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男恶女—— by实颖 完結+番外
实颖  发于:2023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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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阿鸢如何,她自己清楚,旁人说的,有甚要紧。”
“我是信你的,”史夫人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没来由地来了句:“你最近和老二老三他们通信频繁啊。”
萧邗眼眸忽厉,剜向老妇,又飞快躲开,平静道:“阿鸢身处险境,夫人有心闲聊,我可没心情奉陪。”
“其实我挺想知道,你为何愿意让永王做你妹婿?”
“夫人!”萧邗抬高音量,隐有震慑。
“好好好,我不说了。人老了,话就多,脑子也糊涂。”史夫人故作无奈道。
萧邗胸中吞吐一口长气,看着门外,“我去面见圣人,若有不测,我会放烟火示警,夫人知道该怎么办。”
史夫人抚着杖头的雕花,“不至于,那人在你们手上,皇帝不会因为小事发作。”
“他整日怀疑我们勾结皇子,我们就勾结给他看。扶立永王,总比扶立雍王强。”
“你敢擅自行动?”
萧邗嘴角略扬,“我敢不敢,夫人不清楚吗?”
“你是萧家长子,不能以身犯险,”史夫人肃容道,“跟我来见个人。”
“谁?”
“见了你就知道了。”

萧童抬起腿,迈进紫宸殿高高的门槛。
她俯首敛目,一派庄重,实则心中狂跳。这是她第一次见皇帝,见这个活在无数人口中的人。
空旷的大殿寂寂无声,但她闻出了好几种不同的熏香味,以及掩于其中的熟悉的清香。
导引宦官退下后,她站在原地,行稽首礼,“萧童拜见陛下。”
“免礼。”中年男人低沉道,大殿隐隐有回声。
“谢陛下。”
她慢慢抬起头,目光划过地板,黑靴,黑袍,金腰带,最终和那双深沉的眼睛对上。方才的紧张已经消弭无踪,她和弘业帝打量着彼此,都带着探究的意味。
“大胆!”李契责其直视皇帝。
她瞥过他,半敛了眸子。
“兰陵,你可知道自己名之由来?”弘业帝问。
“回陛下,妾之名由陛下所赐。”
“如果我没记错,你是弘业二年元月生人?”
“回陛下,妾确是弘业二年元月生人。”
弘业帝点点头,“那年三月,萧恕进京述职,我与皇后在猎场接见他,他谈及你,求我赐名。这一晃,都快十五年了。”
“家父常常对妾提起这段往事,妾至今还佩戴着皇后赏的金锁。”
他们说的皇后,正是当时还是贵妃的赵濯灵,雍王和衡山公主听到母亲,皆有动容,李寿宁温声说:“县主能否给我看看金锁?”
萧童不慌不忙地解下脖间锁,余光看到不远处跪着的李慎,他倒是泰然居之。
李寿宁接过锃亮的金锁,喃喃道:“母亲没有留下什么给我和五哥。四哥好歹还有块玉牌。”
这话一出,弘业帝神思渐渐飘远,眼神趋于空洞。
李寿宁知道自己说错话,便还了金锁。
弘业帝却站了起来,绕着萧童走了一圈,说:“你们都出去。”
众人应“是”,一一退出大殿,唯有李慎纹丝不动。
弘业帝厉眸转向长子,后者扶着膝,慢慢起身,因为跪了太久,身子微晃,和萧童对视一眼,又迅速移开。
大门关上后,殿中只余下两个人。
弘业帝背对着萧童,沉默半晌,才缓缓道:“她还好吗?”
“好,康健如昔,风神不减。”
“你做学问不行,你父亲怎么没让她教你?”
“家父说,谁也不能打扰她。”
弘业帝微微点头,并无异常,转口道:“我不会同意你与大郎之事。”
“妾明白,”萧童竟抬起头,笑着说:“陛下有陛下的考量。但是,妾与永王真心相交,从无半分算计。”
“真心,”弘业帝嗤嘲着说出这两个字,“真心有何用?”
“或许无用,但若从未体会过,何尝不是一种遗憾?”
“你小小年纪,说这种话,不觉得羞耻?”
“妾以为陛下会懂才说,对不懂之人,妾半个字也懒得讲。”
弘业帝双眼微眯,“京中欲以裴放为婿者,如过江之鲗,听闻你却不满?”
“裴十三才貌双全,但我不喜欢。”
“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就算是我,也有不能遂愿的时候。”
萧童抬起头,“今日跪在殿外的若是衡山公主,陛下也会降怒吗?”
