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妹妹一眼,对李慎道:“今日得罪大王了。大王也有妹妹,应能理解臣之苦心。”
对方十分平静,“人之常情。”
听到脚步声远去,萧童拉着李慎走到桌旁,按着他坐下,自己则顺势坐在桌上,俯看着他,抬着他的下巴检查了一圈,“没事吧?”
李慎摇头,“无妨,县主不是来‘救’我了?”
“我这个哥哥!”她怨道。
“至少他没挖坑、让我摔成猪头。”
萧童笑了出声,眼睛弯弯,闪着亮晶晶的光彩。
李慎就这么微微仰着头看着她,捏起她的脚踝,把她双脚放到自己大腿上,松开了手,没有半点狎昵的意味。
萧童踩着他的大腿,屈肘抵着膝头,双手捧着脸,“郎君为何总是如此淡定?我哥哥这么对你,你都不生气吗?”
“县主希望我生气吗?”
“我不知道。”
“县主觉得,我为何总是如此?”
“这是我问郎君的问题。”
“县主知道些什么呢?”李慎抚平她的裙摆,悠悠道:“那我问县主好了,之前,县主为何在意我姻缘?”
萧童跳下桌子,“我哪里在意了?这与我有何关系?”
他跟着站起来,朝她一步步走来,“既然与县主无关,县主为何因为我前段婚姻生气?为何因为周家女生气?为何骂我脆弱无能?”
她从未见他这般模样,脸色虽柔和,周身却透着压抑。她不自觉地退了两步。
“承认在意我很难吗?”他把她逼到墙边,二人只有一掌之隔。
萧童大脑眩晕,双耳嗡嗡,耳边像有一万只蜜蜂在飞,她一把推开他,“那你呢?”
“我?”
“郎君承认喜欢我很难吗?你觉得自己隐藏得很好吗?”她模仿他的话。
“我从未隐藏!”李慎抬高音量。他是坦荡之人,他的情感纵然是含蓄的,也是坦荡的。
萧童脸上局促和不知所措的神情消散殆尽,重新填满了张扬凌厉的可爱神气,“郎君喜欢我?”
“是。”
她凝睇他的眼睛,挑衅道:“我要听郎君说出来。”
李慎就这么看着她,“我喜欢县主。”
“喜欢谁?”
“你。”
“谁喜欢我?”
“我。”
“连起来说。”
他一字一句道:“我喜欢你。”
这四个字像温泉水灌进萧童的耳朵,流到四肢百骸,使她全身软绵绵暖洋洋的。被热汤蒸红的面颊是最柔软的云彩,弯弯的笑眼是藏在云朵里的月牙,洁净,明亮,神秘。
让萧童高兴就是这么容易,给她想要的,让她占上风。
李慎看痴了,她温热的呼吸洒在他的脸上,在即将碰到那娇艳双唇之际,他猛地退了回去。在他的心中,萧童是十五的圆月,他不愿、不能做任何可能有损她皎洁的事。
萧童既不生气,也不害羞,歪着头道:“我也喜欢郎君。”
或许因为她的动作和语气太过自然寻常,李慎思忖片刻,小心地问:“在你心里,我是不是和田群牧、萧少卿他们一样?”
她似听到奇语,笑道:“郎君怎么这么想?”
“我是说……”李慎绞尽脑汁地组织语言,被萧童打断。
“郎君,我知道何为男女之情。我再喜欢哥哥,也不会整日想着他们,更不会害怕让他们看到我不堪处。”
“在我眼中,你没有不堪,更不必完美。”李慎心中仅剩的阴霾也散了去,浑身充满了力量。他二十四年的生命里第一次出现这种感受,原来所谓的爱竟有如此不可言说的快乐。
生于皇家,情感注定是淡漠的。他又是个没什么欲望的人,男人与生俱来的性欲和权力欲在他身上没有得到发挥,没能替代情感滋润他的灵魂和肉身,使得他整个人都像灰色的半透明的幽灵。萧童的出现,他对萧童的情意,萧童对他的情意,让这具躯壳变得真实起来。
在这种情感激荡之下,他郑重道:“等圣人出关,我便求他赐婚,再去向令尊令堂提亲。”
相比被宫里责罚,他更害怕此生再也见不到萧童。田江说得对,真心爱护一个人,就得为其声誉着想。
萧童眼皮一跳,“赐婚?”
“你愿意吗?”他以一种近乎虔敬的语气问她。
他这样的人,想不出比求婚更庄重的表达爱情的方式。
“我若成婚,不就是妇人了?”她认真思索,“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成婚吗?”
