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发妻—— 作者:七月闻蝉
  发于:2023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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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江文学城2023.12.18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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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顾兰因被人欺骗,娶了何平安为妻。
真正的新娘早已在水中淹死,而她贪图钱财,李代桃僵,与赵家一起糊弄顾兰因。
偏他是是天生的痴情种,掀了盖头,一眼看穿了她。
自此,她因这场欺骗,成了他的仇人。
十五年里,顾兰因将其冷落,任由他人欺凌,一朝荣登高位,何平安就收到一纸休书。
于他而言,何平安从来就不配出现在身边。
但他用十五年的时间折磨一个跳梁小丑,看够了笑话,这才一脚踢开。
她是鸠占鹊巢的贱人,贪慕荣华富贵,该当吃尽千般苦难。
最后何平安毁容,他冷眼看着她消失在那一场大雪中。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如他的心一般。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布衣生活 虐文 乔装改扮
搜索关键字:主角:何平安 ┃ 配角:很多 ┃ 其它:古早言情
一句话简介:她无依无靠,偏他恃强凌弱,恨
立意:家庭不是女人唯一的选择,勇敢做自己
预收《狗头军师》,宝子们喜欢可以点点
她,不幸穿书了。
穿书地点:战场
穿书时间:大战在即
穿书角色:女扮男装的狗头军师
作为我方狗头军师,本着敬业精神,青蘅按照书中剧情向主帅进献了一条完美计策。
可惜,优柔寡断的主帅选择了另一个狗头军师的计策。
这一场仗不出意料输了。
而她,早有先见之明,提前逃跑了。
只是——
逃跑途中她又不幸被俘。
被俘现场:一片坟地,离战场十里开外。
深更半夜,为了安全,警惕的青蘅在荒草丛生的坟地里匍匐前进。
突然一小队敌方骑兵路过,听到马蹄声她立马停止行动。
只是——
敌方骑兵喝多了酒,一个少年憋不住,深更半夜坟头撒尿,一不小心,站到了她面前。
他解裤带时她更是不小心抬起了头。
然后——
“啊啊啊啊有鬼!”
“啊啊啊啊啊!”
青蘅眼见暴露,撒腿狂奔,但不出意外,她被十几个壮汉按倒,吃了一嘴的坟头土。
发现她的少年提起裤子,拿刀架在她的脖子上,恼羞成怒:“你是什么东西?!”
青蘅翻白眼:“鬼鬼鬼鬼鬼~”
下一秒,她被人一拳打晕。
少年收刀,骂了她一句装神弄鬼,随后将人带到前线战场。
青蘅醒来后,对上了敌方狗头军师的脸。
而他,正在研究她的衣裳。
青蘅:_(:з」∠)_
2021.2.15

何平安顶替了表姐的身份,于八月的一个傍晚,骤雨过后嫁入顾家。
展眼秋去冬至,无人窥破当中端倪,除了她那一位情根深种的夫君。
徽州人常说:十三在邑,十七在天下。顾兰因今岁之后便会一路北上,科考不中则坐贾行商,至于她,公婆自有打算。
新妇年纪尚小,长子迟迟不肯圆房,若无意外,太太是要她跟着一起北上,若不然则困于顾氏祖宅,提防红杏出墙。
一大早,彤云密布,听着窗外风声,何平安已经梳洗毕,正端坐在妆台前,从赵家跟来的陪嫁使女宝娘一面为她上妆,一面道:“三九四九冻死狗,说的真是,今早我去厨房要热水,路上都结了冰,天黑黢黢的我也未仔细瞧路,脚下一滑,差点没把骨头摔断,如今手还是抖着的,若是等会画歪了眉,你可千万别与我一般见识。”
何平安余光瞥了她一眼,容长脸蛋的使女穿着厚厚的青绸缎面袄子,发髻齐整,一双手保养得当,应是才涂过乳膏,空气里漫着一股淡淡的杏仁味道。
她挑亮灯烛,理解道:“辛苦姐姐了,如今天色尚早,老太太醒得迟,我自己来,你且坐一坐。”
宝娘笑眯眯应了一声,拉过旁边的杌子,静静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何平安出身贫苦,要不是这张脸与赵小姐过分的相似,这辈子不知要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终了余生。宝娘还记得何平安在赵家的那几个月,端的像是一个丑角,整日里在府中惹人发笑。既不知如何执掌中馈,也不知如何梳妆打扮,教习嬷嬷骂她是烂泥扶不上墙,若非婚期紧迫,赵家又实在不舍得断掉顾氏这门姻亲,何平安早就卷了铺盖被赶回她那个乡下了,哪有今日这般端着个主人的架子使唤她?