弘业帝眉心微紧。
“永王只要有一点不听话,陛下便觉愤怒。换成公主,陛下还会如此吗?”
她话一说完,一把刀就抵在了她的脖颈旁。
弘业帝坐回正位,“真以为这殿中无人?”
萧童瞟了眼刀锋,冷道:“千牛卫都出去了,这位想必是诏卫武士?”
弘业帝观察她一会儿,挥了下手,那把刀立即不见。
他指了指她,似笑非笑道:“萧童,坊间都传你胆大包天,我原本是不信的。从你走进这扇门到现在,你貌似恭敬,实则不屑。”
萧童低下了头,“妾不敢,不瞒陛下,妾今日是来为陛下分析利害的。”
“哦?”
“陛下赐婚,无非是为了雍王。”
“继续。”
“裴放是雍王伴读,我嫁给他,萧裴联姻,将来便是雍王之肱骨,只是,”她顿了一下,“陛下和雍王多虑了,无论如何,萧家只效忠皇帝一人,不会为任何皇子驱使。”
“抗旨不遵,还谈何‘忠’字?别忘了,萧家的荣华富贵、你的封号都是谁给的?”弘业帝语气严厉。
萧童攥紧双手,弯腰伏地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陛下若废萧裴联姻,我宁为庶人,不要封号。”
她沉默着伏在地上,微弓的脊背如天鹅曲颈。
“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当得起吗?你走进这座大殿时,想过你们萧家吗?”
她直起腰背,仰头道:“陛下说我胆大,其实我并不胆大,我只是不怕死而已。人终有一死,我宁愿死得痛快,也不愿活着时憋屈。”
弘业帝俯视着她,“你年纪小,不懂这世上多的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活法。来人!”
“嘎吱”一声响,殿门被推开,进来的却不是千牛卫和宦官,而是轻裘缓带的李慎。
他的目光落在萧童身上,吸入一口浊气,直抵胸腔,他一步步走来,停在她面前。
“谁让你进来的?”弘业帝责道。
“儿有话说,请父亲恕罪,”李慎了无遽容,“今日是儿与父亲的事,与兰陵县主无关,求父亲放她回去。”
“啪!”
李慎的脸被打偏,弘业帝丝毫没留情,这一巴掌掴得结结实实。
萧童立马上前查看,却被他往身后一拽,护得严严实实。
“你眼中还有我这个父亲吗?”弘业帝手掌微麻,不着痕迹地收回袖中。
李慎正视对方,铮道:“君父永远是君父。”
父子俩望着彼此,谁也不退让。
“这么些年,我竟错看你了。”弘业帝收紧五指,话从牙缝里蹦出来:“出来!”
诏卫军士现身,跪在主人脚下。
“把他拖出去!”
“是!”
“慢着!”萧童喊道。
李慎的脸色极为复杂,目光扫过执刀军士,夹杂着隐忍的痛苦,“陛下,父子二十四载,何必如此?”
字字重音。
“你如今要教训起我了?”弘业帝语气冷厉,含着几分嘲弄。
“儿不敢,儿子话说完了,自己会走,不劳别人送。”
他不知何时已恢复冷静,不疾不徐道:“儿十年前受赐陕州刺史,久未归国。而今弟弟们羽翼已丰,可侍奉父亲膝前,十二经也已纂成,儿自请就蕃,为父分忧。”
话未说完,莫说萧童和弘业帝,站在门旁的李契兄妹俱是一惊。
虞朝皇子皆幼年封王,并赐上州刺史之位,遥领虚职,一无行政权,二无实秩。今朝四位皇子,长子永王李慎,陕州刺史;皇次子汝王李临,汝州刺史;皇四子雍王李契,雍州牧;皇五子魏王李澹,魏州刺史。
皇子成年后,可能去封地或别处为官,比如现任云州刺史、弘业帝异母弟越王。但事实上,大多数皇子都留在京中做闲散王爷。二十四岁的李慎原以为自己也会如此。他自请就蕃,无异于自我放逐,决心与储位划清界限。
弘业帝半眯着眼,不知是掩饰自己的心绪,还是审视自己的儿子。许久,他退了两步,大袖一甩,转身走回阶上。
李慎望着那道背影,沉声道:“‘故母取其爱,而君取其敬,兼之者父也。’这是儿九岁时,阿娘教儿子念的,这么多年,儿也是这么做的,孝、忠、敬、爱,时刻不敢忘。”
弘业帝仍背对着他们,不知在看些什么。
大殿里回荡着李慎平缓的声音:“君父二字,君在前,父在后。但在儿子心里,父在前,君在后。”
弘业帝骤然回身,“为何?”
