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贫嘴,今日有事问你。”
白鱼凑过去,“什么事?”
“史夫人身边有个叫绿瑶的,你可知道?”
“知道,不就是县主送给夫人的胡姬吗?那姐姐可美了!当然了,不及县主万分之一。”
“少来,她何时失踪的?”
“失踪?哦,上次去夫人那儿好像是没看到她。”
萧童眼刀飞过去,“再装?你消息灵通,怎么会不知道?”
白鱼嬉皮笑脸,“那个叫绿瑶的,应是七日前失踪的,她出门给夫人买头油,就再也没回去。”
“哪家头油?”
“还能是哪家,肯定是霍家呀,夫人只用霍家头油。”
“霍家?西市最里面那个霍家?”
“是啊。”
“最近是不是很多女奴失踪?”
白鱼点点头,换了神色,悄声道:“撞了鬼了,竟然在聚团眼皮子下拐人。”
“你们就没人发现一点踪迹?”
“京城别的地方我不知道,这个月,光西市里就没了五六个,都是大白天神不知鬼不觉地没了。”
“在外面失踪的还是在住处?”
“全是出门后不见了,”白鱼指着巷子外,“县主看,现在,街上除了前呼后拥的贵人,哪有什么女的?都不敢出来了。其实寻常女子不必害怕,失踪的都是美人。”
“美人?她们最后出现在哪里?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白鱼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点,说了半天,口干舌燥。
“县主问这些做什么?”
萧童眼一横,“你还想打听本县主的事?”
“不敢不敢。”对方连连摆手。
她变出个金锭,“滚吧。”
白鱼喜不自胜,“谢县主赏,小人走啦!”
待其蹦蹦跳跳地出了巷口,萧童朗声道:“他说的,郎君都记下了吗?”
李慎从小巷岔口缓步而出。
“你要查失踪案?”
萧童抱臂看向他,“郎君也知道这起案子?”
“苏朗找过我,王府放良的一个乐伎失踪了。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那日苏朗去祆祠找史夫人帮忙,被我遇到了。”
“夫人怎么说?”
萧童翻了个白眼,“她当然不会掺和。绿瑶没了,若非我问起,她都没打算说。”
“你要自己查?”
“我就是想找回绿瑶,她是我救来的,我倒要看看,是谁敢掳走她!”
李慎笑了笑,又正色道:“这个叫白鱼的少年是什么人?看起来与你十分相熟。”
“他是米剌儿与舞姬所生,私逃出府,被史夫人收养。老婆子就爱收养这类小孩,为其所用。”
“原来如此。”
二人边走边说,出了巷子,汇入人流中,最终在街道尽头停下。
萧童看着面前的霍家铺子,“这就是绿瑶走失之地。”
“对面是口马行?”李慎背对着她。
她转过来,从上到下打量一番,的确是贩卖牲畜和奴婢之所。她忽然想到了什么,闭上眼睛,脑中浮出西市的地形,拉着李慎跑进巷道,穿到口马行另一面,停了一会儿,再次进入一条巷子,七转八绕间,李慎头都要晕了,她却愈发精神。
“郎君,方才白鱼说的你还记得吗?”
李慎稍稍平复呼吸,“记得,他说本月在西市消失的女子,最后出现的地方是霍、黄、覃、吴这几家铺子——”他神色一变,“这些铺子都在附近。”
“没错,”萧童看着人来人往的口马行,“而且都围绕着这家店。”
“这里何人经营?”
萧童摇头,“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戴着帷帽,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李慎只好跟上。
店里装饰简洁,人不少,店子见他们气派不凡,忙来招呼。因萧童梳双髻,是在室女,店子不确定他们的关系,称呼起来就笼统一些。
“二位想买什么?”
萧童隔着帽纱观察四周,没理会他。
他又道:“二位走路来,想必是缺车马?”
“贵店可有奴婢?”李慎问。
店子眼神立变,萧童知道他们露了破绽,被人看出是不懂行的生手,便道:“我们初来京城,刚刚安置下,需要四个婢女四个男奴。”
“娘子想要什么样的?”