窗外天色泛白,积了一夜雪终于簌簌飘下。
卧房里安静异常,良久,听着灯花哔啵一声响,对镜描眉的少女终于不必再屏着呼吸了。
那一张素白的面上,眉淡如春山,茶黛色的眉墨轻轻扫过,留下一道迤逦的水波纹。
落在宝娘眼里,歪的惨不忍睹。
何平安无奈笑了笑,拿过一旁的帕子沾了点温热的茶水,一点一点重新擦拭干净。
“实在是手拙,没有姐姐那样的手艺,今日便算了。”
何平安拣了一对金累丝灯笼坠儿戴上,又把新做的金狄髻从一只狸面纹的妆盒中取出,她照着镜子,慢慢地将镶了金玉宝珠的簪钗插好。
镜中映出一张极为寡淡的脸,暖蓬蓬的烛火仿佛丝丝缕缕流淌着的胭脂色,于素绢白绸之上晕出一片玉的光泽。
顾氏是徽州有名的儒商,家中堆金积玉自不必言说,见眼前人锦衣华服,宝娘心里一声冷笑,不过是鸠占鹊巢而已,可恨自己没有这样的命。
辰时,快要到请安的时候了。
隔扇外的路面上已经铺了一层薄薄的雪色,青竹绿意不减,几只麻雀挤成一团藏在柏树梢头。
转回廊,过花房,进穿堂,寒风扑面而来,走在宝娘身前的女子拢着身上那件厚实的妆花缎子鹤氅,忽然停下了脚步。
何平安搓了搓手,转过身却抖成筛子,就见她一把抢过了侍女手上的汤婆子,展眉道:
“天真冷,多亏你准备了汤婆子,等会见了婆婆也不至于手冷的不能伺候。”
出门在外,宝娘手指蜷缩着,强颜欢笑:“荣禧堂里烧了银丝炭,如今老太太早间也不用你来布菜,不过就是站着让她立一会儿规矩,我今早给你打热水时还摔了一跤,现下冷的厉害,你还是把东西还给我罢。”
何平安走在前,叹了一口气道:“老太太你是知道的,我是新媳妇,不比你轻松,若是身子骨不舒服,今日便早点回房休息,把院里白泷喊来我跟前伺候。”
宝娘笑意散尽,微微咬紧牙关跟上,心里暗暗骂她小贱人。
快到荣禧堂时何平安放缓了脚步,此刻天色大亮,不远处的墙内传来了断断续续的人声。
徽州山多地少,不比北方屋宇院落连成片,家族子弟成人后各立门户与父母分居的不在少数。从顾兰因的宅子走到太太这里,竟有一里路。
何平安把温热的汤婆子递给宝娘,独自拂落肩头的碎雪。
“你可以回去了。”
垂头的少女抬手摸了摸冰凉的?髻,手上微微湿润,这一路走来,宝娘心里是真的生气,连伞也不为她撑了。
何平安侧过身,宝娘正厌恶地看着她,未料到她会回头,表情僵硬了一瞬。
何平安没忍住笑了一声,缓缓道:“整个顾家只有姐姐知道我是谁,一时无礼,但愿姐姐别放在心上。天冷风寒,保重身体。”
宝娘抓着伞柄,不等开口,仿牌楼的门头下,鬓角皆是碎雪的何平安已经扣住铜环,三声叩击之后,门扉大开,她跨过高高的门槛,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太太这里正好在摆饭,是柳嬷嬷迎的何平安,见她身后没有婢女跟着,不动声色问道:“宝娘那丫头怎么了,方才为何不进来?”
