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五郎要的抄本发出去了吧?”高氏又看向萧邗。
“回母亲,被驿将取走了。依母亲的吩咐,特地多打点些。”
“那就好。”
驿站不负责递送私人之物,但会给高门大户帮忙,后者也不会亏待他们。
萧童落座后,见她精神不济,高氏给她舀了勺乳粥,“没睡好?”
她摇摇头,把碗推开一点,“没胃口。”
“昨早不是还想吃乳粥吗?怎么又没胃口了?”
萧邗笑道:“人家永王,天潢贵胄,每餐不过四菜,不食白米白面,只用粟饭。我们阿鸢,乳粥都不入眼了,倘传出去,又有人说我们萧家奢靡。”
听到永王,萧童不自然道:“还不是天热,不想吃。”
高氏安慰道:“京城属实热,等你婚事定下,我们就回幽州。”
萧童现在可听不得这话,放下勺子,“阿娘就这么着急把我嫁出去?”
“哪有女子不嫁人?”高氏不以为意。
“阿娘嘴上疼我,实是急着把我送走。”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
萧童见一屋子人都看着自己,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我嫁人了,耶娘就和哥哥嫂嫂们过吧,再生个弟弟,还是一家人。”她站起来要走。
“站住!”萧恕喝斥,“好好说着话就翻脸离席,谁教你这么对父母?”
萧邗使劲给妹妹使眼色,田江则面无表情,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萧童嘴一撇,并未转身,“儿一向粗野,嫁到谁家都别想好过,阿耶和阿娘还是省省吧。”
平乐县主敛目垂首,听得心惊肉跳,没想到高氏仍淡定地吃着饭,更没想到公公道:“你当真不愿嫁人?”
听听,她算是知道自己这个乖戾的小姑子怎么养成这样脾性了。幸亏自己不在幽州,要是同住一座府里,天知道有多少烦心事。
萧童背着身子,“阿耶说呢?”
萧恕叹了口气,“不嫁就不嫁吧,自己别后悔就成。坐下吃饭。”
她见好就收,回到座位,捡起勺子。
萧邗笑着打圆场,“京中酷暑,阿鸢嫌热,不如去辋川避暑,山间清凉,别业又有凉屋和扇车。”
平乐县主附和道:“是啊,我们去年也去住了段时日,很是凉爽。母亲和阿鸢久在幽州,不习惯京中气候,不如同往消夏。”
“你带阿鸢去吧。”萧恕对妻子说。
高氏不语,看了眼女儿,接过侍女端来的药碗,里面盛着乌黑的药汁,萧童扫了一眼,脸色更黑了。
田江终于出声:“儿陪妹妹去。”
萧邗急道:“平乐也跟去吧,姑嫂间有个照应,也能一起说话解闷。”他不敢看妻子,却感到眼刀嗖嗖地打了过来。
武官之家做事雷厉风行,中午说出行,傍晚就已经收拾停当,向郊外出发。
男女主人站在门口,目送女儿一行离开。
萧恕沉声道:“宇文谅进京了,让他们走也好,以免节外生枝。”
“朝中发生何事?”高氏问。
“无事……”萧恕咽下了话,看着夫人担忧的目光,他宽慰道:“你放心,凭宇文父子还奈何不了我。”
萧邗送人到城门外,撩了下帘子,又放下,转头见平乐若有所思,便问:“想什么呢?”
“午食后,母亲带我去帐房,你是没看到那场面,我是知道母亲怎么坐稳主母的位子了。”
萧邗丝毫不怪,“五弟出生不久,父亲清了后院。那时就能看出来,母亲不简单。”
“后来呢?”
“后来?”萧邗陷入沉思,“我去看过阿娘几次,她们在庄子里,衣食份例并未减损,甚至有所增加,我也就放心了。”
虞朝沿袭魏晋南北朝旧俗,妻妾嫡庶之别极重,所以萧邗和几个兄弟从小就知道生母不是自己的母亲。
“母亲这么厉害,为何不教小妹呢?”平乐问出了一直埋在心里的疑惑。
“那也得阿鸢愿意学啊。”
平乐笑道:“母仪有三,训女、教子、中馈,母亲如此好强,偏只输在唯一的女儿身上。现下,除了为阿鸢婚配,母亲最大的心事就是五弟科考了罢?哪个世家夫人不想教出进士子呢。”
“那倒未必。”
“哦?”
