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冬郎跟沉秋。
沉秋大?清早送小少爷去村里学塾上课, 府里文先生那头,顾兰因早已打过了招呼。
说是?染病要静养, 实则是?跟少奶奶一起搬了出?来, 现如今母子就住在这罗家村的庄子上。
何平安近来身子不好, 早间看着冬郎走后,她?把黄历翻了出?来。
眼见又?是?一年要过去,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顾兰因趁着她?病,把她?挪到这里,因身子太虚,也走不了远路,到了庄子, 她?已经有一个月不曾见过小渔儿了。
何平安捂着嘴, 咳了几声,声音哑得厉害, 外头丫鬟打起帘栊, 她?原以为是?六尺端药来了, 伸手去接,不想腕子被握住。
男人的手带着一点?热意, 周身是?淡淡的篱落香。
他穿着素白茧绸直裰, 外头的氅衣上缀着墨色的狐狸毛领子, 看着她?时,隔了半天, 才露出?笑。
顾兰因此?刻赶来,想必是?天没?亮时就?从六元巷子出?来了。
他一向?勤, 这一个月间,隔三差五就?会来看何平安,有时留宿,有时又?会星夜赶回去。何平安看着都累,可顾兰因却乐此?不疲。
“冬郎昨日?喊你了吗?”
何平安抽回手,笑着摇了摇头:“我要他喊我娘做什么?他自小就?跟我分开了,一口奶也没?有喝上,我还要谢谢九尺呢,只是?不凑巧,她?分明就?在眼皮子底下,我却不能跟她?说话?。”
“你在怨我?”
顾兰因拂落肩头的碎雪,屋里烧炭之后,温暖如春,他坐在何平安身边,递给她?一个锦匣。
何平安掂了掂重?量,打开后失望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
只是?一套足金打的头面。
“不喜欢?”
何平安拣着里头的金灯笼坠子,抬眼道:“我嫌俗气。”
当年他送过自己很多的衣饰,后来在浔阳的那座酒楼里,撞见他喝醉的样子,何平安才知道,那些?原都是?用来哄赵婉娘开心的。
只是?赵婉娘命薄,便宜了她?。
“这些?东西,当也当不掉,戴着又?沉,搁在跟前还碍眼。我看过了年,你不如……”何平安想起了什么,把锦匣塞回他手上,微微笑道,“再到江边,送给你的心上人罢。”
顾兰因看着她?的脸,拂袖后喊了她?一声。
“何平安。”
“咳咳——咳。”
她?扭过头,捂着嘴,声音哑得厉害:“喊我做什么?”
顾兰因转身端来药,温声道:“该吃药了。”
良药苦口,他手里那碗,尚未递到跟前,闻着味道,何平安便有些?作呕。
她?这辈子最怕苦药,从前穷,吃不起什么药,硬熬过去,现如今吃得起药,每每却跟受刑一样。
顾兰因见她?不肯靠近,笑了一声,捏着汤匙,搅动着黑漆漆的药汁,将滚烫的热气吹去,缓声道:“你不吃药,要是?病死了,可怜你那个女儿,才五岁,翻过年也才六岁,小小年纪,就?没?了爹娘。”
“你说什么晦气话?,药放下,我自己会吃。”
“我在你就?不吃?”
何平安嗯了一声。
顾兰因笑道:“怕我下毒?”
他自己先尝了一口,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似乎不知道什么是?苦,见她?瞧着自己,顾兰因将另一小碟子的徽州琥珀蜜枣递给她?。
这像极了何平安十六岁那年正月,在顾家摔断了腿,他骗她?吃药的那次。
当时他刻薄极了。
现如今旧景重?现,何平安说什么也不愿意当着他的面喝药。
顾兰因见状,放下了药,竟真?就?出?去了。
天色大?亮,丫鬟们从厨房端来朝食,鱼贯而入,明间安安静静的,内室那里,却咳嗽声不断。
顾兰因坐在春案前,不知等了多久,何平安终于舍得出?来。
她?换了身衣裳,方才喝药似乎是?吐了,这会儿穿着宝蓝圆领袄子,领口一圈白狐绒,衬得下巴尖尖的,看着愈发病弱。
见她?转身就?想走,顾兰因问道:“你不想见你女儿了?”
