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笑了一下,“下次去别处试试。”
隆隆鼓点从远方奔来,人潮向着鼓声涌动。
“哪儿来的鼓声?”一食客问。
同伴道:“你忘了?今日,东西二市各出乐工,在天门街斗乐。”
“都有谁?”
“听说东市请来了琵琶国手段坤!”
“段坤?”
“千真万确,我也听说了。”胳膊的食客伸着脖子凑过来。
“那还不快走?”此人说着拿起胡饼站起来。
萧童和李慎显然没有心情去看热闹,但她想打破彼此间的沉默,便问:“郎君去看斗乐吗?”
他摆首,“我还有事,只是想来看看你。”
“哦。”
他起身,“我走了。”
“哦。”
她看着他解缰绳,上马,绝尘而去。她心里刚垒起来的小山一点点塌了下去。
进入主街后,一路上的人潮俱往北去,集聚在通化坊和开化坊之间,把百丈宽的大街堵得只余一条够一辆车过的道。
大街东西两侧各搭了高台,下面围满了人。
萧童在巷口下马,把赤电系在拴马桩上,拨开一层层人,挤了进去。
若不是听到有国手段坤,她才不凑这份热闹,被人流裹挟着向前,呼吸都不顺畅。正焦躁烦闷,一只手抓住了她。
隔着几个人,绿瑶笑道:“县主跟我来。”
“怎么是你?”
舞女不答,闷头带萧童挤出人群,从边上走到对面,推开一扇不起眼的小门。
“这是何处?”萧童瞧了她一眼,跟着抬腿进门。里面竟也水泄不通,有胡人,有汉人,各忙着自己的事,或神色匆匆,或激烈争吵,闹哄哄的。
舞女松开萧童,指了指楼上,“夫人在等县主。”
“她怎么知道我也在?”
“夫人在上面看到您了。”
台阶尽头,果然坐着白发老妇,见萧童来,招招手,“小阿鸢快来。”
萧童哼了一声,走过去坐下,“叫我来做甚?”
“看你在下面挤得辛苦,不忍心哪。”
“你还有不忍心的时候?”萧童自斟一盏饮子。
史夫人笑道:“晁丹待你如亲女,那你就是我孙女,我不心疼你心疼谁?”
“我可没见你把晁叔父当儿子。”她喝下饮子,润了润嗓子。
“他个没良心的,自去了幽州,再也没回来,亏我把他养大。你也是个小没良心的,这么多日子不来看我。”
她皮笑肉不笑,“好啊,明日就去,让白鱼在祆祠等我,我和你们母子俩好好叙叙旧。”
史夫人斜眼瞪她,撇嘴道:“都是你父亲的意思,不是我想瞒着你。让永王去宇文府找你是你大哥的意思,也不是我的主意。”
“你倒推得干净,上次不是说没把萧家放在眼里,就喜欢我?哼,结果合起伙来蒙我一个。你和白鱼真是天生的母子,都是做戏的行家。”
史夫人放下手中的法器,“好了,今日你去和段坤斗乐,算我给你赔罪。”
萧童一口饮子差点喷出来,“什么?!”
“去年斗乐,东市输给了西市。东边贵人多,他们这次请了段坤,誓要一雪前耻。西边凑钱去请彭伯,但他不在京城,我只好找了个胡人,他擅奏琵琶,就是好酒,这不,昨晚大醉,到现在还没醒。”
“所以你就想到了我?”
“这是机缘,我缺人,你就出现了。我知道,你一直想和段坤比试,这不是天时地利人和吗?”
“我比不过段坤。”萧童痛快道。
“还没比怎么知道?”
“我没带琵琶。”
“我也有蛇皮琵琶,曹国的曹达用过的。”史夫人拍拍手掌,绿瑶抱着琵琶进来。
萧童试拨了一下,不情不愿地夸了句“尚可”。
“答应了?”史夫人趁机问。
“输了可别怪我。”萧童抱着琵琶不放。
“绝不怪你,”史夫人摆手,“你比段坤年少四十岁,就算输了,也不会有人嘲笑你。”
“你怎么知道我就会输?”