何平安笑盈盈道:“嬷嬷你瞧我这身上的雪,今日风大雪大,路面不好走,她跟着我路上滑了一跤,身子不大爽利,我想不如就让她回去躺一躺,让白泷过来。”
柳嬷嬷穿着秋香色宽绸袄子,上了年纪慈眉善目的,闻言倒是点了点头:“宝娘从小到大都跟着你,若不是实在撑不住了断不会如此。快进屋去烤烤火,勿要沾染风寒,那可是要人命的。”
荣禧堂在第三进院落,门外两个总角小童正蹲在火桶上看雪,见到族里的新嫂嫂到了,赶紧跳出来为她挑开帘拢。
屋外寒气凌人,屋内温暖如春,桂馥兰香。
进门的少女福身行礼,因冬衣臃肿,姿势看起来有几分笨拙。
“今早上下雪了,难为你还要过来请安。”
“这是做媳妇的本分,听夫君说您身体近来欠安,不知今日可好些了。”
座上的妇人微微颔首,细长的凤眼扫过她的鬓发,又见何平安被冻得脸色苍白毫无血色,难得开口道:“今日让厨子做了些滋补的药膳,你也来尝尝。”
何平安不敢落座,站在一旁尝了几样。
她这个婆母周氏老家在苏州,原是老爷往松江贩木材时半途偶遇的。周氏年轻时生的妩媚多姿,颇有几分手段,怀着身孕被顾老爷抬进家门成了继室,彼时原配未亡,奈何摊上一个混账老爹,为了两千两银子与顾老爷签了凭据,让女儿不得以先到后到与周氏分别大小。自此,顾家两个正妻,都是大奶奶,前头那个被人提起就叫做前头的大奶奶,这个前头的大奶奶早早去世了,祠堂里也不见一个牌位,若非何平安偶尔一次听下人说起,都不知有这样的一个人。
至于她这个多情的公爹,何平安见过几回,与周氏的铺张浪费比起来简直是过分的节俭。单从早膳上来说,顾老爷的桌上往往只有一碗白粥配两个咸鸭蛋。他不常往荣禧堂来,一个三进的宅子,周氏住在第三进,他住在第二进,年岁渐大后,两人似乎没有了年轻时的恩爱。
今早上雪大,何平安伺候周氏用膳时顾老爷罕见地过来瞧了瞧周氏。
何平安有几分意外,好在周氏也是,当着夫君的面给了她一些好颜色,站了好一会儿的人终于坐了下来。
顾老爷年逾四十,自打原配死后没几年便与周氏分房,如今族中的生意放开了大半,最喜读书访友。他生的倒是丰姿洒落,想来少年之时定然姿质风流,奈何顾兰因长的更像周氏。
今日见何平安也在,顾老爷像每回遇见时一样,给了她一把金瓜子。
何平安谢过公爹,欢欢喜喜地将瓜子儿收下。
谁不喜欢钱呢,尤其是她这种快穷怕了的人。自从顶替表姐之后,何平安心里都记着帐,每一笔进了口袋的钱都被她藏起来,但凡凑够一个大整,金的送去金匠那里熔成金锭,银的送去银匠那里熔成银锭。
人生在世,什么都是虚的,唯有钱财攥在手里的才是实的。
趁着公婆说话的工夫,何平安在心里把自己那几颗银锭来来回回想了七八遍,随后又偷偷地在桌底数那一把金瓜子的数目。
不知过了多久,周氏声音忽然尖锐起来,这让神游天外的少女突然回了魂。
顾老爷笑了笑,端起茶盏撇开浮叶,温柔道:“那也是我的一个外甥,如今路过新安,恰逢年关在即,就让他住在因哥儿那里,五进出的宅子,住一个亲戚足够了。”
“因哥儿才娶了媳妇,就让一个外男进宅子,实在不妥。”
“有何不妥,近日天气严寒,就别让婉姐儿过来了。家中伺候的仆妇众多,哪里就缺媳妇在跟前候着。”
周氏皱起眉,何平安在一旁识趣地低下了头。
“请神容易送神难,李家一个破落户,男人都是没骨头的烂泥,进了咱们家里,日后怕是赶都赶不走。你真要如此打算,妾一个妇道人家又能奈何。”
顾老爷:“那就住在我们这里,搁在前院的倒座房。”
周氏手扶着额角,想了又想,不出声算是默认了。
何平安对周氏的反应感到诧异。这老虔婆事是最多的,今日被顾老爷说几句就不言了,可不像是她的作风。
果然,顾老爷人走了没一会儿周氏就让丫鬟撤了饭菜,躺在榻上让她捏肩捶腿。
未几,柳嬷嬷从外面拿账本子回来,顺道把白泷也带了过来,见不是宝娘,周氏问了一句。
“怎么不是宝娘,把白泷叫过来了?”
