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入夏,夜里还是凉的,浑身湿透的林长民打了两个喷嚏, 林荣礼忍着腰疼, 帮他将湿透的衣裳脱下来,口中催促:“快些快些,别着了凉。”
然后扶着腰直直坐下,缓缓的爬上床。
林长民这才发现父亲的异样, 手足无措了片刻, 只知道拿小拳头去捶。
林荣礼被他捶的险些掉了魂儿,忙叫停了他:“柜子里有药油。”
林长民“哦”了一声, 跳下床,拿出药油擦在父亲的腰上, 噼里啪啦一顿拍。
“哎呦呦呦!好好好, 停停停停!”林荣礼哀嚎道:“好儿子,你自己去睡, 爹躺一躺就好了。”
“真……真的?”长民犹豫着。
“真的, 快睡去吧, 明早还要上学。”他冷汗涔涔的撵他回屋。
次日一早,天才刚蒙蒙亮,长民推醒了林荣礼:“爹!早上吃什么?”林荣礼腰还是疼,让他自己从柜子里的瓦罐中取几枚铜钱,去巷口的早点摊子上买,带着上学路上吃。
长民本就起得晚,拿着钱就跑了出去。
全世界都安静了,林荣礼又趴回了床上,忍着饥肠辘辘,一动也不想动。
谁料过了盏茶功夫,林长民又跑回来,跑了一头大汗,给他留了几个水煎包,还给他倒了碗水搁在手边。
林荣礼心中酸楚,口中不耐烦的催促道:“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你爹,赶紧上学去,晚了先生打你板子!”
长民嘴里塞了个包子就朝门外跑去。
林荣礼挪到床里头,支开窗户,看着儿子的背影,眼眶有些潮湿。他吃了煎包,喝了水,这才挣扎这下地,慢慢活动一下,才发觉已经稍好些了。
地上扔着昨天长民换下来的衣裳,湿哒哒的沾满了灰。
他寻了只木盆装起来,瘸瘸拐拐的去院子里洗衣裳。经过堂屋时发现桌上的酒盅,昨晚舀上的酒已经跑了一小半,可他现在并不想动它。
他没时间,他要担水,劈柴,浇地,随便弄几口中饭吃,然后做好了晚饭等儿子下学回来——饭总不能顿顿去买。
爷俩就这么紧紧巴巴的过了一天,林长民吃着桌上烧黑了的饭菜,哀嚎道:“我娘和我姐啥时候回来!”
林荣礼要他闭嘴吃饭,何来那么多的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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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缕晨光撕开薄暮,林砚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外间仍是灯影绰绰。
他绕过壁板来到林长济身后,问他:“刚起来,还是没睡?”
林长济恍然抬头,原来天已经亮了,晨鸡破晓,窗外树梢上鸟雀啼鸣。
“你这书读的,都不分昼夜寒暑了。”林砚说着,命元祥打水进来。
“早一日考取功名,早一日不用在八股时文上靡费光阴。”林长济道:“这世上经世致用的学问那么多,哪一样都比《四书》、《五经》更利国利民。”
林砚但笑不语,他曾也是诟病科举制度的读书人之一,可真正考取进士之后才明白,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办法,这已是所有选官方式中最公平的一种,它至少给了无数寒门子弟一条进阶之梯,尽管它狭窄陡峭,毕竟它真实可触及。
林长济洗了把脸,拿巾帕擦净水渍,熬了一夜,那张脸上除了带着点疲惫,并无异色。林家的男子身体好,能熬大夜,很少生病,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不知保养身体,寿命普遍不长。
“秋闱九天七夜的考试并不好熬,还是要把身体养好。”林砚一边劝着他,一边同他一起去堂屋吃早饭。
毓秀带着两个妹妹在院子里废寝忘食的种花,她曾住过的林家祖宅,也是在庭院里种了好几树杜鹃,现在低矮的花枝刚刚发出花苞,她们已想象着枝繁叶茂的样子了。
院子的另一头,元祥正在挽着衣袖在搭葡萄架,架下是一座秋千,只等盛夏葡萄藤爬满了架子,就可以坐在秋千上乘凉。
毓秀看在眼里,心生感触,便对两个妹妹说,在周家,莫说她可以系着襻膊戴着头巾,在太阳底下侍弄花草,就连男仆进到后院修缮房子,都要迅速回避到内室。
悦娘、安娘难以置信的望着她:“大户人家规矩这么多啊?”