史夫人面露无奈,心中却暗笑。
一辆灰篷马车被拦在皇城门里。
老宦官对着车帘恭敬道:“大王,太后有请。”
“太后?”帘后传来李慎的声音。
“是,太后知道大王今日进宫,特地请大王过仙居殿叙话。”
里面安静了一瞬,“知道了。”
到光顺门,一行人弃车进宫城,仙居殿却大门紧闭。
宦官放李慎进去,门很快在他身后关上。
静悄悄的大殿里,香烟嫋嫋,在清晨的光线中升腾。
老妇站在窗前,修剪花枝。
“给祖母请安。”李慎跪下叩礼。
“今日不是请安的日子,你进宫做什么?”太后没看他,继续料理自己的花,也不叫他起来。
“回祖母,孙儿求见圣人。”
“找你父亲有事?”
“是。”
“何事?”
“《孝经》修好了,呈圣人过目。”
“孝经……我还记得你十岁时在这间屋里读《孝经》的模样,义阳有不懂的地方,你就耐心地讲给她听。”
“孙儿也记得,祖母就坐在这儿,也像现在这样打理盆景。”
太后放下剪子,擦了擦手,“修理花草,和教子一样,不能荒废,一荒废,就毁了。”
她看向孙子,“我们有多久没单独见面了?”
“孙儿也记不清了。”
“起来吧。”
“谢祖母。”
萧童撩开帘子一线,瞧见对面高台上坐着个中年男子,正半阖着眼拨琵琶。
台下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凝神屏气,仰着脖子。
二人站在帘后,萧童抱着蛇皮琵琶,史夫人拄着木杖,静静听完一曲。随着乐曲由慢转急,萧童早已置身云山雾罩中,神魂俱不在此,直到外面如雷的叫好声唤醒了她。
史夫人问:“怎么样?有信心吗?”
萧童叹道:“段坤不愧是国手,弹挑刚劲有力,拨若风雨,轮指更是一绝。”
“别想了,该你了。”史夫人抵了抵她的背。
萧童只好掀帘而出,乌泱泱黑黢黢的头朝她望来,场下人声如沸。
她走到高台中央,朝对面道:“萧童久闻段翁音律高妙,今日觍颜献丑,望多加指教。”
人群霎时炸了锅。
段坤忙躬身行礼,“县主安好,某有眼不识泰山,县主莫怪。”
“免礼,坐。”
萧童也抱着琵琶坐下,调整好姿势,气运丹田,均匀绵长的吐纳后,左手一推,右指一按,细腻的音符从弦间流淌出去,渐渐平息台下嘈杂。
萧童一旦进入弹奏的状态,便会忘乎所以,一任情绪挥洒。她双眸紧闭,将所有心绪倾注在手下,在指间,在乐声里,再灌入听者耳中,冲击着他们脆弱的精神,把他们引入她的陷阱,沦为感情的奴隶,不得不体会她的情、她的忧、她的惧。
余韵散尽,人们依然沉浸在如痴如醉的氛围中无法自拔。
段坤拿起琵琶,挑起一根弦,激出布帛崩裂之声,将众人惊醒。
萧童缓缓睁开眼,眼底仍不见清明,直到排山倒海般的喝彩声一波一波袭来,她才起身示意。
“县主指法微妙,拢捻间摄人心魄,小人甘拜下风。”段坤拱手道。
“段翁何必敷衍我?我知道自己技不如你,虽能蛊惑人耳,但至纯之人潜心听之,便会发现不足,不是吗?”
段坤抬起头,笑道:“县主自谦。两年前,小人有幸听过县主奏乐,邪音诡谲,小人亦不可抗。今日,县主乐声中,邪音弱了不少,琴技渐臻化境,想必有高人指点。”
“哪有什么高人?五年前,师傅听我一曲,自尽于琵琶前,我再未遇到对手。今日能与段翁过招,实在痛快!”
“县主若想根除邪音,小人有一法子。”
“段翁但说无妨。”
段坤抚须道:“县主从今日起,不再碰琵琶,忘掉本领。钻研雅乐正音,以至纯之气躯邪气。三年后,则无敌手。”
萧童未语,思索片刻,转身撩帘进屋。
却见不速之客。
裴放扶着栏杆,站在楼梯口看着她。
李慎从祖母手中取过茶盏,放到一边。
太后拭了嘴角,抬头端详这个一手带大的长孙。
他在她眼中,从来都是懂事识大体的,这么多年,她一句重话都没对他说过。
老妇叹了口气,“你也不小了,什么道理都明白,人不是为了自己活着的,你母亲若不是为了你们,也不会死。”
他眼皮一抬,对上祖母的目光。
“当年,你母亲担心赵氏产子,阻了你的路,才中了奸人之计。她是因为你死的,你若还记着她,就该小心活着,好好活着。”
李慎就这么沉默地站着,眼底掀起惊涛骇浪。
“现在就出去,出宫,回府,当什么都没发生。”
他仍不语。
“听见了吗?”老妇瞬间从祖母切换到太后的身份。
李慎退后两步,环臂揖道:“请祖母宽宥,恕孙儿不能从命。”
对方扶案要起,“你说什么?”
