梳头和其他事相比,微不足道中又多了一点暧昧。
两人在模糊的铜镜里对视,明明谁都看不清什么,心里却好像压了重石,薛宁有一瞬甚至呼吸不上来。
她匆忙躲开视线,有点恼恨自己怎么突然提出这种要求,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我开玩笑的……”
“我不会。”
两人几乎同时回答。
薛宁怔了怔,说:“师兄不会啊……师兄也有不会的事。”
这是她第二次说类似的话。
上次觉得他不会有不知道的事,这次觉得,他不该有不会的事。
秦江月沉默片刻道:“我也是最近才发现,这世上我不会的事,有很多。”
薛宁回过了头。
秦江月靠坐在轮椅上,姿态随意,没有那么规整,但比挺胸抬头的时候,更有些哀寂之意。
他的皮囊和灵魂好像都快要腐朽了,看起来温柔内敛的人,多了点荼蘼破碎的黑色魅力。
只有他们两个相处的时候,他很少笑,比起别人印象里温柔强大的师兄,在她跟前,他几乎是有些冷酷的。
“其实我也不会。”
薛宁忽然说:“我不会的事更多,简直多如天上繁星,数都数不清楚。”
“之前的发髻梳了很久,也没怎么拆开过,那么多年如一日。现在拆了就还原不了,干脆也不梳了。”
她将长发拢到胸前一侧,低着头编辫子。
“随便编个辫子好了,反正这里也没什么人。”
秦江月静静看着薛宁编辫子。
她手很巧,虽然不会梳女子繁复的发髻,但编辫子很拿手,各种各样的小辫子都不在话下,不过眼下时间不多,她就只编了一条,侧边垂着,不碍事就行。
抬起眼时,正对上秦江月的眼睛,他好像有独特的磁场,只要和他在一起,心就好像风车一样,忍不住跟着他转啊转。
“昨晚我试了一夜,花都没有任何反应。”
薛宁拿出秦江月给的那枝花,花瓣已经开始凋零,看起来蔫巴巴的。
“所以就想拿别的试试,随手就拿了藤蔓,不是故意不听你的话,我以为你只是不让我烧它们。”
她解释了最开始的问题。
还真是和以前一点都不一样了。
说着要做出改变,就真的改变了。
这真的还是从前那个总是食言撒谎的人吗。
“我再试试,你好好休息。”
薛宁起身过来,将轮椅推到床榻边,弯下腰打算把他扶上去。
秦江月接受了。
他没说什么不用休息的话,因为他很清楚薛宁直接推了轮椅,就是不管他说什么,都要让他躺下的。
这不重要,反正在哪里都是发呆,躺着就躺着。
秦江月躺到床上,琥珀色的眼睛放空,比刚刚见面的时候,他好像更沉默了一些。
薛宁有点受不了这种消沉压抑的气氛。
她又看了他一会,转身想走,衣袖忽然被人抓住。
她惊讶地往回去,秦江月淡淡地看着她道:“你的伤,今日不可再动灵力。”
……哦,对了,昨晚被反噬了。
薛宁皱眉,有些不乐意:“我还想再试试……”
衰败的花时时刻刻提醒着她的无能,连根断木头都能反噬她,她真的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转变。
“修行最忌急功近利。”秦江月慢慢松开了她的衣袖,“但这只是我的建议,你可以不听。”
提醒过,他的义务就已经尽到了,秦江月闭上眼,根本睡不着,但也只能这样。
床边的姑娘停滞半晌,慢慢在床榻边坐下了。
秦江月广袖里的手指慢慢动了动。
“那就等等吧,我就在这里疗伤。”
一天罢了,总共也还没过几天,还有个把月,等等就等等。
不过疗伤这件事她也不会,笨拙地靠在床头,手捏来捏去试图用本能结一个印,好半晌没有成效。
也许原身也不怎么会疗伤,她从出生到后面死去,身体一直不好,可除了死的时候,都没受过外伤,只是本身的羸弱罢了,自然也用不着疗伤。
薛琮死后,她作天作地,也没人愿意再教她,哪怕有,她也不愿意去学。
薛宁气馁地放下手,刚要放弃,身边人修长如玉的手探过来,半撑着身子,认认真真地替她将双手结印。
“这样。”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比薛宁还要哑,薛宁只是受这点伤尚且疼痛难忍,更不要说他了。
