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都是来陪衬的,何必操心。舅姑早就相中了崔家。”
平乐略一思索,试探道:“吉州长史崔钰之子?”
王氏喝了口茶,点点头,“大人念旧,不忘当年与崔钰的同窗之谊。三郎和崔家长女的婚事是祖父生前定下的,大人也乐见其成,不然又怎会把女儿嫁给崔家子?”
平乐瞥了眼场上的卢家嫡女,附和了几句,心想,卢家只与同为五姓的崔、郑、王、李通婚。越王府的世子虽记在王妃名下,受封为郡王,但说到底是婢女生的庶子,卢家怎会瞧得上?早点说明自家嫡女已与崔家定亲,绝了越王妃的心思。
但这些都是平乐猜的,王氏顾忌萧邗的庶子身份,不会在她面前多言。想到这儿,平乐心里有点堵得慌。
王氏浑然不觉闺友的肚皮官司,微微倾身过来,低语道:“快看。”
平乐县主抬首望去,只见少年郎翩翩而至,走到正位的越王妃面前行礼,“裴放见过王妃。”
越王妃笑道:“十三郎,你姗姗来迟,该怎么罚?”
裴放朗笑,“凭王妃处置。”
“听闻你近来潜心读书以备科考,我就不罚你了。去那边,自问建安王去。”越王妃指了指远处。
这些年轻郎君今日的主要职责是陪主角建安郡王,裴放见好就收,笑着告退,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脚尖一转,朝平乐县主走来。
“见过县主,府上近来安好?”他躬身行礼。
平乐措手不及,却镇定道:“一切都好,十三郎有心了。”
裴放直起身,这才在一众命妇注目中笑着退下。行经长长的过道,他的余光始终不离球场,追寻着那抹红色丽影。
越王妃叹道:“十三郎真是越发标致了。”
王氏与平乐对视一眼,露出暧昧的笑容,却什么也没说。
平乐是何人?面无波澜,只端茶饮。
裴放到时,射堋里爆发了一阵喝彩声。
帷帐前聚着一群青年,雍王李契众星捧月,他虽才十五岁,但生得高大,极擅骑射,每年围猎都能拔得头筹,更不消说这种射戏。
李契接过箭支,拉满弓,瞄准百步外的箭侯,右指一松。
仆人拿着拔下来的箭,小跑而来,大声报:“此箭获!”
“大王英武!”一人率先道:“大王连获十支,我等如何比得过?不玩了不玩了。”
李契手执长弓,叹了口气,“无趣!比那边驴鞠还无趣!”
东道主建安郡王解释道:“大王,此地潮湿柔软,不宜改为马球场。”
“我知道。”李契蹙着眉心,目光划过帷帐,唇边勾起一抹极短暂的笑,扬起下巴,对着远处高声道:“永王兄!”
帐中正与人闲聊的李慎抬头看去,放下茶盏,起身而来。
“永王兄,比试一场?”李契问。
李慎笑道:“却之不恭。”他轻展大袖,伸出五指,仆人立时递上长弓。
二人比下来,前九箭都正中靶心,直到最后一箭,李慎箭尖朝下,输了一局。
“还是雍王弟技高一筹。”李慎放下弓谦道。
面对众人恭维,李契并不高兴,指着酒案,不耐道:“永王兄既输了,罚酒吧。”
李慎笑道:“今日还要回馆阁,不可饮酒,先记下,下次一并罚。”
“大哥,酒哪有先记下的?三盏而已,又不会醉人。”李契来了兴致。
旁人也跟着起哄,“是啊大王!”
李慎看了弟弟一眼,走向酒案,自酌自饮,三盏酒后,李契喊了个“好”。
他走了过去,伸臂搭上李慎的肩,“大哥如此勤勉,今日还回弘文馆,修书进度如何?”
“快了。”
“还是大哥好啊,在弘文馆对付史书典籍,不像我,每日周旋于俗务。”
李慎笑了笑,“圣人识人,这样安排,自然是好的。”
李契看他水泼不进针扎不进的样子,放下胳膊,意味深长地点点头,随后瞟向堂兄建安郡王,“听说你在云州跟着叔父学骑射,想来不凡,不如你我试试?”
