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氏在另一边扶着丈夫,“她也该懂事了。”
“我以后都听阿耶和阿娘的话。”
萧恕欣慰地看着女儿,“阿鸢长大了。”
田江从夜幕里走进屋子,跪下叩首,“父亲,母亲。”
“起来吧。”
“是。”他坐到自己的位置。
“江儿,这次多亏你配合阿鸢和大郎使了一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给宇文庆假账,方使萧家脱困。”
田江俯首,“都是儿该做的。”
萧童看向哥哥,眼中难掩惊讶。
高氏道:“我们在外面虽然劳心,郎君却是实实在在受苦了。”
萧恕却笑,“三十年来,几度起伏,刀山火海不知滚过多少。”
他手肘搁在膝头,扫视儿女,“我们萧氏出自兰陵,前朝式微,一代代积下军功,一点点挣出威望。身为萧家人,就得在大风大浪里讨食,唯有齐心合力,才能劈风破浪。”
众人应“是”,萧恕正欲擎盏,仆人却来报宫中有旨。
一家人面面相觑,起身相迎。
中门大开,宦官步入正堂,看着跪了一地的萧家人,清了清嗓子。
“朕闻古之哲王,成功立极,莫不旁求贤佐,用康帝道。司徒兼御史大夫兼幽州大都督范阳河东节度使上柱国恕,业盛勋贤,衷怀忠亮,蕴权谋而制敌,励诚节以匡时,可营州都督兼平卢节度使。或被诬构,欲论夺之,有司无得为理。”
萧童伏在地上,听得心惊,怀疑是不是自己理解的有问题。
宇文庆的营州都督兼平卢节度使之位被父亲取而代之,且诏书明令禁止有司诬告父亲。
四周一片安静,萧家人像被定住一样。
宦官微笑道:“萧公,接旨吧。”
萧恕举起双臂,“臣恭谢圣恩。”
宦官扶起他,“圣人说,节帅休养几日再进宫谢恩不迟。”
“臣谢陛下体谅。”萧恕神色从容,遥拜皇宫方向。
与此同时,李慎走出了宫城。
阴暗的地牢深处,一只精美的食盒格外扎眼。
幽微烛火将刑架上的十字身影投在墙上,占满了整面墙壁,激烈的咳嗽声回荡在囚室里。
庄衡把玩着手指,直到囚犯慢慢平息,才抬眸道:“想起来了吗?”
宇文庆耷拉着头,嘴角挂着痰血,嗤笑一声,虚弱道:“老朽早已是强弩之末,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你有病在身,不然也不会急着给你儿子铺路,投靠新主,”庄衡走到他面前,拨起他的下巴,“说,你受谁之命,诬告萧恕和永王?”
“诬告?呵呵,将军凭什么说老夫诬告姓萧的?”
庄衡指着食盒,“我这里有两份幽州的军资帐目,一份是你献给圣人的,一份是萧家交给圣人的。你的真假参半,多有矛盾。而萧家的清晰完整,前后互证,滴水不漏。你说,圣人会信谁?我该信谁?”
宇文庆眼球转了转,喉咙里发出含混浓重的呼吸声:“田江小儿……阴我……”
“现在可以招了吧,礼单到底是送给谁的?”庄衡放下手。
见宇文庆不吭声,他抬高声调:“来人!”
一军士进门。
“把宇文谅带来!”
“是。”
庄衡始终盯着宇文庆,却没在他脸上捕获到任何情绪的波动。直到其子被架到眼前,绑到刑架上,他眼皮都没动一下。庄衡抬了下手,军士拿起浸了盐水的长鞭,狠狠抽了下去。宇文谅受过刑的身子又被打得皮开肉绽,他紧咬牙关,连挨十几鞭,才发出断断续续的闷哼声。
见其父不为所动,庄衡夺过军士手中鞭,使了十成力,甩过宇文谅胸前。
宇文谅的牙都快咬碎了,他抬头瞥庄衡,“将军省省力气吧,你就算杀了我,他都不会抬眼看一下。”
庄衡面如僵尸,没有表情,“那你还何必替他隐瞒?不如痛快招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宇文谅狂笑,“无妄之灾,从何招起?我知道的都说了,弹劾萧恕与旁人无关,帐册来路你也都知道了,都是奸贼田江给的假账!至于什么礼单,我一概不知!”
