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童点了下头,“一个归葬丁忧,一个贬官,都不是好事啊。怎么,缺钱?”
二人讪讪不语。
婢女见客人窘状,解围道:“县主,我们去那边走走吧?”
萧童瞪了她一眼,“我算是知道你们大王的钱都花到哪里去了,京城贵邸中,有像永王府这样寒伧的吗?做好人啊,是真难。总不能因为永王人好,就都逮着他一个人薅吧?”
孔博士抬起头,“县主生来富贵无极,叼金馔玉,岂懂寒门子弟之困?”
见对方挑眉,他愤道:“下官苦读二十载,未有一日止,终于登科进士。在京守选十年,求官不得。京都居大不易,朝苦寒饥,多靠大王接济,不至全家饿死街头。授官后,每月俸禄不过四十贯,勉强维持一家赁房吃穿。若非走投无路,谁会拜权贵马前?”
萧童心中暗惊,月俸四十贯,她一件衣服的钱,竟要养活一家子人。
孔贞不顾庞度的暗示,再道:“蛙鸣堪笑问官私,更劝饥人食肉糜。县主指责之前,何不想想别人是否拥有县主所有的一切。”
一通话把萧童说得哑口无言,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还从来没有下位者当面驳斥她。
“县主怎么在这儿?”李慎站在几步外,不知何时来的。
萧童面色别扭,既有被他看见自己窘态的尴尬,也有插手他私事被抓包的心虚。
他却笑着缓步而至,挡在她身前,不冷不热道:“博士因言获罪,心中有怨难平,可县主年幼天真,与此无涉,何必迁怒于她?”
“大王教训得是。”孔博士低下头。
“说吧,找我何事?”
对方显得有些急切,布满红血丝的眼珠盯着李慎,“大王,宣旨的中使迫遣下官家眷,明日随下官出京赴任。大王知道,下官小女年方九岁,染疾在床,只怕走不到安陵就……”
李慎叹了口气,“贬官收到诏书便要携眷离开,不得拖延一日,这是朝廷律制。世祖朝有皇子被贬出京,也是如此。”
孔博士双目泛光,哽咽道:“弘业十三年,下官贬潮州,幼弟就死在商南层峰驿。下官实是走投无路……”
萧童听他讲述,想起自己早年和父母兄长远行,或访亲问友,或寻幽探胜,好不快活。怎么到了别人这里,就成了凄惨的骨肉诀别离旅?
她站了起来,“孔博士一看就是死脑筋读书人,这种事你求大王有什么用呢?他最多给你点钱赁车,让你女儿路上舒适一些。但久病之人经不起旅途折腾,于事无补。”
庞度眼珠一转,“县主有何妙法?”
几个人都看着她,她眼皮一掀,“今日把你女儿过继给信得过之人,再送去庵观休养,给人家捐点钱,无有不应的。”
“这……行吗?”
“有何不可?”
李慎细想了想,“倒是可行,博士若信得过,此事由我安排。”
孔博士纠结片刻,下定决心道:“下官谢过大王,谢过县主。下官方才失言,请县主原宥。”
萧童瞧了眼李慎,“我是看大王的面子,你不必谢我。”
她话锋一转:“员外郎找大王又是何事呢?是缺钱吗?”
庞度脸色臊红,语气却如常:“县主慧眼。”
萧童朝石墩一坐,“难怪大王寒薄,端的是个散财童子。”
众人见她说话这么没分寸,暗自惊诧,更没想到李慎无奈道:“县主……”
似在请求她少说几句。
她却不领受,“大王并无实封,在诸王公主中赏赐也算少的,更不会渎货敛财,全靠俸禄,怎么养得了天下寒士?”
庞度敛容道:“下官并非不知大王处境。下官早岁而孤,族无亲房,幸有大王资助求学,此恩难报。得官后,兄妹甥侄来投,中表相依,上百口衣食由下官待办,积蓄甚薄。然归葬上亲乃人之大伦,若非无门,断不敢求到大王这儿。”
本朝注重亲族,投靠做官的亲戚是普遍风气,尤其是没了丈夫的女子,多带着孩子回兄弟父母家过活,娘家不仅要善待,还得给子侄外甥供书上学包办嫁娶。因此,一个官员养几十上百口人实属平常。幽州萧府里就养着不少亲戚,萧童一向对他们爱答不理。
再看眼前的中年人,虽寒酸,却不卑不亢。
李慎安慰他,“庞公,往事何必再提。归葬是大事,我怎会袖手旁观?就算你不说,我也早就备好了。”
“大王……”
萧童蹙眉,煞风景道:“丁忧三载,员外郎如何养家?”