萧邗欲言又止,在妻子目光逼迫下还是说了出来:““母亲近来用药,你未注意?”
“不是说调理身子的吗?”平乐一点就透,马上想通了,“母亲想怀胎?”
其夫微一点头。
平乐眉头一紧,“我听说,父亲战场受伤,才只有阿鸢一个女儿,与母亲何干?”
“都是传闻而已。这些年,他们没少求医问药。父亲虽有五子,母亲嫁过来却只有一女,想为父亲开枝散叶是人之常情。”
“母亲年逾三十,父亲已是知天命之年,谈何容易?”
“他们这次进京,府里私下来过几拨名医了。”
“我怎未发现?”
萧邗笑,“主要是避着阿鸢,倒非为避你我。”
“阿鸢不高兴?”
“阿鸢是父母独女,十五年来受尽宠爱,自然不肯分食。”萧邗随口解释,言毕即转道:“好了,我该走了。这次辛苦夫人了。”
平乐县主轻摇罗扇,谑道:“可不敢称辛苦,为郎君照顾弟弟妹妹,是妾分内之事。”
“过几日我来接你们。”萧邗赔笑。他之所以主动提出让妻子陪同,就是为了缓和她们姑嫂关系。
“丑话说在前面,我管不了你妹妹,把她惹急了,给我下点药,我何处哭去?出了岔子别找我。”
“言重了,言重了,阿鸢就是个孩子,你只管把她当自家亲妹妹管教。”
平乐县主挑眉,“我在家时,妹妹不听话可会被我打骂。”
萧邗尴尬,“你打不过她,别伤了自己。”
“去去去,”平乐推他下车,“快走罢,不想看见你。”
他笑着跳车,对着小窗摆摆手。
板着脸的平乐拨了搭扣,小帘“吧嗒”降下,把车里挡得严严实实。
萧邗上了马,寻前头的兄妹俩。
“阿鸢。”
萧童揭帘,露出一张小脸,郁郁怏怏,没有点笑模样。
田江和萧邗的眼神擦了个边,后者命道:“好好照看她。”
“用得着你说?”出了家门,田江懒得做戏。
萧邗冷哼一声,叮咛妹妹:“阿鸢,有事就找你阿嫂。山间清冷,多穿衣,少饮冰,莫贪凉。”
“知道了。”萧童不耐。
他面露无奈,策马离开。
田江立刻缓和了神色,试探妹妹道:“饿不饿?”
萧童不理会他。
田江看她如此,生出一股无名火,冷哼一声,朝后一倚。他靠着车壁,有些烦躁,“我是为你好,怕你被伪君子蛊骗。”
萧童哂笑,“永王若是伪君子,你做局辱他,就不怕他报复我们萧家?”
田江被她噎住,“凡事关乎你和阿娘,我便不考虑后果。”
“是吗?哥哥若如此鲁莽,怎么一步步走到今日?管着十万战马和不计其数的粮草,握着父亲的命脉,我看,哥哥还是早些回幽州吧,那儿可离不开你。”
听她讥讽之意,田江的腮帮子动了动,咬碎银牙往肚里吞。
萧童偷瞄他一眼,半怒半嗔道:“哥哥生气了?不是哄我吗?怎么自己倒气上了?”
田江深呼吸出了口气,“我没有。”
她闲闲道:“哥哥与其盯着我和永王,不如想想怎么对付宇文谅。”
“你遇着他了?他找你了?”田江语气警觉。
萧童凑近,“我把他胡子刮了。”
“你昨日在钱家菜?”