毓秀心想,周家这样的百年世家,累世官宦,乍看上去规矩严明、井然有序,暗底下的腌臜事却不胜枚举,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有生活在当中的人知道,周璠夫妇操持着这么大一个家族,常有力不从心的时候,而这盘踞在江宁县的百年大族,实际上已经爬满了蛀虫,从芯子里开始蚕食侵吞,致使整个家族慢慢走向衰落。
相比一棵外表树大根深,内里腐朽不堪的巨木,林家这棵初出萌芽的幼苗却焕发着盎然生机。
家里的烟火气一日胜过一日。
有了长姐,多了不少欢声笑语。商号里忙的时候,毓秀也去帮忙,生意插不上手,就给长世长安送些吃的。
她在南记碰到了青筠,二人成了朋友。
青筠从小被继母关在家里,除了表姊妹堂姊妹,几乎没有朋友,而毓秀在室时的手帕交,如今也深居内宅相夫教子,甚少能联系的上。因此两人虽差着十岁,却十分投契。
一来二去间,免不了相互登门走动,刘员外就爱与林家亲近,反复当着周氏的面,说些让她们多来往的话。
周氏愈发的不快,背地里口口声声说林毓秀乃是她家弃妇,刘员外反问:“什么叫你家弃妇?哪里是你的家?”
“我,我说我娘家!”周氏怒道:“非要在气头上挑我的字眼。”
“不是……人家两家和离,你生什么气?”刘员外又问。
“我不是怕女儿学坏么。”周氏道。
“照你这么说,以后还不准阿煜和他表哥来往了?”刘员外又问。
“这事跟周兆平有什么关联?”周氏反问。
“和离又说不准是谁的错。”刘员外翻翻白眼。
“我……”周氏气的说不出话来,盖因丈夫说的就是事实,周兆平倘若没什么把柄在林家手里,怎么肯签和离书呢?她把指骨节捏的青白,愤愤道:“还用说吗?妻妾殴夫,本就是大逆之举,定是他们买通知县毁我侄儿名声,总之这林家女泼辣歹毒,不是好人!”
刘员外不软不硬的哂笑道:“林家可没有周家那样有钱有势,还能买通县令?”
周氏一阵理亏,却恼羞成怒,将丈夫一顿乱捶,直打的刘员外直不起腰来,然后气恼的将他轰出房门。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思凡(三合一)
周氏一阵理亏, 却恼羞成怒,将丈夫一顿乱捶,直打的刘员外直不起腰来, 然后气恼的将他轰出房门。
“还说人家殴打丈夫大逆不道, 自己打的倒挺顺手……”刘员外这些年早就习惯了, 至多是嘿然一笑:“幸亏我还纳了妾。”
随即去了姨娘房中。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青筠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出门去, 也不拘是埋头在各个铺子纷乱如麻的账簿里, 有时是去庙里上香,有时带着面纱去逛成衣店,其实刘家有成衣店,也有首饰脂粉铺, 她从前手头拮据, 也不太在意这些东西,如今两个女子一同逛街总有别样的趣味,渐渐的,两人的心情都疏朗了不少, 话也多起来。
两姐妹聊到家事, 青筠显然对周林两家的矛盾有所耳闻,江宁县毕竟不大, 亲戚套着亲戚,两姓和离可是大事, 顷刻间便传开了。
毓秀却也无意对外讲那些内情, 夫妻一场,既然已经和离, 各行其道便是。
青筠却是生平头一次对人倾诉继母的种种, 本意是让毓秀不要介怀继母的态度, 可话匣一旦打开,难免就多说了几句。
自古疏不间亲,毓秀也只能宽慰道:“你父亲对你还是很好的。”
青筠修长的睫毛低垂,说到父亲,就更不能细品了,常年连发妻的忌日都要她和哥哥提醒着,她向来以为父亲做不了继母的主,可她愿意跟林家来往,立时就能做主了,更遑论继母也未能耽误她纳妾,可她做女儿的,总不能怨怪父亲娶妻纳妾吧,所以化作淡淡一笑,并未接话。
毓秀以为她怪刘员外娶了继母,又道:“这世间男人,像我大弟那样坚持不肯续弦的毕竟是少数,他一个人带着儿子尚且能过,若是女儿呢?丧妇长女,若是没有继母,议亲都难。”
青筠又是一阵沉默。
青筠微低着头,她想,其实她现在也难。继母一心拖着她,拖够了草草打发掉,父亲对功名的执念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巴不得自己是个女子,扑身嫁给林长济做继室,可她受过继母的苦,早就发了誓,绝不为人继母。
