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呢?”
他仰脖饮尽盏中酒,没说话。
“昊天观的景云道士,与史夫人有私交。”萧崇轻声解释。
萧童蹙起眉头,“你是说,是婆婆让景云——”
他及时制止妹妹,挥手让仆婢们出去。
房中只剩四人,一下显出宽阔。
萧童疑道:“景云道士是皇帝心腹,受诏卫监视,他与史夫人能有私交?”
“昊天观炼丹用的原料,市面上难买,有些私底下的交易,都要和史夫人打交道。诏卫又不是神,他们自己还会有求于聚团。”
“这是谁的主意?”她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打转。
萧邗拿起巾子,擦了下嘴角,“史夫人出的主意,父亲同意了,我也那天才知道。”
“怎么没人告诉我?”
“你不也喜欢自作主张吗?”萧邗看着她,“反正,你知道我们都是为你好就行了。”
萧童刚要发作,窗台上飞来一只白鸽,“咕咕”踱步。
萧邗起身,抓起白鸽,抽出纸筒,没多少字,扫一眼就看完了。抬头见二人盯着自己,他把纸卷递给妹妹。
萧崇凑了过来,脸色变得和妹妹一样青白交加。
平乐县主却如置身事外,不慌不忙地吃饭。
两只大掌落在萧童肩上,萧邗弯下腰,语气平静道:“弟弟没了。”
“大哥怎么知道是弟弟?”萧童蜷起五指,把纸卷掐在手心里,扭脸看着他,“这上面只说母亲小产失胎,并未提及胎儿男女。”
萧邗看了眼萧崇,轻轻地拍了拍妹妹,“这不重要了。”
她扶着长案站起来,退了两步,“那是我阿娘……你……你们就这么等不及?”
萧崇从后面扶住她,低声说了句:“我没有。”
她干笑几声,踉踉跄跄地出了房门,越走越快。
进了小院,她顿然滞步,转身指着萧邗喊道:“你跟着我做甚?”
他大步一跨,上前握住她双臂,“还记得八月十五,我和你说的话吗?”
“记得。”她冷冷地斜瞥他。
“我说我永远站在你这边,永远会帮你。”
萧童怪笑一声,伸指戳了戳他的胸口,“你不是帮我,你是帮你自己。”
他顺势攥住她手指,睇着她道:“是,那又如何?我对你不好吗?谁有我对你好?阿鸢,你说得没错,我们本是一体,对你好就是对我好,对我好就是对你好。只要我有的,都有你的份。”
萧童看着他的眼睛,第一次觉得那么深那么黑,像无底洞一样。
他嘴角一扬,放开她的手指,摸了摸她的脸颊,“不要这么看着我。”
那边厢,平乐县主舀了汤,笑道:“五郎,来,尝尝这个。”
萧崇挤出个笑容,接过碗,“谢谢大嫂。”
天刚亮,裴府的阍人打着哈欠开门。
他阅人无数,识得泰半朝臣,眼前这老头,怎么看,浑身都写着“白丁”俩字。
“何人?名帖!”他扬起下巴。
老者站在门外,捋着白须说:“老朽无名山人,略知岐黄之术,闻贵府十三郎染了怪病,故来献药。”
“去去去,你也不看看这是谁家府邸!”
“上面不是写着‘‘裴府’吗?”对方笑道。
阍人做势撸袖子,“嘿,找事是吧?裴府什么名医请不到?太医署的都来过了,你算哪根葱?”
老者面不改色,慢悠悠道:“你不妨通报一声,老朽若能治好十三郎,你家主人必重赏于你,若不能治,你也没损失。”
阍人放下手,仔细一想,缓了缓语气:“你等着。”
等他再回来时,果然请人进门。
老者没见到主人家,直接被带去了裴放的屋子。
婢女撩开纱帘,床上躺着个面白凹陷的少年郎。
一婆子请老翁坐下,细说了病情。老翁边听边号脉,发现人在假寐,便道:“老朽要给郎君施针,屋中留下一人即可,旁人都出去吧。”
婆子不疑有他,挥退仆婢,自己则守在边上,把十三郎上衣脱掉。
老翁扎了几针后,裴放果然睁开眼,“别白费工夫了,我这病,药石无用。”
“郎君心思郁结,以致消沉虚弱。”老翁收了针。
婆子急了,“你不是说献药吗?”
