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童上前几步,与胡僧你来我往地对了几句,言辞十分激烈,李慎只能从语气和表情猜测他们说了什么。
胡僧显然落了下风,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朝李慎低头行礼,用蹩脚的汉话说了句“抱歉”。
“无妨。”李慎摆手。
他看着萧童,神色复杂。
“郎君为何这么看着我?”
“谢县主仗义执言,其实没必要的。”
“什么没必要?”
“没必要因为这些小事为我犯怒。”
她抱臂环胸,噘嘴道:“我偏不。”
李慎从来避免与人争端,即使遇到不善之人之事,也多友好化解,以致常常让人忘了他的身份。他向来害怕给别人带去麻烦,也不需要别人为他做什么,克制的教育和父亲的冷落,让他从不对人生出期待,只默默做好自己的本分。萧童这样维护他,他反而不知如何应对,只觉得心里像咕嘟嘟冒热气的水,以致看她的眼神都要把人融化了。
萧童可不知这些弯弯绕绕,她只是护短罢了,还安慰道:“这里对外人很戒备,看到生面孔有敌意,你别往心里去。”
“我没事。”
“这妖僧方才讲经时还说什么行善者得善报,虔信善神,死后才能进入天国。嘴上说的倒是好听!”
“举凡夷教,大多如此。劝人行善总是好的。”
萧童讥道:“郎君也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李慎摇头,“行善不是为了回报,更不是为了来世,是为了自己。”
她蹙眉不解。
他眸光微转,斟酌道:“行善是靠自己行动,克服虚空恐惧。先贤与各教派都无法解释世上所有问题,说到底,人心力量源于选择自己认为正确之道路。日后,无论面临何种境地,都不会迷失。”
萧童听得一愣一愣,摇了摇头,“我不懂。”
他嘴角翘起,“那就不要懂。时辰不早了,县主饿了吗?”
未及进门,已听见曹家菜里欢快的鼓乐,大堂里穿梭着胡姬的身影,或沽酒,或跳柘枝舞。
如果绿瑶没被买走,就会出现在这些地方。被哪个客人看上了,也只能出去陪侍。简而言之,只会过得更凄惨。但被卖进高门大户里又岂是容易的,无非像器具一样被使用被处置被随手转赠,待生病色衰,便扫地出门。这种命运在她当年被父母卖给胡商时就已注定,甚至在她出生时就已注定。
人世间屡见不鲜的悲惨故事不是哪一个人能改变的。萧童很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否则,为何有些人就算拼了命也得不到她唾手可得之物?如果把世人的悲欢都揽到自己身上,那她干脆别活了,任谁都会不堪重负,倒不如做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无情人。
她目不斜视,与李慎一前一后进店上楼。
雅阁门一关,她就摘了帷帽,“幸亏戴了这个,刚刚好像看见我哥哥了。”
“田群牧?”
“他就在第一间。”
“请他过来一道?”李慎一本正经道。
萧童像看个傻子一样看着他,“郎君是认真的吗?待会我们走时小心些,别让他看见。”
“县主怕他?”
萧童满脸不可思议的笑,“怎么会?他怕我还差不多。”
“那为何躲着他?”
她一脸苦口婆心,“我是为了你。”
“为了我?”李慎给她倒马酪。
她重重点头,“你知道宇文谅吗?”
“平卢军兵马使、营州都督宇文庆之子?”
“对,就是他,”她接过碗,“三年前,他随父来幽州公务,临走时求娶我被拒。回去路上,他们遇到地坑,宇文谅连人带马摔了进去,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你猜是谁做的?”
“田群牧?”
萧童笑得两眼眯成月牙,“没错,哥哥说宇文谅被摔成了猪头,笑煞我。”
李慎看她笑也跟着笑。
“哥哥本就疑心病,觉得谁都对我不怀好意。”
“卢四郎呢?”
“卢四郎?”萧童反应过来,“大人相中了他,但也得我和卢家都愿意啊。”
“县主愿意吗?”李慎摩挲着碗沿。
“郎君,你们都不觉得与素不相识之人成婚很奇怪吗?”