“好一个无妄之灾,你宇文家的礼单是假的不成?”庄衡幽幽道:“我已调阅历年漕运旧档,每年箱笼数与礼单所载无误。”
“总数一致,但多出的是府中自用之物,并非礼单上所载宝物。”
宇文谅言之凿凿,庄衡心知他们不会轻易招供。当今天子最好猜忌,此罪一认,宇文氏三族夷平,灰飞烟灭。
他踱至墙边,拎起炉子上的铜壶,“把他解了。”
“是。”
宇文谅被放下来,军士擒住他的胳膊,逼他跪在地上。庄衡拎壶走过去,军士立即拽着宇文谅的发迫其仰面。
“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庄衡语气温和。
“难不成是五味汁?”宇文谅嘴角仍挂着讽笑。
庄衡摇摇头,“是热醋。”
他把壶嘴怼到宇文谅鼻孔前,倾斜壶身,眼见着缕缕黑醋灌了进去。虽然他控制着量,但宇文谅仍呛得剧烈挣扎。
“还不说?”庄衡收了手。
宇文谅又咳又呕,其父终于转过头来,却道:“前周康武三年,长堤之战,太祖之马中箭而毙,宇文氏新城县公命其子让马于主上,父子二人执长刀,斩数人,突陈而出,护太祖得入大军。其子因无马可乘,被贼军乱刀所杀。太祖褒宇文氏忠武,赏赐御刀,现在还挂在营州宇文府正堂!”
他浑浊的双眼盯着庄衡,“我宇文家世代忠良,堪受你一阉宦羞辱?!”说完,鲜血从他嘴边溢出,庄衡一步上前,捏住他下颌,两段半离未离的舌头血淋淋肉糊糊,人也只剩下半口气。
庄衡面色冷峻,挥挥手,宇文庆被拖了下去。
其子看着父亲这般惨状,怒道:“家父若死于诏卫,天下藩镇必人人自危!”
庄衡却轻吐四个字:“杀鸡儆猴。”
连续用了一天一夜的刑,他心知这对父子是不会招认了。
他半蹲身子,看着宇文谅的脸,“其实,你我心里都清楚,宇文家和萧家的恩怨,并不重要。他萧恕多买些马匹粮草,私蓄兵丁,你以为圣人真不知?哪个节度使不是?你宇文家就干净?只要他还是圣人的狗,管他攒多少粮!但你们宇文氏,恐怕已经不是圣人的狗了吧?”
宇文谅半翻着眼,有气无力地笑了下,朝他脸上吐了口唾沫,“阉狗,叫你一声将军,还真以为自己是男人?我宇文谅死了,下辈子也是个男人,你死了,下辈子还是条阉狗。”
庄衡下眼睑微微一颤,站了起来,平静道:“带走。”
宇文谅却大喊:“阉狗!你树敌无数,有朝一日,圣人弃你,你便同丧家之犬!死无葬身之地!别忘了,我进来之前,你如何对待萧恕,你这条狗命必丧其手……”
军士捂着他的嘴,架出刑室。
庄衡摩挲着扳指,久久伫立不动。
七月的关中笼于蒸腾的暑气,酉时初,太阳仍高悬于空。
无垠麦田铺至天际线,枣红色的骏马劈开光秃秃的麦茬,驰骋在乡野小路上。
路的尽头是一片墓地,孤零零的新坟前,站着两男一女。
一声长嘶,令三人一齐回头。
萧童跳下马,看着一袭白衫的李慎,一步步走了过去。
二人视线胶着,她停下脚步时,脸却转向绿瑶。
“她怎么死的?”