“若真?想让我见她?,早就?该带她?来了。”
何平安皱着眉,唇齿之间,苦涩感?仍在,她?强忍住胃里的恶心,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就?算她?此?刻不在我身边,冬郎也远比不上她?。若冬郎不是?我生的,我此?刻是?看也不想看他。”
顾兰因:“我倒没?看出?来,你竟这么心狠。”
“强扭的瓜不甜,冬郎从不喊我娘,在他心里,我也远比不上他的养母。如今九尺已经到了京城,为何不让他们相见?”
顾兰因缓缓站起身,像是?听了个笑话?。
“是?九尺太贪了,爹本想着她?一个带孩子的寡妇,容易受人欺负,便给她?一千两让她?在歙县落根,日?后离得近也好照应她?。谁知道,一听说你那三把尺子要上京,她?连夜就?从城里回了村,带着孩子跪在我爹面前,说什么也要跟着一起。”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顾兰因瞥着何平安,眼神有几分阴沉。
“冬郎跟你是?一样的犟种。他心里认九尺这么个娘,日?后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何平安:“冬郎还是?个孩子。”
顾兰因嗤笑道:“五岁就?帮着养母杀人埋尸,嘴巴还这么严,你以为是?个什么好东西?若是?不严加管教,日?后长大?了也是?祸害。”
他把九尺细细查过,这些?腌臢事,顾兰因不曾告诉别人,甚至为了冬郎,他将留下的痕迹都抹平了。
而何平安第一次听他说出?来,一脸的难以置信。
冬郎在她?面前,一向?乖巧听话?,他一个孩子,若有如此?心性……
“他这么小,你是?不是?查错了?”
顾兰因缓缓起身,想起什么,自己都笑了。
“你不信,不如自己去问他。”
这怎么问得出?口。
何平安垂眼思忖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她?冷冷瞧着顾兰因,倒也不傻。
“你什么都知道,何必要把他塞到我身边。杀了九尺,不就?一了百了了?”
顾兰因静静看着她?,半晌,俯身在她?耳边笑了一声。
九尺能狠心把刚出生的一个女儿送走,想必心里早已?将她视为弃子。
小渔儿相貌平平, 又?因为顾兰因的纵容溺爱,近来脾气愈发?蛮横。
若是得罪了九尺, 小渔儿就算是她亲生的, 那也讨不到什么好。
何平安转身改了主意。
而顾兰因见她想通了, 拍了拍自己手边的位置,那春台上摆了些她平日爱吃的饭食,等她吃完了,顾兰因竟真带着她回了六元巷子。
这一路都是雪。
路过村口的学塾,马车里的女人挑开帘子从?缝隙间看了眼?外?头。
只?见学塾里,一群村童正在摇头晃脑地背书。
车轮碾过雪,压过泥泞的土路, 学塾里的一个?小童似乎有所察觉, 扭头也朝窗外?看了一眼?。
冷风从?缝隙间挤了进来,一只?手适时地将帘子拉下。
马蹄声哒哒盖住村童的读书声, 马车缓缓驶出了罗家?村。
何平安抱着手炉, 低头不语, 待马车到了城里,她先去六元巷子附近卖了些小渔儿喜欢的吃食。
这一个?月不见, 也不知她过得如何。何平安拎着油纸包着的糕饼, 走着走着忽然?又?停住。
顾兰因见状:“怎么了?”