李慎想起上巳节她在曲江池边对萧邗说的话——“我实在受不了让那样一个人睡在我身侧。”
他正揣量怎么回答她的问题,敲门声打破了沉默,是上菜的酒博士。
门重新关上后,萧童拣起筷子,巡视被摆得满满当当的食案,时而蹙眉,时而舒展。
她极为挑食,喜欢的便一个劲地吃,不喜欢的一口都不碰,所以可着劲霍霍其中几盘,其他菜色则始终未动过。
但她吃饭极香,不那么文雅,却十分诱人。巴掌大的脸微微鼓起两颊,嘴巴红艳艳的,带着光泽。她吃得很认真,一句话都不说,只盯着饭菜。
李慎光顾着看她,还把自己面前的盘子换到对方手边——从她夹取的频率可以看出很喜欢。
他出身皇族,又饱读经书,自幼恪守节制之道,从未见过有人吃起饭来如此生动且赏心悦目。于是脸上不自觉地挂着笑,伸出筷子,夹了她喜欢的菜,送入口中慢慢地嚼。见她端起碗喝了口马酪,也跟着饮酪,好像确实比往常更香了。
看着面前大快朵颐的少女,李慎无比确认,萧童是天底下最特别的人,至少在他眼中是。她有富贵和爱堆出来的自信真实,又有边地长出的野蛮恣意。她知道自己美,也很乐意展示美,但她并不在乎,不在乎做出违背当世对美的定义的举动,奇装异服,穿耳戴珰,狼吞虎咽,逞凶斗狠。这样的她,反而更美了。她就像一把迟来的火炬,点燃了他内心深处沉睡的东西。
“郎君为何又这么看着我?”她拿起巾子拭嘴。
李慎移开视线,“县主的耳珰很特别。”
萧童摸了摸耳垂,“郎君是想问我为何穿耳吗?”
“何出此言?”
“总是有人好奇,就连大哥也说,我们汉人不该染胡风。可我只是觉得漂亮而已。”她耸了下肩。
李慎莞尔,“县主自己觉得美就好,不必迎合世人审美。”
萧童双眼一亮,看他的眼神又钦赏几分,“郎君当真这么觉得?”
“嗯。”
“那郎君觉得好看吗?”
“县主无论穿戴什么都好看。”
她解颐而笑,拉起李慎的胳膊,“郎君陪我去个地方。”
明明是个不起眼的门头,进去后却别有洞天。一圈长长的台面上摆满了珠宝,金银玉石无所不有,店子比客人还多。
一胡人少年上来殷勤相问:“二位想看些什么?”
萧童隔着帷帽问:“米剌儿呢?”
见来人气派不凡,又直呼店主大名,少年热心道:“主人在后面。”
“带路吧。”
“二位这边请。”
进了小门,又是一间大屋,同样一圈长柜。满脸络腮胡的中年人绕过柜子走来,脸上堆着笑,“贵人想买什么?”
“米剌儿,好久不见。”萧童自顾坐到胡椅上。
大胡子愣了一下,眼睛一亮,“是县……”他听出了声音,及时收声。作为西市最有实力的珠宝商,他比猴子还精,看萧童戴着帷帽,不便暴露其身份,遂凑近了说:“小人这就去拿。”
很快,米剌儿端着个精致的箱子来,“县主,新货都在这儿了,还有最近几月宫里和各王府、国公府、宰相府的采购名录,孤品我都留着呢。”
李慎疑问:“孤品?”
萧童不以为然道:“婆婆说了,西市珠宝,凡只有一件,留给我先挑。”
他没再问。今日,让他吃惊的事已经够多了,此刻反而平静了。萧家和京城胡人的关系紧密,萧童背靠大树,受尽万千宠爱,能长成现在这样已属不易,至少她没杀人纵火……
他对她的底线也太低了。
米剌儿轻轻打开箱子,闪烁的宝石几乎刺眼。
萧童半揭帷帽,抬头道:“郎君帮我挑吧。”
李慎愕然,“我不懂这些,还是县主自己来吧。”看她脸色不豫,又补充道:“记我账上,算我送给县主的。”
萧童赌气道:“谁要你送,我戴着帷帽,看不清楚,你帮我挑就是。”
“可我不知县主喜欢什么。”
“郎君喜欢的我就喜欢。”
“那……我看看。”
萧童没想到李慎竟然挑得这么认真,那副神色,简直像在研读经书。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可他浑然不觉,良久,才指着一根五彩宝石项链说:“这个如何?”