绿瑶眼泡红肿,“上吊。”
“你是丝娘的兄长?”萧童又问陌生青年。
“是。”
“她为何自尽?”
青年面露痛色,“都是那些畜生造的孽!丝娘被救后,常癫狂发作,前日夜里,一个人在房中吊死。”
萧童看向那块崭新的墓碑,“该死的人不是她。”
“丝娘生性脆弱,身份低微,摊上这种事,除了求死,她还能怎么样?去手刃那些畜生、那些大人物吗?”
“这不是她的错。”绿瑶怒道。
李慎叹了口气,“小小年纪,不惜以死夺回尊严,怎么能是脆弱呢?”
青年也觉得自己失言,更加颓唐。
“你们回去吧。”李慎说。
绿瑶和青年一一拜别,乘马车离开。
田野中只剩下一男一女一马,还有沉默的坟茔。
萧童没看他,“是郎君出钱安葬丝娘的?”
“其兄找到我,借了十万钱。”
“若是郎君受辱,会以死维护尊严吗?”
“阿鸢为何这么问?”
“那天,郎君坐在水缸里,是想憋死自己吗?”
“你怎么还记着此事?”
“回答我。”
他背对着她的背,眺望无边无际的麦地,“以前有过。”
“以前?多久以前?”
“重新认识你以前。”
他的后脊贴上高热的脸颊,这股热气传入他体内,奋切地横冲直撞。他转身牵住她的手,一前一后上了马,挥鞭策马而去。
傍晚的热风裹挟着萧童的声音:“听说我阿耶出狱那日,郎君就被放出宫了?”
李慎手执缰绳,虚拢她在怀中,“是。”
“郎君怎么向皇帝和诏卫解释我们的事?”
“熟稔小友。”
他原以为她会生气,谁知她笑道:“郎君最信圣人之道,怎么欺骗自己的父亲?”
“君子贞而不谅。再说,我们本就是好友。”
一路嚣尘扑面,日头落到远山之后,余晖熔金。
马扬蹄而止。
“这是哪儿?”
李慎不答,牵着她往路边密林里走。
暮色四合,土润气溽,鸟啼清脆,没有人迹。
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条小径,伸向一片开阔的平地,野草疯长,散落着星星点点的萤光。
萧童喜道:“流萤!”她的指尖移向一株大树,“还有秋千!”她提着裙摆跑过去,站在秋千上,双手攥住绳索,喊着“郎君”。
李慎笑着跟上来,“你坐下。”
“我喜欢站着,能看得更远!”
“那你站稳了。”他举起胳膊,轻轻推了下她的后背。
萧童喊道:“郎君没吃饭吗?”