家底子薄的官员丁忧期间多靠他人救济过活,有些文名的能写写碑文挣钱。
对方不语,她继续道:“听员外郎口音,像是河东人?”
“是,下官原籍代州。”
“代州?离幽州不远,日后如有所需,去书幽州帅府,定有回应,倒不必舍近求远来找大王。”
庞度不敢置信地在她和永王之间扫视,“这……恐怕不妥。”
“不妥?难道员外郎以儒士自居,不屑与节帅为伍?”
“下官不敢。”见李慎无意见,庞度只好道谢,“下官深谢县主。”
二人走后,李慎在她身边坐下。
“县主为何替我纾难?”
萧童手指伸向脖间,抚了下项链,“郎君帮我良多,还为我破费,我自然要投桃报李,我可不喜欢欠别人。”
宝石被阳光反射出的光芒刺得李慎眼疼,他却移不开目光。
萧童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适才席间,郎君为何击磬打乱我奏乐?”
他不答反问:“县主琵琶师从何人?”
“曹国巫女,怎么了?”
“没什么,县主弹得极好。”他想了想,决定不说出来。宰相卢辩极好音律,都没听出来萧童琵琶中的邪音。他则是因为定力极佳,才未乱心神,及时抽身,用石磬化去其中邪靡。
“郎君击磬也不错,不过,我不喜欢磬,和它一样。”她指向平静的池水。
李慎领会其意,笑道:“礼乐抑情。”
她挑眉,“所以郎君要打断我弹奏?所以郎君一直不找我?”
“今日之宴是为县主而设。”
“什么?”
不这样,怎么见你?他心道。
“郎君是想见我吗?”萧童试探道。
她绝非懵懂少女。虽然年纪不大,并无情爱经验,但美貌让她被动地早熟,她从小就深知那些灼热的目光在渴求什么,她过惯了众星捧月的日子,习惯了自己的一举一动牵引他人的情绪,在这种过程中,她被动地习得了男女情爱的皮毛。
因此,她很清楚李慎每次看她的眼神里有什么,但因为那是李慎,她总是不能确定。
他这样的人会喜欢她这样的人吗?
他对所有人都这样吧?
李慎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朝远处的婢女招了招手。后者端着朱盘上前,里面摆着五彩丝缕。
“为县主上续命。”他吩咐道。
端午这日佩戴的彩色丝线又称“续命”。
“郎君是特意来为我上续命的?”萧童伸出光秃秃的手腕,却道:“既然如此,怎可假手于人?”
李慎看了她一眼,拿起丝线,环过那截细藕般的白腕子。
他半垂着眸,睫毛在眼下投出阴翳。纵然蝉鸣如雷,萧童却觉得时间停止流动,一切都静止了。
“县主。”
“嗯?”
“你要嫁给卢四郎吗?”他一边低头打结一边问。
萧童的笑脸微凝,“郎君要娶周家女吗?”
她试图观察他的神色,“周大娘子美貌端庄,还会击磬,与郎君甚为般配。”
“我倒不知她是何模样,圣人和太后属意周家,我……”
“郎君还是先看看吧,不定一眼就相中了。”她脸上没了笑意。
“我……”他如鲠在喉,怎么也打不好结。
她冷冷觑着他,与方才判若两人,“我哥哥说的果然没错,敦厚君子多脆弱无能。”
李慎神色挣扎。
“我们以后别再见了,娶你的王妃罢。”她腾地起身。
他按住她的手,“我不是你,不是魏王弟和衡山妹,你们可以率性而为,而我不同……”
“哪里不同?”
他抬起头,眼中流露痛色,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县主可知为何是我主审你的案子?”
