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节度使进京觐见,皇帝必赐宴以奖励入朝。
为防止外官和京官交际,通常只有节度使及其属官参加,除了极少数受优宠的节度使能获准与宰相百官同座,比如萧恕。
这次,圣旨甚至没有像以前一样,指定在麟德殿设宴,萧恕权当是圣人对他打胜仗和忠心的奖赏了。
依照惯例,弘业帝是不会出席的,皇子诸王亦然。永王李慎虽有职官在身,每次也藉故推掉。这次却不知怎的,准时出现在了萧府。
萧恕自然乐见,没有李慎,女儿的官司不会这么快结案,郑府的闹剧也不会这样收场,李慎今日是他的上宾。
同样重要的是宰相、中书侍郎卢辩,萧恕意定的未来亲家。卢辩只带了次子卢岱,他是李慎的伴读,一行人甚为相熟,这几位到时,萧恕倒履相迎,有说有笑地引进门。
四月天气不冷不热,正是最舒服的时候,宴席就摆在后花园的亭子里。此亭长宽各有十丈,四周没有围挡,仅有的纱帷也被勾了起来,坐在里面可以欣赏四周的景色。
李慎一路走来,交谈之余,默默打量萧府。虽未进中堂,不知其貌,但见花园树木葱茏,丛花四照,激石鸣泉。池亭铺着琉璃瓦,里面摆的皆是象牙坐榻,萧府豪绰一如传闻。先帝在时,就有不少朝臣弹劾萧恕骄奢。今上登基后,萧家虽有所收敛,但幽州天高皇帝远,那里该是何等模样。
亭中都是熟人,宰相们一个不落,还有几位六部和卿监的高官,都一一起身见礼。
萧恕雄踞辽东多年,朝中怀疑他有叛心的人并不少。已经致仕的前首相白元植八十高龄还酒后断言“乱幽州者,必此贼也。”作为进士入仕的清流代表,白元植的门生故旧遍布朝廷,多视萧恕为眼中钉。
奈何弘业帝对萧恕宠信不疑,直到两年前,有御史弹劾萧家在幽州城北筑一座雄武城,名为防御突厥残部,实则储藏兵器粮食,养战马万匹,以伺作乱。连一向中立的四位宰相都要求皇帝详查,弘业帝只好派中官去幽州监察。
谁知中官回京后风平浪静。萧恕还主动将长子萧邗送去京城为质,他没有嫡子,这个庶长子是他一手调教的,被视为接班人。这份诚意,不可谓不重。弘业帝疑虑尽消,奖其河东节度,赐萧邗为卫尉少卿、萧童为兰陵县主。朝臣只好默认了这个结果,至于大家心里怎么想的,那就另当别论了。
首相、尚书令贺皎环顾四周,感叹道:“绍达兄这座宅子,在京城官邸中也算是独一份了。怕是连永王府都不如啊。”
他是有名的清官,永王也是有名的廉王,听被拿来比较,李慎笑道:“王府占地千亩,拿来与这里相比,不是欺负萧都督吗?”
见对方解围,萧恕朗笑,“王府乃圣人亲赐,敝府怎敢与之相媲?”
他端起酒盏,“诸公,经年未见,恕薄酒一盏,先表心意。”说完,仰头饮尽杯中物。
一盏酒开局后,宴席才算开始。一时舞乐不绝,杯盘觥筹。
萧恕越过永王,看着离自己最近的三人,“贺公、周公、卢公,我们认识多少年了?我数数,”他蜷手掐指,“得有二十三四年了吧?”
他这话说得隐晦,听者却有心。
二十多年前,他们都是先帝李巽的心腹,卢辩甚至是李巽的表哥。先帝登基五载退隐,让位给庶兄李盈,也就是今上弘业帝。
一朝天子一朝臣,人臣诚惶诚恐如履薄冰,幸亏原本就是混迹官场多年的高手,混沌中得以保全,甚至扶摇直上。
而那些不够圆滑的,早已被驱逐出帝国核心,如赫赫百年的清河崔氏。还有已逝的赵后,彼时,她是先帝的密友、女官,今上登基后,强纳入宫。而贺皎、周奭、萧恕三人在新朝的际遇,也有其功。
这些埋没在时光尘埃里的隐晦过往,像一根隐形的线,串起了他们共同的命运,谁也不想轻易剪断那根线,打破朝中的平衡。除非,除非有人先挑断。
卢辩率先清醒过来,他年轻时是京城有名的美男子,如今依旧是个风采出众的中年人,眸子里丝毫不见浊气。他啜了口酒,笑着说:“我至今还记得初见萧公的情景,崇宣二十二年的扬州都督府,萧公是我朝最年轻的都督,独掌淮南军政。”
萧恕叹息道:“光阴似箭,如今孩子们都大了,我们也老了。”
卢辩摆手,“你老了,我可没老。”边说边捋着乌黑的长髯。
四下皆笑,贺皎点了点卢辩,唤出他的字,“妙辞啊妙辞,你一点都没变。”
裴俨和他们挨得近,一直不说话,他是先帝李巽的前夫,却从不在她的心腹圈子里。只和卢辩趣味相投,少年时常一起玩乐,便道:“妙辞,二郎还在呢,你有点尊长的样子。”
萧恕貌若无意道:“妙辞,听说你家三郎也已定亲了?”