他只好加重力道,把她推向空中,萧童激动大笑,山郊晚风吹走了燠热。
李慎也跟着笑,看着她像一只鸟儿飞来飞去、欢呼雀跃,连日来积压在他心口的郁气一扫而空。
萧童跳了下来,随手摘了一片宽叶,折好放到唇边,吹出奇异调子,不多时,大片的流萤飞到她头顶上,随着她移动,她走到李慎面前,便有成百上千的流萤围绕着他们,如同置身星海。
她笑着张开双臂,看流萤在她四肢间飘动。她是天地万物灵长的结晶,神性和邪性集于其一身。她能蛊惑人心,也能看透人心。
李慎越过她,看向不远处隆起的土包,散开的流萤纷纷飞往土包上空,形成大团大团的光斑,渐渐拢成人形,来自遥远记忆里的面容模模糊糊地浮现出来。
这奇诡而绚烂的一幕让李慎从头皮颤栗至全身,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直愣愣地跪倒在土包前,似一根折断的树干。
流萤组成的妇人面孔冷冷地盯着他,他伸手欲触,又慢慢缩了回去。
草地上流萤飞舞,在阴迷的暮色中闪烁,光点中的李慎纹丝不动,永远笔直的脊背第一次出现了微曲的弧度。
萧童看见他的背在轻微地颤。
她与他性情迥异,常常不能理解对方的言行,但她从他身上看出来了,温和之人天生具有忍耐力,擅于隐藏情绪和消化委屈。李慎就像一面铜镜,照出他人的病症,又不至于让人信念崩塌,因为他无害,他身上有一种悲忍的力量,尽管这种力量是从他自己的痛苦和道德中提炼出来的。她害怕他会承受不住情绪和委屈的堆积,而像那些受了委屈的人一样,选择用自毁的决绝方式报复别人。
她蹲下身子,跪坐在他身侧,“郎君。”
李慎“嗯”了一声。
二十四年来,他总是眼睁睁地看着身边人走向命运的深渊,淮王叔、母亲、前妻……
紫宸殿前的鲜血尸山,母亲在废殿里冷峻的目光,寄居祖母膝下的小心翼翼,父亲从不掩饰的偏心和冷漠……
一一从眼前掠过。
他学会顺从随和,严于律己,为自己保全了体面和尊严,赢得了他人的尊重。但这二十四年,他如履薄冰,不曾得到过真正的安宁。
“郎君看到杨娘娘了吗?”萧童轻声问。
李慎猛地转过脸。
看着他惊异的表情,萧童笑道:“我的乐声能让人看到心里想的。”
她伸手,用拇指揩掉他眼角的泪珠,语气温柔:“郎君听过‘魂魄化萤’吗?据说人死后,肉身和魂魄都会化为流萤……”
他未语,恭恭敬敬地对着坟包跪拜四次,方起身解释:“此为家母之墓。”
“那皇陵里的?”
废后杨氏虽暴毙深宫,但早已以妃子的身份陪葬皇陵。
“寝园里是衣冠冢。”李慎平静地解释。
“为何会这样?”
他嘲弄一笑,“或许是她不想去皇陵,或许是圣人不想看到她。她没有留下一张画像,也没有留一句话,我都快忘了她的模样。等我彻底忘了她,她就真的从世间消失了。”
“不,郎君如果真的忘了,方才是看不见她的。”萧童伸手抚上他的肩膀。
他敛下眼皮,语气陷入了回忆:“我和义阳妹常去那座偏僻阴冷的宫室看母亲,我喜欢成为庶人的母亲,她不再那么严厉,不再处处规训时时教导,我们终于像一对母子。但这样的日子太短了,没过多久,听说她暴毙,我们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外祖一家也被流放。后来,祖母告诉我,母亲饮鸩而去,没有什么痛苦。”
萧童从李慎的语气中听不出情绪的波动,但她从心底生出一阵阵寒意,情不自禁地抱住他。如果上次父亲没能脱身,恐怕萧家也是同样的命运,甚至不及杨家。
李慎拍拍她的背,安慰道:“莫替我伤怀。母亲被废后,对我说过,天下无长盛不衰之理,弘农杨氏已历富贵百年,终有覆没之日。我等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大可不必自怨自艾。”
“郎君怨恨圣人和赵皇后吗?”
“我深知赵女史为人,从未怨过她。”
他从小淡然而恭谨,似乎没有什么人或事能让他生出过多的情绪,似乎永远能够游刃有余地处理与他人的关系。父亲的漠视没有让他怨怼自卑,母亲的去世没有让他愤恨扭曲,婚姻的不幸没有让他自怨自艾。无论别人怎么对他,他都依照自己的想法待人处世,做到这般地步,少不了退让隐忍,但除此之外,更因有一套深植内心的道德和价值指引,使他坦然面对汹汹拳拳的世俗生活,维持着中正平和的心境。
“那圣人呢?”萧童追问。
“说毫无芥蒂,是虚伪之言,”他手指微蜷,“但也谈不上怨恨。”
萧童原以为他会制止自己的大胆发言,或许是空无一人的山野,让他撤下了心防。
“为何?”