“莫急,”老翁从药箱里掏出一个锦盒,“长于辽东深山的千年老参,世上罕有,最宜补气养血。老朽还有几句话,要单独和郎君说。”
婆子不放心,裴放却道:“奶婆出去吧。”
对方只好退下。
裴放倚在床头,盯着老翁,“是她让你来的?”
“郎君慧眼。”
“辽东千年老参,除了宫里,恐只有萧家有了。”
“县主说,郎君曾帮过她和萧家,于情于理,都该道谢。”
“她怎么不自己来?”
老翁捻须不语。
“呵呵,她就这么想和我撇清关系。”
“县主说,郎君是无双公子、社稷栋梁,本应身怀远大抱负、博爱世人,不必陷于一时之念。将来,郎君也会找到一个懂得彼此之人。”
“懂得……”
“郎君,老朽话已带到,就不多打扰了。”
“慢着!”他直起腰,“她还生我的气吗?”
“郎君觉得呢?”老翁笑道。
秋日天高齐爽,微风拂落叶,吹得人不冷不热,煞是舒服。
长长的人马缓缓驶离城门,快到灞桥时,马车的竹帘被卷了上去,露出半张玉一样的脸。
“停下吧。”
“是。”
侍从来回跑了一趟,通知车马原地休息。
李慎望着窗外送别的行人,手里无意识地摸着那枚白玉带銙。
老翁出了裴府,转了个弯,一头撞见倚在墙边的萧童。
她玩着手指,懒懒问:“人还活着吗?”
“县主放心,十三郎是心病,没有大碍。”
“话都对他说了?”
“是。”
她颔首,“回府领钱吧,我和帐房说过了。”
“谢县主。”老翁拱手,看着马背上挂着的包裹,露出疑惑神色,却不敢逗留,快步走开。
萧童牵起缰绳,跳上马。
快到城门时,她远远看见负手而立的萧邗。
她夹紧马腹,马鞭一挥,准备冲将过去,萧邗却长腿一跨,正面挡住她去路。她暂态拉紧缰绳,一声长嘶,赤电急遽止蹄。
萧邗走过去,伸出手,不容置疑道:“下来。”
眼见日头高起来,侍从提醒车中人。
“大王,再不出发,天黑前到不了新丰驿。”
李慎朝后方的黄土路望了望,闭上了眼,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睁开眼,反手将白玉带銙拢入袖中,掀开帘子,走出马车。
“牵我的马来。”
“是。”
少焉,仆人引着一匹红马小跑而来。
李慎撩起袍尾,翻身上马,拽着缰绳原地绕了一圈,最后一次远眺身后的长安城,然后调转马头,扬鞭呼喝,狂奔在一望无际的关中平原上,将一切甩在身后。
萧童坐在马上,俯视着大哥,“我会听旨入道的,不会给你们惹麻烦。”
“那就跟我走,去灵山观。”
“我现在没时间。”
萧邗压着声音怒道:“我知道你要去哪儿!你也说了,陕州穷山恶水,你待在京城等他不行吗?”
“大哥,我不是小孩了,在你们身边,我永远都不能长大。”
“在我们眼里,你到八十岁也是个孩子,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的,下来吧。”他作势要拉她的手。
她侧身一躲,“可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
萧邗蕴着怒气,“我要是放你走,父亲知道会打死我的。”
“别把父亲抬出来了,他要是会打死你,现在就派死士来了,你们做的事,怎么可能瞒得住他。”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什么都依你。”他皱着眉头。
“大哥,让她走吧。”萧崇从后面走来,背着一把琵琶。
萧邗怒视着弟弟,“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读书读傻了?”
“你能看着她一辈子吗?”萧崇丝毫不惧,“阿鸢不仅是你妹妹,也是个人。”
“我没把她当人?我对她怎么样,她心里清楚!”