更何况,世人都喜爱林长济那样的儒雅清秀的君子,她却觉得略显单薄,还不如……想到那个逆光走来的身影,再一想到那个六尺壮汉素手调汤的样子,青筠不由俏面微红,她素来不是忸忸怩怩的性子,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哎呀……”毓秀见她脸红,惭愧自责道:“我跟你一个在室的女孩儿说这些做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味过毓秀的话:“林姐姐,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丧妇长女难议亲……”毓秀道。
“不不,上一句。”她说。
“我说我大弟坚持不续弦,一个人带儿子。”毓秀又道。
“真的吗?这可真是太好……”青筠神色变了数遍,才掩住愉悦之情,改做满目悲悯:“真是,太感人了。”
“是啊,只是苦了孩子。”毓秀叹道。
但细想之下,林长济自来又当爹又当娘,倒从未让林砚受过什么委屈,所以续弦与否都看他自己的意愿,全家人也是不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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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学有大小月课,虽已变得名存实亡,但通过科试的生员,每月初和月中,都要去学宫听课,以便学正定时点评考卷,考校功课。
他们便去牙行,长租了一辆宽敞略新的马车,并雇了个车夫,供家中驱使。
林长济为人处世尚算练达,科试成绩又好,很快在府学中结交了几个不错的同窗,如科试第二的顾庭之。
相比之下,科试第一的陈谦则显得疏远许多,他是院试案首,又出身名门,累世官宦,从小受到“进则理学、退则风月”的影响,为人雅致风趣,但与谁相交都是平淡如水,不远不近,林长济不过与他打过几个招呼,算不上相熟。
每来府城,总少不得要拜谒宗师,参加文会,应酬同窗,以免闭门造车,这是每个考功名之人的必经之路,林砚前世也是如此,彼时家境殷实,对花钱没有概念,如今看来,科考之路上,许多花销是无形却又庞大的。
难怪常有人说,普通人家举三代之力方能供一个子弟读书科举,而庶民之中真正能考取功名的,更是凤毛菱角,当中辛酸不胜枚举,却依然有无数人前赴后继的去博一个功名,举全族之力谋一个进身之阶。
如此便进了六月。
天气是湿湿黏黏的闷热,既不出太阳,又没有一丝风。
这样的天气是最熬人的,林砚上身只穿了件猩红色的无袖小褂,豆绿色的细棉布裤子,赤脚坐在桌子上,为林长济打扇子。林长济眼看着他的举止越来越像个小童,无奈笑笑,又埋头书本之中。
长世和长安从乡下回来,被暑热折磨的打不起精神来,刘员外提醒他们多收棉纱和茶叶,朝廷有重开海贸的苗头,易私贸为公贸,介时松江棉销路大开,江宁县作为供给棉纱的重要产地,棉纱的价格也会跟着水涨船高,茶叶就更不必说了。买进卖出,是大赚一笔的好时机。
秋池从后面出来探了探头,见他们都回来了,又回了后院,不多时端着个大托盘出来。别看她瘦的皮包骨,力气却一点也不小,端着七八个装汤水的大碗端着毫不费力:“我家小姐命我煮的酸梅汤,用乌梅陈皮山楂熬了一个时辰,又放在井水里镇了一个上午,赶紧喝了消消暑。”
林长安瞧着那酸梅汤满口生津,笑道:“刘小姐一来,我们就有口福!”
林长世也忙道了谢,端过碗来啜了一口,吩咐掌柜和伙计们一起来喝。
林长安瞧瞧大伙,看看秋池,用手肘碰了碰林长世:“哥,去楼上谢谢人家的好意吧。”
林长世微微怔了一下:“哦,好。”
秋池又往他手中塞了两碗汤,道:“李掌柜和账房罗先生在楼上,烦劳二公子给他送上去。”
长世登上二楼,刘青筠正坐在外间一把官帽椅上与账房对账,见到他,既不似那日的仓皇,也毫无羞怯退避之意,林长世心想,他们大抵算是相熟了……吧。
可他的心脏为什么要跑到嗓子眼里去跳呢?