“宝娘今日身体抱恙,念着她从小服侍我,便让她回去休息了。白泷是夫君跟前极可靠的人,请她来顶一顶宝娘的位置我放心。”
周氏冷笑一声:“你倒是放心,我们因哥儿身前身后婢女也就四个,白泷年长,待人接物体贴入微,你如今借她来,因哥儿屋里那几个小的没人管,等会怕是要一杯热茶都没人添上。罢罢罢,让她回去,柳嬷嬷,我记得昨日吴管事从田庄带了一筐鲜鱼还有几只野鹿,你让白泷一道带走。”
唤做白泷的丫鬟翻过年就是二十岁,是个家生子,性格稳重,家中还有三个姊妹,就她生的最清秀,若是再过几年何平安没有诞下子嗣,周氏就要把她抬给顾兰因做妾。
何平安知道周氏心里想什么,垂头叹气道:“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糊涂了。”
“你们赵家小门小户,陪嫁来的几个丫鬟婆子确实不够用。”
何平安讪讪笑了一声。
“今年发大水,到年关定是又有人要卖女儿,到时候找人牙子买几个手脚麻利的,家里也不缺这点钱。”
何平安谢过周氏,心想今日真是个黄道吉日。
赵家当初收了顾家一万两的聘礼,在陪嫁上却万分的吝啬,那十里红妆里有一大半的空箱子,跟着来的丫鬟婆子除了宝娘之外,一个老的快不能动弹了,一个小的还没有村里大黄狗高。见此情形,顾老爷这样的人担心亲家生活艰难,回门那日又赠了两千两银子。
这几个月下来,顾家并非她想得那般难以立足,何平安习惯了顾家之后动了换婢女的心思。
宝娘清楚她所有的底细,打心眼里是瞧不起她的,顾兰因几个月不曾碰过她,宝娘若知晓此人已经辨出她不是赵家小姐,脑袋一热告诉了周氏,何平安估计自己不死也难自在。
她从穷乡僻壤被人逼出来,再一身狼狈被人赶回去,凭什么。
她细细观察了宝娘很久,今日吃了一路的西北风,决心已定,此番周氏出钱,她也不用做这恶人,到了午间周氏困乏了,何平安方能脱身。
柳嬷嬷撑伞送她回去,白雪纷纷如飞柳絮,乱山无数。
拥着皮袄鹤氅的女子缓步行在白墙之下,听着儿童嬉闹之声,生出恍恍惚惚之感,去年今日为生计忙忙碌碌,眨眼之间境况已大不同。
“到了。”柳嬷嬷提醒道。
何平安仰首看着一间三楼的门楼牌坊,敛起回忆,她跨过高高的门槛,隔着天井,不想遥遥瞧见了一人。
如这日化不开的的层冰积雪,他眼中是透骨的寒意。

何平安早已习惯了他这般敌视,低头走自己的路。
赵婉娘死了与她原无任何干系,只是进了顾兰因的新宅子,她顶着这样一张与婉娘极为相似的脸就触到了顾兰因心中的逆鳞。
新婚当夜,顾兰因泼了她的合卺酒,冰冷的酒液顺着下颌往下淌,何平安从未有过那般的清醒。
只是脂粉化在酒水里,她用力擦着脸上斑驳的妆容,滑稽的像个小丑。
何平安声音没有同龄女孩的嗓音动听,她每说一个字,眼前的少年就会更恨她一分。
“你们有缘无分,与我无关。”
“事已至此,你要怎么做才能与她再续前缘呢?是悔婚出去大闹一场还是……”
她不急不缓从袖子里取出一把精巧的匕首,双手呈向顾兰因,那意思不言而喻。
“你如今知道表姐是去寺庙清修的路上淹死的,那可知晓赵老爷为何罚她去庙里清修?”