萧童下了马,按下他指着自己的胳膊,抱住了他。
“大哥,让我走吧。”
萧邗愣了一下,“大街上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虽这么说,却没有推开她。
“我会想你们的。”她退了回去。
萧崇解下背上的琵琶,“晁叔父让我带了把琵琶给你,曹妙达生前用过的。”
她滑了下丝弦,没接,说:“我三年内不会再弹琵琶,我要学雅乐。”
兄弟俩面面相觑,她已回到马背上,笑道:“大哥,五哥,我走了,别太想我。”
萧邗的话尚未出嗓子,一人一马已经冲了出去。
他颓然地叹了口气,“派些人跟着她吧。”
薄薄的云层盖着淡蓝色的苍穹,只有西边的尽头镶嵌着金黄色的光带,一点点晕染出去,变成橙红色、褐色,直至与无垠的灰蓝融为一体。
萧童身披霞光,右脸的光芒和左脸的阴暗形成奇异的对比,她是天地之间、阴阳两界的使者,背负着命运向那个人狂奔。
天色渐渐转暗,模模糊糊的视野尽头,淡入一抹熟悉的身影。
她轻收缰绳,慢了下来。
他们同时下了马,继续朝前走。
赤电打了个响鼻,她停下脚步,一手抱着马脖,一手摸着鬃毛,注视着来人。
李慎继续走,终于能看清彼此的脸。
“阿鸢,你来了。”
“我的东西呢?”她头一歪,看着他。
他翘起嘴角,将白玉带銙挂到她腰间,顺便将歪了的裙带理正了系好。
天地已然同色,试图吞噬阴阳交合前最后的晚霞。太阳融化成橙黄色的液体,染红了天际,仿佛火焰熊熊燃烧。
萧童抱着李慎的腰,二人相拥而行,马儿边走边吃草,白鹰在空中呼啸盘旋,回荡在大地上。
她第一次感到自己的生命如此饱满,一种力量积蕴在她胸腔中来回震荡。
李慎看着萧童头顶上的光晕,情不自禁地低下头,留下极轻的吻。他感觉自己躺在春日的碧波上,被温暖的河水和璀璨的波光轻轻托着,晃荡着,闭上眼享受片刻的安谧,以及不真切的充实和梦幻。
他突然对未来产生了莫名的期待。
不对,她更喜欢舅母永王妃萧童。
她一年变一个样,舅母却总是一个样,外貌一如少女,性情也跳脱,和她这个外甥女同龄人似的玩得来。
她的母亲衡山公主说,那是因为舅母没有生过孩子,所以永远像个孩子。
菩萨奴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舅父舅母要是有了孩子,怎么还会喜欢她呢?
是的,舅父也没有孩子,换句话说,舅父没有妾媵外室,这在皇家是个奇景。
永王历任多地,夫妻二人辗转江湖,菩萨奴总是缠着父母送她去探亲。永王喜静,公事也忙,她只好缠着舅母。
菩萨奴第一次去永王府小住时只有七岁,萧童把不耐烦写在脸上,想法子躲着她。奈何菩萨奴喜欢美女,锲而不舍地追着萧童,在这种牛皮糖精神的感召下,萧童终于妥协,把她提到马背上,带去球场打马球,差点没把她的小心脏蹦跶出来。
中场休息时,李慎从刺史府官署赶来,不知和萧童说了什么,菩萨奴看着舅母气呼呼地上了马,飞驰而出。
舅父还算淡定,他好像也没有不淡定的时候。
他把菩萨奴抱上马背。
她扭头问:“舅母生气了吗?”
“没有。”
“我不信。”
李慎笑,“那你回家哄哄她。”
“我哄她没用。”
“我哄她也没用,得道歉。”
菩萨奴点点头,小小的脸上露出赞赏之色,问出了久藏心中的疑惑:“舅父,你比母亲年长,为什么还没有孩子?母亲有我,皇帝舅舅有十几个孩子,义阳姨母家也有很多哥哥姐姐。难道真像别人说的,舅父不康健吗?”
李慎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然面色不崩,“菩萨奴,如果你今日下午既想郊游,又想蹴鞠,还想逛街市,怎么办呢?”
小女孩想了想,说:“我就选最想做的,我要去郊游!”
“是了。你看,你不可能同时做很多事。舅父要做的事也很多,有公务,要照顾王妃,无法抽身养孩子。”
“可以让舅母养啊,不都是母亲养孩子吗?”
“但她也不想啊。”
菩萨奴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难怪舅母和母亲玩得好,母亲也不喜欢带孩子,所以我要来你家,她立刻就同意了。”
李慎没有告诉外甥女的是,萧童当年陪护衡山公主生产,见证了菩萨奴艰难的出生过程,回家就和他说明不愿生养,如果他不接受就和离。
那时他们已经成婚两载,一直被太后明里暗里地催促,都被他挡下了。
他听完,笑着把她揽入怀里,说:“我本来就没想让阿鸢受生育之苦。”
她不安道:“那以后我们要过继嗣子吗?”
依律,嫡妻年五十以上无子或丈夫去世时无子,皆可养同宗子为嗣。
他摇头,“等我死了,圣人会为我们择嗣操办的,不必担心。”
“那我们的财产会被不认识的人继承?”