“事关高官显爵,需皇族坐镇,以示公平,以服人心。”
“汝王和雍王也是皇子。”
“你素有名望,身兼刑部侍郎之衔。”
李慎轻笑一声,“县主,这是桩得罪人的案子。我生母之事,想必你是知道的。”
在弘业帝心中,他是个无关紧要的儿子,是令他厌恶的废后之子,根本不在意他会不会因为这桩案子得罪人。
他没有资格任性,他永远只能等待着别人的安排和赏赐,并感恩戴德,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是啊,他至少是个皇子,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萧童慢慢坐了回去。
他叹了口气,以请求的口吻说:“让我把这个系好再走,好吗?”
萧童看着他,点了点下巴。
现在她十分确定自己的猜想,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作为对他什么也不说的惩罚,她也决定什么都不说。她十五年的生命中从来没输过,以后也不能输,赢是她的信条,她要永远占上风。
远处,一双鹰隼般的眸子死死地勾住那对男女。
更远处,少年错愕的表情久久无法收回。
李慎接过拜帖,“苏朗?”
王府长史点头,“是。不知这位新上任的大理少卿找大王做甚,大王见不见?”
潘少卿因处置郑家命案不力,被萧恕纠集同僚弹劾,贬出京城,时任大理正的苏朗意外补位。李慎虽曾与其共事,但并无往来,亦无公务上的交集。
“请进来吧。”
“是。”
李慎喝了盏茶醒神,掸了掸袖子,起身往前院去。
苏朗大步上来,拱手就拜。
二人于中堂依次落座,婢女上了饮子。
李慎笑道:“苏少卿新官上任,怎么有空光临舍下?”
“幸得大王赏识,侥幸迁任。”
“你在大理寺多年,提拔你是圣人降恩、政事堂提议,与我无关。”
“蒙大王信任,让下官参与郑家命案。结案文书递进政事堂,相公们才想起有下官这号人。”
“苏少卿言重了。”
对方微微低头,“下官今日不请自来,一是当面感谢大王,二来是有桩案子需要与王府核实。”
“苏少卿不妨直言。”李慎端起碗。
“请教大王,王府上个月是否放了一批女伎?”
“有这回事。”
“大约几人?”
李慎看向长史,后者答道:“三十人,二十个舞姬,十个乐伎。”
苏朗又问:“已经放良了?”
“是。”长史点头,他和李慎都看着客人,满头雾水。
“有没有叫丝娘的?”
长史想了下,“有,拍板的乐伎,才十二岁,世代乐户,原在教坊,被赏赐到王府。”
苏朗面色变得沉重,道出原委。
京城一分为二,西城由长安县衙管辖,东城则是万年县的地盘。万年县五日前收到报案,举告人是个演参军戏的男乐工,说自己妹妹走失了。县衙开始以为其妹也是贱籍,细问后才知道,失踪女子原是永王府的乐伎,出府时,永王府已经放了良。
这么一来,案子的性质就变了。按律,奴婢逃亡者,一日杖六十,三日加一等。若是掳诱奴婢,则流放三千里。这种罪责程度的案子,应先由县衙审理。但此女是良民,便没有逃奴一说,很可能是被掳走。掳掠良民,最严重的可判绞刑。
京师徒刑以上和百官犯罪案件,需移交大理寺审理。万年县当天就把这个烫手山芋转送给了大理寺。
大理丞审了报案人,去现场查了一遭,没什么收获。一连五日耽搁下来,仍一无所获,苦主日日守在大理寺外,无奈之下,案子被报给了大理少卿苏朗。苏朗直觉这是一出重案,他决定回到案情的源头——永王府。
李慎听完他的简述,却问:“你说近来万年县和长安县报上去不少逃奴案?”
“是。其实每年都会有逃奴找不回来,京城百万人口,丢个贱民不容易找。这两年尤其多,今年到现在,已有上百奴婢伎人失踪,大都成了悬案。丝娘虽然已经放良,但本是贱籍,与之前的失踪案很是类似。”
“总不至于所有人都是逃亡吧?会不会是被人掠走?”李慎喝了口饮子。
“下官也觉得蹊跷,浮逃户没有过所,出不了城。但若是掳掠诱拐,藏些奴婢带出城并非不可能。”
“你来王府,是想查一查丝娘出府前的事?”
