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小?渔儿是不受少爷喜欢,故而送回自己身边养着。
小?渔儿病的这些?日?子,她从未递过?信到城里,刚才说的,也都是假的,不想让正?主听见了。
九尺心跳得极快,何平安察觉到她的异常,顺着她的视线朝后看去。
“好个混淆黑白的贱婢。”
顾兰因缓步至她身前,声音冰冷,像是初春尚未融化的坚冰,一双秀气的眼此刻暗沉无光,他瞥着何平安,伸手?想拉她,却被?她一巴掌拍开。
“你们都是一伙的,这时候假惺惺做戏给我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喜欢小?渔儿,她能有今天,多拜你所赐!你也逃不了干系!”何平安说着说着,抢过?了他手?里的马鞭,狠狠抽了过?去。
顾兰因闪身躲避,仍是被?鞭尾抽断了眉尾。
他眉尾破裂之处,血珠滴滴滚下,顺着面?容轮廓,坠在?他的白衣上。
何平安身心俱疲,又熬了一整夜,此刻摇摇欲坠,却拼着一口气,她指着九尺,再指着顾兰因,这一刻像是想通了。
她要让这些?人血债血偿。
“往后,你们别想好过?了。”
顾兰因抬手擦拭自己面上的血, 伸手抓着?她的鞭尾,将人拖了?过?来?。
何平安此刻憔悴万分,那根鞭子脱手之后, 她往地上一扑,头上的发髻全散了?, 乱蓬蓬地遮着?她的脸。
顾兰因弯下腰, 摸着?她温热的身体, 低声道:“我没有想要杀你的女儿……”
“你住嘴!我不想听。”
小渔儿已经死了?,再说这些又有何?意义呢?
她奋力推开他,神色开始恍惚。
如今日头慢慢升起,晨早的青雾已散去了?。
庄子里的人都听到这里的动静,因有成碧带人拦着?,只?能远远朝这边看来?。
何?平安在庄子上养过?病,临近年关, 又来?这里分了?不少他们?平时都舍不得买的点心。那些农户见她如今这般, 多少有些唏嘘。
“要我说,九尺也真是狠心, 手心手背都是肉, 怎么那一个就不疼呢?”
“她是真是没良心, 少奶奶跟她主仆一场,那孩子年纪小不认她也罢了?, 她一个大人, 何?必跟一个小孩置气, 况且那还是她亲生?的呀!”
“我听我婆婆说,那孩子不是病死的, 是饿死的。”
“啧啧啧,她们?娘俩吃得白?白?胖胖, 倒把另一个饿死了?,现在少奶奶找上门,我看她后头日子怎么过?。”
众人叽叽喳喳的声音,混着?清脆的鸟鸣,刺耳得紧,伏在地上的女人捂着?耳朵,嗅着?扑面的土腥味儿,眼泪不断往下坠,最?终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顾兰因将她抱起来?,送到庄子里干净的屋舍中,让人请大夫来?。
在此?期间,山明将九尺母女看住,任凭九尺如何?哭求,一概不理。
“娘,怎么回事?”
九尺脸色苍白?,搂着?她,身子在发抖,她万万没想?到少奶奶会如此?伤心。
“你别问了?,你就做个哑巴,都是娘的错。”
小渔儿刚一出生?就被她送走?,她原以为这个女孩这辈子就是个贱命了?,没想?到阴差阳错,她被少奶奶养在了?身边,子凭母贵,还当上了?小姐。
那是她一辈子都不敢想?的事。
把冬郎送回去后,九尺有想?过?再认回她,奈何?小渔儿只?认何?平安。
彼时九尺身边已经有了?一个从小养大的女儿,而小渔儿任性粗蛮惹人嫌,她便也绝了?这条心思。
后来?小渔儿被送回来?,她听了?山明的话,私下里便把她当成弃子,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冬郎身上。
她的冬郎聪明伶俐,还是少爷唯一的血脉,跟少奶奶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日后贵不可言,小渔儿怎么能跟她比呢?