“是,刚刚定下的,和崔家。”
周奭问:“崔家?崔钰之女?他不是在吉州吗?”
卢辩点点头,“这门婚事是家父临去前再三嘱咐的。”
范阳卢氏和清河崔氏都属五姓七宗,自北朝起,常有通婚,关系匪浅。卢辩和崔钰身为两姓嫡子,年纪相仿,曾同为先帝李巽的伴读。他们一个跳脱,一个刚正,同窗之谊深厚。
今上登基不久,崔家父子被贬出京,经年辗转,崔钰如今任吉州刺史。尽管仕途不顺,清河崔氏的地位却未有变化。
山东士族注儒经起家,以文脉传承为根本,以婚娅为阶层屏障,以庄园经济为依托。在学界的声名和影响力是他们的立身之本。南北朝后,政权反覆运算频仍,一波波的后起新贵夺取权力,他们可以剥夺山东士族的特权和财富,却难以撼动其声望地位。当南渡士族因为一座座城市、一个个政权的覆灭而烟消云散,这些依托庄园和乡绅的北方旧族却顽强地传承至今。
五姓七宗大多内部通婚,卢崔联姻不仅为了旧日情分,也是遗风作祟,在场的谁又不明白这个道理?
贺皎和周奭都是寒族新贵,裴家不过是本朝兴起的关中郡望,萧家好些,南渡侨姓,也是百年士族,但萧恕这一支是迁往武进的旁支,全靠军功上位。于是众人皆默然。
良久,萧恕笑道:“妙辞,你家四郎怎么没来?还在国子学?”
卢辩放下酒盏,“在准备明年的科考,不准他出门。”
周奭问:“四郎才十七吧?这么早就准备科考?不如再等几年。”
进士科难于登天,三十登科已属难得,何况十几岁?
萧恕也不认可,“是啊,依我看,先参加铨选,找份差事干着,科考往后放一放,何必和那些寒门子弟争?”
国法规定,五品以上的官员可以荫封子女,获得出身,直接参加铨选,若有幸授官,便无需走科考之路。
“卢四郎有此志气,愿意下工夫,做大人的,岂能阻拦?”贺皎以文才入仕,自然认可进士出身。
“左右也考不上,随他吧。”卢辩谦虚道。
萧恕也叹:“妙辞,你有福气啊,有这么个好儿子。”
卢辩看了看那边的萧邗,“我看令郎更好,器宇轩昂,进退有度。”
“中看不中用罢了,性子急躁,没有读书人那份文气,”萧恕端起酒盏,“下次把四郎带来,我好久没看到那孩子了。来,喝。”
“好。”
二人碰盏,话点到为止。
丝竹之声暂歇,西域舞娘退了出去,本地舞伎上场。
乐声将起,队形尚未变换,“噗通”一声响,池中溅起一大片水花,湿了美娇娘们的薄衣衫,惹出阵阵呼叫。
除了李慎,所有宾客都站了起来。
萧邗大步走到栏侧,圈圈涟漪中浮着一颗人头大的皮球,由八片皮缝制而成。
蹴鞠是女子专属的游戏,不用想也知道是谁踢过来的。
他挥挥手让舞伎下去,又看向那堵将池塘一分为二的墙,转身给父亲递了个眼神。
萧恕笑道:“无事,诸位安坐。”
一仆人远远跑到岸边,腰弯成虾子,也不说话。
萧邗走过去低喝:“还不快走!”