苏朗笑了笑,“大王一猜即中。”
“大王。”方才悄悄出去的长史回到李慎身旁,低声说了几句话,又奉上一卷名帖。
李慎没打开,沉默几瞬,抬头笑道:“苏少卿,我有事出门,你有话尽可问长史,府中之事,他比我清楚。”
二人先后起身,苏朗躬身行礼,“大王既有事在身,下官不敢相扰,恭送大王。”
提到“父亲”、“阿耶”这些词,田江脑子里首先浮现的是萧恕的脸。
他不知道生父是什么样子,那时他才三岁,不记事。
他是萧恕麾下的将军,若非战死,前程大好。战死,官方是这么说的,田家却说是谋杀,他们不敢说出凶手的名字,但田江知道。
母亲高氏,守寡两载,被萧府接走。粗麻孝服换成华丽绿裙,上妆后,如二八少女。
他已经开蒙识字,在妆台前问母亲:“阿娘和阿耶大婚时也这么装扮吗?”
泪水涌出新妇的眼眶,混着粉末流入衣襟中。
他被仆人抱回房间,伴着外间的嘈杂入睡,次日才被一辆马车带去萧府。
萧恕已有四个庶子,最大的萧邗比他还大两岁,第一次见面,萧邗笑着见礼,出了门就把他推入水坑。
高氏入府不久,一个妾室生了萧家第五个儿子。不久,包括这女子在内,所有姬妾家伎移居外宅,五个庶子记在主母名下。田江从不知道,母亲竟有这等能耐。
他开始反击,把那几个萧家小子折腾得鸡飞狗跳,当然,也有败绩,不多。
到父母面前,大家心照不宣地做出兄友弟恭的样子。有时瞒不过去,被母亲看到伤口,她什么也不说,连叹息都没有,只沉默着为他包扎。
八岁时,他记得格外清楚,那天是上元节。他躲在花园里一整日,傍晚时太冷,便打了套新学的拳法。直到来找他的婢女说,母亲给他生了个妹妹。压得他喘不过气的那块石头裂为粉末。
他跑进后院,萧家父子都在里面,萧恕抱着繦褓,说:“江儿,来看看你妹妹。”
他一步步挪过去,拨开繦褓,瞧见一张皱巴巴红彤彤的小脸,他心说难看,却不禁伸出手,指尖触到那薄如蝉翼的皮肤时,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抖了一下。
就是这个丑娃娃,他看着她长成和母亲一样漂亮的少女,追着他叫哥哥,对他的信任总是毫无保留。
他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哪怕存在这种可能,他也无法容忍。
作为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田江了解世上男人的卑劣,他不能让尘世的污迹蹭脏妹妹洁净的裙摆。他要让她永远活在干净的世界里,永远随心所欲,替他把他的那一份快活也活了。
门被从外面推开。
田江站了起来,嘴角扬起瘮人的笑意,“大王来了。”
这是座不起眼的民宅,里面也是没人住的样子,空空荡荡,没有一点生活气息。
田江站在树下,朝下属挥挥手,院门随即被关上。
“下官见过大王。”
李慎走进树荫里,开门见山道:“田群牧把本王约到这里,有何要事?”
“大王请坐。”田江伸掌指石桌石凳,桌上面摆着一樽酒钵和两只碗。
他拿起鸭头杓,舀满两碗酒,“大王请。”
李慎瞥过清澈的酒汤,又看了眼田江。后者笑了一声,端起碗一饮而下。
“大王请。”他展示空碗。
李慎迟疑片刻,浅浅啜了一口,“本王酒量不佳,田群牧勿怪。”
“岂敢?大王肯来,是给下官面子。”
李慎不接茬,但笑不语。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彼此心知肚明,谁也不先挑破。
田江斟满酒碗,又一饮而尽。就这样,他连喝了三碗,李慎则啜了三口。
他要斟第四碗时,李慎按住了钵口。
“田群牧若无他事,本王就先走了。”
田江看向他身后的两名侍卫,“下官有话,想单独和大王说。”
李慎打了个手势,侍卫不放心道:“大王?”
“出去等着。”
“是。”
门一关上,田江笑道:“京城最不缺伪君子,像大王这样独善其身的不多。”
“田群牧远在幽州,听起来对京城倒是十分熟悉。”
“史夫人和我说,大王谨慎自持,私德无亏。她上次见了大王,很是喜欢。我很少听她夸人。”
“史夫人并无夸张之语,说实话而已。”
田江凌厉的眸子一斜,没想到李慎会这样不自谦。
“我看未必。”
李慎要笑不笑,等他的下文。
“大王婚事在即,却哄骗在室贵女,敢说私德无亏?”