何平安看着刀身映出的狼狈面容,忽然笑了笑。
“你和表姐一次私会,恰好被赵老爷看到了,他那时不知你的身份,只想高价将女儿嫁给那些南京城里的达官贵人,见你浪荡举止,见表姐已动春心,生怕多年心血毁于一旦,方才有此做法。所以说起来,是你害了她。”
三言两语,将自己撇了个干净。
龙凤喜烛高燃,何平安话说完迟迟没有见他接刀,正想再激将,奈何眼前阴沉沉的少年忽然夺刀划向了她的脸。
啪嗒——
灯盏上的喜烛被拦腰划断,险险避过的少女鬓角落下几缕断发。
“踩在婉娘的尸体上享受着不属于你的东西,不要脸的东西。”
何平安听着少年刻薄的言语,眼神平静。
顾兰因握刀劈了满室的龙凤喜烛,黑暗里,只听到他脱去喜服,将屋里摆设破坏殆尽的刺耳声音。
“你别急,赵家和你,我会一一算账。”
这夜的最后,顾兰因扯下了她的凤冠将其砸了个稀巴烂。
他看着何平安,宛如看着一个隔世的仇人。
天井里的积水结了冰,飘飘碎雪像极了晨光下的尘埃。
何平安袖手从回廊下走过,偌大的宅子,似乎没有一处是安全的地方。
新婚那夜过后,顾兰英将她赶到了二进院,何平安从明间后的楼梯往上走,在无人看见的阴暗角落里,她轻轻喘了一口气,身上的那股困倦感稍稍散去一二。
人前她是赵婉娘,可笑的是何平安从未见过这个表姐。
她本是马衙九章村一个穷秀才的女儿,穷秀才郁郁不得志投水而尽,留下几亩薄地,娘带着她过到十岁抱病而终。因她的母亲与赵婉娘的母亲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姊妹,因她这张脸与死去的赵婉娘过分相似,又因赵家人的贪婪,何平安从小小的九章村走了出来。
卧房里,她一个人坐在摇椅上摇来摇去,不知不觉睡去。
等到白泷叩门惊醒她,已经时傍晚时分。
天昏昏暗暗,墙头瓦上厚厚一层雪,从窗户往外瞧去,宅子里早早点起了灯,寒气逼人,侍女们都躲藏了起来,守门的老嬷嬷颤巍巍将大门关上,背影踽踽。
何平安揉了几下眼睛,收回视线。
她走到桌旁,见白泷摆好了晚膳,热情地拉着她的手一起坐下。
今日晚膳是一碟花雕酒酿蒸鲥鱼,四小盏甜酱瓜茄,一盅八宝攒汤,一碗糟蹄子筋。她看着鲥鱼,心想这大抵就是庄子管事孝敬给吴氏的鲜鱼。从前何平安也曾在河里钓过一尾,都说鲥鱼是江南水中珍味,可她吃起来只觉得鱼刺太多了些,并不喜欢。
调羹碰到碗沿,声音极清脆悦耳,白泷给跟前的奶奶盛了一碗汤,余光瞥见她笑吟吟的眉眼,不由问道:“可是今日有喜事,奶奶这么欢喜?”