仆人不动,“县主还等着蹴鞠,奴不捞回去,县主饶不了奴,求郎君给个活路。”
“没看到这么多客人?去重找一个给她。”萧邗压低声音斥道。
“县主就要这一个。”仆人有些发抖。
萧邗深呼吸,朝池塘甩了下袖子。
“多谢大郎!”小仆脱了鞋袜,蹲下身子,从岸边滑入水中,朝皮球游去。
亭中人听到水声,俱望过去,裴俨微笑道:“萧公府上真热闹啊。”
萧恕嘴角微僵。
众人神色各异。
李慎却悠悠道:“大虞军武立国,龙腾虎跃,男女皆勇毅。萧公乃武将,府上女眷亦矫健,一扫京中靡靡之风,可谓清新。”
萧恕大笑,“大王谬赞。”
周奭看了李慎一眼,面色变幻莫测。平王府斗花会上,他孙女被贵人们看中,太后也把人召进宫看过了,有意选为永王妃。这对周家来说,自然是件好事,但也不全是。既然出了一个越王妃,区区一个永王妃已经满足不了胃口。今上诸子中,赵后所出的雍王和魏王最得圣心,雍王更是内定的储君。相较之下,做永王妃便不算什么了。
他按下心思,随口问:“萧公,怎不见田郎君?”
萧恕笑意松弛,“他不在府里。”
后院书房,田江揉了揉手腕。关在里面抄了三天兵法,写出的字渐渐不成样子。
带妹妹去郑府前,他已经想到后果,但他不在乎。
宾客尽散,半醉的萧恕送客到大门。
贺皎挨着永王走在最前面,借着酒意,他小声说道:“大王为社稷栋梁,没少为天子分忧,却只能屈居弘文馆。臣有心上书圣人,让大王到六部历练,奈何……”
李慎微笑道:“多谢贺公美意。在野之人尚能为社稷分忧,何况我已在朝。”
卢辩从他们身后转来,笑道:“贺公醉了,我来扶你上车。”
“岂敢劳动妙辞!”
众人说了几句,便一一告辞。
李慎提起衫摆上马车,眼皮跳了一下,目光逡巡一周,定在萧府马棚旁的角落里。
他酒意尽消,一晃却什么都没了。
上了车,他揉揉山根,想喝饮子去去酒气,却发现壶下压着张纸,翻过来一看,画着个满脸络腮胡的西域人站在火堆旁,不由无声而笑,将纸折好放入袖笼。
方才,一定不是幻觉。
乌头门里只剩两辆车。
萧恕拍了拍裴俨的肩膀,“若思,上次的事,多谢你从中说项。”
裴俨摆摆手,“小事而已。我那内弟已经没了,就算把县主攀扯进去,人也活不过来。岳丈一时急怒攻心,等他想明白了,自然就知道该做么做了。再说,本来就是奴婢杀人,和县主有何关系。”
周奭在旁边笑道:“郑家这页纸揭过去了,萧公这下该放心了吧?”
萧恕捋髯颔首,“待公务办结,我也该回幽州了,犬子年轻,留他在幽州掌事,我放心不下。”
裴俨和周奭交换了个眼神,心照不宣,上车离去。
萧邗从大门里走出来。
“父亲,母亲找您。”
“田江呢?”萧恕问。
“还在书房。”
“三天了,放他出来吧,不然夫人该发火了。”
“是。”
“没分寸的东西,我让他进京做大事,他倒先给老子惹事。”
萧邗岔开话,“父亲,周相和裴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其父冷笑两声,“我若调任回京,他们的宰相之位还能坐得稳吗?”
节度使调回京,要么任禁军大将军,要么任宰相。
他看向儿子,“大郎,你入京两年了,如今该知道了吧,京都只有利用,没有交情。”
一大清早,萧童打开房门,把婢女吓了一跳,没想到她这么早起。
她拢了拢头发,“愣着做甚?进来啊。”
萧童外向,性子野,常往外跑,出门不喜欢前呼后拥,就算在府里,她也更喜欢一个人待着。因此,和其他官宦贵女不同,她与婢女嬷嬷们的相处不算密切,但她对仆婢并不坏,与外界的传闻截然不同。
洗漱后,十来个婢女捧着衫裙,萧童扫了一眼,定格在其中一套上。
领头女使笑道:“这身孔雀罗衫裙,是夫人为县主去平王府斗花宴准备的新衣,还没穿过呢。”
“就它吧。”
女使拍了拍手,捧衣婢女们行云流水般退下,一列捧着首饰匣子的婢女贯入内室。
萧童挑了三支金簪和一朵蚕丝绒花。
“你说戴哪副首饰什么好?”她问。
“县主今日要骑马,首饰从简为宜,这套素金贵气又不掩青春,正适合县主。”女使接过一个匣子,送到萧童面前。
“你怎么知道我要出门?”