他们这对堂兄弟是第一次见面。建安郡王李元象生于云州,长于云州,长得魁梧健硕,眼看要议亲了,才被送回京,京城的人头还没认清呢,举手投足间有些局促。其父越王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枪,十几岁时就闹着上战场,被姐姐永定帝数次拦阻,直到她退位前,才放他出京。建安郡王恰恰继承了父亲的好武精神,堂弟的提议,他打心眼里没想拒绝,也不敢拒绝。昨日,越王妃再三嘱咐他,雍王是圣人和太后最喜欢的皇子。
“大王请。”他伸手道。
李契笑了笑,“咱们换个玩法。”
他给随从一个眼神,待对方牵来马,便翻身上马,把装满箭支的箭匣绑好。环视一周后,他执箭拉弓,双腿夹紧马腹,在飞驰的马背上连射十箭十侯,每箭都正中一侯靶心。
众人看得瞠目结舌,只有永王李慎仍挂着微笑,建安郡王则满脸写着棋逢对手的兴奋,他上马后依样发射一排,竟然毫不落下乘,因为速度极快,众人目不暇接时,他已经冲出终点。然而,仆人拔箭时,才发现其中倒数第二箭偏了少许。
建安郡王自罚三盏,面上红一阵白一阵,难掩失落。
李契这才觉得舒爽,扔了弓,正欲回帷帐歇息。
裴放就是这时进来的。
“大王骑射一流,深得圣人真传啊!”
他刚才离得远,反而看得格外清楚,能捕捉到别人注意不到的细节。
李契大笑,“十三郎,你还知道来?都快散席了。” 裴放是他的伴读,少年情分,不拘小节。
“臣自罚酒。”裴放端起酒盏。
“单单罚酒?”李契指着射堋,“你整日读书,骑射都荒废了吧?我大虞男儿文武双全,可不像岛夷愚弱不堪。”
裴放跟着他笑,“臣有自知之明,不敢与大王较高下。”
雍王横他一眼,看着比对自家兄弟还亲切,他伸指横扫众人,“你自己选。”说完撩摆坐下,一副看戏的样子。
裴放与李慎目光一碰,后者轻轻移开,他却道:“臣愿与永王一试。”
一个是皇子,一个是皇子伴读,都接受了帝国最高水准、最完整的教育,骑射猎也在其中。
永王位尊,本应先行,但在再三推让下,裴放上了马。他和雍王一样,喜好马球射猎,这种游戏难不倒他。
一阵叫好声后,不出所料,箭箭中靶。裴放并不放在心上,反而拱手对李慎意味深长道:“大王可莫要手下留情。”
不知从何时起,裴放再也不跟着嫂子义阳公主喊李慎“大哥”了。
李慎笑得和煦,“十三郎说笑了。”
其人气质端方,连骑马挽弓都显得庄重,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他收起笑容,双腿轻夹马腹,羽箭破风,“嗖嗖”而出。不过俯仰间的工夫,箭匣已空,十支箭不多不少,正入十个箭侯靶心,引众人交头接耳。
裴放上前去,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谢大王不对我藏拙。大王不止自己藏拙,还好心帮别人藏。”
李慎瞥了眼不远处的建安郡王,没有说话。
“真希望大王旁的事也如此谦让。”
二人注视彼此,脸上都带着若有若无的笑。
日色将晚,宾主道别。
萧家的牛车被人拦住,裴放敲了敲车厢,“县主。”
平乐掀开车帘,“是十三郎啊,你有事?”
裴放手里端着个大木盒,“这是我今日投壶得的彩头,都是些小玩意儿,拿回家,必被父亲数落,不如转赠给二位县主,闲时一娱。”
平乐回头说了什么,又扭回来,“谢十三郎好意,贵府女眷也不少,不如给她们顽吧。”
“她们不爱这些——”
“那你怎么知道我就会喜欢?”萧童的脸出现在窗里,闲闲地睃着他。
裴放喜上眉梢,笑不自禁,朝前搡了几步,“阿鸢。”
“你叫我什么?”萧童语气陡厉,脸色却怡然,可见并未动气。
“我……圣人出关前颁布诏书,将于本月开制举,你……等我的好消息。”
“与我何干?我又不考。”萧童挑眉。
“到时你便知。”
“你又要搞什么鬼?”
裴放还未回答,一辆马车徐徐停在他们旁边。
骨骼分明的长指揭开竹帘,露出永王那张永远和气的脸。
王府随从提着食盒走过来,递给萧家仆人,后者看向萧童,得了授意,才收下。
李慎笑道:“方才着人去曹家菜,取了马酪和刚出炉的古楼子。”
“谢谢郎君!”