何平安半阖着眼帘,缓声道:“往日一人用膳无甚滋味,今日你来陪我,我很开心。”
白泷笑了笑。
她屋里寻着宝娘的身影,似是想起什么,好奇道:“不知宝娘平时傍晚都做些什么,我今儿被柳嬷嬷叫到太太那里去,出门时本想与宝娘打声招呼,留意来家的人,谁知找遍了也没找见她。”
何平安道:“她今日早间在去厨房的那段路上摔伤了,大抵在屋里睡着,等明早上你让桃桃请个郎中回来。”
“那真是巧了,桃桃今儿就在那边摔了一次,已请了郎中,留下了治跌打损伤的膏药,那等会我就送一些给宝娘。”
桃桃是何平安为数不多的陪嫁仆从之一,今年才六岁,来了顾兰因的宅子因年岁太小,老嬷嬷平时照看起来难免力不从心,白泷就把她带着,如今乖的很。
何平安将桌上的鲥鱼还有汤菜留了一些叫白泷等会儿带给桃桃,照例,她还要留一点给宝娘,想到宝娘许是在没人的地方偷偷使坏,何平安在白泷走后先在菜里吐了几口口水。
屋外天色暗透了,朔风呼啸,檐下的灯烛被扑灭几盏,卸了钗环的女子仔细留意门外的声音,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有人往楼上来。
正是宝娘。
她搓着双手,脸被风吹得通红,方从大夫那里回来,身上还带着药。
宝娘装病叫村里的巫大夫开了些治风寒的方子,而后又买了些性寒的药,一小包提回到房里,不见隔壁有声响,她心下窃喜。
顾少爷一连撂了何平安几个月,难为她还有好气性。
灯烛光照得屋内亮堂堂,她推开隔扇,何平安的屋里温暖极了,才洗漱不久的女子穿着薄衫,头发绾成一个小鬏,正在内室里伏案攻书。
“饭菜给你留了,今日去哪里了?”
何平安头也不抬,皱眉看着纸上令人费解的文字。
“出去看大夫了,不然可不疼死了。”宝娘道。
何平安心里冷笑,她一听宝娘这样的语气,竟觉得与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了。余光瞥着珠帘外青衣婢女的动作,少女暗暗合上方添了注解的书页,另从手肘旁取出一本香.艳的时兴画本子盖住。
大桌案上书籍纸笔无人收拣,乍一看乱糟糟的。
宝娘在那一头嘟囔道:“今日菜都是你吃剩下的,瞧瞧瞧瞧,干脆叫厨房里的婆子把这儿收了。你一个人原也吃不下这么多菜,我早告诉过你,我若不在,动筷之前留那么点儿给我就是。如今吃的就剩这么一点,你可真是个好主子,顾家的好奶奶。要是小姐……”
何平安打断宝娘的抱怨声,偏头解释道:“白泷今日过来送饭,我留她一道用膳。她是少爷面前最受信任的侍女,日后保不定也是个姨娘,难不成她动筷子时我要说:你别动,宝娘尚未吃饭,我先匀些汤菜留给她?”
