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玉看着他,皮笑肉不?笑道:“小少?爷真是个大?孝子,这都想?到了。”
游若清双手合十,朝他拜了拜,讨好道:“我也是没办法,自己爹死了,房子又租了,偏我生是个守信的人,只?好出此下策,你放心?,到头七那天,我就在城里的宅子请七七四十九个和尚道士,做一场法事,他十有八.九不?会回来。”
鸣玉似笑非笑地看着身旁的少?年,将?他这些日子在村里的所做所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你想?见夫人?”
游若清微微一诧,抬手抹了抹泪,叹息道:“陆夫人和我只?是小时候的玩伴,如今各自成婚,不?敢见她,怕污了名叫,叫人传出去?不?好听。”
“怪不?得那一日跑的那样快。”
鸣玉说?着,叫他在此稍作等候,自己去?取那面镜子。
傍晚,天上云霞灿烂似锦,游若清坐在天井边上,百无聊赖地抬起了头。
四方屋檐框住了头顶这一片天地,像是个狭小的牢笼。
他卧房的屋梁上确实有一面镜子,不?过那是自己抢来的,不?是什么?辟邪驱鬼的压胜物。
想?当初何平安十岁进了他家,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那么?一面小镜子,听说?是她娘常用的,游若清见她宝贝的不?得了,还?以?为有什么?特别之处,一开始拿钱买,何平安说?什么?都不?给。游若清见她倔,软的不?吃,就来硬的,一天将?她压在柴房的草垛子上,用蛮力把镜子抢了过来。
何平安大?哭不?止,围在他边上转,游若清笑嘻嘻地抬高手,就是不?给。他把她从厨房带出来,又怕她找到镜子,于是一个人偷摸放到了梁上藏着。后来一天一天过去?,他就把这事抛在了脑后。何平安哭过一阵子,似乎也忘了这面心?爱的小镜子。
游若清在她刚来自己身边的那会儿,把她当狗,吃剩的穿剩都给她,但要是有谁背着他欺负人,游若清就冲上去?给那些混小子几巴掌,渐渐地,何平安开始亲近他。
夏天的时候,游若清常背着大?人偷偷下河摸鱼,村里有条河,他带着何平安沿着水流往上游走,专挑没人打扰的偏僻地方下去?。
盛夏草木葳蕤,如伞盖的枝叶挡着燥热的日光,绿荫底下,水声?潺潺,铺满石子的岸边摆了两双鞋。
扎着两个小鬏的女孩在没过腰的水里瞎扑腾,半天一无所获还?被蚂蝗钉住了,她逃也似的上了岸,眼巴巴看着水里另一个小孩。
头发湿漉漉的小孩深吸一口气,又潜到水中,三次里只?有一次手里落空。
他读书不?开窍,可在读书之外的事上,又样样在行。
两条石斑鱼,正好一人一条。
小男孩用火折子点燃一堆干枯的树枝,将?两条鱼架在火上烤。
“为啥不?去?鳞,这样能吃吗?”
他哼了声?,笑她没有见识。
“烤鱼就得这样烤。你看着火,我要把身上水晒干。”
小男孩把头上的红绳拆了,太阳底下晒头发,脱了衣裳,把鸟也晒了干净。
等闻到烤鱼烤焦的味道,他从石头上滑下来,将?那鱼的鳞片刮掉,撒了些盐,插在一旁让火熏。
身材瘦小的小女孩闻到了香气,伸手就想?掐一块肉下来,被他一巴掌拍过去?。
“馋鬼,还?不?能吃。”
他不?扎头发,这会儿像个女孩,可不?穿裤子,小女孩看着他身上多的那一块肉,也一巴掌拍过去?。
“何平安!你大?胆!”
小男孩吓得尖叫,跳到一旁,这声?音叫附近其他几个下河的小孩听见了,一起过来看究竟。
“这不?是小少?爷嘛!”
被游若清欺负过的小男孩一起围上来,见他脸通红,诶呦呦笑话起来:“嗐,你也有今天,怎么?不?把你打折了?正好跟何平安当姊妹。”
他们?一面嘲笑他,一面把他的衣裳抱走。
“何平安!快给本少?爷抢回来!”