永王是没多少财产的,他惯会做散财童子。
但萧童资财极厚,当年在京城大婚,嫁妆装了九十九车,光地契房契就占了一车。接亲路上遇到障车族,撒了数百贯喜钱,相当于一个六品官一年的俸禄。有人打趣,说萧家掏空家底给女儿撑门面,就为了强调兰陵县主不是高嫁。因为太高调,萧恕又被御史参了一本。
皇子公主大婚有司农寺下属的礼会院专办,彩礼由宫中出,弘业帝大手一挥就是千绢千金,萧家把这些财帛都放进了嫁妆里让女儿带走,可以说,萧童的私人财产是永王府帐面数目的百倍。
她怎么能不担心这些钱财的去处?
李慎当然考虑过这个问题,不假思索道:“生前花掉,或转赠于人。”
“有道理。”萧童连连点头。
这就是菩萨奴喜欢她的原因之二。
大方,太大方。
母亲衡山公主虽然富有,但她物欲极轻,常年不饰金簪,头上就插朵花。她也不善经营,不像永王妃,把手底下陪嫁的田庄和铺子经营得风生水起。萧童活得热烈,喜欢一切铺张华贵的东西,送给菩萨奴的出生见面礼是金镶宝石的小床。
回府后,菩萨奴一溜烟跑进后院。
萧童正在换下打马球的劲装,看到门框外的小人,故意板着脸,装作没看见。
听过许多剽悍的传言,菩萨奴却不怕她,轻轻走进屋子,坐到妆台前,支着下巴欣赏美人更衣。
快三十岁的萧童还是美得和牡丹一样,介于妩媚和可爱之间,身材依旧纤秾合宜,眼睛里翻涌着蓬勃的生命力。
菩萨奴看呆了。
她年轻的生命里见过两位绝顶美女,还都是她的亲戚,一位是雌雄莫辨的神仙,还有一位就是面前这个艳光四射的女人。她更喜欢眼前人,因为她的美充满了俗世的气息,有着旺盛的力量感,让人忍不住靠近。萧童让小小年纪的菩萨奴对书中描绘的美人都有了具象的认知,她情不自禁道:“舅母,你好美呀。”
萧童嘴角一动,眼尾上挑,“我和魏王夫妇比,谁更美?”
“当然是你!小舅舅和小舅母美则美矣,不像活人。”小女孩一本正经道。
萧童梨涡浅现,弯下腰,掐了下她的脸蛋,“我看你不像衡山的女儿,倒像我的女儿。”
菩萨奴瞥了眼妆台,“舅母,我喜欢这个。”
她指了指一串多宝项链。
萧童拿起项链,摸了摸,“这个只有一条呢……算了,给你吧。”
菩萨奴喜笑颜开,让舅母给她戴上。
李慎进来时就见此景,不免会心而笑。
他不喜欢小孩,也不觉得传宗接代多重要,人死后终为黄土,即便是皇族,千百年后也不过是史册上的一个名字,活着时做好想做的事就够了,哪里管得了身后事。但他很乐见外甥女做客,来填补他们夫妇对亲子生活的小小需要。因为不是自己的孩子,不用亲力亲为地照顾和教育,不用殚精竭虑地为她打算,只偶尔享受一下亲子之乐即可,简直再好不过。
菩萨奴继承了衡山公主的聪慧,众星捧月般地在蜜罐里泡大,性子和萧童小时候颇为相似,大胆,直白,可爱,有趣。
李慎看着外甥女,时常想起两岁的萧童。只有两岁,已初露美人端倪,五官灵巧,头发黑得发亮,又顺又乖。平心而论,她是李慎见过的最漂亮的孩子,但他自幼不是好美之人,仅仅一扫而过。
小萧童走在曲江边的草地上,还不稳当,跌跌撞撞,一下子扑向他,抓住他的袍子不放。十一岁的他挂着得体的笑容,心里盼着来人把这孩子抱走,却看到她仰着脸,那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探究地望着自己,两个小小梨涡甜得他心都化了,不由自主地俯身抱起了她,很快,肩窝里传来酸麻的痛感,扭脸一看,小人已松开嘴,挑衅地看着他,含含混混地喊了声“哥哥”。
十三年后,还是曲江边,他看着她打伤郑大郎,一点都不惊讶,他很早就领教过,她是天生的顽劣恶童。
李慎收回思绪,迈步到妆台前。
萧童见他来,脸色一冷,坐到榻上。菩萨奴见势不妙,赶紧溜走,还不忘给舅父比了个手势。
“我不该责怪你把菩萨奴带去打马球。”他平静道。
她紧抿的嘴稍微放松了一些。
其实她明白,菩萨奴是衡山公主唯一的孩子,深得皇帝李契的疼爱,日后八成要嫁太子的,若在他们夫妇的地盘上出了事,他们没法交代,她和衡山的友谊也会走到尽头。
李慎跟了过去,拿过小案上的柑子,一边剥一边说:“你驯鹰也是有章法的,有些事不能做,做了它们就有危险,养孩子也一样,你想想,是不是?”