宝娘戳了戳鱼头,似有几分阴阳怪气道:“你还是顾家大奶奶,她进门在你面前也是执妾礼,怕什么,她不过是主子面前一个略有头脸的婢女你就害怕得要把她供起来,这日后可怎么办。”
看她对着饭菜难以下咽,最后勉为其难吃了几口,何平安没有搭话,不动声色打量了她几眼,心里猜测她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好一个略有头脸。
何平安十分好奇,如果东窗事发,宝娘如何独善其身。
不久后宝娘收拾了桌子提了食盒出门。
何平安坐回书案前,听着窗外风声,她拢了拢襟口,低头饮了一口热茶。
茶是顶好的茶,产自歙县老竹岭,茶汤清澈,闻之香气宜人,何平安不懂什么叫品茶,只是一个人读书时呷上一口,好像是那么些读书人的雅致在当中。
这一夜雪下极大,第二日早间略有消停,因不必去请安了,何平安多睡了一会儿。
卧房里炭火烧尽了,只有床上是最暖和的,她蜷缩成一团,迷迷糊糊间听到楼下婢女嬉笑打闹声,想来是扫完了雪,偷了闲在堆雪人打雪仗。
近年关,村里有人家宰杀年猪,早间周氏买了一只猪后腿叫柳嬷嬷送过来。宝娘来厨房时柳嬷嬷已回去了,厨娘正忙得不可开交,炸丸子、酱肘子,听宝娘问她们早膳,指着灶上热的粥菜道:“就在那,热了好一会儿了。”
宝娘谢过她们,照往常一般将菜装入食盒,只是背着两个人,她又早早将藏在袖中研成粉末的药材偷偷添入,趁着走动,药粉都混在了粥菜当中看不出什么名堂。
待何平安起来后,宝娘见她毫无察觉,悬着的心方慢慢放下,殊不知何平安正暗暗诧异她今日的举动,故意道:
“姐姐也趁热吃点,不然吃了剩下的,我怕你委屈。”
宝娘佯怒道:“你今日起的比猪还晚,我要等你这一口吃的定是早饿死了,快吃罢,别假惺惺的了!”
何平安目光落在眼前的几小碗粥菜上,先夹起了一只挑花烧麦。
她吃的很慢,末了低头评价道:“厨娘今日做的好。”
“这碗炖烂的鸽子雏儿更鲜。”宝娘盛了满满一碗给她。
当着宝娘的面,何平安自是喝了个干净,却更加笃定她心里有鬼。
昨儿还抱怨,今日就这么懂事,只要不是特别的缺心眼,任谁也能瞧出这当中有些端倪。
何平安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眉眼带笑,但凡宝娘说什么好吃,她就吃什么,便是吃不下了,也强忍着吃,最后见宝娘心满意足地离开,方敛了面上的笑意。
她将窗户推开半扇,静悄悄看着青衣婢女走出院落,眼下已有了主意。
午后何平安换了身烟紫色潞绸袄子,月白.宫锦宽襴裙子,带着桃桃往周氏那边去。
路上雪光刺眼,天比昨儿还要寒冷,怀里抱伞的少女粉浓浓一张雪白的脸,头上插着六根金花头簪,体态轻盈,一路走来眉黛低横,秋波斜视,颇惹人瞩目。
彼时周氏正在顾兰因二婶娘那处打马吊,何平安第一次扑了个空,顾老爷早早去县里,她独自走在空荡的大宅子里,不想迎头见到了一个最不想见的人。
四下无人,浅浅似水的日光洒在身上,冷的像是雪一样,她脸上的笑意淡去,只听头顶传来一道略带着讥讽的声音。
“你倒是个孝顺的媳妇。”
牡丹花头簪被人轻轻从鬓发间拔了下来,新婚当夜的糟糕景象浮现在脑海里,何平安当即福了福身,于纷乱的思绪里努力寻出一线清醒,低声唤了他一声姐夫。
“你说什么?”
他握着那根金簪,尖锐的尾部最终戳在了她的唇上,伴随着何平安的沉默,他手上的力度在一点一点加重。
像是泄愤一般,直至划出一道血痕,顾兰因方放松了手。
“再喊一声。”
“夫君。”
何平安抬手用指腹擦去那道鲜艳的胭脂色,微微挑起长眉。
眼前的少年穿着素白水纬罗直裰,外披着一件老鸦缎子氅衣,十分素净,她看着那抹刺眼的白,低声温柔道:“你在为姐姐守孝么?”

何平安嘴角隐隐作疼,见顾兰因将她一把推开,当即扶着白墙稳住身形。
她知道自己兴许是猜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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