她微扬下巴,理理衣襟,抚抚袖子。
田江看她样子,怒气全消,拍了下她的后脑勺。
兄妹俩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萧童起身出车厢,田江跟着她跳下马车。
“哥哥和我比比谁先到那片林子?”她从仆人手中接过缰绳,扶着鞍鞯,另一只手挽着裙摆,俐落上马。
“好啊,我也好久没考验你骑术了。”田江笑道。
无际余晖中,兄妹一人一骑,在广阔大地上挥鞭驰骋。
风抖着她的裙带,如同两片翅膀。
天色将暗,一行人才进山,婆娑树影透进远处的星点灯光。
萧童攥着缰绳,放慢速度,看着路旁一座崭新的宅院嘟囔:“前年来还没有这宅子呢。”
田江不在意道:“一直都在,好像易主了,大概在翻新吧。”
她点点头,口中呼喝一句,赤电又扬蹄前奔。
到别业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管家带着仆人们打着灯笼候在门外,请了安,把人迎了进去。
因时辰已晚,三人用了晚饭,便各回各院。
平乐县主与常居幽州的萧家人并不熟稔,和田江只维持着叔嫂的表面功夫,和萧童更是如此。她既有着宗室嫡女的气派端庄,行止无可指摘,也有着皇家的傲气,绝不肯放低身段包容卖好。
当初皇帝赐婚,她母亲哭了几日,王府嫡长女竟嫁给武夫庶子。其父嗣平王虽不说什么,却在家窝了一两个月,平乐知道父亲是没脸出去见人,朋僚表面不言,但闪烁的目光就足以让他羞死。
平乐反而是家中最淡定的,高嫁有高嫁的苦,低嫁有低嫁的福。何况她也算不上低嫁。王府尊贵,却是空架子。虞朝皇位倾轧激烈,为绝后患,亲王公主只享富贵尊荣,无半分实职实权,稍有不慎便有杀头流放之患。她的祖父平王,乃今上亲叔父,惯会明哲保身。其父身为平王嫡长子,深得平王真传,庸碌无为。京城中,人人敬着王府,敬而远之。
而萧家,根基虽在千里之外,却是帝国最要紧之处。萧恕豢养军队粮马,远胜禁军,以致朝中谣言四起。萧氏庶子个个封官,萧邗更与嫡子无二,她嫁作萧邗妻,前程可观。
事实也确如其所料。如今家里,夫妻在京独住,府里事她说了算。丈夫萧邗更是关心体贴,从不纳妾狎妓。家外,到哪儿都体面,自己是县主,丈夫是年轻的四品职官。连嗣平王夫妇都不再唉声叹气,反而常常夸起亲家和贤婿的好,只有祖母平王妃偶尔说些酸话。
想到这些,平乐对唯一的不如意都宽容了许多——萧童,虽然古怪狠辣,只要别太过分,随她去吧,总比深宅大院里勾心斗角的强。
因此,这几日,姑嫂二人相安无事,萧童大多时候待在凉室,练练琵琶睡睡觉。田江每天陪她一阵,也会带她去附近走走。
直到第五日,田江有事回城。
平乐睡梦中被婢女唤起,说萧童天没亮就独自骑马出了门,她心里咯噔一跳。
“派几个得力之人跟着她,万勿闪失。这小祖宗,若有个三长两短,萧家就别想安生了。”
“是。”
她略一思索,“多派点人跟着,别让她发觉。”
“是。”
晚间,安静沉朴的王府陆续上灯。
李慎从书中抬起头,看向窗外,脑中萦绕着若有似无的笑声,眼前漂浮着似真似幻的影子。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某处,眼神却是茫然的,无焦点的。
他轻轻晃了晃头,揉了揉山根,“来人。”
“大王。”一随从走出帘子。
李慎抽出一张纸,提笔在上面画了几笔,有点像地图。墨迹干后,密封好,递给随从。
“送去萧家别业。”
“大王?”随从是他心腹,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
“不必亮身份,就说是县主旧友。”
“是。”
天尚未明。
黑漆漆的坡道上尘土弥漫,马蹄踏碎了鸟鸣,一声长嘶,枣红色的骏马扬蹄不前。
少女翻身而下,跑向浓雾中的笔直身影,扑进对方怀里。
在晨曦到来前的黑暗中,二人紧紧拥着彼此,如路边交抱的古木。树叶沙沙作响,马儿不时打个响鼻,天地寂静如斯,谁也不忍打破。
片晌,萧童闷声道:“郎君还知道来看我?”
“我以为你还不想见我。”李慎语露疲倦。
“但你还是来了。”
“我怕再不来找你,你就忘了我。”
“郎君想我了吗?”
李慎坦然地点了下头,“今日休沐,我一早便出城,就是想早些见到你。”
萧童满意地笑起来,拉着他边走边问:“你怎么知道我在别业?”
“昨日见到令兄萧邗,旁敲侧击得知。万幸你收到了信。”
“还说呢,你竟派人递信来,幸亏阍人直接送到我院子,没有给我大嫂。”
“并未署名,也没有字,无妨。”
“跟我学的?”