“你我不必言谢。”
裴放夹在两辆马车之间,看着一男一女隔空对视,言笑晏晏,手里的木盒沉如千斤。
李慎垂目俯看他,和声道:“十三郎,你今日饮酒,早些回府吧。”
萧童只觉空气中火花四射,几息后,裴放皮笑肉不笑,“谢大王关心。”
他把木盒放到萧家车上,拱手告辞。
“十三郎你站住!”萧童探出身喊道。
裴放背对着她,挥了挥手,大步流星地走了。
在平乐县主的咳嗽加眼神示意下,萧童只好和李慎道别。
马车走了不远,一青年走到李慎车前。
“二郎,你怎么来了?”李慎隔着帘子问。
卢岱行了礼,“臣来接内子回府。”
观他神色,不像是打个招呼就走的样子,李慎下了车,走到僻静处。
“你有话和我说。”
“是。”卢岱低着头。
“说吧。”
“臣刚才好像看见了萧家的车。”
“没错。”
“大王恕罪,臣斗胆说一句,大王实在不该再和萧家人来往。上次的事有惊无险,可不代表圣人打消了猜疑。”
李慎手负于身后,无声地笑了下,“也不算猜疑,确有其事。”
“什么?”卢岱抬首皱眉,“臣听错了?”
“你没听错,我也没糊涂,我和萧家并无交情,只是想娶兰陵县主而已。”
“大王你……”卢岱一时难以接受。
“中秋前,圣人就要出关了,我会当面求他赐婚。”
“大王不会不知道,圣人本就忌惮皇子结交外臣,何况是萧家!无论大王何意,他们只会以为大王是想结党争储。”卢岱极力压抑声量。
“我知道。”
“那你还……”
“我已经做了决定,不会再改,你不必多言。”
卢岱失笑,“臣越来越看不懂大王了,若说为利,大王本不是这种人。若说为情,大王也不是这种人。”
“在遇到她之前,我也以为我不是这种人。”
“为了个情字,为了萧童,大王至于吗?得罪圣人什么下场?大王想过吗?只怕还会连累旁人。”
李慎看着路边的野草,未发一言。
萧府灯火通明,与月光晕成连绵一片。
后宅院角的几株桂树奇香扑鼻,院中置一张胡桌、三具胡椅,婢女们端着漆盘绕桌而过,饭食酒水很快摆满了桌面。
说笑声渐近,年轻的夫妇并肩走出大堂,到桌边落座。
萧邗问:“阿鸢呢?”
婢女答道:“县主还在房中。”
“你再去催催。”
“是。”
“也罢,”萧邗站了起来,“我去吧。”
主仆到了萧童院外,远远便听到琵琶语。
萧邗止住婢女,踏入小院。
萧童坐在廊下阶上,如未见来人,仍专心弹奏。月辉洒在她发上、脸上、身上,整个人笼罩在迷蒙的轻烟里,如梦似幻,神女一般,好不真实。
萧邗不忍打扰她,立在院门处等候,直至一曲终了。
“大哥。”
“哎,”萧邗走到她身旁坐下,“怎么不过去赏月?”
她抱着琵琶,仰着头,不语。
“今日月节,想大人了?”
她点了下头,又摇了下头。
“当初叫你回幽州,你不情愿。”
萧童立马扭脸甩给他一记白眼。
“好好好,我不说了。”
“大哥还记得吗?好多年前的月节,我们在钱塘江观潮。”
“当然记得,那年父亲回武进省亲,特地转道带我们去杭州观潮。”
“那时候多好啊,如果永远停留在那时多好。”
萧邗何尝不知她心中弯弯绕绕,拍拍她的肩膀,“阿鸢,无论何时,大哥永远站在你这边。”
她垂眸看地,忽而咧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大哥,那天是你给永王传信说我在宇文府的吗?”
“是。”萧邗倒是痛快承认。
“为何这么做?反正哥哥会去带我回来的。”
“我想看看,永王究竟是否值得信赖。”
“大哥倒是比阿耶阿娘想得开。”
萧邗摸了摸她的头,“为人兄长,和为人父母不同,有些事,父母是想不通做不到的,但是兄长可以。”
萧童难得觉得眼前之人格外亲切,萧邗少见地卸下了“长兄如父”的包袱,以一种兄弟的角色袒露在她面前。
她笑道:“是啊,我与大哥也是一体。大哥总会帮我的,对吗?”