小渔儿纵是她亲生?的,但失了?少爷跟少奶奶的宠爱,根本一文不值,连雪娘都比不上。
九尺把她当成阿猫阿狗来?养,眼看着?她病得愈发重了?,要死要紧了?,她反倒是愈发高兴。
母女一场,给她请大夫来?,给她抓药,已经是仁至义尽。
她一死,自己心上压得一块大石头也就去了?。
九尺前儿就是这样想?的,奈何?一日之间,什么都变了?。
少奶奶跟少爷今儿到这里,她看着?自己现如今的处境,就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似的。
九尺又悔又怕且不赘述,只?说那一头,顾兰因趁着?大夫来?的空隙,去了?小渔儿死的那间房。
耳房窗门大开,昨日的恶臭气息已经散去大半。
床上的小女孩被何?平安擦洗干净,枯黄的头发也编成了?一对麻花辫。
她双目紧闭,身体僵硬,皮包着?骨头,一看就死透了?。
顾兰因瞧着?她可怜的样子,那一刹耳边似响起了?小渔儿结结巴巴的背书声。
彼时夏日的蝉声聒噪极了?,那个平平无?奇的小女孩正?在偷偷看着?他。
顾兰因对上她的眼,只?觉得她蠢得可怜。
她是自己用来?钓何?平安的饵,他从来?就没有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
现如今她死了?,听着?满院的风声,旧日的画面随着?空气里浮动的尘埃一起,散了?个干净。
顾兰因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道:
“下辈子,记得托生?在她肚子里,我们?还做父女。”
可惜无?人回应。
他背着?春光,坐在了?小渔儿身边,一双秀气的眼眸,映着?她瘦小的影子,半天?不肯挪开视线。
晌午之后。
何?平安被大夫用针扎醒。
她满眼的血丝,看着?周围,还以为是做梦。
直到她跑到耳房里,再次看到小渔儿的尸体,这才彻底清醒。
事已至此?,难以挽回,众人都劝何?平安早些替她办理后事,让她入土为安,但何?平安却执意要将小渔儿火化。
她看着?那一场大火烧尽,心里像是永远失去了?什么,满脸的泪痕在火光之下,逐渐消失。
三日之后,顾兰因绑着?何?平安回了?城。
马车里的女人低着?头,望着?眼前骨灰盒上的花纹发呆。
她原想?杀了?九尺,不过?顾兰因在她之前,将九尺的银钱全部搜刮了?去,赶出了?庄子,又将她那个女儿丢到了?京城的一家妓馆里。
那妓馆就开在码头附近,来?往的都是些市井里的泥腿子,雪娘刚到那里,就被狠狠打了?一顿,后来?因为偷吃,差点把嘴都打烂了?,不过?也因此?把她嘴馋的毛病治好了?。
雪娘在妓馆里绞尽脑汁想?跑,一日跟着?妓馆里的厨子出去买菜,路过?顾家的当铺时,她忽然就冲了?进去。
原来?是冬郎之前跟她说过?,他原先就在这里当学徒。
雪娘进了?当铺,那身后的厨子自然就要来?捉她,不想?里头的宋先生?认出她来?,先还愣了?一下。
“小姐不是死了?吗……啊!你是另外一个。”
雪娘瘦了?好多,若不细看,真跟小渔儿是一个样子。
宋先生?将她护在了?身后,说来?也巧,今日冬郎也在,他在后头听到先生?的说话声,小跑着?赶了?出来?。
雪娘一见他,顿时泪流满面。
“哥哥你救救我!”
“我不要在妓馆里待了?!”