米剌儿轻声对萧童道:“县主,天下独一份,宫里近年新进的都没有这个精巧。”
萧童顿时来了兴致,拣起项链细看。
“郎君好眼光,与我想到一处了。”
李慎只当她是在哄人,他能有什么挑首饰的眼光,不过是觉得只有这种最耀眼夺目的样式才配得上萧童。
她递给米剌儿,“装起来吧,老规矩,记府里账上。”
“是。”
李慎叫住他,“等等,记在永王府账上。”
米剌儿没想到这位是永王,忙行礼,“小人该死,竟未识出大王。”
“不知者不怪,快起来吧。”
“谢大王。”米剌儿委婉道:“大王,小人这里没有贵府帐目。”
这是实话,永王不事奢华,府里也没有女眷。
“去我府上领钱。”
“是。”米剌儿点头退下。
四下无人,萧童若无其事道:“下次见面,我戴给郎君看。”
李慎顿时耳热,看她面色坦荡,他的脸更加烫了。二十四年没开窍,哪里受得了一点撩拨。
二人径出了门,又往别处去。萧童在京城没什么朋友,好不容易逮着个人陪自己玩,不尽兴不肯归。因尼陀早早被打发回去,天黯后,是李慎送她回的家。她是高高兴兴满载而归了,却不知李慎还要回去补今日的公务。她被人捧惯了,鲜少知道心疼别人,只管自己痛快。
但这种事,往往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李慎坐在马车里,闻着空气中残留的香气,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流失,心里像蓦地被挖去了一块,难道这就是“思”的滋味?他们才刚刚分开,他就已经开始思念了。接下来的日子,他至少可以期待下一次见面。下一次见面,怎么和她见面呢?难道只能等待她的召唤?如果她找到新玩伴了呢?如果她回幽州了呢?如果……他怎么变得这么容易胡思乱想,够了!萧童只是把你当兄长和玩伴,明知不可能的事,何必撞南墙?
每年端午,宫中都会设宴,为三品以上重臣颁赏节赐。
虞朝做官,五品是一个转捩点,可穿绯衣、荫子孙。至于三品,宰相们的实职官衔不过三、四品呢。所以,三品以上重臣,无非是勋贵、台省卿监高官和封疆大吏。
今年,皇帝闭关,取消宫宴,提前一日将赏赐颁给各府。家家镇定谢恩,中使一走,无不露出喜色——这个端午总算不必进宫了。
萧家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往年都是派人护送贡品进京,再领赏赐回幽州,不影响自家人过节。
送走了中使,高氏继续指挥装置。前庭后院,每一扇门都挂上胡蒜,婢女们将剪成剑形的菖蒲叶倒插在门边。
屋里也不闲着,萧童撵开仆人,爬上高梯,将一束束人形艾草悬在房梁上。
高氏和平乐县主进门后,原本笑着的脸大惊失色,“阿鸢!”
“阿娘。”萧童坐在梯上往下看。
“快下来!”
“哦。”她纵身一跃,双腿在半空中划拉两下,平稳落地。
高氏拍了拍她衣服上的灰尘,“你上去做甚?”
“好玩呗。”
“挂艾草有什么好玩的?”高氏从婢女端着的漆盘里挑出一朵石榴花,别在女儿头上。
本朝有端午佩石榴花的风俗。
“哎呀,别插发,难看。”萧童拔掉石榴花,塞在腰带里。
“就你主意多。”
萧童走到案前,扫了眼宫中送来的赏赐,从匣子里拿起一串粽子,歪着头闻了闻,“原来这百索九子粽还挺香的。”
“粽子易坏,天气又热,往年到幽州时,早就变味了。”高氏对儿媳平乐县主解释。
后者笑道:“今年大人和弟妹恰好在京城过节,大郎可高兴了。他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知道,这两年,他一直思念幽州。”
高氏一边指示仆婢端走赏赐,一边道:“大郎进京后,每逢佳节,总是少了一人。好在他有你陪伴,能让我们宽慰不少。”
“这都是儿该做的。”
“今年扬州送来的江心镜,我留了一柄给你。”
平乐惊疑道:“江心镜不是扬州送进京的端午贡品吗?”
高氏摇摇头,“那是扬州刺史府孝敬圣人的,与我们无干。郎君曾在扬州为官多年,有端午铸镜辟邪的旧习,离开扬州后,他每年都会命旧人制一批江心镜送来。”
“原来如此,多谢母亲记挂。”
一仆人穿过院子而来,禀道:“夫人,永王府送来帖子。”
“哦?”