她总是说出让人意料之外的话,李慎有些失落,却道:“你再考虑考虑,你想如何都好。”
二人走出小院,田江倚在门旁,沉声问:“去哪儿?”
萧童赌气道:“私奔!”
李慎脸一抽。
“哼!”她掷了个埋怨的眼神给田江,提裙上马。
李慎走到田江面前,好言道:“田群牧,为了县主,我们还是尽量和气相处吧。”
后者此刻正怒海翻腾,只把对方善言当炫耀,若非顾及身份,恨不能把人按在地上痛打。他那神仙般的妹妹,神仙也配不得,怎么就看上了这个平平无奇的凡夫俗子?巨大的失落感笼罩着田江,需要他缓上一辈子。
第22章 疯子
萧童和李慎出得门去,不久抵达崇仁坊。这里离皇城近,又紧挨着妓馆密布的平康坊,赴京科考的学子多落脚此处,故而邸舍酒肆林立,京城最有名的钱家菜就在坊内。
店博士跟着进了雅阁,“二位用些什么?”
李慎看了眼萧童,问:“有古楼子和马酪吗?”
对方赔笑,“郎君,古楼子得去西市的食店。”
“那就马酪、炙野菌、切鲙、卷镇各一份,今日有新菜色吗?”
都是萧童喜欢的。
“小店新到九炼香,炙来最好味,郎君来一份?”
“好。”
萧童见架子上摆设的琵琶,随手试了音,嫌弃道:“忒糙了些。”嘴上这么说,却抱着琵琶坐下,信手弹拨起来。
李慎侧耳,提箸击盏相和。
琵琶本是风格乐器,萧童之演奏更具个性,此时却有意控制了指法,使音色渐渐收放自如、松弛有度。
二人配合得宜,气断音不断,音断意不断,乐句的律动与呼吸同步起伏,如被注入灵性,有了生命,在虚实明暗之间涌动不息,如惊涛拍岸磅礴浩大,又如山间清泉涓涓而流。乐音转缓,随波逐流,被带往不可知的世界。萧童倍觉通体舒畅,似被打通灵脉。
一墙之外,两男子分坐食案两侧。绯衣青年忽然耳朵一动,呼吸滞住一般,瞳孔急剧收缩,双手发颤。对面坐着的同伴叫了他一声,青年却如未闻,两条腿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
萧童放下琵琶,李慎给她倒了杯冷饮子,还未递过去,便响起了敲门声。
“何事?”
外面传来随从的声音:“大王,有人求见。”
下一瞬,门已经被推开,两个随从拦不住,脸上有些无措。
萧童死死盯着来人。
绯衣青年二十多岁,一脸络腮胡,高鼻瞘眼,宽肩窄腰,像有异族血统。
李慎很快猜到其身份,于是朝随从点点头,示意他们出去。
闯客挂着一张笑脸,这笑容既不过分热情,也不显得敷衍冷淡,嘴角的幅度打开得正好,像是经过了无数次练习,故作优雅的仪态与异域的外形有种古怪的反差。
他揖道:“宇文谅见过县主、大王。”连说话的语气都让人听着舒服。
李慎端坐着,面色平静,“郎中何时到京的?”
宇文谅作为平卢军兵马使、营州都督宇文庆的独子,荫封比部郎中,然则只是虚职,并不在京中公干。
“月初,下官替家父奉送端午贡品入京。”
萧童冷笑两声,“这种事需劳动你宇文大郎?营州都督府没有长史和参军?”
宇文谅的视线回到她身上,像两道灼人的火光,“还不是因为下官得知县主在京城。”
此话暧昧,李慎脸色一变,警告道:“宇文郎中慎言。”
“下官说什么了?”对方两手一摊,状似无辜。
萧童半翻着眼乜道:“宇文谅,经年不见,你脸皮怎么还这么厚?不请自来,等着领赏吗?”
对方走近了,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她,“县主,这么些年,我在营州忆你欲死,辗转进京,送去贵府的礼物皆被退回。今日巧遇,你又这般冷漠,你怎忍心如此对我?”
原来萧府的礼盒都是他派人送去的。萧童自然心知肚明,冷眼看他惺惺作态。
李慎不知他们之间曲折,此刻如闻炸雷,面前之人做派,简直匪夷所思,遂起身挡在萧童身前,严词斥道:“郎中自重!”