雪娘扑过?来?,将袖子撸起,哭声凄惨,冬郎望着?雪娘胳膊上的伤,恍然大悟。
小渔儿的事他也听说了?。
至于他养母跟妹妹的去向,爹却一直瞒着?他,现如今见到雪娘这个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妹妹既然都被卖到了?妓馆,那么他养母自然也没有好果子吃,说不定现在已经死了?。
冬郎死死护着?妹妹,见那厨子伸手来?捉,一口咬过?去,像是发了?狠的小狗。
宋先生?见状,出手帮了?他一把,将雪娘先赎下来?。
他不知道顾家的这些龌龊事,还以为这孩子也是被拐子拐了?,当下叫来?大夫,给她上药包扎,又让厨房那头做些好吃的来?。
雪娘难得吃一顿好的,一边吃一边跟冬郎哭诉这些日子的遭遇。
“哥哥你帮帮我!我不要在妓馆里待着?了?。她死了?是她身子不好,我们?也给她请大夫给她吃药,是她自己不吃,干我们?什么事?”
“娘现在不知道去哪里了?呜呜呜只?有你能救我了?,你不是少爷的亲儿子吗?你帮我求求情。”
“我一个小孩子,能懂什么,哥哥你帮我……”
雪娘一直求他,声音愈发可怜。
冬郎拿袖子给她擦眼泪,默了?半晌,似下定决心。
他午后跟宋先生?告辞,先带着?雪娘走?回了?六元巷子。
家里人除了?几个知情的,见着?了?雪娘都啧啧称奇,问她怎么瘦了?这么多,而后又问九尺的近况。雪娘支支吾吾搪塞过?去,眼见着?要到蟾光楼了?,她腿软得走?不动路。冬郎见状,就先让她在外头等自己。
他抬头看着?不远处的那一栋楼,心下空空如也,不知道自己将有什么后果。
自从小渔儿死后,他亲娘似乎就跟变了?一个人一样,死气沉沉的,对他不闻不问,今儿到她跟前,她正?在喝药。
她穿着?素白?衣裳,苍白?的脸上,一双眉紧紧蹙着?,虽修养了?些许日子,精神仍旧是不大好。
“小少爷怎么今儿这么早就回来?了??”六尺在一旁问道。
进门的小童二话不说,先跪在地上,几个丫鬟面面相觑。
他深吸了?口气,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而后缓声道:“是我嫉妒小渔儿,所以故意让雪娘在庄子上折腾她。”
“小少爷!”
他说出那三个字之后,周围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六尺连忙就去捂他的嘴,可冬郎是铁了?心要把所有的错都揽到自己身上,扭过?头又将刚才的话再说了?一遍。
周围忽然就安静下来?。
丫鬟们?都去看何?平安,就见她手里那碗药已经撒了?,摊子上都是药汁跟碎裂的瓷片,她起身时手指还在发颤。
“你……是你在害她?”
她难以置信地走?到了?冬郎面前。
冬郎跟她长得极像,她捧着?他的脸,企图从中看出一丝心虚来?,可他死死看着?自己,没有半点说谎的意思。
这一刻她忽然喘不上气来?。
“少奶奶!你在干什么?!”
六尺离得近,见她狠狠扇了?冬郎一巴掌后,掐着?他的脖子,似乎已经失了?理智,要把他掐死了?。
她上前阻拦,可何?平安像是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就是一心想?要掐死了?他。
“你们?愣着?干什么!”
六尺一提醒,周围的七尺八尺还有莺哥等人都上来?拉她。
何?平安簪子落了?一地,面上湿漉漉的,乌浓浓的长发遮了?大半张脸,她眼里都是懊悔。莺哥等人拉扯着?何?平安,外头的丫鬟婆子听到声响,都一起过?来?劝阻,一时间蟾光楼里热闹极了?。
“少奶奶,小少爷再怎么不对,也是您亲生?的,他还小懂什么,您不能下这样的狠手!”