这一路他都安安安静的, 何平安觑着他的神情,不知为何, 心里慌得厉害。
“你今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自己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他撑伞在她身后,目光落在她雪白的脸上, 笑了笑,而后压低声音道,“你怕我害她?放心,我疼她还来不及呢。”
话?休絮烦,只?说那一头。
九尺正在屋里给小渔儿喂药,一旁的小杌子上,坐了一个?小丫头。
她穿着小渔儿的旧衣裳,脸蛋圆呼呼的,这会儿手里拿着冰糖糕,吃着舔着,嘻嘻笑着,听?到外?头有脚步声,她还以为是哪个?丫鬟,跳出去一看,正好久撞到何平安怀里。
“小心点,这有门槛,别摔了。”
门口的女人轻轻抱住她,只?一摸她的身子,就觉出不对劲。
“让我看看。”何平安捧着小丫头的脸,见她跟小渔儿是一个 ?模样,当下就知道了她的身份。
“你是雪娘?”
小丫头刚才吃过午膳,满嘴油光,一对黑眼?珠子溜溜转着,嗯了一声,扭头就喊道:
“娘!有人。”
九娘一听?,将药放下出来看情况。
十年不见,再相逢,当年那个?平平无奇的丫鬟,现?今似乎变了模样。
她明明要比何平安小上一两岁,但如今看着,反倒像是老了十岁。
“少奶奶?”
九尺望向门边立着的女人,刹那间竟忘了先前想好的说辞。
在她印象里,少奶奶可不是这样的打扮。
她乌漆漆的发?髻上永远是金灿灿的,粉浓浓的脸上也总挂着笑。
她的脾气更?是好极了,待人从?来都是和颜悦色。
不会像今天?这样。
“我女儿呢?”
何平安嗅到这里的药味儿,手指微颤,想起?了顾兰因方才的话?,有些慌乱。她拨开九尺,到了内室,便瞧见床上的小丫头精神恹恹的,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嘴唇干裂起?皮,下巴上都是药汁,还弄脏了亵衣领口,看着邋里邋遢的。
何平安怔怔地转过身。
一窗之隔,顾兰因的影子单薄极了,映在透亮的高丽纸上,轮廓分外?清晰。
何平安拣着案上摆的茶具,用力砸了过去。
琼珠院的丫鬟听?到声响,心肝一颤,低着头,能躲的都躲着。而九尺尚不清楚这里头的曲折,跟进来一看,迎面又?被人撞开。
少奶奶竟是不曾多瞧她一眼?。
屋里的闷热感散了一二,九尺呆在原地,抬头看着窗纸上的破洞,便见外?头的大雪如尘埃一般。
少奶奶穿着宝蓝色的袄子,在屋檐下跟人打了起?来。
少爷脸上挨了一巴掌,左边的脸颊都被划破了。
未几,两个?人都滚到了雪里。
顾兰因在雪地里按住了何平安,竟也不生气,反倒是笑着问她:
“一个?月不见女儿,怎么先动了气?”
“你个?畜生!她才五岁,为什么要把?她害成这副模样?你还是人吗?她把?你当亲爹,我回来这些日子,小渔儿都不曾说过你一个?坏字!谁知道你背地里就是这样对她……”
“她们姐俩儿前日在外?头疯玩,小渔儿身子骨弱,隔日染了风寒,这干我什么事?何平安,冤有头债有主,你可别找错人了。”顾兰因摸着她冰冷的手,见她此刻是追悔莫及的样子,不由得低下了头,轻声道,“有你在,我是不会害死她的。”
“可你若是弃她而逃,那就说不准了。”
何平安被他大半的重量压住,脸上泪水似都凝成了冰。
“哭什么?别哭。”顾兰因伸手替她擦拭,“你要是对冬郎也这样用心,那就好了。十月怀胎,他才是你的亲儿子。”
何平安恨道:“亲儿子又?如何,我原先也不想生,都是你们逼的!”
