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灰色的天空散落着大片低低的云和黯淡的光斑,只有天边横亘一条橙红色的光带,那是日升的前奏。
精悍的烈焰般的霞光正一点点唤醒大地山川,萧童站了起来,举目望去,对面的山坡上裸露着白花花的沙石土砾,如同被剥去骨肉、抽干鲜血的骷髅。
她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试图抹去寒意激出的鸡皮疙瘩。
视线转下,浑浊的河水里飘着植被树木,淹没了原本的山道。
仿佛末日的景象,令她汗毛倒立,身子一晃,被李慎及时扶住。
“秦岭多产美木,人们索需无度,毁林开荒,贵家多在郊外大兴土木,以致砍伐加剧,赤土裸露,年年夏季爆发山洪,冲垮民居,淹死百姓。”
“这是上苍示警。”萧童喃喃道。
李慎低下头,从腰间的蹀躞带上取出一枚圆形带銙 kuǎ,“既然上苍显灵,那请上苍为我们做个见证吧。”
萧童自幼含珠唾玉,认出这条白玉带乃西域雕刻的和阗玉。她身为县主,十分清楚朝廷的绔带制度,李慎作为王,本应饰玄玉,这条玉带想必是赏赐之物。
他掌心摊着那枚白玉带銙,盯着萧童的眼睛说:“今日,我以此为信物,交予阿鸢你。”
“郎君……”
李慎把洁白莹润的圆玉放入她手心,“阿鸢,你愿意吗?”
萧童喉咙发紧,小腹酥麻,“郎君是想娶我吗?”
他郑重其事地颔首,“是。”
萧童挑眉笑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李慎逆光而立,看着朝霞映照下的萧童的脸,连绒毛都看得清楚。
“你会答应的。”
“为何?”
“因为阿鸢是最聪明的,知道我才是世上最在乎你的人。”
萧童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又绽开更明媚的笑意,人跳到他身上,搂着他的脖子说:“如果你变了,我就杀了你。”
李慎闻言,神色不惊,仍笑着说:“一言为定。”
那轮红日终于浮出天际。
萧童吹响口哨,白鹰盘旋着降落,她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又放走了它。约莫两个时辰后,田江带了人来,还有些官差。
田江立刻将臂弯里的披风展开,系到妹妹肩上,对李慎则视若无睹。后者并不在意,仔细询问差人,观察沿途灾情,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快到城门时,田江问他:“前方就进城了,大王还不离去?”
李慎当然不会怪罪他的不逊,“萧都督抱恙,我一直想过府探望,择日不如撞日,还请田群牧通传一声。”
“不请自来,大王不觉失礼,臣也无话可说。”
萧童观他二人对话,虽然表面上仍不对付,却又透着古怪的妥协之感。
她脑中灵光一闪,问李慎:“郎君,你那日是怎么知道我被困于宇文府的?”
后者如实作答:“有人以宇文谅的名义给我递了消息。”
萧童看向田江,感受到她猜疑的目光,田江忿然道:“不是我。”说完猛一拍马,负气离去。
萧恕让仆人传话,说身份有别,理应避嫌。
萧童刚要发作,被李慎拦下,他倒是十分泰然,“令尊所言,不无道理,是我莽撞了。”
“什么呀,他就是对你拿架子,换了雍王魏王,看他敢不敢拒客。”萧童低声埋怨。
“好了,快进去吧,”他把缰绳递给她,“昨夜淋了雨,记得用些姜汤驱寒。”
她点点头,“你也是。”
李慎笑了笑,要转身之际,忽然想起了什么,说:“ 昨日遇到苏朗,他说宇文谅的表弟窦中唯已经下狱,等秋后处斩。他虽都招了,但宇文氏没有留下证据参与奴婢买卖,如果不是宇文一族被抄,窦中唯恐怕不会供出他们。”
他顿了顿,“还有一点很奇怪,窦中唯说,牙郎安攀咬你们萧家,是他被窦中唯从大理寺救出来后自己主动提出的。”
萧童直接去了花园寻父母。
自雨亭里,萧恕躺在席上闭目养神,高氏趺坐在侧烹茶,两个婢女在后面打扇。
凉风习习,鸟雀啁啾,好不惬意。
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突然大声问安,把高氏吓得一哆嗦,捂着胸口转过头,“你这孩子!”
萧恕睁开眼,笑骂了句“鬼丫头”。
高氏瞧她浑身脏兮兮,疑道:“你昨日不是说出城去别业玩吗?怎么现在就回来了?还搞成这样?”