“什么婚事?可有纳采问名?京城闲人捕风捉影的话,群牧还是别信为好。”
田江笑了几声,“好,就当是捕风捉影。大王饱读经书,熟知男女大防,何故私下结交在室女?可曾为对方名声考虑?女子立世艰难,不比我们男人,若真心爱护,岂会不惜对方声誉?”
李慎掀眸打量他,这个带妹妹去郑府闹事的人也有如此冷静聪辩的一面,难怪能作为外姓子在萧家挣出一席之地。
“是本王思虑不周,多谢田群牧提醒。”
“悬崖勒马,犹未为晚。人各有命数,不得强求,还是各走各的路好。”
“不走走看,谁知道自己的命数是什么呢?”
田江舀酒的手顿住,“此事萧家人还不知道,想必宫中也不知,大王若一意孤行,纸不包住火,应该比下官清楚后果。旁人如何,下官管不得,也不想管。下官生父早逝,血缘凋零,只有一个妹妹,下官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
他语气很轻,吐出的每个字却很清晰。他本就是不苟言笑之人,以至明明长相颇俊却令人不敢靠近,此时更是浑身冒着寒气,在这炎热的五月天里,连树上的蝉都止住了叫唤。
李慎捏着酒碗,“在这一点上,本王与田群牧达成共识。”
“是吗?大王拿什么回护她?”田江嗤笑。
“我现在说什么,田群牧都不会信。”
田江起身,大步到房前,“大王自己走进这间屋,下官就信。”
他兀自笑着,李慎心知有诈,却骑虎难下。
“怎么?大王不敢?”
“田群牧何必激我。”
“大王是皇子,下官就算再蠢笨冲动,也不会把大王怎么样。如果大王不愿意,下官这就送大王出去。”
这是个简单的两难问题,没有第三种选择,要么进去,要么出去。李慎忽然觉得荒谬,他为何要做这种无聊荒唐的选择?可他若不选,便已经是选了。其实,他今日来了,就已经做了选择。
萧童将一盆碎肉倒在地上,用竹竿扒拉开,立时扑来几只鹰啄食。
“翻羽。”她唤了一声,一只白鹰昂起脑袋,眼珠滴溜溜转,飞到主人腕上,伸脖子叼她虎口夹着的肉。
鹰舍就在马厩旁,萧童抬起头就看到乌头门外的人。
她招了招手,让他进来。
裴放笑颜逐开,走近了行礼道:“县主。”
萧童顾着喂鹰,“嗯”了一声。
他亦步亦趋,“素闻辽东产鹰鹞,这些都是县主的?”
“当然。”
“这只白鹰看来极为特殊。”
“它叫翻羽,从小就是我养的。”
裴放看了眼旁边棚子里的宝马,“很难养吧?鹰不会像马一样忠于主人。”
“我不是它们的主人。”
他目露疑色。
萧童抚着白鹰道:“养鹰比养马难多了,它们性情狂暴,不懂畏惧,永远不会被驯服,人只能用食物来诱惑和操纵它们,怎么算得上主人呢?”
裴放似乎被她这番话镇住了,半晌没出声。
她乜他一眼,“你今日又送诗来?”
“不是,没有,上次是我唐突县主了。”
萧童放走白鹰,倚着柱子懒洋洋道:“说吧,你到底想做甚?”
裴放微微垂着头,看着她的下巴,“我……我久慕县主风仪……”
萧童“噗嗤”一笑,“打住!我们以前见过吗?”
“上巳节。”
“除了那次?”
裴放摇头,“我所言皆发自真心,我可以起誓。”
“谁要你起誓!裴十三郎,你这叫见色起意。”
她指了指门口堆成小山的礼盒,“仰慕我的人多了,瞧见没,那都是他们送来的,还得退回去,你说烦不烦?看你长得不错,本县主不与你计较,回家去吧,莫再来烦我。再有下次,我可就不客气了。”
裴放注视着她的背影,“我哪里比不上永王?”
萧童慢慢回头,面无表情道:“你怎么知道的?”
他鼓足了勇气,“端午节宴,我也在王府花园。”
“你看见了?”
他点头,“我不会告诉别人。”
“你今日来,是想威胁我?”