“既然?生下了他,就没有弃之不顾的道理。”
“弃之不顾?你们害我害得这样惨,我顾不了他,我也不想要他!”
顾兰因攥着她的手,见何平安是下定决心要一条路走到黑,他闭了闭眼?,雪地里用力将她拉了起?来。
顾兰因极有耐心,在眼?皮子底下,忍了小渔儿三天?。
三天?之后,一日清早,小渔儿就被人送到了京畿的庄子上。
等到何平安察觉之时,他将身后的冬郎又?推了出来。
这意思不言而喻。
离着除夕还有半个?月,何平安如何待冬郎且按不表,只?说九尺那里,因顾兰因的吩咐,她带着女儿也一起?到了庄子上。
趁着小渔儿病了,雪娘在庄子里玩疯了。
庄子里的农户认不出她跟小渔儿,她便狐假虎威,但凡惹了祸,就说自己是小渔儿,这样过了几天?,庄子里人都烦死她了。
等九尺知道时,何平安那头也知道了。她赶在何平安来之前,把?雪娘打了一顿。
“你个?蠢货!要吃什么要喝什么,你跟娘说,抢人家?的算什么本事!”
“小翠说那一包玉米面玫瑰果馅蒸饼是城里买的,咱们庄子上就她家?有,我也就想尝尝味儿,咬了那么一口,哪知道她就到处说我抢……”
九尺拿着棍子就抽下去,怒道:“你就缺这么一口吃的?”
雪娘呜哇大哭,周围人听?着,都劝九尺,九尺怒上心头,打得更?狠。
她这个?女儿,自小就跟他爹一样,笨笨傻傻的,大抵是娘胎里争不过另一个?,出生后就爱吃,现?如今吃得圆圆胖胖,像个?棉花球。她到顾家?之后,已?经好好些天?没打她了,没想到现?在也跟小渔儿一样猖狂。
九尺打够了,把?哭晕过去的女儿抱回去,希望明天?少奶奶来了,少受些责罚。
隔日,庄子里把?何平安先前住的地方收拾好,等了半天?,却只?见到六尺带着小少爷来了。
“少奶奶这是有事耽搁了?”九尺伸头朝她身后看去。
六尺笑了笑:“这到年底,少奶奶走不开,便让我来看看小姐。”
她话?说完,拍了拍脑袋,说道:“瞧我这记性,咱们在府里也听?说了你这儿的事,女孩子皮了些到也没什么,少奶奶这会在咱们的糕点铺子里,将各样的糕点,都包了些,你拿回去,给小姐和雪娘分分。要是吃不了太多,快到除夕,就分给这些庄户人家?。”
九尺连连点头:“说的是。”
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何平安买来的糕点,家?家?都有份,先前雪娘的事,这之后就再没人说什么,就是提起?,那也是夸她,一改先前的嫌弃态度,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今日六尺过来,跟九尺客套过后,便去了小渔儿那里探望她的近况。
九尺难得跟冬郎单独相处,她看着他现?今的模样,抱着她去了自己那儿。
“娘给你缝了冬衣,一直想给你,谁知小渔儿这丫头病了,少爷把?她挪到这里,连累我跟你妹妹也搬了出来。娘有好些天?不见你了,少奶奶对你可好?”
冬郎穿着枣红的圆领袄子,这会儿坐在床上,双手撑在后面,半天?也不说话?,性子跟从?前比,愈发?沉闷了。
“怎么了?”九尺压低声音,“少奶奶不喜欢你?”