“男奴干净健壮即可,体弱的、年岁大的、不堪用的一概不要。婢女要待客,得长得周正,会些才艺,最好是胡姬。”
“好嘞,二位请坐,小人这就带来给二位挑拣。”
店子掀帘出后门,缝隙间飘进压抑的斥骂声,萧童侧耳聆之,却听不清楚。
她伸指撩开一线,只见一中年胡人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对面之人训斥,他似有所感,扭头朝后门看来,萧童立地放下帘子。
少焉,店子带着十来个男男女女回来,站成一溜儿,颇为壮观。
萧童和李慎对了一眼,没发现异样,遂装模作样地挑了一男一女问价钱,店子笑道:“一口价,十五金一人。”
“什么?十五金一人?一百贯钱?”
“是。”
萧童斜睨店子,“市井儿欺我初来乍到还是欺我不懂行市?京城市面上,最健壮的男奴不过五十贯钱,你红口白牙张嘴就是十五金,把你们掌事的叫出来!”
她余光瞧见后帘动了一下。
店子见势不妙,赔笑道:“娘子息怒。奴婢是一人一价,也有五十贯的,就怕娘子瞧不上。”
萧童欲再发作,袖摆却被轻轻扯了一下。看到李慎暗示的目光,她把话咽了回去,冷哼一声,拂袖而出。
“郎君为何阻止我?我还想见见这家口马行主事之人呢,看看是什么路数。”她走在大街上怨道。
李慎耐心解释:“莫打草惊蛇,被认出来就不妙了。”
“那现在怎么办?去找白鱼打听打听吧。”
“我会通知苏朗,让他派人监视口马行,查案毕竟是他们的事。有什么新线索,他会告诉我的。”
她无奈地吁了口气,“好吧。”
见他盯着自己,她蹙眉道:“郎君怎么这么看着我?”
他笑了笑,目露欣赏之意,“没想到你居然懂行市。”
“这有什么?阿娘教过我。这些事本来就是管内宅要学的,虽然我不喜欢,总归听了一耳朵。”
李慎颔首不语,就这么淡淡地和煦地笑着。尽管隔着帷帽,他仍觉得眼前人越看越可爱。她就像一个连环谜题,每解开一道题,就会发现里面还有无数个谜。她身上有太多惊喜,像个顽童一样,不期然展示一下,看着别人错愕的表情,自己面上却不当回事。她根本不知道,她只要随便动动手指,说几句话,就足以迷晕身旁这个男人了。她那属于俗世的旺盛生命力,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婉转乐声悠悠扬扬,缠挟着丝丝缕缕的薄媚柔腻。
萧童坐在沁凉的石榻上,抱着琵琶,右手滑捻自如。她的视线落在某个不确切的点上,嘴角浮着笑意,神色光彩灼烁,又有几分茫然。
田江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她这副模样,他还没瞧明白,就被她发现,指风一收,琵琶声止。
“哥哥?”
他走了过来,“听大嫂说,你这几日一直待在房里,不嫌闷?”
萧童一愣——平乐为何替她隐瞒独自出门一事?难道知道了什么?
“外面热,不想出去。”她放下琵琶。
田江俯身摸了摸冰冷的石榻,“小心受寒,睡觉时回床上去。”
“知道了。”她感觉哥哥的眼神怪怪的,和七年前那件事后看她的眼神很像。
田江避开她探究的视线,“我走了。”
她伸腿穿鞋,“哥哥今日去哪儿?回城吗?”
“拜访城外旧友。”
“哥哥在幽州长大,京郊有何旧友?”
“昔日同袍,如今在附近驻扎。你不认识。”
她按下疑云,“那我送送哥哥。”
说是送,到了廊下台阶,田江就不许她再往前了,只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开。转身后,门口站着个人,她打了个激灵,拍了拍胸口。
“大嫂属猫的?走路没声音,想吓死我不成?”
平乐县主看着她,日光打在她的侧面,另一半脸隐于黑暗。
“你不是会武吗,没听到脚步声?”
“我在想事情,自然没注意!”
平乐顿了下,说:“昨日,信是我让阍人送到你院中的。”
萧童暗惊,却故作镇定道:“大嫂就是要和我说这个?”
“下次,我不会再帮你圆谎。”
“那你照实说好了,哥哥能奈我何?”她甩袖进屋。
“别怪我多嘴,大人迟早会知道此事。”平乐县主转向她。
萧童止步,明知故问:“何事?”
平乐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大哥知道吗?”
“你说呢?”
萧童知道男女私会是大罪过,但她并不放心上,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就算耶娘知道了又能对她怎么样呢。
看她满不在乎的表情,平乐堵在嗓子眼许久的话倒了出来:“没人会一直包容你,你好自为之吧。”
对方却耸耸肩,“我知道,那又怎么样?”