他轻声慢语,极为温和,萧童瞪他一眼,接过他递过来的柑肉,放进嘴里。
“消气了吗?”他弯下腰,用拇指揩去她唇边的果汁。
“没有。”她斜盯着他。
“先去用午食吧,吃完饭再想想怎么消气。”他摸了摸她的脸。
“也行。”她伸出双臂。
李慎会意,转身半蹲下来,她趴了上去,双手绕过他的脖子,腿窝被他勾在臂弯里。
府里的人见怪不怪,看到主君背着夫人,没有露出丝毫异状。二人边说话边走,快到饭厅时,她跳了下来。
菩萨奴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胡桌边,正思考待会先吃哪一样。
萧童坐到主位,笑道:“我记得你小时候喜欢吃鱼脍?”
小人狠狠点头,“母亲说小孩子不能多吃,会肚子痛。”
“那我们每顿吃一小盘,每天都吃一顿,好不好?”
“好!”
萧童笑着把鱼脍挪到她面前,“吃吧。”
李慎摇了摇头,无奈道:“你这样,她更不想回家了。”
菩萨奴从碗里抬起头,“舅父,我们下午还去郊游吗?”
“我下午有事,你问问舅母,看她愿不愿意和你去。”
“舅母?”小姑娘张圆了眼睛看着萧童,满是期待。
“行吧行吧。”
“舅母你最好了!舅母人美心善,我最喜欢舅母了!”
菩萨奴人小鬼大,知道萧童吃这一套,把她哄得团团转,在王府的日子简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上山下河,骑马捉鱼,街市扫货,大啖美食,做了所有在京城不能做的事。
书还是要读的,这是衡山公主给永王下的死命令。汛期在即,李慎视察堤坝半夜到家,也要先检查外甥女的课业,饶是他好脾气,也常常气到脑子发蒙,一个月下来,他鬓边多了好几根白发。
被李慎猜中,京城来人接菩萨奴回家那天,她哭得泪人一般,夫妻俩劝了半晌,约定明年再来,又送了一车的玩具,才把这小祖宗送走。
关上门,夫妻俩对视一眼,在心里异口同声道:“幸亏没孩子。”
弘业十四年,诏卫中尉兼内侍省内侍庄衡奉旨为监军使,前往范阳监察。
萧恕得了消息,一大早带人在城门外等候。
北国春晨寒气逼人,萧擎搓了搓手,低声咒道:“区区宦奴,竟让我们亲自相迎,父亲也太抬举他了。”
旁边的萧邗睨他一眼,“父亲抬举的不是宦官,二弟休得胡言乱语。”
“我就不该来,还不如去校场操练!”