“礼法由人所设,人受情所驱使,须有礼法来规导,先有人,后有礼法,先有情,后有规矩。若只剩下礼法规矩,失掉了情,还算是人吗?我在父亲身上,也看到过人情,看到过父亲炽热的心,尽管不是给我的。”
弘业帝眼皮跳得厉害,刚刚挥巴掌的手麻得更厉害了。
殿中几人皆一动不动地看着李慎。
他摸了下脸上清晰的指印,说:“一直以来,我对父亲的顺从,是因为我把父亲当成父亲来爱敬,而不是出于对皇帝威严的畏惧。我一直尝试去理解父亲,取悦父亲,我以为父亲会看在眼里,会懂我。”
他自嘲地笑了笑,“其实我知道,都是我自己骗自己,父亲那一点高贵的感情,怎么会分给我?年少时,我甚至盼望您能打我骂我几句。您对我既没有父子之情,也没有君臣之重,您既不喜欢我,也不看重我,您的目光从来没落在我身上,对我的一切没有了解的欲望。您实在错估了我的野心和抱负,我痛恨礼法,痛恨权力,我想要的,不过是找回礼法之外的,属于人的感情。”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里有了一丝情绪的波澜,泛红的眼尾只有弘业帝和萧童看得清楚。
此时,萧童才明白自己到底为何喜欢他。
他们骨子里是一类人,他们共用一副灵魂。
父子眼神隔空交锋,在儿子风暴般的眼睛里,弘业帝竟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崇宣帝。
赵濯灵说得对,他这个不受父亲待见的长子用同样的方式惩罚自己的长子。自己年轻时以放诞行径向崇宣帝抗议,何尝不是期盼引起他的注意呢?与他不同,他的儿子李慎,用另一种极端隐忍的方式在表达自己的抗议和索求。现在,他成了被渴求的那个父亲,他也早已明白了,有些东西,是强求不来的。
他胃里泛起酸水,一直酸到心里,酸到鼻腔里。
良久,在这片死寂中,他一步步走向帷后,黑色织金的袍尾消失在转角。
李慎屈膝,对着空空的座位,郑重地磕了头,起身后,握住萧童的腕,转身而去。
他知道,他和父亲之间那点淡漠的亲缘也被他亲手斩断了,父母和孩子之间也是讲求缘分的,今日,他用这种方式逼自己认清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出了紫宸殿,他松开了手,步速极快,萧童险些跟不上。
过了光顺门,萧童的马车格外扎眼,李慎沉着脸把她扶上去,自己也跟着进去。
竹帘一放,萧童偷偷打量他,他眼皮一撩,也不说话。
她被看得心里发毛,收回视线,手都不知道放哪儿,摸摸发髻,捻捻裙带。
等马车驶了一段路,她终于憋不住了,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膝盖,低头看他,“哎。”
他抓住她的手,把人往怀里一拉,紧紧抱着她,闭上了眼。
萧童感到他的身体在微微发颤,轻轻地抚着他的背。
弘业帝正躺在榻上闭目养神,一个中年道士进门来。
收到刘安递来的眼色,道士悄声道:“陛下。”
“你来了。”弘业帝睁开眼,按着太阳穴。
“贫道景云恭请陛下圣安。”
“过来。”
景云道士走近了些,“贫道炼得新丹,献给陛下。”
弘业帝伸手,“看看。”
道士捧出个小檀木盒,打开后,绸布上排着三粒鸟蛋大的丹药,弘业帝取了一粒,闻了闻。
“陛下赐的红蜜和白猿脂,都用在里面了。”
弘业帝点点头,“兜离国红蜜,南海白猿脂,将死之人食之,可起死回生,常人服之,则补气调和,延年益寿。”
“陛下出关后面色红润、头顶红光、身姿清健,乃返老还童之兆啊。”
弘业帝把丹药放回盒子,“你有功。”
“贫道不敢。贫道方才进来时,却见陛下愁容满面,红光稀薄,不知是何缘故?难道是贫道新献丹药不妥?”