永王的马车被拦在建福门外。
面对面的两驾车同时打开帘子,兄妹俩笑着下车。
彼此见过礼,李慎问:“妹妹特地等我?”
义阳公主笑道:“我也刚到不久。知道大哥今日要进宫请安的。”
“好在你没去王府等我,今日,雍王弟邀我和汝王弟出城围猎,约好在这里碰面。”
“那真是巧了。”
正说着,马蹄如雷,几个年轻郎君带着一众豪仆,一行十数人,身胯宝马骋尘而来,可谓浩荡。
义阳公主略掩口鼻,看着异母弟弟们下马走来。
身着红衣的汝王李临率先拱手行礼,“见过永王兄,义阳姐。”
他今年十八岁,已经娶妻生子,长得粗实,气质忠厚,笑起来只有嘴巴在动,眼睛却没有温度,看着比李慎还成熟。李临生于昌王府,是今上次子。其母刘氏本是王府侍妾,今上登基后,只被封了才人,后来还是太后出面,晋为婕妤。这么些年,因皇帝子嗣单薄,太后对孙辈十分关照,李临和刘婕妤虽被弘业帝忘却,倒也落得自在。
雍王李契金衫金簪,意气风发,神色锋利,仔细看才能发现眉宇间蕴着一丝稚气。
少年郎出口便是公鸭般的粗哑嗓音:“大哥,大姐。”
义阳公主笑道:“有日子未见二郎和四郎了,四郎看着又长高了些?”
李契不自觉挺了挺腰,“是吗?”
义阳看向他们身后,“十三郎和卢岱也去?那位是徐勘老将军的孙子徐承洛吧?”
“是。”李契点点头。
远处静候的三人远远朝她揖礼。
李临笑问:“义阳姐怎么在这儿?是十三郎告诉义阳姐我们要出城吗?”
不等她答,李慎道:“义阳妹有事找我,你们稍候。”
二人依礼暂避。
义阳见他们走开,低声道:“小妹就几句话,说完就走。”
李慎颔首。
“大哥拒了周家,祖母和越王妃都不大乐意,父亲下个月出关,大哥想好怎么回话吗?”
李慎波澜不惊,“父亲乃一国之君,尚且不再立后。我一个皇子不续弦,他老人家想必能够谅解。”
义阳蹙眉,“大哥怎么能和父亲比?父亲有儿有女有后宫,大哥却膝下空空,偌大王府,冷落凄清,办场宴席,尚需我这出嫁的妹妹帮忙操持。母亲在天有灵,看到大哥这样孤戚,该多伤心?”
李慎微叹:“我只是一时不娶,又非一世不娶。”
“大哥原本已松口,还说端午宴相看周家娘子,怎么突然间变了心思?我看那小娘子并无不妥,周相嫡孙女、越王妃亲侄,才貌俱佳,温善有礼。”
“周家娘子很好,但与我无缘。”
义阳公主无奈,索性直言:“大哥之心,是否另有托付?”
李慎眼睛微转,“裴放说的?”
义阳公主愕然,“是真的?”
他沉默一会儿,“是。”
“是她……是萧童?”
他轻轻地点了下头。
她的心沉到底,满面惆怅,“大哥不知她是何名声?”
李慎平静道:“端午那日,你已见了她,难道还相信传闻?”
“可她那些事是真的,退亲、打人、独身出行……现在还和你私会……哥哥你糊涂!这样放诞不检的女子,寻常子弟尚不会娶,何况天家子孙?”
他顿时脸色不豫,“她只是年轻气盛,何必这般说她?你以偏见看人,就没错吗?”
义阳听他严厉口气,心下难过,险些踉跄一步,“大哥,母亲走时,我才十岁,你也不过十二,我们兄妹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你却为了个外人斥责我?”
“我无意斥责你,就事论事而已。”他缓道。
“若母亲还在、外祖家还在,他们会同意你娶萧童吗?大哥,我们是弘农杨氏外孙,是皇后所出,自有贵格,怎可自甘下流?”
李慎看着妹妹,尽量平和道:“史书累累,何来万世不朽之族?弘农杨氏已成往事云烟,妹妹何必以血统自居?修身终归是成全自己。”
义阳公主深吸一口气,“我说不过大哥。我们这些孩子里,大哥看起来最好说话,实则一旦做了决定,最是坚定决绝。既然心意已决,不知大哥打算如何说服宫里?”