“是。”他扬唇一笑。
自见到他的那刻起,萧童的嘴角就没放下。
到了半山腰,系缰绳时,她收起笑容,摸着马脸低声说:“那日扎了你一针,还把你嘴堵上,我……”
“无妨。”
“宇文氏节制平卢,与我家水火不容,我见到宇文家的人就失了智。”
李慎没见过小心解释的萧童,一脸探究地望着她。
“朝臣们只说家父是辽东王,却忘了盘踞营州的宇文父子。当年,边地六州是家父从契丹手中夺回的,圣人却为制衡而交予宇文庆。家父虽统率范阳、河东十八州,但宇文庆守在营州要塞,又兼领安东都护府,没少与契丹靺鞨奚人勾结,给我们找麻烦。”
“萧家和宇文氏是政敌,但我看你和宇文谅像是仇敌。”
“他太烦人。”
李慎没再问。
她说完了想说的话,舒了口气,坐到草地上。
他从马背匣子里抽出条薄毯,“别坐在草上,小心衣服染了色。”
萧童不以为然,“那便扔了。”
他自顾坐下,朝她伸出手,笑道:“所著一丝一缕皆由百姓供养,不敢奢费。”
她握着他的手挪了过去,“郎君再俭省又有何用?天下多的是奢侈之人。就说我吧,一日花销便可养活数百人家。郎君定看不惯了?”
他轻轻握着她的手,“以礼克己,是为立德养心。若以德论人,岂不沦为刻薄?”
“郎君真这么想?”
“我从不撒谎。”李慎注视着她。雾濛濛的晨色中,她宛若仙人,来自地府的仙人。
“郎君总能找到藉口为我开脱。”她微微歪着头,笑道:“我怎样才会让郎君生气?”
她是个天生坏种,总想试探别人的底线,或为看别人恼羞成怒当做乐趣,或以此测试自己的分量。
他别过脸,看着低头吃草的两匹马,徐徐道:“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
萧童并未表现出羞或喜的神情,这种甜言蜜语她听惯了,哄她的人多如牛毛。
“如果我做错事了呢?”
“是人都会犯错,错误也能让人成长。”
“如果我不喜欢郎君了呢?”
“那就试着让你再喜欢上我。”
“为何?”她的脸怼到他面前。
他避无可避,握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因为是我自己选择了你。”
萧童却把手抽走,“郎君到底喜欢我什么?难道也是因为这张脸?就像宇文谅说的,因为这张脸,所以能得到你们的容忍?还是说,因为别的?”
别的?家世?权势?还是别的?
马儿低头吃草,一只蚂蚱跳了出来,蹦到萧童的脚背上。一阵风吹起她的裙带,李慎把它按下,往下抚平,顺着裙带碰到她的指尖。
“你这么说,实在是太轻视自己。”
萧童对这个答案完全不满意,她站了起来,“我不信。”
未及他反应,她轻蹬马鞍,多年练功的轻盈身躯三两下便上了树,坐在高高的树叉上,晃着腿,挑衅地看着他。
李慎缓缓起身。
“郎君不说出我满意的答案,我就不下去了。”
“你小心些!”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只听哗哗响动,萧童坐在树干上,笑着摇晃身体。
“好好,我说。”
她环抱双臂,俯视着他,“我听着呢。”
李慎紧锁眉头,绞尽脑汁。
她渐渐冷下脸,身子一转,面向背边。
他沉默少顷,绕到树后,仰头看着她,“若数你的优点,我可以说上三日三夜不休,我也可以说一万句誓言,但我无法保证把这些话说得令人深信不疑。于我,你是世上最特别的,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以我的能力,无法让你免于这份特别带来的烦扰。”
萧童把他的话默默咀嚼了几遍,低下头,“郎君说我最特别,那我是你最重要的人吗?”
二人遥遥注视彼此。
他吐字铮铮,“是。”
“无论发生何事,无论日后遇到何人,我都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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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她稍稍满意,检视他的表情,试图在上面找到破绽。
“下来吧。”李慎张开双臂。
萧童却伸出手指向前方,“郎君快看!”