“与你无关,不必多想。”
“是贫道僭越。只是修行乃修身养气,陛下愁容不展,恐怕不利修行啊。”
弘业帝叹了口气,“永王来闹,非要我赐婚萧恕之女。”
“兰陵县主不是已经赐了裴相之子?”
“是啊,这孩子太不懂事。”
景云道士捻须不语。
弘业帝抬头望他,“怎么不说话了?”
“陛下,”道士斟酌道:“贫道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兰陵县主十岁生辰时,萧家在京城所有寺观供奉布施,贫道至今还记得,她降生于弘业二年正月十五上元节。”
“怎么了?”
景云道士笑道:“正月十五是天官诞辰,上元节是天官赐福之日。县主命格显贵,却奇崛强劲,不易受刑克,应入道侍奉天官,化解戾气,方能造福于人,于社稷国运也大大有益。”
“你是说她命硬?入道可利社稷?”
景云颔首,“陛下明鉴。”
“总不能让她一辈子修道吧?萧家会怎么想?”
“陛下,不必长久,一年半载足矣。昌启朝的安阳公主出嫁前也曾入道两载。”
弘业帝不再说话,盯著书案,若有所思。

永王府中门大开,院子里跪了一地人,听宦官诵读黄麻诏书。
“门下:陕州刺史上柱国永王慎,渐天汉而含润。资日观以摛文,艺重三雍,道优二陕,梁池挺秀,燕馆趋贤,位表衔珠,入光兰锜,职华分竹,出美棠阴,简惠以孚,声绩斯邵。是用命尔为使持节都督陕州诸军事。陕州刺史大将军上柱国永王,勋封并如故。”
“臣接旨。”
老宦官将诏书放到李慎掌中,托起他的臂肘,“大王请起。”
“刘监亲来宣旨,辛苦了。”
二人寒暄几句,刘安佯看天色,“时辰不早了,老奴还得回宫伺候圣人。”
“刘监慢走。”李慎唤人送客,家仆自要按规矩给宦官塞赏钱不提。
李慎握着诏书,默立良久。
裴府在安兴坊中段,大门对着街道,很是显眼,李慎偶尔会来探望胞妹。
义阳公主接到兄长,二人先去给濮阳大长公主请安,正巧郑氏也在,便一并见过。
出来的路上,李慎问:“姑祖母和裴夫人神情郁闷,出了什么事吗?”
义阳公主摒退仆婢,压着声音道:“十三郎卧床不起,请了许多名医,仍无起色。”
“有多久了?”
“七八日了,照这样下去,只怕月底的铨选都去不了。”
“是因为兰陵县主吗?”
义阳公主侧首看了眼胞兄,“现在京城已传开了,圣人命县主入道修行,她和十三郎的婚事算是黄了。”
李慎不语,其妹接着说:“大哥,你去陕州,和此事有关吗?”
“是我自己要去的。”
只见一个四五岁的女娃娃跑来,嘴里喊着“舅父”。他露出笑容,弯腰接住外甥女,把她抱了起来。
“想舅父了吗?”
“想,舅父好久没来看我,我都长高了。”小女孩在自己头顶上比划了一下。
“是吗?”李慎轻轻点了下小孩肉嘟嘟的脸蛋。
义阳公主朝女儿张开胳膊,“来阿娘这儿。”
李慎把外甥女递了过去,其妹若有所指道:“上个月,汝王弟又得一子,他开衙建府不过五载,就已三子三女。太后一提到大哥你,唉声叹气,我也不知如何接话。”
“父亲和祖母多子多孙,将来,雍王弟和魏王弟也少不了开枝散叶,何必挂心我有无子嗣。”
义阳公主无言以对,只好错开话茬:“陕州离京城不远,大哥要记得写信。”
“那是自然。”
自从两个月前萧恕夫妇离京,萧府头回这么热闹。里里外外,搬抬扛举的仆人来来回回,看着阵仗大,其实都是一个人的东西。
平乐县主一边指挥,一边嘟囔:“人还没到,行李先来了。”
萧邗在旁边笑道:“五郎最顽皮,肯定是进城后和阿鸢去玩了,让人把行李先送回府。”
“难怪阿鸢主动去接他。”平乐只在大婚时见过萧崇一次,和这个小叔子一点都不熟悉。
“你不知道,五郎一出世就被抱到母亲院中养,视母亲如亲娘。后来,阿鸢出生,他们一起长大,感情亲厚。”
“那这两人到一起,五郎还有心读书吗?还有三个月科考,你最好劝他专心用功。”
“放心吧,五郎最怕我,我管不了阿鸢,还管不了他?”