可能书中的白月光,就是要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吧。
“记住了吗。”
疑问在耳边,薛宁匆匆道:“记住了。”
秦江月想放开手,被薛宁紧紧抓住。
“我试试看,如果哪里不对,你再帮我纠正。”
薛宁这样说着,没敢看他,一门心思盯着两人的手。
秦江月慢慢把手扯开,答应下来:“好。”
薛宁心跳忽然变得很快,顷刻间出了一身汗,本来很聪明的一个人,记忆力也还算不错,突然就变得不好了。
几次出错,秦江月都给她纠正了,两人手指一冷一热,时不时的触碰交叠,薛宁倏地站了起来。
“我,我自己再试试。”
她背过身去,一溜儿滑到地上的蒲团上,缩在那里不肯回头。
秦江月看了一会自己的手指,慢慢躺下,闭着眼不言不语。
他从头至尾都没有任何薛宁那般的鲜活情绪。
他的情绪和他的人一样,都快要死了。
薛宁盘腿坐在蒲团上,盯着自己的手质问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好好学疗伤不好吗,跑什么,跑了倒显得多心虚,明明她也没胡思乱想什么。
悄悄回头,看到床榻上人似乎睡着的脸庞,从第一天到后山,直到现在,他唯一还和凡人不太一样的,可能就是没有正常的生理需求。
饭是会吃一些,但没有三急,这大概是天道对这位骄子唯一的一点仁慈,让他在人生最会阶段,尚且能保存一点颜面。
薛宁起身,一步步走向床围,唇瓣干燥,急切地想说些什么,她知道他没睡着。
可话还没到说出来,就听见外面的秦白霄在诧异地喊“师姐”。
薛宁如梦初醒,想起了女主。
安静了几天,她以为女主不会来了,自己成功证明剧情还是可以改变的了,但并没有。
薛宁透过窗缝朝外看,一身素衣的温颜站在秦白霄面前,色如冷月,如果月宫真的有嫦娥仙子,那就该是她那个模样。
“我来帮忙照顾师兄。”温颜视线微垂,道明来意。
秦白霄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顿了一会才说:“兄长之前说不必师姐过来。”
温颜对除了秦江月之外的人都是冷冷淡淡的:“师兄是这样说,但这次不是我自作主张。”
秦白霄怔住。
时间倒退回半个时辰前。
温颜本来被关在思过崖,突然被人接了出来,去见府主。
她永远忘不了自己离开时慕妏那个羡慕不安的眼神,见了府主之后就想替她求情,可慕不逾一个字都不听,只发号施令。
“你去后山,和薛宁一起照顾江月,把她盯紧了,莫要让她再胡作非为。”
温颜当时就愣住了。
她心里虽然一直很想再去试试,但身不由己,也被拒绝了一次,还没办法过去。
现在不但禁闭提前解除,还能如愿以偿,可谓是天上掉馅饼。
她赶忙应了下来,也没忘记慕妏在受苦,离开前还想着求情的事,但慕不逾直接把人赶了出来,结界强大无比,温颜如今的修为还动不了分毫。
强闯更是不敢。
最后只能作罢,连行李都顾不上收拾,只简单换了衣裳,就迫不及待到了这里。
府主的意思,就算是秦江月,也不能总是拒绝。
秦白霄心情复杂地来向秦江月禀报这件事,虽然他觉得兄长一定听见了。
在门口又复述了一遍这件事,他就在等秦江月出来见温颜。
屋里,薛宁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她看到秦江月起身,就要开口见他们。
薛宁猛地上前捂住了他的唇。
秦江月眉目一凝,平静却锐利地看着她,她手有些发抖,但还是死死捂着他的唇,冰冷柔软的唇瓣贴着她的掌心,有些令人恼火的湿热悸动。
“不许答应。”薛宁声音慌慌张张,眼里尽是急切,“让她离开。”
秦江月目光垂下,盯着她的手没有反应。
门外,秦白霄没得到回答,也不想温颜一直等着内心不安,就再次开口:“兄长?你可还好?”