“少爷就这一个儿子,少奶奶您就放过?他一回吧。”
“少奶奶您还年轻,以后还能再生?一个小姐,这会儿别气坏了?身子。”
何?平安眼里渐渐失了?光彩,这些声音仿佛是一把利刃,扎进了?喉咙里,她说不话来?,此?刻痛彻心扉。
“不好了?,少奶奶吐血了?。”
丫鬟们?大惊,有的去请大夫有的去告诉成碧。
等到顾兰因得了?消息从翰林院回来?,就听成碧道,何?平安疯了?。
蟾光楼里, 东西砸了一片,满地狼藉,六尺护着冬郎, 提早出了这里。
天阴沉沉的,要下雨了, 穿堂风撩起周遭的草木碎屑, 空气中泛着一股沉闷的气息。
顾兰因到了楼外, 尚未靠近,就见丫鬟们?六神无主,慌慌张张出来,急道:“少奶奶昏过去了……”
顾兰因将挡路的丫鬟婆子都拨到一旁,趋步入了当心间。
泼洒在地的药汁已经干了,四?下里都漫着苦涩的味道。
“何平安?”
倒地的的女人衣冠不?整,乌浓浓的发上, 渗出猩红的血来。
顾兰因伸手?撩开她脸上的发丝, 才发现,原来是那半边脸上, 被划出了口?子。
“你们?就是这样照看她?”
他抬眼瞧着外面一群鹌鹑似的丫鬟, 斥道:“一群废物!平日?倒把你们?养刁了, 遇上事一个都不?顶用。”
堂下无人敢再说话,纷纷跪地, 叩首不?起, 成碧小跑着上前, 他瞄到何平安的样子,眉头一跳, 低声将刚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道给?他听。
顾兰因听说是冬郎挑起的事端, 冷笑了一声,他抱着何平安到楼上的次间里,让成碧把冬郎找出来。
“叫他在书房等我。”
成碧叹了口?气:“小少爷也才六岁,今儿?这事做的,确实?伤人心。”
“只是没有将咱们?放在心上罢了。既然如此,他也不?配再待下去了。“顾兰因拿帕子沾了些茶水,低头擦她脸上的血,淡声道,“今儿?这楼里的丫鬟,找人牙子来全部卖了。”
成碧问:“少奶奶原先那几个也卖了?”
“你说呢?”
成碧偷偷抬眼,小声道:“少奶奶自己挑的人,小人不?敢越俎代庖。”
顾兰因挥了挥手?,将他赶出去,成碧临走时将门?也合上了。
四?下无人,顾兰因擦拭着何平安脸上的脏污,见她蹙着眉,昏迷中亦是有几分痛苦,当下便?想将她喊醒,可手?落在她身上,才发现何平安在发抖。
如今已经入夏了,她还穿着白绫袄,怎么会冷呢。
顾兰因俯下身,方寸之间,她忽然睁开了眼。
下一秒,就见何平安剧烈咳嗽起来。
因这近在咫尺的距离,那血染红了他松绿的衣襟。
男人修长?的颈项上,亦有斑斑血迹,温热的,顺着喉结的滚动,一滴一滴落在了锦被上。
顾兰因静静看着她的眼,抬手?轻轻擦拭她嘴角流出的血。
“他们?说你疯了,真的吗?”
何平安摇了摇头,她苍白的脸上,一双眼暗淡无光。
顾兰因正要起身去叫个大夫来,可她拉着他的袖子,突然喊了他一声。
顾兰因微微愣住。
他扭过头来看她的神情,但何平安认真极了,半点不?似作?假。
顾兰因挑着眉,将她手?里的袖子抽回来,一字一字道:“你刚刚喊我什么?”