他脸色微黯,“她还小,此事不急。”
“可你不小了。卢岱和大哥同年,孩子都几个了。”
“你有孩子不就行了,”他笑,“好久没见他们了,下次休沐,我去看他们。”
义阳公主攥紧了内袖。
“时辰不早了,快回去吧,他们要等急了。”李慎催促道。
义阳回头看了眼弟弟们,不情不愿地屈身告辞,“妹妹先走一步。”
上了马车,她拿起扇子,扇了几下,奈何压不住心头之火,又啪地放下,喃喃道:“妖女,是妖女,把十三郎勾得魂不守舍就罢了,连哥哥都……”
她暗暗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能看着哥哥堕落,要在圣人出关前解决这件事。
李慎弃车上马,追上弟弟一行人。路上,眉头崎岖未舒展过。
他自认是尊重女子之人。官场上,他对女官恪守君子言行,不像有些同僚总是有意无意地表现出男人的傲慢。私下里,他对平民贱籍一视同仁。他爱护亲族,无论父亲如何,他依旧对他抱有孺慕之情。他孝敬祖母,对弟弟妹妹怀着长兄的责任感而多加照拂。可是,也仅止于此。
义阳作为他同母胞妹,从他这里得到的来自兄长的关爱与其他异母弟妹并无二致。他和义阳接受了最正统完备的教育,他们也的确长成了皇族子女的楷模,但他与作为同类的妹妹并没有外人想像中的亲密无间。他们在血缘上那么亲近,他们在举止上那么相似,但他总觉得他们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就像曾经被人们视为与他最为相配的王妃,他对她,也仅限于与义阳他们的相处方式。
他对所有人都严谨地秉承自幼习得的规范,并未觉出不妥。渐渐地,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会还是不能在人际关系上出格。
那萧童,又算怎么回事?
想到这儿,他又想她了,尽管他们前几日才见过。
她现在会在做什么呢?
出了城门,越来越凉快。开始风还是热的,进了山,就显出几分凉意了。
众人欢声笑语策马而行,唯有李慎一言不发,心事重重的模样。
李契瞟了他一眼,“大哥怎么回事?大姐说了什么,让你这般郁闷?”
李慎摇摇头,“与她无关,不过是有几桩公务未了。”
“大王不愧是贤王,出来玩还想着公务。”裴放酸溜溜道。他是雍王李契的伴读,此刻骑马跟在他身侧。
李临立即解围:“大哥素来不喜欢射猎,这次怕是被雍王弟强行拉来的吧?”
李契朗笑,“被二哥猜中了。”
卢岱看了眼李慎说:“酷暑之季,狩猎就图个凉爽,到了秋天,才是大王们大展身手之时。”
“要我说,秋季围猎,最为无趣,把猎物赶到山谷里,有甚意思?”李契不屑道:“今日,我们不如各凭本事,划出地界,各自散开,日落时再回到原点,看看各人能获多少猎物。”
李临跟道:“那得设个彩头啊。”
“彩头……”李契忽然扬起嘴角,挥鞭指着前方,“他们已到了。”
猎场停着一队人马,远远看到扬起的尘土,纷纷下马候礼。
李慎近前一瞧,等在这儿的竟是萧家兄弟。
萧邗和田江齐齐揖礼。
李契一行刚下马,又听见一阵地动之声,众人循声望去,三三两两的马匹扬蹄勒停。
宇文谅将缰绳扔给仆人,握着马鞭,躬身向皇子们行礼。
除了他,还有别家郎君,俱是金尊玉贵的打扮。
李慎奇怪李契请了这么多人来,正忖间,宇文谅已经起身,皮笑肉不笑地对他说:“大王别来无恙。”
李慎飞快地瞥了眼他的胳膊,“宇文郎中生龙活虎,想必今日定能满载而归。”
宇文谅大笑,“满载而归不敢说,只要不空手而归就好。待会儿,大王可要对臣手下留情。”
他生于边关,是武将之子,对李慎说这种话,一时让人分不出是自谦还是揶揄。
“我手无缚鸡之力,更不会暗器毒药,何谈对郎中手下留情?”李慎似笑非笑道。
此言一出,众人还听不出味儿?萧邗和田江的神色立时变了。
宇文谅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儿去,眼一斜,看向萧邗,“萧少卿和田群牧也在?在下眼拙,竟才看到二位。”
萧邗挑眉,“我可是一眼就瞧到宇文郎中了,”他伸手比划对方,“郎中这身锦衣,就算夜行于林,也能一眼被瞄中。”
田江等人闻言而笑。
宇文谅今日穿得花哨,颜色跳脱,衣纹繁复,和孔雀似的。他听出对方嘲讽他品味艳俗,刚要出言反击,被李契打断:“宇文郎中和田群牧鲜少入京,把你们都叫来,一起切磋切磋,看看是你们边将厉害,还是我京中武官子弟雄健。”
他笑着指了指身后的徐承洛一干贵子,继续道:“适才,汝王兄问彩头,我想了想,不如就把这个拿出来,给今日猎获最多者。”他三两下解了蹀躞带上的白玉环,递给随从。
朝廷有制,亲王配白玉带,李契以此为赏,众人皆精神一振。
宇文谅拱手道:“臣听闻大王射猎双绝,若大王拔得头筹,我们不是白忙活了?”