“孙儿还是要去见圣人。”他沉着道。
老妇跌坐了回去。
少间,殿中响起她苍老的声音:“所有人都说,你们兄弟几个里,你是最不像圣人的。如今看,这话错了。”
萧童扫了一圈,屋中只有他们二人,她放下琵琶,拍了拍手,“你还敢来见我?”
“我一直在下面看你,”裴放朝她走了两步,“我好庆幸。”
“庆幸什么?”萧童斜觑他。
“庆幸娶你的人是我。”
昨夜从宫中回府,怒不可遏的父亲罚他跪了一宿,府里回荡着他母亲的叹息声,只有他笑着入睡,梦都是香甜的。
“你——”萧童扬起手,将落在他颊上时,想到上次帮忙见雍王的事,又生生收住。
“你有病?”
他兀自笑着,痴痴地看着她,激得她掉了一地鸡皮疙瘩,躲瘟神一样绕过他,坐下斟了碗饮子。
“我不可能嫁你。”
裴放坐到她旁边,“那我嫁你。”
她翻了个白眼,“你听不懂人话?”
“你不是人。”
“嗯?”她怒目而视。
“是神仙,是我的神仙。”他虽嬉笑着,神情却十分真挚。
萧童不知怎么的,有些同情他,便倒了碗饮子,推到他面前,“十三郎,我不喜欢你。”
裴放脸上的失望一闪而逝,“我知道,你喜欢永王。”
下一息,他猛地抬首,“那又如何?人时时在变,我相信,你迟早会喜欢我。”
“谁给你的信心?”萧童喝了口饮子。
“我会对你好的,一生善待你。”
她噗嗤一笑,“我不信这世上会有比家人对我更好的人,男女之事,若只论好不好,我还不如和家人过一辈子。”
他放低语气:“我知道,你容貌美、家世好、才艺好,还有封诰,你是天上众星掬捧的明月。可是,如果连我都配不上你,还有谁能配得上你?这次制举,我已登榜,假以时日,便入朝堂。我是雍王伴读,迟早入阁拜相,你嫁给我,对你、对萧家都好。”
她瞧着他,淡淡道:“我萧童若追名逐利,此时坐在卫尉少卿位置上的人就会是我,而不是我大哥。”
裴放有些泄气,捏着碗问:“我想知道,你到底为何不喜欢我而喜欢永王?”
“因为和他在一起很有趣很好玩。”她轻而易举地给出了答案。
“我无趣吗?”少年不甘心道。
“你也很有趣,可你的有趣太表面了,谁都能看出来,永王就不同,他对我和对别人不一样。”
“仅此而已?”
“当然不止。永王看着和善,实际上谁都不在乎,他只在乎我。你呢,看上去玩世不恭,其实心里装着的人和事都太多,我又能有多重要呢?”
“谁说的?”
“你不必否认,否认我也不认。”
看着少年的表情一点点垮下去,她终是不忍,“十三郎,你说得对,人时时变化,你也会变的,男女之事,算得了什么,人活着,开心最重要,有些事,不是你一个人能决定的。”
“圣人赐婚,反正我们会成婚。” 他声音囔囔的。
“尚未降旨,一切还有余地。”
“难道你也要以卵击石?”
“也?”她审视着他的脸。
裴放被她盯得无处可逃,破罐子破摔道:“我适才看见永王进宫了。”
萧童愣了下,转身急下楼梯,嘴里喊着“夫人”。
“你慢点!”裴放跟上她。
她随手抓过一个胡女,“史夫人呢?”
女郎满脸错愕,用蹩脚的官话回答:“夫人回去了。”
裴放拉住萧童的袖子,“没用的,你知道圣人为何赐婚吗?”
她根本没听他说话,袖子一扯,混入人海,他拔腿去追,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所阻,只能看着她的背影消失。
他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虽然站在人潮中,却平生第一次感到如此孤独,如身处无边无际的荒漠原野,而他唯一的伙伴抛弃了他,头也不回地独自离开。
光顺门外的命妇院。
内谒者监看着面前的少女,堆起笑,“奴斗胆问,县主今日进宫,所为何事?”