二人望着彼此的眼睛。
“是。”
萧邗把她怀里的琵琶取走,牵着她的手站起来,“走吧。”
见兄妹俩来了,平乐县主起身,“快坐吧。”
萧童惊喜道:“胡桌胡椅?怎么想起用这个了?”
“案榻不便搬动,不如用桌椅在院中赏月。”平乐解释道。
“太好了。”萧童接过婢女递来的巾子净了手,便拿起一块圆圆的果子送进嘴里。
平乐期待地看着她,“点心局换了批新庖人,他们为月节特制了果子,都是外面没有的。”
萧童露出惊艳的表情,咽下后,饮了口茶,才道:“里面加了桂花,十分味美,大嫂从哪里挖来的庖人,手艺不错。”
“你都说好,看来确实不错。过几日,郎君宴请同僚,就用这果子好了。”说完,平乐轻咬了一口,掩袖细嚼。
三人其乐融融,萧邗心中阴霾一扫而空,笑着端起酒盏。
没有大人在,京城萧府的气氛反而轻松。想来,萧邗夫妻俩在京城的日子都是这般和乐,这么一看,大家族生活毫无乐趣,萧童心想。
同沐一轮月,宫中亦节味浓厚。
偏居宫城西的金銮殿幽静雅致,并不常启用,皇帝偶尔会在此召见文人。今夜,这里难得济济一堂,两列客席坐满了人,上至华发老者,下至未加冠的少年,还零星散布着几位中年女子。他们都是前几日参加制举的考生。
按律,除每年春天举行的科举,皇帝还可以因事临时开制举。相较于科举,制举的考生不局限于全国官学的学生和前资官,白丁和现任官都可以报名。但制举不考判词和文学这些常规内容,而具现实意义,比如这一次的贤良方正科,要求针对当下的镇军形势写策论,因此,对朝政不熟悉的人难以作答。
虞朝只有制举在宫中殿廷进行,即殿试,并且由皇帝亲自阅卷,登科者被视为天子门生,授官要比其他途径入仕更快更高。而像今夜这般,皇帝设宴赐食,也是常例。
“圣人到——”
宦官一声唱喏,金銮殿瞬间鸦雀无声。
一道黑色身影踱出高台帷幕,他身量修长,黑袍金冠衬得面白如纸,嘴唇却是深紫色。其后跟着一身形相似的少年,一袭暗红嵌金丝的圆领袍,简洁又奢繁。与中年人不同,少年面色红润,神采奕奕,浑身洋溢着青春盛气。
阶下跪倒了一片,山呼行礼。
弘业帝扶着雍王的手坐下,立时有四个小宦官抬着两座冰鉴放到他两侧。弘业帝尚不到五十,却已修道十载,中原和番邦进献的仙丹不知吃了多少,吃得越来越白,越来越畏热。
跟着宦官指令,众人数拜后起身。
弘业帝扫视全场,缓缓道:“吾登极十六载,养民生息,宣传教化,天下乂安。今首开制举,抡才以规谏阙失、弥缝政事。尔等皆为我大虞才俊,当精修洁行、克己奉公,方不负所望。”
阶下之人躬身再拜,齐呼:“臣等谨遵陛下教诲。”
众人回座后,又依礼敬酒,及至舞乐进场,才稍微松快些。
雍王坐在弘业帝侧下方,看似欣赏表演,实则与熟人打眼神官司。
宫宴上,席位座次的安排必有玄机,今日坐在客席前面的考生,极可能已登科,因尚未放榜,只能是猜测。而裴放就坐在左侧第二位,在一堆壮年人中有些突出,见高台上的李契向其使眼色,他胸中了然。
教坊乐人退下后,弘业帝手持酒盏,说:“吾已阅毕答卷,其中不乏真知灼见者。裴放——”
“臣在。”裴放起身作礼。
“你是此次应制举人中最年轻者,还记得写了什么吗?”弘业帝威严中略带宽和。
裴放直起身,不紧不慢道:“臣记得。臣以为,‘盖驭边臣与廷臣异,军中可惊可疑者殊多,论成败之大局,不必摘一言一行之微瑕。’”
临考前,其父特地把他叫到书房推演朝局,尤其是兵制改革后朝廷的镇兵困局——因府兵制随着均田制崩溃,崇宣朝开始实行募兵制,朝廷命各军镇在当地招募长征健儿。节度使掌管了征兵权后,往往偷偷多征镇兵充实自己的实力,长此以往,必引弊端,朝臣对萧恕等人的打压正是出于此番忧虑。但朝廷也确实无力兼顾偌大帝国的兵事,这便造成了皇帝对节度使边敲打边恩宠的暧昧态度。