无需怀疑,下一秒秦江月再不开口,秦白霄一定会冲进来。
薛宁眼底流露出几分哀求,秦江月阖了阖眼,抬手拉下她的手,看起来很坚决的薛宁就这么轻轻松松被拉开了。
秦白霄紧接着推门而入,看到秦江月好端端坐在那,神色平静从容,倒是旁边站着的薛宁大变样,衣裙难得是浅色年轻的样式,发髻也变了,好像换了一个人。
她正怨念无比地瞪着他,秦白霄不禁低头,不知继续往前时该先走左脚还是右脚。
不过他不需要苦恼这个了,温颜紧随其后进来,在门口处直接跪了下来。
“师兄,府主本将我关在思过崖九层,今日突然将我放了出来,命我来照顾师兄。”
后半段盯着薛宁的话,当然是不能说出来的了。
不过温颜瞥了薛宁一眼,接触到那个视线,薛宁立刻明白,那个该死的老头儿肯定是针对她!
薛老师不会放过你的!
薛宁咬唇,发誓一定要给慕不逾一点教训,此仇不报非女子。
发完了誓,她又充满希望地望向秦江月,希望可以听到他再次拒绝。
这是她目前唯一的希望了。
这次温颜可不是自己要来的,是慕不逾派来的,她要是再张牙舞爪拒绝,慕不逾就又有了来处置她的理由,到时候她留不在这里不说,还要再受伤。
她真的疼怕了。
男主还站在那,更不会容她对女主做什么。
只能寄希望于秦江月的拒绝了。
秦江月当然注意到了她很有存在感的视线。
她眼眶都红了,好像有眼泪在里面转圈,始终都没掉下来。
他想,要掉下来了。
“那你就留下吧。”
他这样说着,看到薛宁睁大眼睛,仿佛他犯了天大的罪,她受了极大的委屈。
她张张嘴,好半晌说不出话,最后攥着拳头推开挡在门口的秦白霄跑了出去。
直到消失在他的视线里,那要掉不掉的眼泪,到底还是没有掉下来。
秦江月低下头,食指指腹与拇指轻轻摩挲。
府主既然让温颜来了,肯定就是打定主意让她留下。
温颜可不是最初送到后山那些仙婢或灵药,她是大长老的亲传弟子,哪怕她不曾言明过,但无争仙府里没人不知道她对秦江月的心意。
如果不是薛宁霸占着秦江月,府主和大长老早就为他们做主了。
如今府主会送温颜过来,不难猜测,定时昨晚薛宁对藤蔓做的事再次激怒了他。
府主身居高位多年,除了魔族甚少有人敢忤逆他,秦江月出事之前也很少拒绝他,是出事之后才一再拒绝。
秦江月太了解府主了,这个时候送来的人,哪怕他让她回去,不多久府主还是会让她再来,压力只会在温颜身上堆积,让她两边为难。
秦江月不喜欢为难别人。
以前他宁可为难自己也不会为难别人。
但现在他突然有点不想为难自己了。
薛宁如果再坚持一下,说不定结果就会不同。
也许只要她眼泪真的掉下来。
但是没有。
她跑了。
温颜和秦白霄都留下了。
也没关系。
本也是打算忍耐两天,给了府主面子,再想法子让温颜自己主动离开。
两人站在秦江月面前,一个满脸欣喜,一个神色复杂。
温颜是个冷情的姑娘,平日里哪里这样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