萧童收好鱼符,“衡山公主召我叙话。”
“县主可有印信?”
萧童一愣,“忘带了。你不放心,就去通传一声。”
宦官面露难色,“县主,这不合规矩。”
她微昂着下巴,“好啊,我是能等,只是,公主迟迟见不到我,发起火来,是会怪我呢,还是怪你呢?”
“县主稍候。”宦官从善如流,退出房间,招来个小给使,耳语一番。
不到半个时辰,小给使便回来了,还跟着个宫女打扮的青年女子。
内谒者监一见此人,哈腰道:“芙蕖姐姐怎么亲自来了?”
芙蕖是承欢殿衡山公主的四大贴身宫女之一,宦官无不对其客客气气,她却是公事公办的口气:“兰陵县主是公主的贵客,公主怕你们怠慢她,命我来迎。”
萧童在房里走来走去,难掩焦躁神色。
“县主?”芙蕖站在门口。
“你是……大理寺狱那个?”
“就是奴。”芙蕖笑着点头。
“公主让你来接我?”
“正是,县主请。”她让出路。
二人进了光顺门,走了很远。
萧童第一次进宫城,却没心思观察,只顾着脚下行路。
高高的台阶上,李寿宁上前拉住萧童的手,笑道:“姐姐怎么想起进宫寻我?”
萧童挤出个笑容,没说话。
李寿宁牵着她跨过高高的门槛。饶是萧童心不在此,高阔的大殿也着实让她吃了一惊。论布局,论精致华美,论摆设雕饰,她自认幽州的闺房并不输于眼前这座寝殿,但房屋的规格则完全不在一个层次。此时回想一路所见,高大的墩台和阙楼,巍峨的宫殿,长长的坡道,大气雄浑,无一不彰显庄严雍容的皇家气度。
为臣者,纵然位极人臣,也和至尊差之千里,居所都提醒着身份的差别。她忽然理解了那些谋朝篡位的叛臣贼子。
“姐姐坐吧。”李寿宁上了榻,打断了萧童的思绪。
“谢公主。”
“别这么客气,你我就以姐妹相称吧。”
宫女端来水食,芙蕖布好,便默默退至一旁。
衡山公主指着她对萧童说:“芙蕖去年被诬陷杀害阿奶,进了刑部大牢,又被转进大理寺覆核,没有姐姐,她就要被处死。多亏姐姐,我才没做了糊涂主子,她才保住性命。”
萧童微笑,“后来查到真凶了吗?”
李寿宁摇摇头,“父亲说会让诏卫帮我查清此事。”
“有诏卫在,不日便能水落石出。”
“难说。上次,姐姐找到我和四哥之前,诏卫查萧家查了几日,也没查出什么来,险误了萧都督的性命。”
“说起此事,我还未向你道谢。”
“怎么没谢?平乐姐姐进宫请安,送了一箱影戏给我,煞是精美,我很喜欢。”说完,李寿宁掩袖饮茶。
“那是大哥大嫂的心意,我回头寻些新鲜玩意儿给你送来。”
“好啊。”
见萧童欲言又止,李寿宁笑问:“我看姐姐愁容不展,为何事烦恼?”
她并非完全如外界所传古怪放诞,有时反而透着不合年龄的成熟老道。
萧童摩挲裙带的手停下,“我想面圣。”
李寿宁手中的茶盏掉到榻上。
她安慰道:“萧姐姐不必着急,大哥素来稳重,进宫不一定是说你们的事。”
萧童颦蹙双眉,“他最好是,如果不是,白白让我担心,我就……今早他就怪怪的,一大早来找我,我应该猜到的。”
李寿宁把手搭在她肩上,“其实,萧姐姐心里是高兴的吧?大哥这样一个奉‘孝悌仁义’为皋臬之人,竟能为你忤逆父亲。”
对方被说中心思,抚指不语。
“但是天子一言九鼎,父亲不会收回赐婚旨意的,更不会同意你嫁给大哥,说不好还会治你们的罪。”
萧童抓住她的袖子,“照你这么说,我只能嫁给裴放了?”
“嫁给十三郎有何不好?”李寿宁侃侃道:“他是我四哥伴读,前程大好,还生得一表人才。和萧姐姐一样,都是不拘小节的性子,我看,与姐姐最是般配。”
“公主小小年纪,知道何为般配?”