“陆……”
“别说了,你现在疯了,好好睡一觉,我去请大夫来,你今儿?药又?没吃。”
顾兰因捂住她的嘴,将她按了回去,但看着被褥上刺眼的血,他眼神阴了下来,朝外把成碧又?喊了回来。
成碧带着丫鬟把屋里收拾了一番且不?题,只说蓟州那头。
今岁入春之后,鞑靼又?以十?万骑兵汇攻蓟州镇,辽东形式愈发严峻,京察之后,兵部尚书调整了边防部署,分设路区,抽调援兵驻守辽东边防,李小白跟着其余游兵驻扎在了密云,因在平虏堡有功,入了都督的眼,被调为亲卫。
此番将要入秋,他跟着都督府其余人等,沿途护送府中的小公子回京。
临行前,在密云的一些兄弟都来为他送行,李小白性子一直很腼腆,酒也不?能多喝,脸色微微泛红之际,有人从后夺他的那把剑。
他下意识绷紧了身子,一掌拍开后,扭头看去,却见一群人正笑嘻嘻看着他。
“陆大哥,许三哥……你们?怎么来了?”
“就在隔壁,你们?这样大的声音,咱们?下值还没过来呢,远远就听见了。”
一个体?貌魁梧的汉子把那案上的酒都搜刮了去,转而在镇子里的酒楼中,叫了一桌子菜来。
“知道你不?能喝酒,咱们?有的兄弟明儿?要去当值,也不?能喝酒,那今日?就以茶代酒为你送行,咱们?各凑了些份子,叫了两桌席,摆在这院里,正好天也不?冷不?热的,如何?”
李小白:“太?破费了,我自己买了菜。”
姓许的汉子一巴掌拍在他肩上,哈哈笑道:“我们?都知道你的手?艺好,只是你都要走了,怎么还能让你去操劳。这些年咱们?一路走到这里,你算是熬到头了。等到了京里,若是能安顿下来,千万要给?自己找一房贤惠的老婆,以后这下灶的事,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别干了!”
李小白眯眼笑了笑。
他身后一个小军汉替他回道:“许大哥,有句俗话说的好,叫光棍不?劈柴,逍遥又?自在,咱们?小白光了多少年了?自打在甘肃投军起,跟女人断了缘分,你别为难他。”
姓许的汉子听吧,笑骂了一声,而后把李小白往屋里推,一伙人自搬了桌椅出来。
李小白在一群大老粗中,略显得文弱了些。
今儿?大家都是来为他送行的,偏偏他还忙前忙后。
明月如霜,好风似水,廊下一人穿着衣撒,抱着双臂,就静静看着他忙碌的身影。
察觉到背后那一道视线,李小白扭头看去。
四?目相?对,陆流莺在廊下朝他笑了笑。
他打听过李小白这个人。李小白自幼家道中落,幸得一个好师傅,修得好体?魄。他当初在甘肃投军,但军中无人提携,又?被冒领了战功,蹉跎十?来年,直到来了密云,才得赏识。
陆流莺年初与李小白相?识,不?过是因为他跟顾兰因那点子沾亲带故的关?系罢了,但相?处日?深,他发现李小白跟他想的并不?一样。
明儿?他就要回去了,陆流莺等席宴散去,将事先写好的信交给?他。
李小白不?解:“这是?”
“你既然要往京城去,烦请你顺路替我把这封家书送给?你嫂子。”
顺路的事,李小白便?把信收下了:“不?知陆大哥家住京城何处。”
“日?照坊六元巷子,这信上写了。”陆流莺笑了笑,又?将自己袖里一只锦匣递给?他,“这也一并送给?你嫂子。”
李小白接过锦匣,却谢绝了他赠的盘缠,陆流莺见状,没有强求。
他还要在蓟州再待上几个年头,有顾兰因在背后作?祟,老侯爷让他别回京了。
鸣玉年初时遭了顾兰因的暗算,如今已经带着徒弟去了江南扬州。
何平安那里,他当真是没了消息。
不?知她如今怎么样了。
话休絮烦,只说李小白带着陆流莺的信跟锦匣,第二日?就跟着小公子的马车上路了,等到了京城,已然是五天后。
在都督府安顿下来之后,他寻着信上写的地址,最后到了顾家的门?首。
李小白迟迟不?敢上去,门?子看着他不?对劲,进去知会了成碧一声,成碧那时候正抱着小韭在院子里散步,闻言倒是还想了一下,嘀咕道:“不?会是表少爷罢?”