脸色通红的小男孩原地跺脚。
那地上蹲着的小女孩自知做错了事,真就片刻不?敢留立马追了过去?,奈何这些小男孩耍她玩,等到她了身边就将?手里的衣裳扭成一团再丢到另外人手里。
见她被耍的团团转,拍掌哈哈大?笑,小女孩恼羞成怒,朝着最嚣张的一个扑上去?,挥起拳头就打。
“什么?!这个小短命鬼打人了!”
“快快快!”
另外两个小男孩跑过去?帮忙,使出吃奶的劲将?她从另一个人身上扒下来。挨了她几拳头的小孩是村里屠户的儿子,心?眼最小,之前被游若清打不?敢还?手,现如今对着他的小跟班,新仇旧恨一起从心?里涌了上来,他撸起袖子,大?骂道:“你也不?看看你是啥东西,游若清那混球打我就算了,你也敢动手!今天非得叫你长长记性。”
他说?着,就朝左右两个伙伴使了个眼色。
三个人一起把她按住,拖到水边上,就跟杀猪一样,还?先给她洗个澡。
“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
“咕噜噜噜……”
屠户家的小男孩抓着她头上的小鬏,往水下一按,嘴里数着数,如此反复几回,把她呛得眼泪鼻涕都下来,满脸的水。
“差不?多……了罢。”
另外两个小孩看她不?说?话了,眼神呆滞,心?里害怕。
而屠户家的小孩经常看自己亲爹杀猪,心?肠硬的很,见状,将?那豆芽菜一脚踹到水里,还?不?以?为意道:“喝几口水还?能怎么?着了?你们?真是没用,忘了之前游若清那狗东西是怎么?欺负咱们?的了?”
他冷哼一声?,话说?完,大?摇大?摆就走,不?想?那边游若清也追了过来。
刚才那片刻的间隙,被偷衣裳的小男孩摘了好多叶子,这会儿用红绳串成一片系在腰上。
屠户家的小孩见他来势汹汹一下子就泄了气,撒腿就跑。
游若清追不?上他们?,先把水里扑腾的女孩拉起来。
“喂喂!何平安?”
他看她傻呆呆连话都不?说?,一直咳水,渐渐没了动静,就把她倒挂再一旁的大?石头上。
游若清急急穿好衣裳把她背回家,游老爷知道后,一边叫人去?喊大?夫,一边就要拿竹枝抽他。
但游若清跑得飞快,他甩了亲爹之后,捡了几块石头揣在兜里,到了屠户家门?口,在那边的草丛里猫着,见屠户家的小孩出来,一把扑过去?,狠狠把他打了一顿。
他把人砸得头破血流,傍晚时候屠户家的娘子就登门?造访,非要讨个说?法来。游若清的娘护着儿子,就跟她吵了起来,后面虽然吵赢了,但也赔了几个钱。
游太太把这桩事的源头算在何平安身上,愈发看她不?顺眼,听到她的咳嗽声?也分外厌烦,于是趁着她养身体这些日,把人丢到了后面装杂物的耳房里。
游若清心?里有愧,去?县城几次,偷偷给她买了几只?烧鸡。
他其实知道自己娘亲为什么?这么?讨厌何平安,但那都是大?人的事。
游若清买好吃的好喝的补偿她,何平安痴傻傻一阵子,他就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手上拴了根绳子看着,旁人说?是狗绳子,他也懒得辩解。
后来她被大?夫用针扎好了,游若清大?喜,带着何平安到处跑,再后来……
天色暗透了,风过穿堂,一面小镜子微微盛着一点光。
鸣玉从里面走出来,将?那镜子还?给游若清。
穿着丧服的少?年神色哀伤,掉了几滴泪,向他道了声?谢。
少?年转身离去?,出了门?,走远了,衣裳一丢,又蹑手蹑脚地往村里新修缮的房子走去?。
第86章 八十六章
游若清笃定何平安会过来找他, 于是趁着?眼下?的空隙,他跟小厮顺儿把屋里屋外都打扫干净。
这老宅子坐落在桑林后头,傍晚未到, 高大的桑树就会挡住光,看起来阴森森的, 村里人嫌这里风水不好, 鲜少路过这里。而鸣玉对他也毫无兴趣, 所以从未叫人过来盯梢,都便宜了游若清。
游若清第二日便让顺儿回城骗他爹,让他不要回?乡了,这周围的租子自己代收。游老爷听了顺儿的话,欣然应允,还当自己儿子长大了。
游若清在村里住了好些天,专等着?何平安过来。
一别三四?年?, 也不知她到底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游若清闲时磨着?那面铜镜,心里思绪万千。
不久后, 天落了一场暴雨, 雨后天色一碧如洗, 坐在屋檐下?的少年?正打瞌睡,不妨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游若清一个激灵爬起来, 抬眼看去, 低矮的墙头外, 竟只有一个穿着?紫色夏衫的少女,他朝她身后仔细看了看。
“你那个护卫呢?”