李契朗笑,“我和二位王兄不计数。”
李临也笑,“怎么样?宇文郎中,这下你放心了吧?”
“多谢大王。”宇文谅声音洪亮,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萧邗和田江对视,心知肚明这场围猎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萧家和宇文家多年不和,李契把他们搅入同一池浑水,无非是想试探罢了。天下十节度,镇兵五十万,弘业帝之所以在千里之外的皇宫安枕无忧,不过是利用节度使之间的矛盾加以制衡。至于雍王,谁都知道他是未来太子,他的意思,往往就是宫中至尊的意思。
众人参差不齐道:“臣必全力以赴。”
李契满意地点点头,领着大家走入猎场。
帷帐前,两侧站着数十执旗卫士,还有闲厩的奴仆和他们豢养的飞禽走兽。
一个武官打扮的中年男人上前禀道:“大王,都布置好了。”
李契挥手扫了一遭,对众人道:“此处草木极盛,我派人把这一片围了起来,但未驱赶活物,诸位各显本事。”
他招招手,一个胡人走近,把猞猁放到李契马背上。胡人手中牵着的豹子身细腿长,抬头竖耳,长尾斜垂,两条黑色泪线从眼角延至嘴巴两侧。
豹子灵活机警,素来是捕猎高手。
宇文谅一见了就挪不开眼,竟开口道:“大王,臣若赢了,大王能否将这头猎豹赐予臣?”
李契显然没想到对方会提出这种请求,“你胃口不小啊!”
李临提醒道:“宇文郎中,这可是粟特贡物。”
“也罢。回头圣人怪罪下来,我担着就是。”李契倒十分爽快,宇文谅连连谢恩。
京城贵子们虽没有豹,也大都架鹰携犬,只有萧邗、田江和宇文谅三人空着手。
裴放笑道:“辽东多鹰鹘,你们三位好歹绑只鹞子,难道要徒手上阵不成?兰陵县主不是善驯鹰吗?我有幸去过萧府鹰房,里面可养了不少,今日怎么不见萧少卿和田群牧带着?”
宇文谅翻身上马,“十三郎,我什么都不带,照样赢你。”
田江检查箭筒,轻飘飘道:“家中鹰鹘都是舍妹的玩物。”
裴放也不恼,笑眯眯地拉了拉缰绳,调转马头,甩了下马鞭,跟着李契冲了出去。
一时间,几十号人撒入四面八方,呼啸叫喊声回荡在山野间,颇有上阵杀敌的气势,草间小兽慌不择路。
李临最后一个出发,拽着缰绳,对身旁的李慎说:“永王兄,你且转悠着,等会儿我分一些给你。”
李慎笑道:“二弟好意我领了,去吧,不必管我。”
“那我先走一步。”
见众人皆拍马离去,李慎才不紧不慢地策马进林子。
虞朝既重文采也重军武,文武官员皆骑马上朝,历代皇帝精通射御猎,今上也不例外。李慎自幼好读书不好武事,虽跟着武师学习,心中总是排斥的。这一点,他就远不如两个弟弟。若非雍王强求,他断不会参加今日这场围猎。此地离终南别业不远,他甚至想散场后去看看那个让他牵肠挂肚之人。
辽东多山林野兽,宇文谅自幼常随父亲进山狩猎,不像京中贵人在禁院围场里逞威风,他们是在野外真刀实箭地猎杀。今日纵观全场,除了田江这个对手,他对雍王的彩头志在必得。号声吹响不多时,他已收获颇丰,随从们跟在后面捡拾,渐渐被他落下。
他愈行愈远,驰入野林,勒住缰绳停下,抽箭拉弓,瞄准草丛中的一点,矢刚放出,一个白色的影子从半空中掠过草丛,锋利的嘴爪叼着一只兔子腾空而起。
鹰迅猛残忍,是捕捉小兽的绝佳猎手。
宇文谅追随白鹰,在林子深处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萧童椎髻劲装,飒爽艳逸,马背上驮着不少兔子狐狸。
她小臂架着白鹰,从随身袋子里掏出一块肉喂食,眼珠朝边上一转,声量不大不小:“怎么是你?”