他放下女儿?,小跑着过去。
侧门?半开,成碧冒了个头,十?多年不?见,李小白竟还是老样子。
他噗呲一声笑了,整了整衣裳,满面笑意迎了出来。
“表少爷怎么来了?”
成碧拱手作揖, 眼皮子一抬,将他扫了眼,见李小白仍是当初的落魄样子, 便猜他这十年在?军中没混出什么名堂来,如今若不是来打秋风的, 就是有求于少爷。
李小白还?礼, 心下还以为陆流莺写错了地方。
“敢问成大哥, 这里原先可曾有过一家姓陆的?”
成碧一听陆字,脑海里就冒出了陆流莺的名字,连忙甩甩头。
“咱们少爷来京六七年了,当?初买下宅子时,这户人家姓李。”
李小白听罢,微微叹了口气,见他目不转睛笑着看向自己, 便解释道:“我替军中的一位朋友来送家书, 不知这京中的路,适才?走错了地方。方才?抬眼看着匾额, 因想起了表弟, 驻足片刻。 ”
成碧抚掌一笑, 拉着他进门:“多年不见,今儿因错到了这里, 可见这冥冥之中便是缘分在?作祟。表少爷多少要进门赏光, 咱们进京这么些?年, 老?家的亲戚来往的少了。少爷见了您,定然?会高兴的。”
李小白几乎是被?他拖进去?的, 他那张嘴说?不过成碧,纵有万千理由, 他也有万千的道理堵住他的嘴。
“咱们少爷今日还?没回来,表少爷您先喝茶。”
李小白坐在?花厅里,成碧陪着他。
丫鬟沏来今岁的新?茶,李小白尝了一口,袅袅茶香里,他不动声色望着四周,碧青的茶盏中,映着他乌润的眼,修长的眉,多年军旅生涯,他肤色不及少年时的白皙,战场上摸爬滚打至今,他嗓音低沉而又?沙哑。
“表弟若是公?务繁忙,我还?是……”
“爹爹,老?爷跟太太回来了,门口还?打了一架呢!”
李小白哑然?无声,他看着进门的小丫头,再看看成碧,忽然?觉得自己今日来的不是时候。
成碧抱着小韭,无奈道:“别见怪,咱们少奶奶这儿磕碰了之后,就时常分不清好坏,您且坐下,咱们少爷安顿了少奶奶,就过来。”
他指了指脑袋,说?着就小跑着出去?了,留李小白一个人在?花厅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此番才?入秋不久,四下蝉声依旧聒噪异常,风过堂,树影婆娑。
李小白放下茶盏,瞥着周遭的一切,大抵是想起了成碧刚才?说?的话,他此刻望着正门的方向,竟隐隐约约从蝉声中,辨出了一道细微的女声。
垂花门前,一人蹲在?地上,半边发髻都松了,几缕碎发挡着眉眼,豆大的眼泪嗒嗒往下坠,打湿了青砖,看着好不可怜。
“今儿带你?去?了大悲寺,你?也吃到了寺外卖的水晶糕,怎么这会儿又?不高兴了?”
顾兰因蹲在?一旁,歪头去?看她,不想何平安一爪子挠到了他脸上。
“不喜欢。”
“怪不得,原来你?是故意要折腾我。”
顾兰因抬手,触到自己脸上新?添的抓痕。
细微的疼传来,他敛了笑,一双秀气的眼盯着她痴痴的样子,缓声道:“要不是看你?疯了,你?今日就跪在?床前,别想睡了。”
何平安穿着丁香色暗纹对襟短衫,像是听不懂他的话,她偷偷看着他的薄唇,忽然?凑了上去?,等快要贴上时,转而朝着他的脸再咬一口。
“何平安!”