“二东家来得正好。”李掌柜接过酸梅汤,请他坐下。
林长世有些好奇的问:“刘小姐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周老太爷过寿,家中父母去了周府赴宴,我便寻隙来了。”毕竟周林两家关系尴尬,刘青筠只简单答了一句。
林长世点点头。
青筠神色如常的与他对账,已经年中了,需把两家的分红核算清楚。
“不是说年底再算吗?”林长世疑惑的问。
刘青筠道:“眼看七月份了,临近大比,我便自作主张,让罗先生先清算一次,今后一年分红两次,你看可好?”
“这固然是好,只是辛苦刘小姐和罗先生了。”林长世自然是答应的,心中对刘青筠充满感激。乡试赶考开销大,刘青筠能想到这一层,可以说很替他家考虑了。
等到罗先生和李掌柜下去,青筠才笑对他说:“一直没机会谢过你当日那碗汤呢。”
林长世的心险些跳出嗓子眼,他期期艾艾半晌,舌头像是打了个蝴蝶结,只好铺纸研墨开始写字。
刘青筠足愣了一会儿,总也猜不到这人要做什么,哦——原来是写了一道配方。
“这是上次熬汤的方子,原方比那日的还多几味,你若觉得有用,今后可以继续用。”林长世道。
青筠道谢接过,让秋池仔细收好。
待到刘青筠走了,罗先生才告诉长世,刘员外支了三百两银票给刘小姐,算作资助林长济乡试的盘缠,让她转交,刘青筠却不肯,说林家是清清白白的读书人,大抵不会随意受人钱财,便想了这个法子,提前分红。
林长世心里又是一阵感动。
虽说他们救过刘家小少爷,可那次的斗殴终究是因他而起,又因情势逼人不能见死不救,相比刘家对林家的帮助,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刘员外甚至愿意把女儿嫁给大哥,如果大哥不推拒就好了。
真的,好么?
想到这一点,林长世心里又不太舒服,他想不通原因,或许觉得这样想对不住大嫂,或许……他不敢往下想了,他一介白身无尺寸功名,拿什么向人家开口?
傍晚,刘员外突然造访林家,林砚正在堂屋整理去省城的箱笼和行装,书已经提前装箱,他坐在硕大的木箱上,用毛笔在簿子上勾画:“毛笔、砚台、补刀、浆糊、蜡烛、灯台、小铜炉……”
九天七夜的考试,吃住都在四尺见方考号里,条件极差。秋天入夜冷,衣服铺盖却又不能夹层,那些年代久远的考号需要临时修修补补,以防止风雨损坏卷面,晚上还要在考号门口挂个帘子,所以还需要自备钉锤、布帘。
进入考场所需出示的凭据,更是被他再三检查,装进防水的油纸袋里。
因此元祥带着刘员外进来时,看到的是被他铺了满地的考具。
林砚搁下簿子朝他草草行了一礼,笑道:“您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听闻你们父子即将进省城赴乡试,赶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刘员外说着,看到地上的炊具,奇怪的问:“怎么,还要在考场开伙吗?”
林砚道:“九天七夜呆在考场,又要答题,吃干粮是撑不住的,总要煮些粥饭、茶水。”
刘员外闻言唏嘘,突然就不想让儿孙去遭这个罪了,看着满地的笔墨纸砚,又问:“为什么不等去了省城再买?”
林砚笑道:“您有所不知,一进七月,大量考生涌入省城,不单是客栈坐地起价,笔墨纸砚等考试用具也一应飞涨,提前准备更齐全,也可以省下不少银两。”刘员外点了点头,暗叹,到底是书香门第,即便败落了,家学渊源依然深厚,连个八岁孩童都通晓这么多考试门道,反观他们刘家,生意做得大,也能花钱捐个官身,却仍摆脱不掉商贾人家的帽子。
钱再多有什么用,科举才是硬道理,唯有进身士族,才有优渥的地位和守护财富的能力。
元祥端茶进来,绕过一地的考具搁在刘员外手边,林砚这才道:“您稍坐,我去禀一声父亲。”
刘员外颔首,望着林砚的背影,心中暗叹,多好的孩子啊,从容有礼,不卑不亢,如果能当他的外公……咳,矜持矜持。
林长济正在房中用功,穿一身单薄的湖绸衫子,此时要见客,总要换一身妥帖的衣裳,固让林砚先出去,林砚也整好要去跟他谈茶叶、棉纱的抛售问题。
聊着聊着,刘员外却说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
“你爹平日里除了读书,还做些别的什么事情?”