“县主特地早起梳妆,不出门,不是可惜了?”
萧童笑,“那就听你的,就戴这副。”
她虽然长居幽州,但从未错过两京和扬益的时新物,吃穿用度,样样不落于人后。
看着镜中人,女使夸赞道:“县主今日出门,路人脖子恐要扭断了。”
她并非恭维,萧童从小漂亮,上妆后更是美得不可方物。
萧童扶着脸左看右看,满意地起身。
出萧府所在的宣平坊,一直向西到长寿坊,再往北,没多远便是京城最热闹的去处,西市。
京城西北是胡人的混居区,他们不仅靠西市营生,也在附近建造了大量的胡寺。因国法重农抑商,汉人不得参与贸易,而胡商又精于筹算,谙熟多种语言和各地民情,他们在朝廷庇护和宗教掩护下,依托客籍,制霸丝路,赚得盆满钵满,也带动了京师的繁荣。
繁荣还意味着隐患。
与高官显贵云集的东半城相比,西半城混居平民和胡人,人烟稠密,环境复杂。
尼陀牵着缰绳在前引路,萧童坐在高高的马背上,端量四下热闹的街景。
前方忽然响起一阵骚动,一妇人坐地破口大骂,水沁湿了她的黑色粗布裙,地上倒着两个木桶。
打翻水桶的始作俑者——一个舞娘打扮的胡姬看了眼身后追来的人群,对着地上的妇人说了句抱歉,便迈开腿狂奔,风一般跑过萧童身侧。不一会儿,几个汉子也跟着她跑了过去。
很快,萧童身后传来扭打喊叫声。
尼陀偷瞥主人,萧童却直视前方。他嘴里叽里咕噜,萧童也不理会,反而道:“走你的路。”
呼救声越来越尖锐,那几个男人拽着胡姬的头发,一路拖行,重返来时方向。经过萧童身边时,胡姬的深眸对上萧童的余光,满是殷殷求救,萧童面不改色,眼神掠过了她,胡姬绝望地闭了眼。
一男人朝路边唾了一口,骂道:“永王府不要你,卖给周府是你的福分,还敢跑,你能跑哪儿去?”
胡姬连声哀求,被另一大汉连甩两鞭,“臭娘们,一身反骨,连窝囊废都容不得你,非逼老子在你脸上烙印?”
说完与旁边男人暧昧地笑起来,压着声音说了什么,语罢相视大笑,笑得揶揄讥讽。
忽听头顶一道清脆女声笑道:“谁是窝囊废?”
大汉扭过头,斜瞪着萧童,见少女姣好天真,不由缓了神色。
她又道:“问你话呢。”
大汉歪着头抬起下巴,“小娘子问谁呢?”
其实他刚刚就注意到对方锦衣宝马,虽只跟着一个仆人,却是昆仑奴,还是昆仑奴中最昂贵的婆利国人。他们做牙行生意的,深谙奴隶买卖的价位。
萧童高高地俯视着他,仍甜甜笑着,“你且说说,窝囊废是谁?”
大汉回过头,继续拖着胡姬,“小娘子还是少管闲事为好。”
萧童看了眼昆仑奴,“尼陀。”
后者终于得了指示,捏着拳头,气势汹汹上前,一把抓住大汉的后脖,将人摔了出去。同伙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怒道:“愣著作甚!”
众人二话不说,围攻上来,被尼陀一一掼倒。
萧童兴奋地拍手叫好,“尼陀小心后面!左边左边!打他脸!”
边上的汉子指着她嚷道:“你们是何人?竟敢和周府抢人?”话未说完,便被尼陀踹翻在地,坐在他身上抡拳。
“好尼陀,使劲打!”萧童兴奋助威。
执鞭大汉跪在地上求饶,“是小人不长眼,求娘子放小人们一马。”
尼陀停下手,看着被死死压制的男人,请示萧童。
她望了望,见此人鼻青脸肿,嘴里一直哼哼,便强忍笑意挥了挥马鞭,“罢了,歇歇吧。”
尼陀扶起胡姬,把她落在地上的披帛捡了起来,掸了掸灰,递到她手中,才回到萧童身边。
此时,周围已聚了不少人看热闹。
萧童问执鞭壮汉:“你主人是西市牙郎?”
“是,小人奉主人之命将这女子卖给周府。”
她摩挲着马鞭上的金饰,“也罢,我就不问名字了。我只想知道,你刚刚说的窝囊废是谁?”