冬郎摇摇头。
九尺叹了口气:“自小养大的,那感情总归不一样。咱们家?冬至那天?把?你从?水里捞起?来,一直把?你当亲儿子看,如今你认祖归宗了,说实话?,我真有些不舍得。前儿我做梦,梦里梦见你那个?死鬼爹了。”
陈三郎最喜欢冬郎,小时候给他用木头做了好多玩具,出去刨地也给冬郎做小锄头,在村里的时候,到哪都带着他。
“你那个?死鬼爹,也死了快一年了,他给我托梦,叫我给你缝衣裳,他担心你回了顾家?,亲娘不疼你。”
冬郎捂着眼?,往后一躺。
“顾家?不缺钱,我有好多衣裳。”
九尺叹了口气,无奈笑道:“冬郎如今是少爷了,可怜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拿得出手。这庄子外?有座观音庙,我改日去庙里给你祈福。只?要你过得好,吃喝不愁,我也就放心了。”
她把?衣裳重新放回柜子里,见冬郎静静看着她,她眼?睛一亮,似想起?什么。
“我记得你最喜欢吃桂花酥,娘上次去外?头给小渔儿买药,路过一家?卖酥的,正好有桂花酥,我想着你爱吃,就买了。”
“你来的正好,我藏在这里,你妹妹是个?贪吃的,自小就喜欢跟你抢。你要再不来,就让她找着了。你试试看合不合口味,喜欢就多吃些。”九尺把?桂花酥拿出来,看着冬郎心疼道,“你这脸好像又?瘦了,少奶奶对你究竟好不好?”
冬郎望着桂花酥,渐渐地,吃着吃着,终于舍得说话?了。
“太太好得很,谁当她儿子都一样,她眼?里只?有那个?丑丫头。”
九尺故作叹息,替何平安解释了几句,末了,拿着袖子擦了擦眼?角,细看,她眼?眶已?经红了。
“你在太太那里受了委屈,也不吭声,我说你怎么近来变了性子。”九尺伸手抱了抱冬郎,见他没有推开自己,又?抱紧了些。
“等小渔儿这丫头病好了,娘回去,太太不疼你,我疼你。你是我自小养到大的,我也是你娘。”
冬郎嗅着她身上的皂角香气,这一刻,心里的委屈才有了发?泄的地方,九尺问了他好多事,得知少奶奶跟少爷似乎感情不合,九尺想了想,心跳不觉加快。
她摸着冬郎的脑袋,嘴角翘起?,尽量放缓了声音:“你是少爷的嫡子,老爷的嫡孙,你如今在顾家?的地位,无人能够取代。改日就算少奶奶不在了,你也还是一样的过。他们大人的事,你一个?小孩子少掺和。”
冬郎隐隐觉得她这话?说的有些奇怪,但九尺这会儿又?变成了从?前那个?疼爱他的娘亲。他叹了口气,懒得去想太多,吃饱了就去找雪娘。
雪娘已?经吃得胖乎乎的,如今雪地里穿着白色袄子,就像是个?棉花球。
“喂,你怎么胖成这样?”冬郎捏了个?雪球砸过去。
雪娘吃着丸子,看都不带看他的,只?骂了他一句手欠。
“你哥问你话?呢,说话?!”
雪娘舔着嘴巴,把?自己的腕子扭了扭,傲气道:“我这一腕子,比那个?豆芽菜两只?手还要宽,我一拳就能把?她抡倒。她原先总是欺负你,你放心,我都给你欺负回来了。”
冬郎抱了抱她,满意道:“有良心,这才是我妹妹。”
兄妹两人打归打闹归闹,但自小睡在一起?,感情自是没话?说。先前冬郎也住在这里,如今闲来无事,就带着雪娘到处玩。
快到离开的时候,雪娘舍不得他,在九尺房里紧紧抱着冬郎,哽咽道:“我也想跟你一起?回去。可惜我不是太太的女儿。”
冬郎站住不动,垂着眼?帘,伸手捏了捏她脸上的肥肉,嘲笑道:
“你瘦下来就跟那个?丑丫头一个?模样。”
“她这次要是病死了就好了,我跟她长得像,太太说不准还会认我当女儿嘞。”
雪娘开玩笑似的将这话?说了出来,而后愣住,眼?珠子左右转了转,连忙捂住嘴。
她抬眼?看着冬郎,像是说错话?的小孩。
“谁教你的?”