萧童恶作剧得逞,满脸堆着讨好乖巧的笑容,上前给父母端茶。
“昨晚下大雨,我被山洪困住,是永王和哥哥送我回来的。阿耶还不让人家进门,哪有这样待客的?”
“不是让你们别见面了吗?”高氏接过茶盏。
萧恕嗤了声,什么也没说。
萧童的视线从父亲身上转回母亲,“阿娘能回避一下吗?我有话和阿耶说。”
夫妻俩对视一眼,“有什么话你就说,还要避着我?”
萧童不语,给自己舀了盏茶。
萧恕使了个眼色,高氏只好扶着腰站了起来,她怀胎四月,尚未显怀,却格外小心。
“行,我走,让你们父女俩说体己话。”她酸溜溜道。
萧童看了眼母亲的肚子,放下茶勺,虚虚抱住母亲的胳膊,挤出个笑脸,“晚间我再去找阿娘说体己话。”
高氏对女儿的乖巧模样很是受用,扶着婢女走出自雨亭。
待其走远,萧童才到父亲身后,双手放在他肩上,捶了捶,捏了捏。
萧恕挑眉,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转了性了?这还是我女儿吗?”
“阿耶!”萧童嗔道,手下多注入三分力道,萧恕却直喊舒服,还让女儿多使劲。
萧童偏不听他的,缓了力,语似闲谈道:“阿耶受诬入狱时,我心焦如焚,还以为哥哥和宇文家合谋,我谁都不敢说,真不知道那几天怎么过来的。要是早知道他演戏,我还瞎操什么心。”
萧恕的肩僵了一下,“你能和你大哥面见雍王,递交证据,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不愧是我女儿。”他低声而笑。
“就算没有我,你们也胜券在握,大哥想法子把证据送到御前就是了。还有哥哥,戏演得真好,恐怕宇文庆入京时献给圣人的所谓萧家罪证,也是哥哥授意下属泄露出去的吧?”
萧恕不语。
萧童的手未停,“所以,从始至终,都是阿耶和哥哥们自导自演的一出戏。阿娘知道吗?就算原先不知,现在也知道了吧?只瞒着我一个人。”
她轻笑,弯下腰,在父亲耳边轻声道:“那牙郎安到底是谁的人?他真的是在诬陷我们萧家吗?”
话被四周水帘的流声掩了一半,落到其父耳里,变得隐隐约约轻飘飘的。
他按住女儿的手,沉声道:“为父可以告诉你,我们萧家从来不缺钱,就算缺钱,也不会去卖女人。这里面的水很深,不是你能猜测的。”
萧童抽出手,“那为何牙郎安主动诬陷萧家?大理寺那边说,他不是受人指使的。”
“我怎么知道?”萧恕闭上眼假寐。
“他前脚被诏卫抓走,阿耶后脚就进了诏狱,他和宇文家的诬陷正好呼应,理所当然地把奴婢失踪案牵扯进了党争中。”
“我的小阿鸢,你到底在说什么?一条宇文氏的走狗,都死在诏狱里了,有什么好关心的。”萧恕拍了拍脑门,有些不耐烦,又有些无奈。
“阿耶不必把我当傻子!其实你和史夫人早就知道宇文家在京城拐卖美婢,于是将计就计,一边让哥哥的下属泄露些帐目给宇文庆,引其上钩,一边收买了牙郎安。待宇文庆进京,你们继续让哥哥做诱饵,另一边暗中引导大理寺逮捕牙郎安,窦家、宇文家必然会救他,他适时主动献计,诬告萧家,那帮人自然乐见其成。但是,只要大哥拿出真正的帐册和礼单,牙郎安反咬出宇文庆,就算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奴婢买卖和宇文家有关,诏卫和皇帝也会断定奴婢失踪案是宇文氏幕后指使,这也恰恰是他们结党的证据。”
这一通话听得萧恕脑子嗡嗡响。
他睁开眼,嘴角噙笑,“我和史夫人若知道宇文家拐卖奴婢,何不直接告知大理寺?”
萧童正色道:“因为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宇文家牵涉此案,只会查到窦中唯为止,宇文庆可没那么傻,窦中唯本是个替罪羊。就算你们收买了牙郎安,让他攀咬宇文庆,没有证据,大理寺也不会定案,他们可不是诏卫,凭诛心断案。这也是你们一定要把诏卫拉进来的原因,所以才有了哥哥那边引蛇出洞的好戏。”
萧恕摊手,“那也可以报案啊,或者和大理寺合作,给他们奴婢案的线索,只要把牙郎安抓进去,还愁他背后的人没动静?”