远山漫散红光,晕染了天际,白色的光源镶着金黄的边,从山脉缓缓升起,每一朵野花、每一片树叶上的露珠都在闪耀。
她轻轻落下,落到李慎身边。
“其实那些话,光是从你口中说出来,我就已经深信不疑了。”她的脸沐浴在霞光中,一张一合的嘴唇是晨间最鲜艳的花瓣。
山风拂动绿叶,发出簌簌沙沙的低吟声。
李慎看着她,眼神渐渐迷蒙,神志也开始朦胧。他感到一阵眩晕,天旋地转中,云端和草地连成一片,包裹着他们,迷幻而不真实,天地间只余下他们二人。
“看前面,别看我。”她淡声提醒。
李慎却抬起双手,捧着她的脸转了过来。
萧童看着他的脸就这么推近,额上落下轻如羽毛的柔软触感。
“以后每次看到日升,都会想起我,对吗?”
她在他清澈的眸子里看见自己的脸。
“嗯,每天都会想郎君一次,除非太阳不再升起。”
原来他是邀她来看日升,不是说木头嘛,倒是挺会的。萧童暗想。
她生来少有取悦别人的时候,不懂当一个人挖空心思取悦另一个人时,完全可以无师自通。
清晨,裴府一小院,树荫下坐着一男一女,妻子边烹茶边和丈夫闲谈。
“大哥大嫂不嫌热么?”裴放跨过院门。
裴大郎笑道:“谁说只能冬雪煮茗?夏日烹茶也是乐趣。”
裴放上前作揖,“那我也讨一杯吃。”
“坐,”其兄指指小榻,“怎么想起到我这儿?”
义阳公主笑,“郎君说的什么话,十三郎没事就不能来看你?”
“就是,还是嫂嫂通情达理。”裴放端起茶碗。
三人皆饮下茶汤。
“好茶。”
“那就再来一盏。”
裴放看向大哥,“父亲叫大哥去书房。”
“不早说!”裴大郎放下茶碗,匆匆而去。
裴放回过头,骤然沉默的氛围让他浑身不自在,他清了清嗓子,“大嫂。”
义阳没看他,边舀茶边说:“十三郎有话?”
“什么都瞒不过大嫂。”
“说吧。”义阳放下长勺。
裴放低着头,一副难言之相。
义阳公主柔柔笑着,温和道:“是兰陵县主?”
他抬头,“大嫂怎么知道?”
“你最近一门心思扑在她身上,祖母和母亲为此很是烦忧。”
“我知道,”他皱着眉,“大嫂能帮我劝劝他们吗?他们最听你话了。”
义阳面露无奈,“若是旁事,我尚能一劝,可你的婚事,大人在上,我怎能置喙?再说,就算大人点头,萧家可不一定愿意,他家不是已经看中了卢四郎?”
“黄了,”裴放眼放光彩,“本来萧夫人和卢夫人约好办集会,又不办了,县主也出京避暑了,婚事定然黄了。”
义阳笑,“你消息倒灵通,难怪满脸喜色。”
裴放却长叹一声,“何来之喜?”
“怎么了?”
“大嫂,你是真不知情还是不愿和我透露?”
义阳摸不着头绪,疑道:“十三郎此话何意?”
裴放察其言色,语气幽幽:“兰陵县主快成大嫂之嫂了。”
难以置信的表情一划而过,她从容地喝了口茶,“怎么可能?”
“大嫂不信,就去问永王。”裴放起身。
“你从何处听来风言风语?”
“我亲眼所见。”
义阳公主捏紧茶碗,难怪兄长对太后说没看中周家娘子,难道根源在这儿?
萧童望过去,“这些人是樵夫吗?”
“应该是,那儿征用了不少民夫。”李慎指着山脚下的别业。
萧童认出是那天路过的宅子,她盯着一会儿,惑道:“好生奇怪。”
“何处奇怪?”
“崭新的宅子为何要大修?”
这一带都是高官显贵的别业,李慎不由叹道:“或许是内部整修吧。京郊伐木取材太过,以致连年山洪,朝廷禁得了民,却禁不了官。”
萧童笑道:“郎君若外放州县,必是造福一方的好官。”
李慎摇摇头,“三代以降,除越王叔,并无皇子外放,我是没这机会了。”
“郎君想出京吗?”
“没细想过。你呢?想留在京城吗?”他问这话时没看她。
“留在京城?那多没趣啊。要不是郎君陪我顽,我早就回幽州了。”
“幽州有京城好玩吗?”