“无非是家世、资财、样貌、才华、性情。”她掰着手指一根一根比下去。
“原来你们都这么想,”萧童转眸望向远处的铜镜,她模糊的身影有一种朦胧感,“既然裴放这么好,公主愿意嫁给他吗?”
“当然不!”
“他配不上公主?那卢家郎君呢?”裴卢两家嫡子为京城贵子之最。
“都不行!”李寿宁赌气般坐下。
“为何?”
“我……就是不行!”李寿宁脸上颇有些挫败,正巧小宦官回来,禀说永王正跪在紫宸殿外。
两少女交换眼神,惊、恐、忧多种情绪杂淆。
李寿宁挥退宦官,她想起第一次见萧童的场面,当时有种莫名的亲切感,或许是她古怪的行为、大胆的言辞以及出奇的传闻吸引了她,这等有趣之人,京城少见。或许是她甜美高挑的外表蛊惑了她,原来这就是小说里的少女,鲜美而生机勃勃,介于孩童和妇人之间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反观自己,充其量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罢了。几次见面,随着交谈深入,她更觉萧童如她姐妹一般。
少顷,她道:“我去找阿耶,姐姐就在这儿,哪儿也别去。”
外人进宫,需严格按规矩行事,乱走一步,即被严惩,重者甚至处死。
萧童任性,但不傻,便诚恳道:“多谢你。”
她目送李寿宁坐着步辇走远,回到大殿,心中百般纠结。郎君真是为了他们的事面圣吗?万一是她自作多情……可如果真是因为她,圣人绝不会同意,反而会迁怒永王和萧家。
紫宸殿前,李慎跪得笔直,面前投下一片阴影,他也没抬头,只客气地叫了声“衡山妹。”
“大哥,”李寿宁低头看着他的玉冠,“你对阿耶说了什么?”
“没什么,你别管了。”
“可是——”
前方来人打断她,“没听到大哥的话?还不快回去!”
她抬首,“四哥怎么来了?”
李契手中执卷,款款走来,“我协理都帐,刚从度支司来,有案文请圣人过目。”
“我和你一起进去。”她走过去挽着胞兄的胳膊。
“放下,成何体统?”李契瞥视四下,低斥妹妹,嗔怪多过严厉,甚至有丝娇惯的语气。平日里,他与胞妹针尖对麦芒,但说到底,他对自己的龙凤胎弟妹始终存着一母同胞的天然感情。
李寿宁偏不放手,跨进殿门前回头看了眼李慎,他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面容宁静而坚毅。
李契站在大殿中央,双手举著书卷,跪下禀道:“儿拜见陛下,度支司所呈案文,请陛下过目。”
内侍监刘安接过书卷,送到埋首批阅章奏的弘业帝面前,后者展开流览一遍,“三百二十八州,去岁只有十八州财政有余,今年又是要钱。”说着将书文扔到一边,倚着凭几,闭眸捏了捏山根。
李寿宁蹑手蹑脚走上阶,绕到弘业帝身后,张开五指,轻轻掐住他的肩,捏了起来。
弘业帝抓住她的手腕,“猊奴来了?”
她就势挪到他膝前,“阿耶终于发现我了。”
“阿耶没抬头,你怎么不出声?”他摸了摸女儿的头,语气变得温柔,脸上也有了笑。
“四哥说他有正事奏报,不许我乱说话。”她指了指座下。
弘业帝看向雍王,“四郎起来吧。”
“谢父亲。”李契跪坐一旁。
“猊奴,你先回去,晚间,阿耶陪你用饭。”弘业帝好声好气对女儿下逐客令。
李寿宁哪里肯依,噘着嘴抱怨:“哼,阿耶接我和五哥回宫时怎么说的?我们回来了,阿耶整日里不是处理政务就是修道,根本没把我们放在心里。”
弘业帝不仅不生气,还笑道:“猊奴想让阿耶做甚?”
她抱着父亲的胳膊,“女儿知道阿耶忙,怎么能让阿耶因私废公?其实女儿是想找大哥,让他陪我去禅龙寺布施,但他在门口跪着,女儿想求阿耶放了大哥。”
弘业帝脸色微寒,“他犯了错。”
“大哥犯何错?”