“阿耶这是承认了白鱼也是你们的棋子?你们是不会让牙郎安以奴婢案的罪名进大理寺的,因为那样的话,他背后的人就不会管他了,甚至会直接杀人灭口。”
萧童自嘲一笑,“我和永王也使事情变得复杂起来。本来,白鱼只要和牙郎安做出骗财杀人的戏码,让牙郎安进大理寺就行。可我出现了,你们只好顺水推舟,把我们也安放在这盘棋局里,我们俩的介入,使这出戏更天衣无缝,令宇文家深信不疑,宇文谅掳走我,不仅可以逼迫哥哥投诚,还可以阻止我继续查案,毕竟,他可不知道牙郎安早就被收买了,他还做着牙郎安咬死阿耶你的美梦呢。”
“这非我之意……”萧恕眼神闪烁,“我知道你和李慎的事后就让你回幽州,甚至让田江送你,是你自己要回来的。”
“我当然要回来,我在乎的人都在京城!”萧童蕴着怒气,“可自家人把我当傻子,看着我着急,什么都不说,我被宇文谅关在密室时,你们在哪儿?出来后,我还傻乎乎地去查案,殊不知,只要牙郎安反口交代出真相,根本不需要我和永王忙活!”
萧恕也抬高音量:“没人把你当傻子,是你自己瞎操心、胡思乱想。我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非把诏卫引来、让宇文父子和奴婢案牵扯到一块?”
萧童气极反笑,原地走了几步,抬头道:“我们萧家不缺钱,宇文家就缺钱吗?我们萧家能和契丹人突厥人做生意,宇文家不能吗?借着安东都护府,他们比我们更方便!美婢价值千金,是门好生意,可他们犯不着在皇帝眼皮子下做这种险事,这很明显是京中贵人的生意,他们宇文家不过是配合行事!没有贵人相助,他们也不敢做。没有贵人相助,牙郎安能从大理寺狱逃出来?”
迎着父亲幽微的神情,她激动道:“我都能想得明白,诏卫想不明白?皇帝想不明白?再加上那份礼单,宇文家结党之罪几乎昭然若揭。阿耶,你太了解皇帝的猜忌之心了,所以才能设下这般精巧的局,骗了宇文家,骗了皇帝,骗了我和永王。”
萧恕眼神几变,俄而大笑,“你是怎么想明白的?”
“就在刚刚,进家门时。”
“哦?”
“永王告诉了我大理寺审窦中唯的供词。”
“看来那小子也猜到了,谁说他没心计?不过也是个伪君子。”
“永王是君子,不是傻子。阿耶把我们都当成傻子,就不怕皇帝也猜出来吗?”
萧恕无所谓道:“当局者迷。再说,买卖奴婢、结党营私是宇文庆自己干出来的,不是我逼着他干的。”
“其实我早该想到了,牙郎安在西市行商,私下的勾当,史夫人想查怎么都能查出来。她是聚团首领,要收买一条胡人的命为自己所用,也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
“现在想到也不迟,”萧恕不加掩饰地露出赞赏之意,“阿鸢,我一直说,你才是最像我的,连缺点都像,如果你是个儿子……”他没再说下去。
“阿耶果然想要嫡子。”萧童冷笑道。
萧恕站了起来,想摸她的头,被她躲开。
“阿鸢就是阿鸢,岂是别人能替代的。”
他强行拉起女儿的手,放在掌心拍了拍,虽然笑着,语气却不容置疑:“营州正待接管,我明日启程先行,你和你阿娘还有田江随大队慢慢走。”
“我不回去。”她说得十分干脆。
萧恕皱起浓眉,横眼不悦道:“一个男人而已,有萧家重要吗?有我们重要吗?在京城有在幽州快活?”
萧童眼角一弯,“阿耶,你知道女儿的,我从不做选择,我都要。”
他气噎,出言强硬起来:“阿鸢,你可以一辈子不嫁人,也可以嫁给任何你看中的男人,但绝对不能是李家人。”
“为何?”
“原因你清楚,我是为你好。”
她走近半步,微微仰起头,朝父亲撒娇般一笑,“为了阿耶好,我劝阿耶和丽娘断了,阿耶会听吗?”
眨眼之间,萧恕脸色剧变,许久,挤出了几个字:“你怎么知道的?”