雪娘摇摇头:“我开玩笑的。”
“那就好。”冬郎听?着,亦有几分胆战心惊,“她要是病死了,太太怕是要疯,你可别告诉别人。不过她要是真病死了……”
冬郎捧着妹妹的脸,半晌,贴着她的耳朵小声道:“病死了那也好。”
雪娘噗呲一声笑了,她依依不舍跟冬郎分开,心里就此藏了一桩事。
临到除夕跟前,何平安要接小渔儿回去,马车到了庄子跟前,冬郎先一个?跳下来。
雪娘这些天?竟真瘦了些,她站在九尺跟前,何平安远远看着,差点还认错了。
“雪娘?”
她穿着小渔儿的旧衣裳,不知道在这儿翘首盼了多久,脸蛋都被风吹得红扑扑的。
何平安摸了摸雪娘的脑袋,她去看小渔儿时,雪娘也一起?跟着。
到了地方,屋里门窗就开了一条缝,药味儿浓得很。
“怎么还不见好?”
她看着自己的女儿,方才的好心情散了个?干净。丫鬟们把?西边的窗户打开透风,睡了一天?的小女儿这会儿听?到声音,努力睁开了眼?。
她头发?油乎乎的,脸色蜡黄,见到了何平安,眨了眨眼?。
小渔儿刚刚做了个?梦。
梦里,又?回到了夏天?,她在树后躲着,眼?睁睁看着那个?死掉的女人爬了起?来。
她捏着尖锐的簪子,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像是要吃人一样。
“我喊爹爹,爹爹站在亭子里,看着我笑,我好害怕。”
何平安搂着她,见她背上都是汗,瘦骨嶙峋的,小小年纪,就一副油尽灯枯的样子,心里愈发?恨顾兰因。
她小声道:“你别怕,你在这儿好好养病,娘以后带你回药师崖。”
小渔儿这一次没有摇头,她埋首在何平安怀里,牵着她的手,嘴里说道:
“我想吃娘做的面。”
何平安去灶房给她擀面,等小渔儿吃了面,她让丫鬟把?门窗关好,留了几道通风的口子,等屋里暖和起?来了,就给她洗澡。
这小半个?月,九尺也不怎么管小渔儿,整日喂点药,哄她吃点东西就算了事了。何平安把?她洗干净,等到快要走的时候,雪娘也巴巴地跟着她。
何平安当她嘴馋,将车里剩余的糕点全给了她,九尺见自己女儿还不罢休,当下就看出了她的心思,将人扯了回来,到屋里没外?人的地方,伸手就给她一巴掌。
“想当少奶奶的女儿?可惜你没这个?命!”
雪娘咬着牙,将手里的糕点狠狠丢在地上,还踩了几脚。
“我就想当她的女儿,怎么了?小渔儿那个?丫头都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我和她长得一样,等她死了,少奶奶就认我当女儿。”
九尺听?到这里,眼?皮一跳,大惊失色,连忙捂住她的嘴。
她左右看了看,心跳如擂,再看着自己这个?小女儿,她像是重新认识了她一样。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雪娘抬头看着她, 一字一句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九尺抬起手,雪娘还以为她要打自己的嘴巴,吓得紧紧闭上了眼, 只是等了半天,都不见疼, 她偷偷睁开一只眼。
九尺那一巴掌, 最后轻轻落在了雪娘的脑袋上。
“你什么时候能长点脑子呢?”