正如萧邗所料,萧童从城外接到萧崇后,二人撇下仆众,挥鞭向崇仁坊。
崇仁坊左临礼部和贡院,南近妓馆云集的平康坊,是外地考生进京后居住的首选之地,坊中邸舍酒肆鳞次栉比,每年秋冬,住满了科考学子。实在贫寒的,则去佛寺借宿。而萧崇这种权贵子弟,在京城有家宅,为何也往那儿跑?
原因无他,凑热闹。
从于家店出来,萧童一边解缰绳一边讽道:“我还当五哥是来探查今年的考生呢!”
于家店是崇仁坊最大的邸舍,常有斗诗会,许多学子的才名都是从这里传出去,连朝臣都颇为关注。
跟在她身后的少年郎十七八岁,一如萧家人挺拔高挑,相比父兄,外貌气质都文气些。但是又比裴放这种京都翩翩公子多了分刚健豪爽,笑容洋溢着热情自信。
不知何缘故,萧家生出来的孩子一个比一个美,年纪越小出落得越耐看,到了萧童这里,便是集大成者,精致娇妍,和萧崇站在一起,吸引路人频频回头。
萧崇笑嘻嘻道:“才子有甚打听,问问大哥不就行了?我只想知道这些才子都去哪家妓馆!”
因路上人多,二人牵着马走,萧童斜蔑他,“你敢去,信不信大哥打断你的腿?”
“你不说谁知道?”
“我可管不住这张嘴。”她悠悠道。
萧崇激她,“我就不信你不想去?还是说,你不敢?”
“少来这套!我有什么不敢的?”
“那就一起?”他朝她点眉弄眼。
说话间就到了平康坊和崇仁坊之间的街道上。
萧童看了眼面前的坊门,“我一不看美人,二不会写酸诗酸文,去做甚?我劝你也别进去。”
“啧啧啧,进京不到一载,学会规矩了?”
她狠推了他一下,萧崇猝不及防,差点没站稳,趁其不备,摘掉她发髻上的金钗,嬉皮笑脸道:“正好赠给佳人。”
“还给我!”
萧童伸手去抢,他却举得高高的,嘴上还不忘挑衅:“下辈子记得比我长高些。”
她恼羞成怒,前脚掌踩住他的鞋头,狠狠碾下去。
萧崇痛得倒吸一口气,“给你给你。”说着把金钗插入她髻边。
“这还差不多!”她缩回脚,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一下。
兄妹俩打打闹闹,实属平常,但落在有心人眼中,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从裴府离开的李慎经过崇仁坊路口,无意中一瞥,顿觉气血逆流。
萧童占了上风,得意地抱起双臂,刚准备揶揄几句,就看见一丈外的李慎,他嘴角含笑,笑意局限在这范围里,有些恍惚。
“郎君!”她心中一喜,把缰绳扔给萧崇,朝来人跑去。
李慎轻轻掸掉她肩上的碎落叶,柔声问:“出来玩?”
她点点头,又朝萧崇招手,“快来!”
不想,李慎牵着她,走到萧崇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一遍,猜出对方是进京科考的士子,这通身气派,想必是地方大员之子,大概是萧家旧识?
“客从何处来?”他摊开手掌,意思要萧童的缰绳。
萧崇却不给,一脸玩味道:“芒山邈悠悠,但见胡地埃。”
李慎挑眉,“飞腾冲云天,奋迅协光熙。骏骥骨法异,伯乐观知之。原来是幽州嘉客。”
“萧崇见过大王。”
萧童指着他,对身边人笑道:“我五哥。”
“萧五郎何时到的?”李慎很快恢复常色,显出一贯的笑容。
“刚进城。数月前,多谢大王赠书。”
“举手之劳。行卷准备了吗?”
“是。”
科考的成绩要参考旧作,考生会将自己的作品汇集成卷,报给礼部主考官,还可以投给高官显贵大儒名士,这便是“行卷”。
“令兄给我看过你的习作,质地优良,但我现在不便公荐,只能为你引荐一下。”
公荐即官员名士直接向主考官推荐学子。李慎和萧童的关系不是秘密,为避嫌,他不好推荐萧家人。至于萧邗,他两年前才到京城,无论人脉还是官位,都不足以与高官名士同桌笑谈,谈何推荐?