萧童坐了下来,喝了口冷掉的茶,缓缓道:“两年前,银杏园,我也在。”
她微扬着下巴,端详自己的父亲,虽然依旧威武高大,但不知从何时起,背好像驼了一些,发须也白了不少,被风沙吹皱的皮肤也更加粗粝了。
萧恕胡须微颤,“你阿娘知道吗?”
他也看着女儿,姣好面庞傲然昂立,一双利目似能看透世间虚伪。她是这个家里唯一不怕自己的人,他甚至没见女儿怕过谁。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恰恰是他一手造成的。他爱女儿的叛逆,爱她的骄傲,爱她的聪颖,爱她敢想敢做的气势,他无法不纵容她,无法不助长其气焰,为其堆积目中无人的本钱,用权势和宠爱作肥土,养出了这朵世间最娇艳的长满刺的花。
她摇头,笑得极甜,“这是我和阿耶的秘密。”
他指指旁边,盯着她坐下,看得她心里发毛。
“哥哥有话就说,看我做甚?”她喝了口饮子缓解尴尬。
田江收回视线,以目视地,“当真不回去?”
“嗯。”
“我本打算留下陪你,但幽州那边……我必须走。”
萧童笑,“哥哥是做大事的人,怎么能和我一样玩耍虚度光阴。”
“京城待腻了,就早些回家。”他站了起来。
“哥哥走了?不再坐坐?”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大步走向房门。
萧童没有送他,手里端着碗,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流失。
如今,她的父亲成了真正的辽东之主,节制范阳、河东、平卢三镇以及安东都护府,天下十大节镇,萧氏独占其三,麾下强兵十九万,是帝国边防军总数十之四。田江,她同母异父的哥哥,心计深沉的哥哥,怎么能在这种关头掉链子呢?何况,他们母亲的肚子里还有萧家未来的嫡子,是她的弟弟,也是他的弟弟。
萧恕夫妇离京这日,万里无云,风夹着秋老虎的余热,有点燥。
儿女送到灞桥,站在柳树下依依惜别,待长长的队伍逐渐变成黑点,才上车离去。
萧童出城时还坐在父母车里,回城和大哥大嫂同乘一驾,不免有些低落。
萧邗见她郁郁不快,用胳膊肘抵了抵妻子,平乐不接茬,瞪了他一眼,二人小动作小表情几番来回,落入萧童眼中,不耐道:“要不我下去,腾地方给你们俩?”
“咳咳咳……”萧邗佯嗽,“待会去曲江好好散散心,越王府宴一向有趣,听说还有驴鞠呢。”
“驴鞠?”萧童翻了个白眼,“我只骑马,不骑驴。”
“那你就骑马!把那些妇人杀得人仰驴翻。”
萧童不禁扑哧一笑。
平乐县主也笑说:“今日还有男宾,咱们家就别太出风头了,真比起来,马球场上只怕小妹大杀四方。”
“是是是,娘子说得是,阿鸢你就点到为止。”
萧童得了嫂子的吹捧,难掩神气,“你们怎么不早说有击鞠?早知道,我就不穿这身了。”她今日盛装打扮,长长的齐腰裙极尽奢丽。
“不仅有击鞠,还有拔河呢,是吧,娘子?”萧邗转头问平乐。
平乐点点头,她现在和萧童的关系有些微妙,既不像原来那样互相瞧不上,也还没到亲近的地步,大概处于过渡时期,常常需要第三人来缓冲,这个人一般就是萧邗。
“大哥也去吗?”萧童问。
“我公务在身,没有这等闲情逸致。再说,我都娶妻了,人家请我做甚?”
“大嫂不是也嫁人了?”
萧邗夫妇相视一笑,“傻妹妹,那能一样吗?”
“哪儿不一样……”她嘟囔道。
“实话告诉你吧,”平乐解释,“越王府世子建安郡王回京了,他比你大一岁。越王妃办这宴会,只为让世子相看各家贵女,也给我们送了帖子来。母亲不在,咱们萧家自然由我带你去赴宴。”
萧童越听脸色越难看,平乐赶紧道:“不过,你别多心,越王妃只是为了场面请我们,她绝不会有意与萧家结亲。”
“真的?”