顾兰因别开?脸,手掐着她的腰,寻到她最敏感的地方,拧了一下。
耳边传来她的哭泣声,顾兰因不为所?动。
周遭的丫鬟都低着头,他将她拉进内院,
这一路回来,男人素白的袖子上,沾染了不少血痕,一点一点,像是雪地里落了红梅。
到了蟾光楼,他才?将人松开?。
那一日何平安从昏迷中醒来后,人便神志不清了,顾兰因将她狠狠整治了一回,偏她就是认不出自己。最后请了好几个大夫来,都说?是受惊过度,郁结于心?,又?兼落地时碰了脑袋,适才?如此。
府里人都道她是被?亲儿子给?气疯了,顾兰因将那些?碎嘴的丫鬟一并都赶了出去?,现如今府中清净得很,开?支都削减了一半。
至于冬郎,顾兰因向他问清缘由后,也不论他口中的真假,又?是否存了私心?有意为九尺母女开?脱,只是当?着他的面,将九尺重新?找了回来,给?了五十两的盘缠,将母女两人打发走了。
九尺自知此去?与养子再无相见之日,哭得不能自已。
她被?顾兰因赶出庄子后,一路走到城中,打听雪娘的下落,因身无分文,日以乞讨度日。现如今有冬郎为她们母女二人开?脱,虽说?触了他亲娘的逆鳞,间接地逼疯了少奶奶,可到底是救她们于水火之中,不枉她养他一回。
分别那日,冬郎被?她死?死?抱着,哭湿了衣襟。
“日后我跟你?妹妹走了,你?一个人在?京里,要吃饱穿暖,保重身子。娘就你?一个儿子,虽远在?天边,心?里也会时刻挂念你?的。”
长亭外,柳树下,冬郎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的。
日落西山,九尺的声音跟她的眼泪一样,在?他眼里都是模糊的。
他抬起头,越过她的肩,就见自己的亲爹站在?不远处,折柳编环。
风里飘着一丝篱落香,他一身素服,周身轮廓分外干净,不曾瞥来一眼。
冬郎心?里微微有些?发堵,只觉得自己像是犯下了莫大的罪过,此刻万分忐忑。
顾兰因对他,向来不冷不热,但今日对着他,视若无物,还?是从未有过的。
九尺带着雪娘上了马车之后,冬郎转过身,靠着成碧,想说?些?什么,但喉咙里干涩极了,最终只能叹一口气。
成碧见状,笑眯眯道:“今儿风大,是不是冷风呛喉咙,想喝些?茶水润润嗓子?”
冬郎摇摇头。
“小少爷是咱们少爷唯一的儿子,只是咱们少爷还?没死?,有些?事,你?不能急。”成碧拍了拍他的肩膀,“当?铺里的宋先生,待你?如亲孙子,你?在?他身边好好学,哪一日你?娘病好了,少爷就接你?回来。”
冬郎听他说?起何平安,眼下不知道什么好,马车回城后,城门口,他一个人抱着小包裹,闷闷不乐跟着沉秋去?了当?铺。
殊不知另一头,尚未到江南,那载着九尺跟雪娘的就马车已经翻了。
入夜后,夜幕暗沉至极,山道上,脱缰的马挣脱束缚,拐弯处甩下了身后的车厢,只听一声尖叫之后,道旁石子哒哒落下,除了回响,什么都没了。
早已脱身的马夫摘了斗笠,他站在?山道一旁朝下看去?,哪还?有什么人影,全随着坠落山下的车厢,摔了个稀烂。
山明自去?别处消磨了两三个月且按不表,只说?入秋后,天仍是热得厉害,这会儿顾兰因带着何平安从大悲寺回来了。
蟾光楼前,日影偏西,老?树横枝。
卧房里没有丫鬟在?,眉眼清俊的男人伏案看着何平安,眯着眼,懒散极了。
他脸上新?添了一道抓痕,挡也挡不住,他索性就不管了,这会儿看着何平安哼哼唧唧在?地上滚,他问道:“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