“可幽州是我家呀,在京城总觉得是来做客,想到若要长久留在这儿,便难受得很。”
李慎被她说得心里发紧,面上并不显。
她似有察觉,笑道:“郎君陪我去个好玩的地方吧。”
西市中午开市,然因暑气蒸蒸,街坊里没有多少人。
金铺里走出一个小个子男人,年纪不大,怀中揣着什么东西,鼓鼓囊囊的。他刚走没几步,一个老丈就被人撞倒在他面前,行凶者飞快跑开,留下老者痛叫詈骂。
“老丈没事吧?”小个子男人上前,伸着脖子探问。
对方捂着折了的腿叫道:“你说有没有事!”
男人撇撇嘴要离去,又被叫住。
“哎哎,别走。”
“怎么了?”
“请郎君背我一趟,老朽有重谢。”
“我有事。”小个子男人想也不想地拒绝。
对方颤颤巍巍地从袖中掏出一卷布条,“那能否帮老朽把这个送去靖安堂?”
“我真有事。”男人抬脚要走,被一道金色晃了眼。
老丈揭开布条,露出里面包裹的五块金,恳切道:“家小儿急症,医工说,唯靖安堂的千年老参能救,求郎君勿推辞,替老朽购药后送去永平坊南曲从西第一家,救小儿一命。医工还在家中等着。”
男人挠挠头,一副纠结之态,似乎不相信,“你不怕我拿着它们跑了?”
老丈立刻收回金子,戒备地打量他。
路边冒出一个看热闹的少年,穿得破破烂烂,摸着鼻子道:“老丈,我帮你送吧。”
“你?”老丈一脸狐疑,显然更不信任此人。
小个子男人叹了口气,假意勉强道:“还是我做回好人吧,反正也顺路,给我吧。”
老丈把布包递给他,那人顺势往怀里一揣,胸前更加鼓作一团。
少年指着他大笑,“哈哈哈哈,怀胎几月啊?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揣着宝贝?靖安堂附近到处是胡儿贼匪,可得小心喽!”
他见男人错愕,招招手,“给我,我教你怎么装。”
男人不理他,他更来劲了,“你不信?好,到时候被偷了别哭爹喊娘。”
老丈不放心道:“要不你还是给我吧,我让小乞儿背我去。”
西市附近确实不少贼人,男人犹豫了一下,掏出包裹。
少年撩开外衣,露出密布补丁的袴,接过包裹往袴里一塞,放下衣角,果然一点看不出来。他手一摊,得意道:“怎么样?”
“快还给我。”男人边说边撩衫。
少年“嘁”了一声,掏出包裹塞进他袴中。
男人整理好衣服匆匆离去,出了西市才躲进暗处,拉开袴子掏出布包,不怀好意的笑容僵在脸上。
里面哪有什么金子?只有一团枯草,似在嘲笑他。
安静的小巷里,一老一少蹲在地上清点猎物,声音难掩笑意。
正是方才倒地的老丈和看热闹的乞儿,演完戏分赃呢。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这蠢驴怎么带着这么多金子,居然还看得上我们的五块金!”
“哟,今日收获颇丰啊。”一道甜美女声在头顶上方响起。
二人抬起头。
“县主!”乞儿跳了起来。
萧童抱臂冷笑,“你的骗术一贯拙劣,此人也太蠢了,竟被你骗到。”
“寻常人哪能和县主比?骗县主骗不着,骗这些蠢货足够了。”
这样无关紧要的恭维话听得再多也受用,萧童背过身去。
乞儿会意,收起金块,让老丈带离。
他搓搓手,走到萧童身侧,“县主找我有什么吩咐?”
“白鱼,你又不缺钱,怎么总这般邋遢。”她捂住口鼻,嫌弃地退后一步。
乞儿闻了闻自己,“还好啊。”
“罢了,”萧童没好气地瞪他,“两年不见,你长高不少。”
白鱼挺直腰背,用视线比划了一下,“嗯,比县主高了。”
萧童挥掌,做出要甩针的架势。
“县主饶命!”白鱼噗通跪倒在她脚边,拽着她裙摆,仰脸笑着望她。
“哼,算你识相。”
白鱼利索地起身,“县主,你什么时候回幽州?能不能带我去见晁将军?”
“你见他做甚?”萧童睨他。
“当年他救了我,没多久就消失了,他不在,西市这帮胡儿总是欺负我。”
“你也没少欺负别人吧。”
“什么叫欺负?我那是还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