“大抵是因为对他从无期待吧。”
弘业帝对幼子幼女的偏爱世人皆知,萧童自然也知道,此刻坐在她面前的男人可能从未得到过其父的疼爱怜惜。她虽受尽万千宠爱,却能够与其感同身受,甚至比他更难过。有些东西,得到后失去反不如从未得到过。
绿色的树冠哗哗舞动,矿灰色的天空低垂,山野间绿涛汹涌,萧童的裙带在空中抖动。她深吸一口气,体内的浊气和山间的清气相冲,激得心口泛淘淘。
阴风晦黑,山雨欲来,鹰啸不绝。
萧童抬起头,白鹰扑张双翅,从天空斜插而下,绕着她旋了几圈。
二人立刻回到马上,跟着白鹰上了官道,驶入两片山坡间的夹道,道旁蜿蜒着一条窄河。
此时,天已大黯,萧童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天空劈下一道闪电,照亮了她饱满的侧脸,也照亮了远处的人影。
河边站着两个人,背对着他们的那个转过身来,电光打在他脸上,映出他锋利的五官。
萧童讷讷道:“哥哥……”
闷雷滚滚,电花飙射。
萧童一步步走向田江,却闻一阵狂笑,在雷震电光中显得格外可怖,一股幽冷之气穿透萧童的骨髓,她这才看清跪在田江身侧之人。
宇文谅面色发青,两道浓眉跟着笑声簌簌抖动,贪婪狞厉的目光霍霍四射,死死地勾住萧童,简直要将她撕碎了吞吃入腹。他虽然形容狼狈——血迹斑斑、手脚受缚、双膝跪地,却比平日里更凶狠,褪去了高贵优雅的外壳,彻底暴露出他狼一样的本性。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你来了。”
萧童看见他,有种恍若隔世之感。不久前,他还是衣冠楚楚的北地贵子,盛气凌人地拘禁她。而如今,宇文府被抄,和当年的杨家一样,百年赫赫大族,一朝轰塌。
“哥哥,是你让翻羽去找我的?”
“是,”田江锐利双眸正视妹妹,“我猜,你应该会想亲自处置他。”
萧童冷眼睃着宇文谅,“他怎么在这儿?”
田江握着刀鞘,语气阴冷:“他被流放岭南,必经此地。”
“哥哥从官差手中劫人?”
他嗤了一声,“宇文庆狱中自尽,宇文家彻底完了,谁还会在意一个流刑犯?岭南遥遥千里,死在路上的犯人不计其数。”
“宇文庆自尽了?”萧童来回扫视他们二人,宇文谅半垂着眼皮,看不清神情。
田江伸脚搡了他一下,不屑道:“为了保儿子一命。圣人开恩,只命全族流放。”
萧童蹲下来,打量着宇文谅,若有所思道:“也是。招了,都得死。不招,自尽,宇文氏还有一线生机。”
田江递来短刀,她接了过去,在宇文谅脸上轻轻划过,“我问你,尼陀怎么死的?”
对方神情迷惘,“谁?”
“我的昆仑奴。”
“哦,他啊,”宇文谅笑得轻蔑,“一刀捅死了,谁叫他不老实。”
“尸首在哪儿?”萧童瞬间血液倒流,用尽全身的气力从牙缝里蹦出这几个字。
“我怎么知道?一个贱奴——”
萧童手起刀落,刀尖抵在他脖颈跳动的经脉上,她指尖泛白,目如烈火,神如厉鬼,整个人充满了暴戾之气。
他却不惧,眼一闭,“来吧!能死在你手里,我宇文谅死而无憾。”他心高气傲,怎能忍受跌入尘泥?现下只求一死,而不顾其父苦心。
刀锋之下,鲜血渗出。
宇文谅一把抓住她的脚踝,笑道:“快点啊,怎么,不会杀人?”