萧童却满不在乎,轻飘飘道:“五哥年轻,十年后再考也不迟,这次不中,还有机会。”
“说什么呢!我还没考,你就咒我。”萧崇佯斥妹妹。
李慎笑了笑,“庞度来信,说令尊令堂延请天下名儒,河东、河北大儒皆归萧府,就连他也被找去为五郎问策。”
萧崇不觉莞尔,“我们萧家远离京城,不得干谒权贵,也不像望族,自有座师策略,只能广撒金钱,以重利聘请儒士,让大王见笑了。然天下人才济济,寒门亦不乏俊才,我此次进京赴考,权当见识世面,不求一举高中。”
见其潇洒自然不卑不亢,李慎显出赞赏之意,“你有这般心态,高中有期。”
“谢大王吉言。”
“郎君出门去哪儿?”萧童问。
“刚从裴府过来。”
“去看义阳公主吗?”
“嗯。”
“你真要去陕州了?”
兄妹俩盯着他。
他颔首,“诏书下了就得走,暂定明日启程。”
“这么仓促!”萧童急道。
李慎却淡定,依然笑着,“本来要去萧府道别,巧了,在这儿碰到你们。”
萧童一口淤气涌上心头,脸色也难看起来,又听他道:“十三郎病得很重。”
“前段日子不是还活蹦乱跳吗?”
“有几日了,看了不少医工,我去的时候,还在昏睡着。”
“活该!都怪他,害你出京,害我入道,我才不想当什么道士!”她恶狠狠道。
萧崇看了李慎一眼,赶紧打圆场:“两年而已,眨眼就过去了。”
“敢情不是让你去,”萧童瞪他,“我便罢了,郎君可能这辈子都回不了京城了。”
三人沉默了一瞬。
萧崇看向李慎,“大王不如和我们一起回府,正好开宴为大王饯行。”
“谢五郎好意。远行在即,王府事务繁重,我需早些回去,”他的目光移至萧童身上,“日后,来陕州做客,我必扫榻相迎。”
萧童瘪着嘴,微微垂下头,摩挲着裙带不语。
李慎抬起手,快碰到她时又收了回去。
她忽然解下腰间挂着的白玉带銙,“还给你!”说着,也不看他,拽着萧崇就走。
李慎盯着她的背影,低下头抚了抚带銙上的纹路,如一只垂首白鹤立在人潮之中。

被这么一打岔,萧崇是去不成平康坊了,兄妹俩就这么回了家。
萧邗夫妇正在用午食,见他们来,平乐县主放下筷子,站了起来,其夫却岿然不动,还呷了口酒。
“大嫂,大哥。”萧崇上前见礼。
“五郎赶路辛苦了,快坐吧。”
“在外面吃饱了?”萧邗瞥向弟弟妹妹。
萧童坐到他旁边,用湿巾子擦了擦手,“大哥跟谁学的阴阳怪气,我们还没吃呢,这不是回来陪你们嘛。”
萧邗轻哼一声,打了个手势,不多时,一盘盘佳肴被端进屋,摆满了长案。
平乐坐了回去,笑道:“大郎早就让厨司备下了酒菜,不知道你们回不回来,只好先放着。”
“大哥大嫂有心了。”萧崇净手落座。
他为人风趣,边吃边讲路途见闻,逗得满屋子欢声笑语,除了满脸心事的萧童。
萧邗举盏和弟弟轻碰了下,给他递了个眼色,萧崇顺着视线看向妹妹,耸了下肩,低头道:“路上遇见永王了。”
萧童何等听力,一个眼刀打了过去。
萧邗夹了块肉给她,“永王要去陕州了?”
她“嗯”了声,一口咬下去,又吐了出来,“太柴了。”
“不柴啊。”平乐试了试。
萧崇笑,“这可是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炙肉,有一次,阿娘多夹了几块给我,你就气得摔筷子走人了。”
她喝了口饮子,又听到萧邗说:“明日我带你去灵山观见林道长,你就拜在她名下,道长温平和善,不会为难你的。”
她放下碗,低头不语。
“听到了没?”
“听到了!”她不耐烦道。
萧邗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瞧你这点出息,陕州并非天涯,到京城不过五百里,永王本来就想外放,他在弘文馆早待够了,那天在紫宸殿,话也是他自己说的。”
“他是为了我,为了我们俩的事,陕州穷山恶水,又不是扬州益州,连幽州都比不上。”
“你还真以为是永王用自己的前程换你自由?”萧邗嗤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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