二人身后的刘安心里一颤,心想世上恐怕只有衡山公主会追问皇帝。
“与猊奴无关,是他自己不好。猊奴去找你五哥玩,好吗?”他耐心相劝。
皇五子魏王李澹,十三岁,是最清闲的皇子。
李寿宁不语,轻轻扯着父亲的袖角,巴巴地看着他。
父女俩相持一会儿,弘业帝认输,叹了口气,道:“罢了,让他走吧。”
“谢阿耶!”李寿宁笑眯眯地起身,随意行了下礼,碎步跑出大殿。
她拉着李慎的胳膊要扶他起来,“大哥,阿耶让你走了。”
他却问:“你求了父亲?”
“你说呢?”她邀功似的笑。
李慎微笑道:“多谢衡山妹,我去谢恩。”
兄妹俩一起进了紫宸殿,打断了父子交谈。
李慎慢慢跪下去,叩首道:“儿谢父亲宽恕。”弘业帝还未开口,他又道:“谢父亲降恩,允准儿之所请。”
“谁告诉你我准了?”
李寿宁忙摆手,“我什么都没说。”
李慎直起腰,“儿说过,父亲若不允,儿便不起。”
弘业帝瞬间蓄满怒气,起身指着长子骂道:“以卑凌尊,胁迫君父,不忠不孝的东西!”
李慎却十分冷静,“儿对父亲一片赤诚,天地可鉴。二十多年来,儿事事顺从父亲和祖母,如今只是为了自己的婚事,向父亲开口相求,望父亲成全。”
原来真是此事,李寿宁看了眼父亲,正思忖要说什么救场,只听李契道:“大哥,父亲已经答应了裴家与萧家的婚事,虽未颁明旨诏书,也是天子之言,焉能收回?”
弘业帝重新坐了回去,“四郎尚知维护君父,你身为长兄,不为弟妹表率,只为一己私心,忤逆尊长,该当何罪?”
李寿宁赶紧给他倒了盏饮子,“阿耶消消气。”
弘业帝脸色稍缓,喝了口饮子顺顺,“你与萧童多次私见,还去宇文府救萧童,我念你平日孝谨,才饶了你。你却不思悔改,得寸进尺!”
李慎面不改色,淡定地听着他的训斥。
李寿宁倾身附在弘业帝耳畔说了几句,他转头道:“她也在?”
“嗯,我召她来的。女儿自从在宫外与县主结识,便一见如故,女儿从无闺友,偏偏与县主投缘。阿耶不如见见她,让他们二人死心,也不伤了我们自家人和气。”
许久,弘业帝点了点头,“便依猊奴之言。”
驴车缓缓停下,赶驴人跳了下来,敲响小门。
胡僧从门里探出半边身子,看了眼满满一车的果菜,狐疑道:“你是谁?怎么换人了?”
“陶二得了风寒,让我帮他送几天菜。”赶驴人浑身灰扑扑,带着草帽,看不太清脸。
胡僧忽然变了神色,放人进门。
“带我去见夫人。”
“是。”
驴车被弃在后院,不多时,来了几个仆婢打扮的胡人,将果菜卸了下去。
胡僧将客人送到小院就原路返回,赶驴人独自走进屋子。
他摘了草帽,重重地扔在胡桌上。
“萧少卿大驾光临,恕老身未能远迎。”史夫人拄着杖,从帷帐后现身。
萧邗冷哼一声,坐了下来。
“今日,阿鸢可给我们西市争脸了。”史夫人笑道。
“她从你那儿进宫,你为何不拦着?!”萧邗的语气里满是指责和质问。
史夫人笑脸一收,浑浊双眸射出冷光,挂着层层皮的脸和阴司魑魅一样。
“老身虚龄八十,就是令尊,也不会这么和我说话。”
虞朝尊老之风浓厚,萧邗自知理亏,声气稍稍温和:“阿鸢进宫了,宫里发生什么,我们都不知道,现在是两眼一抹黑。”
史夫人这才坐下,“急有什么用?今日就算我拦着她,她也会惹出乱子。圣人赐婚,永王进宫,她能坐得住吗?”
“那我总不能干等着吧?等着她被诏卫关起来?”
“不如就别管她了,你能管她一辈子?她这样的,在谁家都是祸害。”史夫人凑近了看他,嘴角挂着怪异的笑容。
萧邗眼皮一跳,怔了一下,腾地站起来,怒道:“夫人刚说什么?”
老妇朗声大笑,“我同你说笑的,坐下吧。”
“我现在没心思和夫人说笑。”萧邗不悦道。
“上次,你传信给永王,试探他会不会去宇文府救阿鸢。晁丹知道此事后,对你颇为不满,觉得你拿阿鸢的安危不当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