“管住你的嘴, 小渔儿迟早要病死,用不着你在这里嚷嚷。”
雪娘没挨打,嘿嘿傻笑了一声:“她这个白眼狼,从娘肚子里出来,还不认娘,死的好,以后娘就我一个女儿, 有好吃的, 都先?紧着我。”
九娘这下一巴掌甩她脸上,气道:“吃吃吃, 就知?道吃, 你爹当初就该给你取名叫饭桶。”
雪娘哼了声, 把她柜子里的糕饼翻出来,她忍了好几天了, 本想?着先?瘦下来跟小渔儿一样, 但?有娘刚才说的那句话?, 她这下不用担心了。
小渔儿迟早要死,她慢慢等。
母女两人在庄子上的日?子且不赘述, 只说五天之后,到了除夕这日?, 六元巷子里家家户户燃灯放炮,灶房里一早就蒸了馒头跟年糕,成碧背着小韭,在门口贴门神,白泷偷偷出了院子。
自打上回?成碧把钱袋子给了她之后,两人的关?系便有所缓和。
白泷虽不爱成碧,可他?到底是小韭的亲爹,今儿除夕,她赶早去附近的一个豆腐坊里买豆腐。
两个人少小相识,她知?道成碧喜欢吃豆腐。
东西买回?来后,她们院里的小丫鬟也从大?厨房端来一早蒸好的馒头年糕,此外,还把另一只小食盒摆开,嘴里道:
“少奶奶那头还做了蒸饼,知?道咱们家小姐爱吃桂花果馅的,拣了有一槅子出来。”
“少奶奶有心了。”
白泷拣了一个吃,一边吃一边想?,这东西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味儿,何平安怎么吃了这么多年也不嫌腻。
只是小丫鬟走后,她吃着吃着,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白泷从嘴里吐出一个硬疙瘩。
她擦干净一看,第一眼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上嘴咬了一口,见是真的金豆子,嘴角瞬间扬起,随即又?扭头看着身后。
没有人看见,白泷便将那些蒸饼全?部掰开,见各个里头都夹着金豆子,笑得合不拢嘴,连忙藏到自己的荷包里。
上一次何平安从她这院子里离开后,好些日?子都没消息传来,这一次偷偷送来这么多金豆子,白泷猜她是有事相求。
不过少爷不准她去蟾光楼……
白泷在西厢里想?了半天,最后没办法,只能趁着年夜饭之后,哄睡了小韭,去套成碧的话?。
是夜,京城的天忽明忽暗,六元巷子里,炮仗连着放,天上火树银花,瞧着好不灿烂,成碧等后半夜炮仗烟花放完了,慢慢回?了自己家,只是他?推开房门,黑暗里看着白泷在床上打扮,差点没吓死。
“我的姑奶奶,你这是被谁灌了迷魂药?”
他?赶忙去点灯,下意识就想?起了在扬州那夜,脸都白了。
“你撑一撑,我去给你找大?夫来。”
“别?!”白泷忍着羞耻,见他?要跑,从后抱住他?,“我没有被人灌药,今儿过后,就四年了。”
成碧喉结滚了两下,放轻了声音,问道:“我今儿累死了,你想?干什么?”
白泷穿着这样少,还从西厢搬到了东厢,只要眼睛不瞎,大?都能看出她的意图。
“成碧!”
“嗳,脸皮薄,又?来勾引我,说罢,你想?干什么?”
白泷不语,成碧捏着她的手腕,转了个身,笑嘻嘻道:“不说话?了?是不是要打听少爷的消息?”
“咱们四年夫妻,难为你,心里装的还是少爷。”
白泷红着脸,声音发颤:“不是,我没有。我想?找你……再生一个孩子。”
成碧:“有小韭一个就够了。”
白泷一咬牙,伸手往他?身下摸,扑到他?怀里,急切地?解他?的衣裳,弄得成碧叶面红耳赤的,黑暗里,两个人推推搡搡,最后倒在了床上。
成碧跟着顾兰因,成婚了也没开过几次荤,一盏茶后,就弄脏了裤子,白泷见他?不顶事,把先?前准备的东西都往他?身上使。成碧到后头叫苦连天,被她扇了一巴掌。
“你要是有少爷一半的本事,我也就放开你了,你还有脸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