高氏还没动,萧童从座上弹起,一个箭步抢走帖子。
“永王请我们全家明日赴端午节宴。”她抬起头,脸上浮现笑意。
“全家?永王府没有女眷,请我们三人做甚?”高氏自语。
平乐并不意外,“儿听说义阳公主会去永王府帮忙,请了不少人呢。”
“这下热闹了。”
“是啊,卢四郎说不定也去。”
“太好了,”高氏笑,“让阿鸢也看看那孩子。”
翌日,在萧童的催促下,萧家准时抵永王府。
还真被平乐县主说中了,卢相和几个儿子也在。
大概是因为没有女主人,永王府的端午宴摆在大堂,男女宾客分于左右,中间用帘子相隔。高氏十分庆幸这样的安排,否则分在前后院,还怎么见?进堂时,她一眼找到卢四郎的身影,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卢相身边穿蓝衫的就是卢四郎。”
萧童心不在焉道:“隔着道帷帘,看不清。”她的眼神四处游走,寻找熟悉的身影。
高氏瞪了她一眼。
抬头已到义阳公主近前。跟着高氏和大嫂,萧童也躬身肃礼,“妾见过公主,公主万福。”她操着标准的官话河洛音,礼仪动作严丝合缝,举止端庄,妆容典雅。
义阳公主简直不敢相信眼前之人是传说中的东贵,这般优雅,还这么美貌,谁见了不心生欢喜?即使是她这样贤名远播的淑媛也无法挑剔,便笑道:“免礼。夫人、县主请入座。”
“是。”
三人经婢女引导,坐于长案中段,紧挨着李姓命妇。高氏心中感慨,十几年前,她和萧童第一次出席京城的社交场是越王妃主办的斗花宴,彼时萧恕只是幽州都督,还是被今上忌惮的先帝爱臣,萧家入不了京城贵人们的眼,她和女儿萧童被冷落在旁,直到贵妃赵濯灵也就是后来追封的赵后上来与她们母女相认,场面才热络起来。
女人的荣耀系于父兄夫子。她辅佐丈夫继子,不仅为了萧家,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女儿。阿鸢有荣极一时的家世,有封号,将来再找个门第高的丈夫,她就能放心了。但也不是没有遗憾,她再嫁后始终没有亲生子,阿鸢没有同父同母的兄弟,终归不能完全安心。
看了眼女儿,萧童腰背笔直,脖颈修长,跪坐在旁,双手置于大腿上,眼皮微垂。高氏见她这般模样,心下稍定。女儿的规矩礼仪是她亲自教的,就是怕到京城被人耻笑。萧童学得并不认真,大多敷衍了事,更不肯依此行事,没想到今日反了常。
一旁的平乐县主也暗自称奇,自己这个小姑子怎么转了性了?不容多想,她开始和亲戚们见礼,祖母平王妃和母亲嗣平王妃就在她左侧,客座首位的濮阳大长公主是她姑祖母,濮阳对面的衡山公主是她的堂姐妹,衡山下首的越王妃是今上的弟妹,也就是她平乐的堂叔母。自先帝禅位给今上,越王便出居云州,留下越王妃周氏在京城王府,其父便是门下侍郎周奭。
此刻,衡山公主李寿宁半偎在越王妃怀中闲聊,无人觉得不妥,似乎司空见惯,盖因众人皆知衡山公主和双胞胎哥哥魏王从小由越王妃抚养。
萧家母女看着她们,各有所思。
无论在幽州还是京城,萧童都没有闺阁好友。她性情诡异,言行大胆,与贵女们玩不到一处去,别人不是怕她就是厌她。但上次在禅龙寺戏场的短暂相处,让她对李寿宁印象不错。对方察觉到她的眼神,朝她笑了笑,她也回以浅笑。
大嫂和左边寒暄,母亲和右边寒暄,萧童夹在中间,低眉顺眼,平静无澜。她能感受到各种目光有意无意地从自己身上掠过,不就是装模作样吗?她喜欢看别人眼底来不及收走的惊诧,这何尝不是变相的作弄?思及此,她嘴角扬起不易察觉的微笑。
听母亲高氏和对面老妇说话,叫她“周夫人”,想必就是越王妃之母、周相之妻。老妇拉着身旁小娘子的手道:“我们家大娘什么都好,就是不爱说话,我去哪儿都把她带着,怕她整日待在府里闷坏了。”
高氏笑道:“夫人的孙女秀外慧中,都说侄女像姑姑,周大娘子小小年纪就有越王妃的风范了。”