大汉这才明白过来,不停磕头,“是小人,是小人窝囊废。”
萧童叹了口气,“我今日心情好。你面朝永王府的方向磕满一百个头就可以走了,怎么样,我没为难你吧?”她微微俯身说。
大汉的脸皱成一团废纸,“奴有命在身,耽误了会被主人……”
萧童不耐烦道:“多少钱?我买了。”
胡姬一听此话,疾步到她身侧,抱住救命稻草一样抱住她的脚。
大汉为难,“她已经被卖给周相府了。”
“怎么?搬出周府吓唬我?周府不缺她一个舞姬,让给我吧。”萧童扔下一块金子。
“这怎么行?相府怪罪下来,小娘子替我受责?”汉子捂着脸叫道,话都说不利索。
萧童彻底冷脸,袖中连发十几根针,散布在对方经脉上,此人脸白如纸,大声哀嚎,同伙见情况不妙,俱逃走报信。
几个身配长刀的武侯拨开人群,“何人闹事?”
“就是她!”那人捂着脸叫嚷:“这妖女纵奴打伤小人,还用针扎小人!”
领头的武侯仰头望向马背,实在不相信这样好看的小娘子会伤人,遂温声问道:“娘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是否有甚误会?”
萧童掏出鱼符,淡淡吐出俩字:“萧童。”
武侯倒抽一口气,忙行礼,“县主万福,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此人当街虐打奴婢,还对我不敬,被我小小教训了一下,你们看,这事……”
她客客气气地笑着,武侯还能怎么样,只能附和着拿人。
萧童满意颔首,策马而去,留下一帮人呆呆看着她的背影。
穿过西市,对面是礼泉坊,里面有京城最大的祆祠。萧童熟门熟路,到了门口,三坛熊熊烈火前,停着辆熟悉的马车。
“阿兄!”
竹帘被掀了个角,李慎朝萧童笑了笑,“县主叫我什么?”
她将缰绳递给尼陀,理直气壮道:“阿兄啊,不然呢?在这种地方叫你大王?你是我大哥好友,比我年长许多,我叫你阿兄怎么了?”
李慎看着走过来的萧童,竟挪不开眼,身子也一动不动。直到她站在马车下望着自己,他才想起下车。
他今日穿着石青色圆领长衫,不似往日沉闷。依旧是棉布料子,和浑身绮罗珍宝的萧童悬殊极大。多靠他的身姿和气质,把布衣穿出优雅从容的味道。
“衡山妹有时也会这么唤我,从县主口中听到,总觉得有些奇怪。”
“那我在外面怎么称呼你?”
他想了想,“县主如果不介意,就唤我李郎君吧。”
“也行。”萧童笑道:“幸好郎君猜到了我的画!”
她自动省略了“李”。
李慎不觉有异,“县主画了三坛圣火和一个胡僧,显然是祆祠。这里是京城最大的祆祠,不难猜。”
“你怎么不问我为何不写字?”
他挑眉不语。见她行止如常,不见阴霾,看上去已经忘记了之前的不快,他不免暗暗庆幸。
“你猜到了?”
猜到她的字不好看。
李慎不答,转问:“县主约我到祆祠来,是有事吗?”
萧童嘴一撇,“没事就不能找你出来?我在京城总是一个人玩,太没趣了。”
她朝大树下的胡姬招招手。
李慎问:“那是谁?”
“郎君不认识她吗?”
胡姬上前见礼,“大王。”
见李慎不解,萧童解释:“她是被永王府卖出来的。”
“王府是有一些宫里赐的、同僚赠的舞姬,我也不甚清楚,都是府里人在管。”他问胡姬:“你因何被发卖?”
“回大王,奴和人吵架……”
李慎叹了口气,“原本想着,让你们待在王府起码清闲舒适,总比在外面营生强,却不知管事如此严苛,你还想回去吗?”
胡姬微微抬头,余光看了看二人,不吭声。
萧童嗤道:“回去做甚,迟早又被卖来卖去,随我来。”
李慎拦住她,指了祆祠大门,“这里不准汉人进。”
“无妨,你们跟我来。”她神气道。
果不其然,进进出出的胡僧对他们视而不见,三人直入后院,守门人为其推开房门。
李慎心中惊异,暗猜其中缘由,面上却不显。
一行人转入主屋,厚重的帷幕后,榻上似乎有人。
萧童隔着帘子问:“婆婆?”