摘了帏帽的少女仰着?头, 嘘了一声。
游若清扬起嘴角,失笑道:“我先前?几次去找你, 都被他拦在门外,好不容易进?去了,还怕你出不来呢。”
他把何平安迎进?门,这小院被游若清打理的干净整洁,又?种了许多花,雨后蝴蝶绕着?花树飞舞,空气里都是草木的清香。
何平安环顾四?周,向他道了声谢。
游若清听着?她的声音,又?见她如此客气,笑意?收敛了一二,他倒茶出来,见何平安如今这样的装扮,这才发觉这几年?岁月匆匆,她跟自己印象里的何平安比,简直判若两人。
“你不是嫁给了那位顾三公子么?怎么现?在变成了陆夫人?”
何平安双手搭在膝上?,坐在自己昔日的家宅里,竟生出一丝陌生感。
“说来话?长,我是嫁了,不过他已经知道真相,我的日子不好过,所以我就跑了。”
“我跑到了浔阳,谁知天下?如此小,他跟着?家里人做生意?也到了浔阳。在浔阳那三年?,他先找到了我,却又?悄悄设局,我在那里吃了大亏,还连累了他人……”
何平安想起姜茶,想到在清源庙里被羞辱的那一日,一时语塞。
日光洒在窗棂上?,雨中微弱的蝉鸣如今复起,分外聒噪,梳着?圆髻的少女微微抬起眼,笑道:“我被他拘在身边,今年?正好动身去北京,路过扬州时,我又?趁机跑了出来,不过被这姓陆的抓住了。他们喊我陆夫人,其实我哪里是陆夫人。”
“我逃走时不知道自己怀了身孕,落在了陆流莺手中,他哄了我一夜,说要娶我,可清早时候我肚子疼,他请来大夫,得知我怀了顾兰因的孩子,就再也没说过要娶我的话?了。”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可身不由己,这几个月吃不好睡不好,要不是看我快被这一胎折腾死,他是不会放我回?来的。”
游若清怔怔地看着?她的脸,目光落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若是没有受欺负,为何要逃跑呢……
“那顾三看着?人模人样,不想是个衣冠禽.兽,陆流莺又?是谁?”
何平安把自己知道的全部说出来,游若清在屋里踅来踅去,半晌,叹气道:“他光听着?也不是个正经人,你怎么还是这样的倒霉?这要是我,只怕早就一刀捅死自己了。”
“你那日在竹林里喊我,我真以为你死在了外乡。”
游若清扭头看着?她,长叹之后声音低弱,像是心疼她。
“你怎么也不写信回?来?”
何平安:“我家里人都死绝了,写信回?来有什么用?。”
游若清蹲在她面前?:“你早些写信给我,我也能早点帮你。”
何平安笑了笑,眼里没有一点光,雾沉沉遮掩了所有的情绪。
她笃定道:“你帮不了我。”
话?说出口,何平安起身拿起了自己的帏帽:“我娘留给我的镜子,就送给你了。”
“何平安!”