宇文谅仍笑着,眸色却冷,“大王贤名在外,怎么和女子独处?反叫我自重!”
他伸出手,意欲拨开李慎,谁知萧童先发制人,侧身而上,连发银针,正中其要害,他踉跄着退后几步,扶着胡桌坐下,还笑着说:“县主就算扎死我,我也心甘情愿。”
萧童要过去,被李慎拦下。他无声地摇了摇头,用眼神制止她,她却道:“今日,我无论怎样,你都别拦着。”
“你要如何?”
她格外冷肃,眼神冷,脸色冷,话也冷:“我说了,你不要管。”
李慎压低声音:“冷静些。”尾音未落,他闷哼一声,低头一看,腹部插着一根长针。
萧童扶着他就地坐下,倚着房柱,又将巾子塞进他口中,拍拍他的脸,浅浅一笑,“委屈郎君了。”
她直起身。
宇文谅扯开嘴角,转瞬即逝的笑容比哭还难看,眸中更是妒火中烧,表情扭曲。
“你竟和他好了?”他质问的口气如同捉奸在床的原配。
萧童走到他面前坐下,拍了拍袖子,“你管得着吗?”
宇文谅双目含煞,骇视道:“你家嫌我年纪大,有妾室子女,我说把人送走再娶你都不点头。如今换了个王爷,就同意了?攀龙附凤倒也拣个高枝,先是郑家那个庸庸碌碌的庶子,如今又换成这位——”
“啪!”
那张邪性的脸一偏,很快浮出清晰的指印,人却呵呵地怪笑起来,眼睛在萧童身上打转,“好妹妹熏了什么?掌风都这般香。”
“啪!”
又是一记响亮的巴掌,他的脸朝另一边歪过去。
萧童笑了声,声音娇媚:“宇文哥哥,我赏你的,喜欢吗?”
宇文谅身子一凛,触电般抖了一下,“好妹妹,舒服,再多打哥哥几下。”
“如你所愿。”萧童笑着,左右开弓,足足扇了他十几下。响亮的巴掌声回荡在屋中,听得李慎心惊,看得他肉跳。
宇文谅皮也是厚,这般凌虐,只是双颊红了一片,竟未发肿流血。
萧童甩了甩手,还把他心疼得不行,急道:“打疼了吧?”
“别急。”她轻揉手腕,解下对方蹀躞带上挂的刀子,拔了刀鞘,叹道:“好刀!”
宇文谅痴迷地看着她,“喜欢就拿去。”
“谁要你的破刀!”
只见她反手一握,他眼前寒光一闪,冰凉的触感已经贴在了他的脸上。
萧童轻声道:“千万别动,要是不小心剌了口子破了相,可别怪我。”
“做甚?”
“割须啊,看不出来?”萧童无所谓道。
“别!别胡来!”宇文谅面色紧张,“祖宗,你是我祖宗,算我求你了。”
他十分宝贵自己的胡子,没了胡子,与宦官何异?奇耻大辱也!他试图挣扎,可惜药劲没过,浑身软麻,根本动弹不得。
萧童不搭理他,一刀一刀刮下去。他欲哭无泪,换了副凿齿吮血的阴沉模样,“你给我等着!”
“好,我等着。”她蔑他一眼,手劲一重,他脸上立时渗出血。这点小伤对戍守北境二十载的宇文氏来说如被蚊子咬了一口,但让萧童露出了兴奋的神采,像剖尸一样,割得更起劲了,没多会儿,就把他引以为傲的美髯剃个精光。
也不知她有意还是无意,他脸上开了不少细细的口子,她看着血珠漓漓冒出来,眼神都变了,用刀面把血抹开,均匀地涂在他脸上。
宇文谅一张诡异红脸,恨得牙痒痒,阴恻恻道:“玩够了吗?”
萧童神色不惊,抹了抹刀子,抵着他的脖颈,“怎么?这就生气了?换了永王,我就算把他发剃光,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对吧,郎君?”她回过头。
李慎动弹不得。萧童的样子让他觉得陌生,他不是没见过她发狠,但她以往常常是玩乐的,顽童一般。此刻,她对宇文谅的恶感溢于言表,要饮其血啖其肉方能解恨。
然而,他竟然不那么想制止她,他平静的眸子里似有跳动的火焰,他有些羞耻地发现,自己竟然喜欢这样的萧童,这种认知既让他兴奋,又让他自责。
宇文谅趁萧童回头,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刀应声落地。
药效已褪,他拔掉银针,语气轻佻:“你说得对,对着你这张脸,谁能气得起来?”