无人应答。
萧童撩起帘子,只见一鹤发鸡皮的老妇躺在榻上假寐。
她蹑手蹑脚走过去,伸出手,渐渐靠近老妇的鼻子,却被干枯如柴的手攥住,一枚巨大的宝石金指环摇摇欲坠地挂在指缝间。
老妇睁开眼,声音哑涩:“我还没死呢。”
萧童顺势坐下,“婆婆,我带了朋友来,给你介绍一下。”
老妇纹丝不动,“不知永王驾到,恕老身不便起身见礼。”
她怎么知道来者何人?李慎按下讶异,泰然笑道:“老人家安坐。”
对方偏过头,“大王是懂礼的好郎君,不像你两个幼弟,”她又看向萧童,点她的鼻子,“和小丫头一样,不知天高地厚。日后,就要大王多担待了。”
萧童眼睛瞪得铜铃大,“婆婆乱说什么。”
老妇竟坐了起来,指着一脸平静的李慎,对萧童道:“那你带他来做甚?”
李慎这才看清其面容,老至蓬头历齿,依稀能看出骨相是西域人,食指的宝石金指环亦示其身份——汉人通常不戴指环,此乃外族之风。
“我……我是给你送个人来!”
“那丫头?”老妇朝远处的胡姬抬抬下巴。
萧童恢复常色,“还不是尼陀,非要救她,我总不能带她回府吧,阿娘肯定会不高兴的。只能交给婆婆你了,让她侍奉你,做个巫女也行。”
“巫女,你以为谁都能当巫女?把她带走吧。”
萧童“霍”地站起来,“我能带她去哪儿?”
老妇摩挲金戒,“我管你去哪儿。”
“我早就说过,不能救人,救下来更烦人,都怪尼陀!你不要,我就把她送回幽州给晁叔父,比伺候你这个老婆子强。”
老妇看她发火,悠哉道:“救人?我怎么听说是牙郎讥辱永王,你才动手?把人扎得哟,啧啧啧,跟刺猬似的。”
李慎疑惑地看向萧童,她避开视线,低下声音:“你少说几句,还能多活几年。”
一炷香前的事,老妇已经得知,耳目灵通足以让人吃惊,但萧童似乎并不觉得奇怪。
对方并不生气,想了想道:“看在大王的面上,这丫头我收下了。”
“真的?”
“嗯。你走吧,别搅我清梦。”老妇又躺了回去。
萧童喜道:“那我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那人也来京城了,你提防着些。”老妇慢吞吞道。
萧童脸色微变,脚步却未停,“知道了。”
胡姬小步追到院门,被拦在门槛内。
“跟着我做甚?”萧童看着她。
“县主,奴叫绿瑶。”
“哦。”
胡姬抓住她的袖子,“奴愿服侍县主。”
萧童看了眼李慎,对她说:“你这模样打扮,是康国人吧?你应该知道史夫人,侍奉她比跟着我强,我可不是好相与之人。”
“奴婢……”胡姬垂了手,慢慢跪下,叩首道:“谢县主大恩,愿来世侍奉县主。”
萧童拽起她,“哪有什么来世,我可不信你们胡教。”
向来只有人朝她磕头求饶,少有磕头道谢的,她还真是不习惯。
李慎又问:“县主怎么认识她?听说她不与汉人打交道。”
萧童先是不语,后来才道:“郎君知道晁丹吗?”
“未曾听过。”
“他是史夫人义子,在我阿耶麾下做事,因为他,我很小就见过婆婆。”
萧家与京城胡人聚团的渊源,她没对任何人说过。父兄叮嘱过,此事越低调越好。不过,她信任李慎,信任这个已经通过她“考验”之人。
“不知为何,婆婆很喜欢我。她是粟特人,生于史国,也就是羯霜那,所以大家才叫她史夫人。她是祆教巫女,当年跟随商队来到京城,手下养了很多胡人小孩,京城胡人都听命于她。”
二人行至前殿,适逢讲经结束,来往信徒和胡僧熙熙攘攘,他俩混迹其中,显得格格不入。
李慎颔首道:“胡人聚团和乞丐聚团是天下两大帮派,连诏卫都与他们合作,史夫人江湖地位自然不低。”
话音未落,他半边身子一偏,只见那撞了人的胡僧大摇大摆而过。
“站住!”萧童喝道。
胡僧转身说了句藩话,虽然态度不错,但脸上掩不住挑衅之色。
没想到萧童也回了句藩话。
这下不仅是李慎吃惊,连胡僧也有些意外,这汉人女子的身份他们知道,却没听说过她会藩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