林砚一愣,答道:“很多,做饭洗衣,还在街上摆过字摊呢。”
“那都是老黄历了,我是说……除了读书之外,可还有别的甚么喜好?”刘员外又问。
林砚笑道:“喜好都是用银子堆出来的,眼下可没什么,再说了,即便林家恢复从前盛况,他也无非是读书写字罢了,您应该问我三叔有什么喜好,他的喜好还多些。”
刘员外笑着捻须:“呵呵呵,甚好甚好。”
“什么甚好?”林砚一头雾水。
“呃……我是说令尊清心少欲、志向高洁,甚好。”他道。
林砚见是个摊牌的好时机,故作忧愁状:“好,也不好。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家父自家母去世后,从未想过续弦,从前我以为是家贫,可近来……”
说到这儿,他侧头瞧一眼内间,压低了声音:“近来总有人提亲,都被他婉言推辞掉了,恐怕是心定如磐石了。”
刘员外半张着嘴,如遭雷劈。
恰适时,林长济从里屋出来,一身洁净的素色直裰,依然是眉目清隽,举止儒雅,刘员外心中大呼惋惜,郎无情妾无意,难道白白错失这么好的姻缘?
林长济朝他见礼,刘员外也赶忙起身还礼,两人寒暄几句落座,刘员外才想起他来此间的目的,他朝林长济倾斜着身子,低声道:“你们怕是还不知道,周家又出大事了!”
林砚闻言,从手边的小几上抓了把瓜子……
林长济一向是潜志于心的淡然君子,不屑在背后议人长短,周家除外,所以他也凝神听着。
刘员外啜了口茶,娓娓道来:“今日周老太爷过寿,我陪拙荆回娘家拜寿,周家请了县里最好的昆曲班子在后园戏楼唱堂会,唱的是《游园惊梦》,唱杜丽娘的是云喜班的筱苍兰,扮相可真是一绝,要身段有身段,要嗓子有嗓子,真叫个行腔婉转,风韵雅致,美得如梦似幻……”
“然后呢?”林长济不听戏,对旦角的身段唱腔更没什么兴趣。
“然后,他唱了句:‘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刘员外在此停顿,却见林长济面色如常,果然是不懂戏的。
还是林长安从外头进来,接话道:“唱着《游园惊梦》,怎么出来《思凡》的词儿了?”
林长济看了他一眼,怪他听墙根。
“这是懂行的!”刘员外赞了句,接着道:“可不是奇怪吗,满堂都在喝倒彩,可他唱完这句,又说了句:‘周郎呀周郎,只等来世,我为女来你为男。’说完,冷不防一头撞在那戏楼柱子上,登时溅了一地血。”
刚刚还是凝神听着的三人,登时瞠目结舌,堂上一片哑然。
“怎会如此啊……”林长安惶惶道:“他说的周郎是谁?莫非有什么断袖之癖?”
“可不是说嘛,他触柱之后,周家人上前一看,当下就断了气,台上台下乱成了一锅粥,众人都站起身来看,唯有周家二爷坐在那儿哭,哭的呀差点断了气。我那岳父和舅兄怒不可遏,使人将他绑到祠堂里去了,再后来官差也来了,一场盛宴不欢而散,哎——作孽啊。”
刘员外这番话,信息量太大,让兄弟二人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里头只有林砚知道内情,心底竟生出一片凄凉,他只听说周璠将周兆平关了起来,却不想那伶人筱苍兰在大庭广众之下真的殉了情。
刘员外走时,反复交代:“待他人提起时,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千万别说啊!”
林长济也并非这种人,没隔几日,这件事便闹得满城风雨,成了宁江县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接着,就是周璠险些将周兆平活活打死的传闻。
后来林长济外出赴宴,席间又有人说起了这件事,大家都是同县同窗,又都要上省城赴乡试,本就是难免的。读书人满腹才华,讲起筱苍兰的凄美死状来更是绘声绘色,倒叫他有些食不下咽。
说了好一会儿,忽听有人一声咳嗽,众人方才想起林长济曾是周兆平的小舅子,席上有些尴尬,难为林长济还能神色如常的发问:“伤的那么重,还能参加本次乡试吗?”见林长济并未生气,席上众人也都松了口气,有人对林长济道:“幸亏令姐及早脱身。听说是腿断了,五脏俱损,别说秋闱了,怕是九死一生啊。”
又是一阵唏嘘:“周家家教这么严?”