“滚开!别碰我!”萧童边踢边骂。
田江猛地一脚踹入他的肚腹,宇文谅闷声忍痛,仍不撒手,仰脸道:“好妹妹,我就是太爱你了,都是因为你,我才走到今日这一步。”
他嘴角挂着血,连牙缝间都布满了新鲜的血迹,两只眼炯炯地盯着萧童,“我就算做鬼,也要缠着你,你是我的,我的……”
田江目色狠厉,利索地拔出横刀,刺入宇文谅大腿,旋转刀口,他痛苦得扭曲了面孔,却不松开萧童。
“还不动手?”田江催促妹妹。
她手抓刀子,重新抬起,五指微颤,似有犹豫。
“他把你丢在乱坟岗,你差点死在那儿,还把你锁在地室里要胁我,这一桩桩一件件,你尽忘了?”田江恨铁不成钢道:“怕什么?我以前怎么教你的?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帮你抹平。”
宇文谅抱着萧童的小腿往上挣了挣,诱哄道:“听这奸贼的,杀了我。与其死在别人手里,不如让你了结我。你不是想给昆仑奴报仇吗?他死之前还说了句话,可惜啊,我们都听不懂,呵呵呵……”
有一辈子那么漫长,萧童长长地吸了口气,双手一提,猛地往下刺去。
电光划过刀锋,她看到不远处的李慎。
雷声的间隙中夹杂温平的男声:“阿鸢。”
她生生顿住。
“快落雨了,我们走吧。”
刀应声落下,她缓缓站了起来。
田江上前两步,“你竟对他心软?你睁大眼看看,他不是李慎,是宇文谅,是那个险些害死你、害死我们全家之人!”
宇文谅忽然疯了一样地扭动,盯着来人,磨牙凿齿道:“李慎!又是你!”
趁其不备,萧童一脚踹开他,对田江道:“这么死便宜他了,让他受受为奴为贱的苦吧。”
见她要走,宇文谅伸着胳膊喊:“别走!快杀了我!我只想死在你手里,我求你!”
李慎牵过萧童的手,转身前朝田江看了一眼。
这个眼神十分复杂,田江却隐约领会。
他看着妹妹的背影,沉声道:“阿鸢,你就这么走了?我可都是为了你。”
萧童脚步未停,“那就请哥哥为了我,再把他送回去吧。”
话音刚落,天空劈下一记炸雷,大雨倾盆而下,如万马踢踏。
雨中依稀传来宇文谅声嘶力竭的吼叫:“萧童!我恨你!”
急霈倒灌而下,有塌天破地的架势,李慎护着萧童往前跑,一声巨响后,二人齐齐看向河对岸,只见山坡如融化的冰滑塌,泥浆土方挟着草木飒飒而下,涌入山谷间,窄河如溢出锅的沸水。
从小在幽州的萧童哪见过这场景,犹目瞪口呆,被李慎拉着往山坡上爬。
田江面不改色,轻轻挪动手腕,刀尖在宇文谅身上游动,直到太阳穴处停下。
“她下不了手,我帮你。”
宇文谅摊开四肢躺在地上,仍凭雨水冲刷自己,根本不理会他,低笑着自语道:“父亲,你的心愿终究还是落空了……儿子都说了田江不能信……我们是斗不过萧家的……都是皇帝的狗……”
田江嘴角一弯,他不知道宇文谅在说什么,他也不在乎。
手下略一运力,刀刃一寸寸嵌入宇文谅的太阳穴,布满血丝的眼珠随着田江腕力的节奏一点点崩突出来,狂喷的鲜血和雨水混在一起,溅在田江身上的血迹很快消失不见。
萧童和李慎爬上高坡,把恣虐发怒的山河抛在身后。
“哥哥!”她忽然想起还在河边的田江,要折返回去,被李慎拦下。
“你现在下去,无异于送死!”