“你现在去也来得及。”
萧邗话音未落,只见父亲回头给了个警告的眼神,他立即拱手请罪,萧擎则讪讪看往别处。
蹄声渐近,尘土飞扬。
浩浩荡荡的人马慢慢停了下来,队伍前方的高头大马上坐着个男人,精瘦无须,三十出头,和萧恕遥相对视,一时之间,谁也没动弹。
萧恕笑了一声,捋了捋长髯,先下了马。
对方这才起身。
“使君别来无恙!”萧恕抱拳。
庄衡走了过去,回礼道:“承蒙萧公挂念,某诸事皆安。”
萧恕比划了下身后,“恕携幽州众僚恭迎使君。”
“萧公城门亲迎,某消受不起啊。”
“使君代天巡狩,劳苦功高。一路跋涉,风尘仆仆,恕已备下行馆,请使君移步暂歇。”
“不急。”庄衡摆手,一脸高深莫测。
他没进城门,而是扔下队伍,只身前往幽州城西的香山寺,仅萧恕和萧邗父子俩作陪,其余人由萧擎领入城。
香山寺占地颇广,靠近山脚的地方散布着零星民房。
萧恕指了下竹编的院门,正色道:“使君,到了。”
庄衡走了进去,敲了敲虚掩的房门,里面响起熟悉又陌生的女声:“进来吧。”
他轻轻推开门,对面的窗台上坐着个高髻女子,穿着圆领袍,捧着卷书,头都没抬。
因为逆光,他看不清她的脸,但他没有丝毫犹豫,上前两步跪下,额头重重顿在地上。
“奴庄衡给皇后殿下请安。”
赵濯灵这才抬眸,怔了一瞬,放下书卷。
“前阵听义兄说,京城要来中使,居然是你。”
庄衡进诏卫前,曾是弘业帝近侍,后被派去伺候贵妃赵濯灵,二人并不陌生。
“蒙圣人不弃,命奴监察范阳诸军。”
“那你来我这儿做甚?”赵濯灵失笑。
庄衡微微抬头,“圣人另有旨意,命奴探望殿下——”
她打断他,“我不是皇后,还是叫女史吧。”
“奴不敢。”
赵濯灵离开窗台,把书卷放回架子上,平静道:“我是个活死人,皇后埋在地宫里,你要叫皇后,就去皇陵喊个够。”
庄衡余光跟着她的身影而动,“殿下是大王和公主的母亲,大王和公主是奴的主子,奴斗胆,称殿下‘夫人’。”
她返身俯视他,“起来吧,你是天子使臣,怎好跪我。”
“谢夫人。”
他起身后,仍敛着眼皮,却微笑道:“十数年过去,夫人神采依旧,更胜往昔,圣人知道了,必定欣喜。”
“我好不好,你们诏卫不是一直都知道吗?”她语露讥讽。
对方倒是镇定,“圣人时刻牵挂着夫人。”
“看也看过了,你可以回去覆命了。”赵濯灵面无表情道。
庄衡忽然耳朵一动,看向帘幔后面,“谁?”说着手扶上了刀柄。
“你别动!”赵濯灵喝斥。
萧童从里面走出来,怀里抱着一只鸟,微扬着头,放肆地打量庄衡。
赵濯灵立即缓了脸色,柔声笑道:“阿鸢,你又去哪儿玩了?”
“姑母,他是谁?”
“这是天子使臣,不得无礼。”
萧童走向庄衡,唇角挂着一丝笑,“使君怎么没有胡子?”
赵濯灵扶额。
越是身居高位的宦官,自尊心越强,最忌讳谈及残躯,许多宦官粘假胡须,庄衡虽然没粘,但也从来没人对他说这种话,萧童一句话就踩中人家死穴。
庄衡却神色不动,微笑着观察面前的少女,轻而易举地猜出她是萧恕独女,听闻其女极美,虽只有十三岁,河东河北的少年郎皆跪倒在其石榴裙下。
“在下庄衡,内侍省内侍。”
原来是宦官。萧童心道。
“父亲为了迎接使君,修了新驿舍,使君不想去看看吗?”
“萧娘子是替夫人下逐客令吗?”庄衡就这么看着她笑道。
赵濯灵走过来,抚着萧童的肩,“阿鸢,你先出去一下。”
“好吧,”她盯着庄衡,眼神戒备,“我就在门外,姑母有事叫我。”
“我知道,去吧。”
萧童目光不善,不情不愿地出了门,庄衡却始终笑着,待她消失在门口,方收回视线。
“雍王和萧娘子同岁,已经快有圣人高了。衡山公主也似萧娘子这般活泼烂漫。魏王俊美多才,写得一手好字,常受到圣人夸赞。”
赵濯灵这才注意到他拎着画筒进来的,他边说话边从里面掏出画卷,自顾打开。
“上月,圣人令画工为大王和公主临像,让夫人缓解思亲之情。”
赵濯灵接过画,拿到窗前端详,阳光下,她的眼睑轻微地跳动。庄衡看到她的眼尾各添了一道淡淡的细纹,除此之外,和十三年前比,几无变化。
过了会儿,她把画卷了起来,“他们在宫里,在羽翼之下,我没什么忧心的。”
“有两件事,圣人想征求夫人的意见。”
“说。”她放下画。
“圣人想告诉大王和公主您还在世。”
“不行!”她遽然抬高音量。
“恕奴斗胆,萧娘子和夫人没有血缘,夫人尚能怜爱。大王和公主是夫人亲生,夫人为何不能抚于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