“你嫂嫂能骗你?”萧邗说。
平乐县主还真没骗她。
姑嫂俩到了曲江,越王妃周玥亲自迎接,客气极了。平乐县主跟着几个熟识闺友走了,周玥则拉着萧童的手往围好的场地去。
“上次在永王府看到你这孩子就觉得喜欢,今日,你一定好生玩玩。”
萧童笑着道谢,心知自己是沾了父亲和萧家的光,让越王妃这般热情。萧家经过诬告案,扳倒了多年政敌宇文氏,一揽辽东大权,正是春风得意时。
她不知道的是,她还沾了另一个人的光。
越王妃朝远处招了招手,少女小步而来,抱着王妃,对着萧童笑。
“萧童见过公主。”
衡山公主忙道“免礼”。
越王妃把她俩的手叠到一起,“公主一早便问我是否请了你,她一直在等你呢。你比公主大两岁,算起来,我第一次见你时,公主尚未出生。”
“是吗?叔母认识兰陵县主比我还早?”衡山公主仰脸看着越王妃。
“可不,那时县主刚会走路,也是在曲江,应该是……斗花宴吧,你永王兄还陪她玩了半天呢。”
听到这话,萧童才释然,越王妃这种人精,大庭广众之下提及此话,想来完全无意于让她做儿媳。
衡山公主像听了笑话“咯咯”笑,一抹揶揄之色从她脸上划过。
越王妃把萧童的手交到衡山公主手里,“猊奴,你带县主转转,我去那边看看。”猊奴是李寿宁的小字。
萧童微微屈身行礼送人,还未完全直起身,就被衡山公主拽走,脚步极快。
“公主要去哪儿?”
李寿宁回头,神秘兮兮道:“永王兄来了,我带你去见他。”
萧童驻足不前,“我不去。”
“为何?你不想见他?”
“是他让你这么做的?”
“你猜?”
萧童理了理裙子,悠哉道:“定然是公主自己的主意。”
李寿宁嘿嘿一笑,“你不想看看都来了哪些郎君吗?”
“不想。”无人处,萧童懒得和衡山公主做尊卑有别的戏。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位与她齐名的西贵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她萧童虽然胆大妄为,但不好管闲事,也不爱凑热闹,与这位弱不禁风的公主迥然不同。
衡山公主也不恼,“今日是给越王叔的庶长子办的宴席,这个云州来的庶子一副蛮相,我几位兄长还要亲自陪他。”
“你不也是庶女吗?”萧童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说错了话。
衡山公主愣了一下,有些羞怒,“我母亲是皇后!”
萧童挑眉,心里反驳,赵贵妃是死后才被追封为后的。但她并不想与十三岁的公主多嘴,便自己走开了。
李寿宁却跟了过去,“你方才所言,万不可再说。若被我父兄知道,我可保不了你。”
“多谢公主。”萧童怪腔怪调地敷衍道。她礼仪规矩不废,但或许因为自小在幽州,不像京城人,对皇族有深入骨髓的敬畏。
李寿宁与其并行,“其实我不是瞧不起庶子庶女,我很喜欢永王兄。义阳姐姐虽然与我不亲,我也不讨厌她。”
萧童听不下去了,“永王原本并非庶子,就算是庶子又如何?是嫡是庶,非人力所能及。如果你我是庶出,不一定活得比他们强。”
少女呆呆地看着她,脸上是赞成的,口中却试图扳回一城:“看来姐姐已经做好了日后和令堂在庶兄屋檐下过活的准备?”
萧童果然面色微变,“依朝廷法度,女子亦有继承之权。”
“那是无兄弟之女,姐姐可是有五位庶兄呢。”
二人较起了劲。
“这世道,女子左右都是仰男子鼻息讨生活,权、钱、身份,皆由男人赐予,依靠庶子庶兄和依靠嫡子胞兄又有何区别呢?家兄与家母亲情甚笃,不劳公主操心。”
她素来尖锐,李寿宁却是个和善人,听了这话,深以为然,没了较劲的心,说道:“世人都讲孝道,却不知孝字前面应有个情字,无情,孝便成了形式和做戏,有情,就算没有血缘,也是亲人。”
闻言,萧童脸色稍霁,对这个小公主也生出几分欣赏。
从这一刻起,她们才真的把彼此当成了朋友,仅仅因为她们嗅出了同类的气息,交换了不足为外人道的想法。
李寿宁觑她一眼,忽踮起脚尖朝远处挥手。萧童顺着望过去,从围障附近的人群里一眼辨出永王。对面似乎也在看她们。
她扭头就走。
衡山公主追上来,调侃道:“我看你还嘴硬!”