裴放摆手,“不不不,我是想告诉县主,和永王相比,我才是你更好的选择。”
她好整以暇,“怎么说?”
他认真道:“我年轻,未娶过妻,出身也不差,还比他英俊知趣。”
“你还真不谦虚。”萧童揶揄。
他笑着摸摸脑袋,“我想,令尊令堂定不会接受永王做女婿,但未必不能接受我。他们虽然现在相中卢四,可县主都没见过他,他也不会像我这么心慕县主,我们才是最合适的。”
萧童暗暗佩服这小子的嘴皮子,面上却不显,“你凭什么觉得我们会接受你一个裴家人?”
裴放胸有成竹道:“我们两家的矛盾皆由郑家起,并非不可解,若能借由通婚结两姓之好,不是成就一桩佳话?家父和令尊皆为今上重臣,成为亲家,对于彼此而言,百利无一害。”
不得不承认,萧童被他说服了,她真觉得萧家人可能会接受他。
“可我不喜欢你。”
裴放脸上的神采瞬间消失,“给我机会,我会让县主改变想法的。”
他从袖里掏出一卷册子,“这是我家藏的工尺乐谱,据说里面有西域的琵琶谱子,县主或许用得上。”
萧童不接。
他又道:“我知道永王救过你,我是没有机会,否则,他能做的,我也能做。”
萧童拿过乐谱,随手翻了翻,塞进他衣襟里,拍了拍,“你想多了,他不救我,我也能脱困。”
“那你为何……为何倾心于他?”
她退后一步,耸耸肩,“谁说我倾心于他?”
“县主不喜永王?”
她仍是无所谓的表情,“谁说我不喜他?”
裴放眉心紧皱,“县主究竟何意,不妨直言相告。”
“我怎么想,那是我和他的事,不,是我的事,与你何干?”
裴放失笑,他就是喜欢她的性子,带着股劲。
“我方才所言,请县主好好考虑。”
萧童嗤道:“你们男子对女子上心,要么是见色起意,要么是觉得相处起来舒服。你们最怕麻烦,最爱算计,能让你们心甘情愿麻烦的,无非是有更大的益处。你只见过我一次,就这副非我不娶的架势,还试图说服我,怎的?当我无知女郎?须知美貌女子若无聪明头脑加持,迟早为美貌所累,被人吞吃入腹、骨头渣都不剩。”
裴放被她说得一愣一愣,“我与他们不同!”
“有何不同?”她戳戳他的胸口,“我且问你,我若相貌平平、家世平平,你还会这样吗?”
裴放笑道:“此问不对。县主若相貌平平、家世平平,就不会长成现在的样子,县主也就不会是县主了。”
“好,那我换个问法,我若相貌平平、家世平平,其他不变,你当如何?”
“我……我与现在一样。”
萧童自是不信,懒得和他辩,抬脚欲走。
“县主,端午那日,田郎君也在。”裴放在身后道。
“哥哥也在?”她的语气陡然紧张起来。
田江在城南有处宅子,萧童只去过一次,还记得路。
她拴好马,敲兽环。门一打开,人就冲了进去。
田江坐在院中,“阿鸢,你来了,也好,省得我派人去接你。”
萧童看着他,尽力平复心绪,“他人呢?”
田江的脸朝正屋偏了偏,萧童疾步往房门去。
门从外面锁了,被她一脚踹开,门页撞到墙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李慎坐在胡桌旁,一手支着头。
二人凝视彼此。
萧童觉得,李慎的眼神有点不太一样。
“县主。”他站起来。
她却转过头,走到床边,一女子正昏睡着,颇有几分姿色,衣衫倒还算整齐。
李慎不知何时走到身后,“她没事,昏过去了。”
萧童没理他,看向跟来的田江,出言满满讥讽:“哥哥失望了吗?没有达成所愿。”
田江浓眉紧蹙,转向李慎,“我竟从未听说大王会武。”
床上的小娘子不仅精于媚术,也是个练家子,寻常男子可不是她的对手。迷惑不了李慎,也能让萧童看到一出“好戏”,从而对李慎生厌。没想到,结果搞成这样。
萧童低喝,“哥哥还不嫌丢人?快把人带走吧!”
田江眸中翻江倒海,终是没再说话,命随从抬走昏睡着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