萧童朝他弱处袭去,他本能地闪躲,谁知萧童虚晃一招,一个旋身挣脱开他的禁锢。
二人交手过招,乒乒乓乓地倒了不少桌椅。
打斗声惊了外面的随从,踹开门,瞧见自家主子坐在柱子旁,大惊失色,忙上前扶人,扯掉巾子。
“去帮县主。”李慎命道。
二人刚点头应命,李慎就看着宇文谅捂着胳膊连退几步,跌坐墙边,萧童手中的刀子滴着血。
李慎药效未过,胳膊都抬不起来,只好命随从救人。
萧童不满道:“别救他,他可不是什么好人,郎君别给自己找麻烦!”
“我不能让他死在你手里。”
“他不会死,最多断条胳膊。”
王府随从上前给宇文谅包扎,后者却躲开,白着嘴唇道:“胳膊就当是给你的聘礼,我倒想看看,萧恕是想让女儿坐罪还是嫁给我宇文谅。”
“谁看到我伤你了?这道口子可更像自伤呢。”
宇文谅这才想起她会仵作验尸之术,自然也懂得造假,他既恼恨,又不由佩服她几分。
哐当一声,萧童把刀子扔到他面前,拿起巾子擦了擦手。余光看见有人朝这边来,大抵是听到了动静。
李慎也瞧见了,压低声音道:“你先走,别被人看见。”
她犹豫一瞬,在李慎连声催促下出了雅阁。沿廊疾行,忽然冒出一只手攥住她的胳膊,人一晃,被拉进房间,另半扇门被“啪”地关上。
第23章 巧遇
萧童抬起头,一张熟悉的脸近在咫尺,呼吸声听得清楚,对方漆黑的眼珠子一动不动。
“怎么是你?”她眉头微蹙。
裴放关门的右手还按在门框上,左手则紧紧地攥着她,解释道:“从你家离开后,我一路走回来,进了这里,不是有意跟踪你。”
“起开。”
他木木地松开她,双手垂在身侧,乖乖站到一边。
萧童活动活动关节,坐到食案旁,一口饭没吃闹到现在,看到热气腾腾的吃食,不禁眼冒绿光。
打架也是力气活呢。
裴放立刻捧上崭新的碗筷,“县主请用,饭菜还没动过。”
萧童给了他一个“算你小子识相”的眼神,不客气地夹起筷子。
他坐到她对面,看着她挑挑拣拣地把一些菜拨到一边。
“是不可口吗?你想吃什么?我叫他们上。”
“不用了,勉勉强强随随便便吃吧。”她夹了片肉。
看她额头冒汗,裴放找出把扇子,给她打风,谁知她道:“冷热相激,你是想我得风寒?”
裴放不知所措地放下执扇的手,递了巾子过去,“给县主拭汗。”
她瞧了一眼,“我夏季不用这种料子,不吸水,潮黏黏的。”
他讪讪收了回去,她的挑剔让他如芒在背,却甘之如饴。他又暗暗恼恨,自己总是在萧童面前表现局促,显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明明也是京城数一数二的贵家少年郎啊。照这样下去,他怎么和永王比?至少对方那总是悠闲从容的做派就把他比下去了!
萧童啜了口酒,“看到我怎么对付宇文谅了吧?你可别学他。”
裴放笑,“他活该,自不量力。他和永王加起来,也比不上我。”
萧童失笑,上下打量他一遭,“你何来自信?就凭这张脸还算俊俏?”
其实她刻薄了,裴放不是还算俊俏,是相当俊俏。十四五岁时,美男子裴家十三郎的名号就传遍了京都,一声“小潘安”不是白叫的。萧童心里也不得不承认,裴放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男人。但是美人相轻,她才不会拿正眼瞧他。
裴放面上飞红,“我就当你是在夸我。”
萧童翻了个白眼,“老天果然不公,给了我美貌也给了我头脑,对你就没这么仁慈了。”
支走萧童后,李慎立即命人关了房门。
宇文谅倒是没再说什么,恢复了常人模样,坐在榻上,任人处理手臂上的刀伤,还单手给自己倒了酒,正往嘴边送,被一只手拦下。
李慎捏住酒盏,不着痕迹地夺下。
宇文谅这才注意到盏沿一圈淡淡的红色口脂,他失声而笑,盯着李慎,眼神里既有探究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大王能动弹了?”