萧童坐到秋千上,李寿宁贴着她坐下,一副亲昵的样子。
“萧姐姐,难怪永王兄喜欢你,我也喜欢你。我从来没见过他像对你那样对旁人,以前赵姐姐在时——”李寿宁捂住嘴。
萧童并未如她所料生气,而是颇有兴味道:“赵姐姐?之前的永王妃?”
“你不生气?”李寿宁放下手。
“我为何生气?给我讲讲她。”
“萧姐姐真想听?”
“说吧。”
李寿宁环顾四周,“赵姐姐呢,漂亮,端庄,温柔,宫里宫外,没人不喜欢她。大家都说她和永王兄是天生一对。她虽然规矩多,但一点架子都没有,对我们这些孩子都很好。”
“那永王呢?”
“你说永王兄和她?”李寿宁一脸狡黠,“你猜?”
萧童撇嘴,“我才懒得猜。”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怎么会对我们说?”李寿宁歪着脑袋,“但是吧,我总觉得,他们之间的相处和对我们这些人没什么不同,或许世上夫妇都是这样的?”
萧童回想父母平时相处的细节,心里不认可这个猜测,便问:“你父亲对你母亲也是这样?”
李寿宁笑,“家父对后宫甚为冷淡,那些人多怕他。不过,他对家母并非如此。”
“你怎么知道?”萧童心道,皇后逝时你不是个婴孩么?
李寿宁轻轻晃着腿,“听别人说的,家父对家母‘用情至深,世所罕见’。”她加重了最后八个字,显然是从他人口中听来的。
她继续道:“他们都说,我们李家出情种。祖父宠爱卢后,爱屋及乌,立广陵姑母为太子。广陵姑母情系一人,后宫空置,后来甚至退位。家父曾风流不羁,却爱上家母。越王叔掳走姑祖母府中的鲜卑婢,在云州十几年,生儿育女,弃我叔母于不顾,如今儿子长大了,还要叔母给庶子操持婚事。”
萧童这才意识到,李寿宁对那位“庶子”堂兄的敌意来自何处。
“可是,祖父和卢后之外,还有我的祖母太后。家父和家母之外,是永王兄的母亲和董娘娘。越王叔和鲜卑婢奇情之余,是我独守空房十五载的叔母。她们的故事,又有谁关心呢?这些人里,我最欣赏广陵姑母,最有风骨。”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萧童侧首看着她。
李寿宁那张稚气未脱的脸露出与年龄不相称的笑容,“不对,不是欣赏,是羡慕。”
“羡慕什么?羡慕她做皇帝?”萧童的话也开始放肆起来。
对方摆首,“羡慕她有祖父和卢后那样的耶娘,羡慕她既能做自己想做之事,又能承担责任。”
“可圣人对你……”
“我不是说家父不好,相反,他对我太好了,就像萧都督对姐姐你一样好。”
“这样不好吗?我听说,崇宣帝对永定帝很严厉,卢后常年居于宫外,与永定帝也并不亲近。”
“爱之深,责之切。祖父崇宣帝把广陵姑母当作储君养育,自然严厉,可谁不说他最爱广陵公主远胜其余三子?我们的父亲纵容我们,可对他们属意的儿子呢?萧姐姐养过猫狗鹦鹉吗?我有一只鹦鹉,我时常想,父亲他们对我的喜爱,和我对鹦鹉的喜爱很像吧。怜惜,疼爱,没有期待。”
李寿宁这番话像一连串的冰雹子砸在萧童耳膜上,把她一直以来尘封的心事砸开了口子,透出里面晦暗不明的天地。
“我这些话从未与人说过,他们不会懂,还会说矫情。上苍对我不薄,有时想太多并无益处,”衡山公主托腮看向她,“萧姐姐,我说这么多,不会把你吓走吧?”
“当然不会。”萧童邪气一笑。
“萧姐姐,你很幸运,有永王兄陪着你,他是世上顶好的人。”
“我知道。”
第48章 比试【今日双更】
萧童和李寿宁俨然失散多年的姐妹,一整日黏在一起,入席时,衡山公主特意吩咐把萧童的位置换到她身边。萧童击鞠赢来的彩头也转送给了李寿宁。众人见她们如此亲近,心下各有计较。
作为永王的伴读,卢岱与萧邗私交不错。今日,二人的娘子正好坐在一起。卢岱之妻乃太原王氏,悄悄对平乐县主道:“你小姑子不一般哪,竟与衡山公主这般亲睦。”
平乐莞尔,“想来是投缘吧。”
“除了魏王,公主从来没有玩伴,能入她的眼,绝非凡品。”
“行了,你不看着自家小姑子,倒来关照我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