听裴放此言,弘业帝微微颔首,“后浪推前浪啊。你所作策论紧凑坚质、深谋巧辩,颇有乃父之风。”
“臣不敢。”
“坐吧。”
“谢陛下。”不顾来自四周的各色目光,裴放神色泰然。
他父亲裴俨是弘业帝的伴读,他又是雍王的伴读,他祖母濮阳大长公主更是弘业帝的亲姑母,所以裴放对皇室乃至皇帝本人都很熟悉,君臣之别外尚存长幼之亲。也正是因为他的家庭和他所受的教育,使他即便未做过官也能对朝局知之甚多,从而应对制举。如无意外,他登科在情理之中。
本来,他大可凭荫封获得出身,再经铨选授实职官位,正如其父当年一样。但虞朝重进士轻荫封,进士入朝被时人称道,因此很多自恃有才的贵子宁挤科举之独木桥。
但科举也并非绝对公平,贵子可以接受更完善的教育,接触更多的书籍。又因考卷不糊名,考卷外的行卷也颇为考察考生的平时作品和名声,这就给贵族子弟提供了更多方便。
随着一声筚篥,西域舞姬嫋娜而入,裙带当风,胡旋舞能够最大程度调动场面的氛围和观者的热情,大家目不转睛,盯着陀螺般旋转的曼妙身姿。
雍王不知对弘业帝说了什么,后者勾勾手指,近侍宦官便下阶请裴放近前说话。
跪下叩首后,裴放抬头敛目。
“我听四郎说,你在家苦读数月,以备明年科考?”弘业帝笑问,因歌舞正热,他的声音仅限于台上人能听到的范围。
裴放余光瞄了眼雍王,“回陛下,是臣运气好,蒙陛下开恩,得以应制,让臣少读四月。”
“哦?十三郎,听你这口气,笃定此次能中?”
裴放微微翘起嘴角,“臣虽有几分信心,但不敢妄言。”
“你太年轻,尚需磨炼,把机会留给更需要的人吧。”弘业帝饮了口酒。
“陛下,家父当年试二经、铨为秘书省著作郎时,尚未及冠。臣以为,不进入朝局、不上手事务便谈不上磨炼。”
雍王佯斥道:“十三郎,御前回话,不可放肆。”
弘业帝抬手阻止,“你可不能和你父亲比。”
他这话说得蹊跷,裴放却心知肚明,父亲和母亲成婚前,曾是永定帝李巽的丈夫,这不是什么秘密。二十多年前,崇宣帝宠爱女儿李巽,属意姐姐濮阳公主和伴读裴愔所生独子为驸马,对自己这个外甥兼未来女婿,他自然不会亏待,少年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这么想着,裴放又听雍王笑道:“父亲有所不知,十三郎和裴相打赌,若他登科,裴相便去萧家提亲。故而,十三郎一心求中。”
裴放面色忽变。
弘业帝笑了笑,眼神却凌厉,“我说十三郎怎么转性读书,看来这个兰陵县主非同一般哪。”
裴放擦了擦额头,语气也不复方才镇定,“回陛下,臣虽一时信口开河,但若非诚心应考,不会坚持至今。”
雍王亲自给弘业帝斟酒,“父亲,十三郎是个痴人,做人痴,做事痴,他认定之事便一痴到底,儿说过他许多次也无用。”
“痴人有痴福,”弘业帝握着酒盏,盯着裴放,“我看,没什么不好。”他把酒盏推了过去。
裴放微微抬眸,看到食案边的酒盏,飞快地看了眼弘业帝,又低下头。
“圣人赐酒,你还不喝?”雍王道。
“臣……臣谢陛下隆恩。”他膝行几步,双手持盏,掩袖一饮而尽。
弘业帝满意地点点头,双手交叉,倚着隐囊,遥视虚空处,悠悠道:“裴俨这么多儿子,京城这么多子弟,我当年一眼挑中你做四郎的伴读,就是觉得你有股别人没有的劲。”
“陛下恩德,臣永生难报。”
弘业帝摆摆手,“岁月不居,你们都长大了,该成家了,回去让你父亲去萧家提亲吧。”
裴放遽然抬首,瞳孔猛缩,又看向雍王,对方却十分冷静。
“臣谢主隆恩!”他重重地磕了下去。
正位之人站了起来,越过食案,拍了拍裴放的肩膀,“好生辅佐雍王。”说完便下阶而去,亲自击羯鼓,跳起了拍张舞。
贵族男子宴会跳舞是本朝风尚,弘业帝做皇子时便乐此不疲,登基后,君臣共舞乃常事。众人见此,亦离席加入其中,跟着节奏借着酒意手舞足蹈。
雍王扶起伴读,“十三郎,满意否?”