闻言,萧童打量了一眼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子,又转过脸微笑道:“夫人,我前些日子冲撞了贵府,还未请罪呢。”
周夫人愣了一下,“县主言重了,一个奴婢而已。”
萧童略颔首,满脸歉意,“我也是看胡姬可怜,光天化日下被打得不成样子,才心生不忍。”
“县主多虑了。我若在场,莫说一个,就是十个婢子,也送给县主。”周夫人不在乎道。
“多谢夫人大量。”
“县主如此客气,倒教老身无地自容了。”
宾客已齐,义阳公主坐回主位,令两边上菜。
乐声悠扬,又长又宽的食案摆了上百道菜,萧童只浅尝面前佳肴,啜了几口酒。
义阳公主不愧是濮阳大长公主相中的长孙媳,席间待客有礼有节,面面俱到,令人如沐春风。和萧童也说了两句,无非是让她尝尝王府的特色菜,说用了辽东运来的食材,颇费心了。她看起来和同母哥哥李慎很像,不仅外貌像,言辞举动表情亦像,但萧童还是觉得他们很不一样,虽然她说不上来哪儿不一样。
义阳公主对周家孙女格外关注,京中早已风传新的永王妃会在周家和贺家中择选。今日贺家没来,大概是宫中更倾向周家吧。
弦崩之声打断了萧童的思绪。
周围陷入寂静,只听到膝盖落地的“噗通”声,琵琶女跪地请罪。
李慎命人退下,端起酒盏,“本王自罚三杯。”
众人起哄,场中又热闹起来,忘记了这支小插曲。
这边厢,义阳笑着解释:“永王兄不知怎么了,前几日重罚了管事婆子,给所有舞姬乐伎发了身契和赏金,遣散出府。这不,今日还是我临时从教坊借人来,想是小娘子学艺不精,把弦拨断了。”
“永王这孩子最是节俭。”濮阳大长公主赞道。她眼风一拂,看见了萧童,又说:“我记得,兰陵县主极擅琵琶。”
高氏见女儿神游,轻轻用胳膊肘抵了她一下。
萧童笑道:“妾习乐只为闺中自娱,难登台面。”
“县主不必过谦,我们李家都是喜好音律之人,不似前朝贱俗乐。我一直听闻县主琵琶之技,不知今日能否一饱耳福?”
衡山公主来了兴致,“我也想听!”
高氏看了眼女儿,示意她婉拒,哪有贵女席间奏曲娱人的道理?
萧童却当没看见,她招来随身婢女,耳语一番。不多时,婢女抱来一把琵琶,把高氏气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她怎么忘了,自己女儿天生爱冒人尖,平日去哪儿都是焦点,今日场上命妇贵人云集,她怎会自甘冷落、放弃这等出风头的机会?看来以后不能轻易带她出席这类场合了。
濮阳大长公主一惊,“蛇皮琵琶?拿过来让我看看。”
无人注意处,一侍女得义阳公主之命,往帘子那边去,向男主人请示。李慎听了一笑,点了点头。
濮阳大长公主摸着蛇皮,感叹道:“我只在辽东异物志里看过蛇皮琵琶,还真是用整张蟒皮裹制的啊。”
她还到萧童手中,“去吧,孩子。”
“是。蒙诸位不弃,妾献丑了。”萧童走到帘帷边,坐到笙蹄上,并拢双腿,放好琵琶。
她微低着头,浅吸口气,左手快速上滑推弦,右指慢挑,随即转为急促的四指扫拂,场中立时安静下来,唯有激昂的乐声回响在周遭。
弹奏中途,她间或拍击琵琶面,蛇皮纹和木面拍击的音色截然不同,沉闷低徊,与萧瑟凄凉的边塞曲相辅相成。
众人堕入迷幻虚境,神魂已入千里之外的大漠之中。
萧童看着众人神情,嘴角漾出嘲讽的弧度。
一阵飞沙走石般的扫指后,琵琶突慢,强音转弱。
几丈外,李慎猛然清醒,见宾客迷迷瞪瞪,他起身走到石磬前,拿起石槌。
清脆的磬音穿破屋宇,众人如梦初醒。
琵琶没有受扰,乐音丝滑流出,未闻窒碍。
石磬和琵琶,一雅一俗,相得益彰。
一曲终了,萧童起身,衡山公主一连说了两个“好”。
萧童谦道:“妾献丑了。”
李慎放下石槌,坐回席间,对萧恕说:“萧公,县主受教何人,竟有如此技艺?”