宇文谅端坐在马鞍上,微微俯身笑道:“我道是谁一次次偷走我的猎物,原来是县主……的鹰。”
萧童掀眸冷笑,“山野之物都成你的了?哟,胡子这么快就长出来了?”
宇文谅摸了下粘的胡须,脸色微寒,又很快转晴,“县主如不嫌弃,谅这些猎物,都送给县主。”
“谁稀罕!”她放了鹰,策马要走。
宇文谅与其并行,“县主怎么进来的?这里今日围猎,县主快回吧,别被误伤了。”
“那又怎样?又不是皇家禁院。”她见对方又要说话,“嘘”了一声。
一只红狐在丛中隐隐绰绰,似乎听到动静,“嗖”地一下不见了。
萧童瞪了宇文谅一眼,拍马向前,宇文谅连忙追上她,“县主敢不敢和我比试?看谁能抓到赤狐。”
她嗤了一声,挥鞭而上。二人竞赛般驰骋于山间林丛,或包抄,或并进,终于缓缓停下,放慢速度搜索。萧童耳朵一动,很快捕捉到那抹移动的红色,她举起弓,从筒中取箭。宇文谅也拉开弓,两根箭尖对准了同一方向,他却突然调转目标,举箭向侧方,萧童不由看过去,霎时瞳孔一震,心神一颤——十丈外是萧邗和田江!
然而宇文谅脸上泛出诡笑,趁萧童失神,飞快拨回弓箭,对着红狐的位置射了出去。
等萧童转回脸,宇文谅已经拎起奄奄一息的红狐,得意地看着她,“县主,送你。”
她怒瞪他一眼,马鞭挥了过去,“赏给你了。”
宇文谅仰身躲过鞭风,再抬头时,当即愣住。
萧童耳朵动了下,直觉后背一凉,还没来得及回看,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冲击落马,摔到地上。
一只毛茸茸的头怼了过来,含混的呼吸声绕在她耳边,对上那双黄澄澄的豹眼,萧童心虽慌,却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可她无法忽视修长的豹肢正在踩扯她的外衣,她试图腾出手掐住对方的脖子。
猎豹的体型都不大,只有百来斤,和成年男人差不多。萧童练过武,两厢一时相持不下。宇文谅愣了片刻,跳下马冲了过去。
十丈外,萧邗和田江也听到了动静,看清楚后,二人几乎目眦欲裂,田江一边狂奔一边搭弓。
与此同时,林中的另一只弓箭也被人拉满。李慎坐在马背上,眯眼瞄准豹子,箭尖不停移动,他十分镇定,只是额头上的汗珠一滴一滴往下坠。当他看到这一幕时,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异常冷静地抽出箭,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杀了那只豹子。
两个方向的羽箭破风而来,萧童听力极佳,竟带着猎豹在地上滚了一圈,两支箭扎入同一处,深深地埋进了土里。
宇文谅解下腰间横刀,试图用刀鞘格开猎豹,喊道:“县主冷静,这是猎豹,不会吃人的。”
萧童哪有心情理会他,逮住一个空,翻到猎豹背上,双腿紧紧地勾住它细长的身体,大喊道:“不要杀它!”
她死死地拉住它的项圈,捂住它的眼睛,附耳说了什么,猎豹居然渐渐安静了下来。她又从袋中摸出一块喂鹰的肉,对方露出血红的牙花,把肉块舔吃入腹。
众人从四面赶了过来,豹奴举着驯豹用的铁挝要上前击打,被田江拦下。
猎豹吃了肉,趴到地上,萧童滑下其背,坐在它身边,抚了抚它的毛,那凶猛桀骜的豹子竟如家猫一般亲昵地蹭她,口中发出比家猫还柔和的喵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