“托宇文郎中的福,药劲已过,” 李慎握着酒盏把玩,语气十分温和:“郎中在此流连许久,别是忘了自己的客人。”
他这么一说,宇文谅才想起什么,连忙起身,又听对方道:“郎中是聪明人,今日什么都没发生,是吧?”
李慎看都没看他,用拇指指腹抹掉了口脂残迹,轻轻放下酒盏。
宇文谅笑了笑,“当然。”
萧童跳出窗户,拍了拍手,对着窗内之人道:“记住,你今日没见过我。”
裴放重重点头,“县主这就走了?”
“不然呢?本县主与你共进午食是你的荣幸,难不成要我谢你?”她掏出一锭金,扔进他怀里。
“不是,县主要去哪儿?我可以送送县主!”裴放说着就扒上窗沿要翻出来。
“你别动!对,就这样,别动。”萧童轻言哄着,转脸没了人影。
拴马柱前,二人俱是一愣,没想到这么巧。
“你怎么还在这儿?”李慎问。
萧童摸了下鼻子,“我饿了,用了饭。”
他不禁一笑,“吃饱了吗?”
她点了点头,“宇文谅呢?”
“走了。”李慎笑意顿失。
“哦。”她翻身上马,今日穿的女子劲装,动起来颇为飒爽。
“你去哪儿?”
萧童显然没打算告诉他,但看着他的眼睛,只能实言相告:“祆祠。”
“找史夫人?”
“嗯。”她看向前方,避开他的眼神。
李慎微喟,“你不想说,我不会问的,不要这么躲着我。”
她“嗯”了一声,“我走了。”
今日发生了太多事情。李慎知道,她和宇文谅之间一定存在着某些过去的联系,但是她不愿意告诉他。
萧童扬鞭而奔,逃也似的跃出李慎的视野。
穿越朱雀大街,一人一马很快到了祆祠。门口吵吵闹闹,一伙人被推搡出来,不满地嚷嚷着,像与蝉声争声高。
见萧童来,本要关门的胡僧立时客客气气地低头让路,她却被身后人叫住。
“县主!”
她转过身,愣了一下,“你是……苏朗?”
对方稍整脸色,上来问礼,“下官见过县主。”
“听说你已经是大理寺卿了?怎么带人来祆祠闹事?”萧童手执马鞭,扫了他们一圈。
“县主误会了,下官是带人来查案的。”
“查案?”
“是。京中频发奴婢伎人失踪案。五日前,永王府放良的乐伎丝娘也失踪了,我们查察线索,发现丝娘最后出现在西市。”
“出现在西市,关祆祠什么事?”
“之前失踪的奴婢,也有一些在西市消失的。所以下官有些话想问史夫人。”
“你意思是史夫人藏匿逃奴?”
“不不,”苏朗连忙否认,“眼下来看,这些失踪者不像逃亡,更像是被掳。”
萧童嗤笑,“被掳?难道是史夫人的人掳走的?”
“下官并非此意。胡人聚团,人数众多,散布京城角落,寻人找物,比官府容易。若有史夫人配合,我们或许能找到更多线索。”
萧童瞥了眼祆祠大门,“但是被轰出来了?”
苏朗苦笑着摇了摇头,“那倒没有,下官好歹是朝廷命官。只是……”
“只是被史夫人三言两语打发走了?”
“胡人聚团与乞丐聚团不同,胡人内部紧密,除了生意之事,不常与汉人往来。我们大理寺又非诏卫,总不能……”苏朗话头一调,“县主这是要去祆祠?”
“是啊。”
此时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不过站了片刻,萧童已经难耐,便道:“我还有事,不与苏少卿闲扯了。”
“下官恭送县主。”苏朗退后两步,看着萧童被请进祆祠,他的脸现出别样神情。
史夫人拄着杖,朝萧童身后探看,“哟,这次不是带什么人给我?”
“婆婆!”萧童晃了下老妇的胳膊。
史夫人失笑,见萧童后背洇湿一小片,命人抬来冰鉴。
奴婢上了湿巾子给她拭汗擦手,史夫人拦道:“取水寒绫来。”
“还是婆婆心疼我。”
史夫人指着她,“你这丫头刁钻得很,夏日非水寒绫不用。”
“婆婆还没老,记性这么好。”
“你从钱家菜来,估计饭是吃饱了,那来点冷饮子吧。”老妇说着唤人上饮子。
“婆婆你什么都知道,怎么不提醒我那人也在钱家菜?”萧童嗔道。
“我怎么提醒你?我也不知道你会在吃饭的地方弹琵琶把人引过去。上次,你和永王来,我就告诉你宇文小子也在京城。”
萧童坐在冰鉴旁,捧着冷饮子,“我把他揍了一顿,胡子也被我剃光了。”
“这是京城,莫太任性,小心你耶娘把你送回幽州,那可就看不见李慎那小子了。”
谈及李慎,萧童托着脸叹了口气。
史夫人知其心思,“你和李慎小儿之事,萧家迟早会知道的,这就开始叹气了?”