裴放哪里还不明白,感激道:“谢大王成全。”
“走吧。”李契转向狂欢的大殿。
天濛濛亮,萧邗披着单袍走出卧房。
八月十五给假三日,不必早起去皇城公务,但他依旧在寅时醒来。
每日凌晨去鸽房收信,是他入京以来从未遗漏的习惯。
香炉最后一缕烟飘散时,他回来了,快步到床边叫醒了妻子。
萧邗把人扶起来,“娘子快醒醒。”
“怎么了?”平乐县主揉了揉眼。
“昨夜宫宴,圣人给裴放赐婚了。”
平乐瞬间清醒,“不会是——”
“就是阿鸢。”
“圣人怎么管这种事?”
“现在说这些有何用,想想办法吧,绝对不能让阿鸢知道。”
平乐揭了锦衾,坐到床边,“圣人赐婚,旨意一下,谁敢不从?她迟早会知道。”
守在外面的侍女鱼贯而入,伺候二人穿衣洗漱。
萧邗端起漱口水,“我已经去信幽州,通知父亲母亲。”
“来不及了,”平乐伸直双臂穿外袍,“就这几日,若宫中宣旨,裴家来提亲,我们总不能闭门不见吧?”
“这个永王!”萧邗狠狠拍了下床板,“圣人出关数日,他还没动静,算我看走眼了,回头父亲还不知道怎么骂我。”
“先别管这些了,今日千万不可在阿鸢面前显露出来。”
窗外闪过一道人影,萧童紧攥双拳,脚下生风,冲出院子。
昨夜赏月,她和兄嫂其乐融融,尽兴而散,今日特地起了个大早,想着大哥难得休假,陪他们用朝食,没想到一进院子就听到了自己的事。
然而,出了家门坊门,坐在马背上,置身人流之中,她却心生迷茫:她该去哪儿?去裴家找裴放算帐?让裴家退婚?还是去永王府找李慎商量?李慎会怎么做呢?他会为了她忤逆圣人吗?她难道要为了一桩婚事再一次动摇圣人对萧家所剩不多的信赖?
她如孤立于大雾中,抬头看不清方向,低头看不清脚下的路。一个轮廓却越来越清晰,一人一马,穿越白雾,与她遥遥相对。
“郎君……”
直到李慎下了马,站在她面前,近得能看见嘴唇上的纹路,她才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大雾立散。
嘈杂大街上,一男一女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我去找你……”
二人各自牵着马,来到一不起眼的食摊。李慎取走她的缰绳,把两匹马拴好。
店主探出头,边干活边招呼:“李郎君来了,有些日子没见到你了。”
“阿婆,焦圈和馎饦各两份。”李慎引萧童坐下。
“好,郎君和娘子坐吧。”
萧童环顾一周,“郎君常在这里用朝食?”
“偶尔。”
“店主好像和你很熟的样子。”
“帮过阿婆一点小忙,她就记住我了,其实并不常来。”
店主端来吃食,盯着萧童看了会儿,才笑眯眯地走了。
李慎递了筷子给萧童,“慢点,有些烫。”
她点点头,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焦圈,嘴里就被点了火似的烫,上颚秃噜了一层皮,她本能地捂住嘴,筷子和焦圈掉回碗中。
李慎立即绕到她身边,弯下腰,伸出手掌等在她下巴处,“快吐出来。”
她推开他,硬是咽了下去,接过他端来的清水喝了几口。
“张开嘴给我看看。”他蹲下身子。
萧童感到四周的异样眼神,低声道:“不用了,你快坐回去。”
“罢了,我们走吧。”他握住她的手腕起身。
“郎君!”她挣开他,赌气似的夹起焦圈咬了一大口。
片时,李慎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的异状,坐回对面。
二人沉默着进食,李慎视线不离萧童,眼睛像长在她身上,她吃一口馎饦,他也吃一口,仿佛吃的同一个东西。
待她停箸,李慎跟着放下筷子。
“好吃吗?”他问。
“还可以,火头有点小了。”她点评吃的用的从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