“可是我哥哥在那儿!”她指着漆黑的河边。
“田群牧身手好,会没事的。”他抱住她,试图用肢体平息她的焦躁。
二人坐在坡地上,李慎把萧童护在怀中,暴雨像软鞭打在他们身上,唯有彼此的身体是热的。
雷电大作,伴着马蹄踢踏般的雨点,在没有遮蔽的山腰上,在空无一物的天地间,他们不得不坦然接受上苍的一切施予,无处回避。又一棵树被闪电劈裂,他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就算雷殛,他也要和她死在一起,一起进入下一个轮回,他已经受够了孤单的滋味。
萧童脸贴着李慎的胸膛,汲取他的温度和力量,他有力的心跳与天地的狂颤形成和谐的韵律,困在她胸腔多年的呼喊怒吼慢慢平息下去。她想,如果她必须离开这个世界,身边有李慎作陪,似乎也不算一件坏事。这一刻,她相信生死是一场轮回。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在困意袭来之际,雷电俱退,雨势渐渐收敛。
李慎心下稍定,在她耳边道:“别睡,会着凉。”
“我好困。”
“等天亮了,我们就走。”
她打了个哈欠,点点头,“天亮后,我叫翻羽去找人来接我们。”
“好。”
萧童半晌没接茬,雨几乎完全停了,李慎拍拍她的背,“阿鸢?”
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茫茫漆黑夜色中,听到他说:“阿鸢,别睡,和我说说话。”
“说什么?”她语气倦怠,但还是坐了起来。
月亮尚未现身,天空满布着乌黑的厚云。四周安静下来,偶尔划过鸟雀啁哳和拍翅之声,更显山野空寂。
她打了个喷嚏。
李慎摸了摸她的额头,急道:“你现在感觉如何?冷吗?”
“我身子骨好着呢,淋点雨算什么!”她故作轻松,随即又萎了下去,叹道:“也不知道哥哥现在怎么样了。”
“天亮我们就去找他。”李慎搂紧怀中人,试图用身体焐热她。
“哥哥会杀了宇文谅吗?”
李慎眼帘一颤,“你比我了解田江。”
“我知道哥哥不算个好人,我也不是。”她自嘲道。
“世上不是只有好人或坏人,也不是人人都得做好人。”
萧童蹙眉,“郎君真这么想吗?”
“你知道永定帝吗?”
“嗯,阿耶常提起她。”
“祖父驾崩那夜,我和父亲受召进宫,我虽然只有三岁,却记得些片段。淮王叔和禁军作乱,姑母派萧都督——不对,令尊当时是左监门卫将军——血洗紫宸殿,镇压叛军。淮王叔兵败,姑母作为太子,顺利继位。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淮王叔当夜就自尽了。”
他说得很淡定,因为萧童能听到他的心跳仍是平稳有力的。
“那一夜,宫人和宦官洗刷至天明,可紫宸殿的血腥气怎么也散不去。你说,姑母她算个好人还是个坏人呢?”
萧童暗想,我阿耶杀人无数,他算好人还是坏人呢?
云层透出了缕缕月光,他们能看见彼此的五官。
李慎的眼睛和月光一样皎洁,说出的话和月光一样寒冷:“权力是鲜血豢养的蛊毒,他们冷漠,高高在上,所作所为皆都为利益。他们驾驭权力,也被权力驾驭,早已不是完整的人。正所谓‘外物虽丰,哀亦备矣。’”
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惊世骇俗之语,萧童震惊无言,困意全消。
二人说了一夜的话,天色微明时,他们的衣服已经被身体捂干,心也热烘烘的。
如果说昨日的李慎还处在一团黑暗中看不清道路,经过这场豪雨的冲刷,他的心反而清亮起来,冥冥中有股力量把他往前推了一步,只这一步,足够让他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