自古文人狎妓,历来不当什么不雅之事,何况历代都有好男风者,癖好而已,在这些人眼中,娼*妓优伶同属下九流,哪里就至于用性命相抵了?
“你看周兄素日为人就知道了。”又有人道:“更何况,周老太爷是南京户部侍郎致仕,这次的寿宴,汇聚了全府各州县有头有脸的人物,死一个伶人事小,周家的脸面事大呀。”
相识久了的都知道,周兆平懦弱缺少主见,往日里只听母亲的话。
林长济听懂了,筱苍兰在全城豪绅面前触柱而亡,死前还不忘拉情人一把,周家遮掩不住,只能牺牲次子,换个家教严明的名声。
后来又听说活下来了,可也落了个半残,终身下不了地。
毕竟夫妻一场,林毓秀闻讯便觉后脊一阵发冷,脸上丝毫看不出喜怒,只说:“他们自来如此,从小纵容不加管教,养坏了,败坏了门风遮掩不住,又直接一棒子打死。”
万幸她没能生下孩子,否则别说脱身,连她的孩子都要在那种毫无人性温情的深宅中度过一生。
林砚捏着一只茶杯,沉声对三兄弟道:“要引以为戒。”
林毓秀一愣,这像个孩子该说的话吗?
林砚赶忙赔笑:“我说我自己,要引以为戒。”
林毓秀笑着捏捏他的小脸:“我们砚儿是小神童,长大也必然是正人君子,怎会像他那样呢。”
“咦?”林砚四下一看:“我二叔呢?这几天见首不见尾的,在忙什么?”
林长安道:“他忙着读书,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最近搬货、看账,就连吃饭时手里都拿着本书,四书带着《集注》背。”
林砚听后老怀甚慰,去找林长世,果然在房内挑灯夜读。
林长世只是略抬了抬头,又埋头在书本间。林砚也不吭声的默默坐在一旁。
“我考了四次院试,屡试不中。”他说:“也不知为什么,同样是一个娘胎生的,与大哥天差地别。”
林砚其实对林长世另有安排,等长济考完了乡试,家里富裕了,就给他在京城国子监捐个监生,监生在乡试中有优待,相对容易,再不济,结业时参加铨选,也能补个□□品官。
却听林长世又道:“我原本想着,科举有大哥呢,我资质平平,又年及弱冠,不如留在江宁守好家业,让大哥心无旁骛的去考试去做官,只要咱们这个家蒸蒸日上,后世子孙都受益。”
林砚点头道:“也有几分道理。”
林长世道:“可是……可是近来我发现,压根不能这么算啊。大哥的功名是大哥的,半分落不到我头上,我一介白身,就连,就就就,就连……”
“就连什么?”林砚听着费劲。
“就连喜欢的女子都不敢妄想。”林长安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笑道:“二哥你真真是要急死我。”
“去!小孩子家瞎掺和什么!”林长世骂他。
“你看他,最近厉害的不行,还会骂人了呢。”林长安依旧笑呵呵的,一副很欠扁的样子。
“你有中意的女子了?”林砚八岁的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
林长世骤起一身鸡皮疙瘩。
“就是刘员外的女儿,刘大小姐。”林长安又道。
林长世赶紧道:“不许往外乱说,毁人清白!”
林长安道:“我哪有那么不知轻重!”
“林长安。”林砚终于忍不住了:“你怎么跟兄长说话?”
林长安愣了愣,自知理亏,讪讪的坐到一边。
“家人的宽容永远不是你肆意挥霍得寸进尺的资本。”林砚冷声道:“待外人也一样。”
林长安点了下头,他对两个哥哥固然感情很深,却少有尊重,尤其是二哥林长世,他心里也知道,是二哥为人宽厚从不与他计较罢了。见林长安的嚣张气焰有所收敛,他又看向林长世:“刘员外想找一个身负功名的女婿,刘小姐却未必,我瞧她对你大哥毫无兴致。”
林长世摇头道:“她可以不在乎,我却不能含糊,刘员外重视功名自有他的道理,我给不了,就不该耽误人家闺女。”
这话说得,林砚都是一愣。
但细想之下,林长世这话,也不无道理,换他是做父亲的,恐怕也愿将女儿嫁给林长济这样的人,相貌人品才能俱佳,前途可见。刘青筠不在乎功名,是因为不懂得功名的重要,她可以不在乎,林长世却不能欺负她不谙世事,就不去奋力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