“婆婆别告密就行!”萧童故作正色,“你已经和哥哥说了吧?”
“田江都看见了,我说说如何?”史夫人摇着扇子,“放心吧,我懒得搭理你们萧家人,向来是他们求我,我几时找过他们?”
史夫人站起来,拉着她的手,“走,你随我去看看后院的鸽子,最近不知怎么的,不吃不喝,病恹恹的。”
萧童拨开她枯柴一般的手,不耐烦道:“鸽子怕热,易染疾,在水里加一些忍冬喂给它们试试。”
“还是我的小阿鸢最灵性,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没有小阿鸢不懂的。”史夫人笑容如菊,连忙指示婢女照办。
萧童浮出得意之色,忽然想起什么,四周打量了一圈,问:“怎么没看到那个……叫什么来着?绿瑶?”
史夫人喝了口饮子,什么也没说。
“她也失踪了?”萧童起身,“你怎么不早说?”
“一个婢子,有甚可说的。”老妇言辞淡淡,这番态度与其对萧童的爱护相比,更显寒凉。
“等等,也?”她忽然道。
萧童看着她,“我方才在门口见到大理寺的人了,说京城有不少女伎和奴婢失踪。”
“是,”史夫人拉长语气,坐了回去,”大理少卿苏朗求到我处,希望借聚团之力,协同查案。”
“婆婆不想帮?”
“与官府协作,对我有何好处?”
萧童忽的笑起来,“没什么好处。但婆婆若不同意,可能会有坏处,比如官府隔三差五来这里抓鬼,西市几家珠宝店倒卖贡品事发——”
“吃里扒外个没良心的。”史夫人佯怒,敲了下木杖。
萧童耸耸肩,满不在乎,“那个绿瑶是我救的,我要找到她。”
史夫人瞥过去,又阖目叹道:“你们以为我不会找人?开春以来,光胡女就走失数十人,京城被翻了个底朝天,影子都没看到,更别说尸首了。这就是我不愿同大理寺合作的缘故,连我们都找不到,他们能找到?”
“人又不会凭空消失,难道没有一点蛛丝马迹?这些人走失前最后出现在哪儿?都有什么相同之处?平日与何人打交道?”
“除了身份,并无共同之处。有些是婢子,有些是舞姬,有些在酒楼侍奉,什么样的都有,抛头露面,打交道的人也多。”
史夫人拄着木杖,脸转向窗外,浑浊的双眸高深莫测。
回家后,萧童辗转反侧一夜,卧房的冰鉴里化出了水,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脑中跳跃着一闪而过的画面,被切割得流漫陆离。
密密麻麻的秃鹫在空中回旋,将天幕遮蔽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光亮。剧烈的颠簸中,她睁开眼皮,对上了那双蛇瞳般的眸,淬着毒液,几乎快溢出眼眶。蒙面黑巾后的笑声在簌簌晚风中显得沉闷而冷狞。马蹄不歇,北方冬日的寒风剌过脸颊。她拼命挣扎,终于被扔了出去……
这一睡,萧童直到午时方起,被叫去父母院中用饭。
到了一看,兄嫂俱在。这是当年高氏进门后定下的规矩,一家人须同席用饭。
萧家没有食不言的规矩,高氏边吃饭边和丈夫说事,也不看女儿。
“前次,我只粗略看了帐册,近些日子查点各处,才觉出端倪。”
平乐县主竖起耳朵。
“帐房多有虚报,每次数额不大,不易察觉。他们想以此轧平帐目,得和采买人串谋。见微知着,可见府里已经孳生了不少蛀虫。”
萧恕一向不管内宅,“夫人处置便是。”
平乐放下碗,“母亲,都是儿管家不力。”
高氏招手让女儿在自己身边坐下,眼却看着儿媳,“你别看京城府邸常年空置,正因如此,留守京城的都是萧家用了多年的老人,你刚嫁进来两年,难免被他们糊弄。吃完饭,你且随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