萧恕饮尽手中酒,轻飘飘道:“和幽州伎人学过几日,小孩子玩闹,不值一提。”
卢辩不同意,“萧公,你说这话可过谦了,就算国手段坤在,也未必高过县主,真乃天上妙乐哪。”他捋须回味,又指着座尾的小儿子说:“你上次说要见四郎,我把他带来了。”
萧恕眯着眼望过去,“不错,与你年轻时一模一样。”
裴俨自斟自饮,插嘴道:“卢四郎今年十七,与县主倒是年纪相仿。”
卢辩笑道:“是啊。说来有趣,我与萧公差了一轮多,孩子却差不多大。”
李慎放下酒盏,衔着浅笑,笑意未达眼底。
萧童把琵琶交给侍女,重新落座。
濮阳大长公主忽然想起了什么,“方才击磬者是永王?”
“是兄长,”义阳公主看向周家孙女,“时人多好俗乐,偏他爱那石头,听说大娘也善击磬?”
众人的视线聚到周大娘身上,瘦弱少女恭顺地回了个“是”。
“真是巧,出了太常寺太乐署,满京城也找不出第三个。”
越王妃接道:“是啊,以前我还取笑她,太乐署不收女学子,让我们大娘无用武之地。”
义阳公主掩袖而笑,“我看,不如让兄长和大娘合奏一曲。”说着示意侍女去那边传话。
萧童皱了皱眉,微微欠身,对上首道:“公主,妾有些疲累。”
义阳公主会意,“县主辛苦了,我让人带你去休息。”
“多谢公主。”说完,她便随王府婢女退下,临走前给了母亲高氏一记安慰的眼神。
李慎的余光隔着纱帘追随那熟悉的倩影而游走,见她离席,心中正惑,恰巧妹妹的侍女来报,他眉头一皱,“告诉公主,我醉了,无力合奏。”
“是。”
婢女带萧童到专供客人休息的偏室,她却嫌闷热,要去花园走走。
“你们王府也不怎么样嘛,偌大后园,连块太湖石都没有。”
婢女笑道:“大王节俭惜物,茧绸布衣,卑宫菲食,每饭若有余,便留以下顿再用。开府以来,未动过一草一石,园子一如最初。”
观其侃侃而谈,萧童抬眼道:“你读过书?”
“回县主的话,大王在府中设教习,奴有幸跟着识了几个字。”
“永王如此节省,你们在府中当差,岂不怨怼?”
婢女摇头,“大王宅心仁厚,对奴婢们从不苛待。”
蝉鸣如习习热浪狂袭,萧童朝绿荫走去,却见树下有两人对坐而谈。
她指着问:“那是何人?”
“回县主,是大王早前资助之人。”
“资助?”
“是。大王常年资助四门学、京都学、京县学里的寒门和庶人子弟。一些进京科考的学子花光积蓄,四处投告,也有人求到王府来。还有等待铨选授官的进士……”
萧童打断她:“这两个人看打扮是官员?”
“是。北边坐着的是国子博士孔贞,南边的是刑部员外郎庞度。他们今日有急事见大王,因府中宴客,大王便让他们在此处等候。”
“我说门口怎么拴着两头毛驴呢,就是他二人的吧?”
婢女笑,“是。”
“怎么不让他们在门侧小房等候?”
“大王说,文人心气高,不好薄待。”
萧童打量他们,左边的孔姓博士体胖少髯,右边的员外郎清臒衰减,共同点是二人俱两鬓半白,衣衫都洗得发旧。
那两个中年男人也注意到了来人,庞度忽起身,“下官见过兰陵县主。”
孔博士跟着行礼。
“上次的宫女冤案,与庞郎君有过一面之缘,竟还记得我?”
“县主风姿超凡,谁见了都不会轻易忘记。”
萧童笑,“没想到在这里重遇,二位找永王有事?”
“是。”
萧童来了好奇心,“何事?”只要是和李慎有关,她不由自主地想知道。
“这……”二人对视,支吾不言。
庞度回道:“县主,下官即将启程归葬家母之柩、丁母忧三载,故来王府辞别大王。”
时人认为,无论死在何处,死后都需归葬原籍。但归葬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寻常身家的官僚都负担不起,更别说低阶官吏和平民。
孔博士抹了把额头的汗,“下官今晨收到诏书,谪降德州安陵县令,依制,下官及家眷明日必须动身离京,是以今日求见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