游若清挡在门前?,定定地看着?她:“既然你不喜欢这些人,就不要委屈自己。”
何平安笑着?笑着?,无奈道:“我吃了这么多委屈,再吃一点也无妨,你别拦着?了,到时候被鸣玉看见,你要遭殃的。”
“你真是……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是从前?,现?在不一样了。我没有爹娘,自小也没读过什么书,还是个女人,我已经没有出路了。你要是帮我出了个好歹,你娘不会饶过我。”
何平安戴着?帏帽,推开了拦路的少年?。
她小时候被游太太打了好几次,如今提起游太太,心里都泛苦。
她就是雨后的烂泥,谁都能踩几脚。小少爷重情谊,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只是下?一个姜茶罢了。
身姿纤瘦的少女头也不回?就要离开,游若清却硬是把她拖回?来。
“你干什么?!”
“我有法子救你。”
何平安用?力甩开他,不想他袖子里的那面镜子因此掉落在地,碎了个稀烂。
听到刺耳的破碎声,她看着?碎镜里扭曲的面貌,捂住脸,终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蹲在地上?,眼眶发热,像是又?失去了一样重要的东西,心里都空了一块。
“你也要逼我吗?”
“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游若清把她拉起来,捏着?袖子用?力替她擦眼泪,这样近,他眼里似有怒意?,恨铁不成钢。
“你当我乐意?看你被人欺负?何平安,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死了爹娘,没人疼你,是我在疼你。”
“我小时候怎么教你的?生活不如意?了,也一定要憋着?一口气冲过难关,你自暴自弃,真就舒服了么?他们看你好欺负了,只会变本?加厉。”
少年?捧着?她的脸,轻声道:“等你生产之后,我带你逃出去,帮你找一个好地方,那些臭男人谁也欺负不了你。”
见她不回?答,游若清笑道:“你不信我?”
何平安点点头:“鸣玉会一刀砍了你。”
“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其实那一日在竹林碰见他,我并不怕他。都是装的而?已。”游若清摸了摸她的脑袋,问道,“你还有几个月生产?”
“五个月左右。”
“足够了。”
“你要做什么?”
游若清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块地砖,然后左右看了看,忽然不说话?了。
未几,屋门外传来鸣玉叩门的声响。
鸣玉受陆流莺之托,之前?照看何平安时跟她几乎形影不离,最近才稍稍分开了些,可这不过一会儿工夫,就她趁着?自己不注意?,偷偷跑到了这里,真是让他好找。
鸣玉将何平安带走
两个人走在乡间雨后的泥巴小路上?,周围都是绿意?,鸣玉问她来做什么,何平安闷声道:“能做什么,不过就是回?去看看,我原先就住在那头。”
“地主家的小少爷,跟你似乎分外亲近。”
何平安提着?裙摆,不置可否,见他望着?自己,非要一个答案,她便抓着?他的袖子,小声道:“你和他不一样。”
鸣玉一点一点掰开她的手指,垂着?眼帘,叹息道:“我和他怎么不一样了?不都是男人么。”
四?围山色,一鞭残照,桑树林下?,他声音过于冷漠,反倒像是在遮掩什么。
第87章 八十七章
何平安在一旁装傻充愣, 一路只是抓着他的手,像块牛皮糖粘住了他,跟初见时比, 已经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态度了,为何如此, 说到底还是因为游若清的缘故。
原来那一日游若清假借报丧之名进了宅子?, 虽未见上何平安, 但何平安看见了鸣玉架梯,从屋梁上取镜的那一幕。
那一面镜子?,何平安死都记得她是怎么弄丢的。
游若清小时候抢了她的镜子,竟藏在了这?里,亏她?整日睡在这?里,眼望着顶,瞎子?似的。
如今鸣玉找出了镜子?, 何平安下意?识就想起了小少爷。
她?后来问起门口?当差的丫鬟, 果然听说那日傍晚有?个少年?进了宅子?,不?过被鸣玉拦在了厢房外面不?远的地方。
何平安笃定他就是游若清。
可是那面镜子?本就是她?的, 他为何还要?拿走呢?
何平安看着身旁的男人, 忽然忆起竹林里的相遇, 游若清似乎很怕他。
这?之?后她?偷偷观察了鸣玉几日,发现只要?他在, 旁的男人无法靠近, 便是一般的小丫鬟, 白日里也是闲得?无所事事,因为他将所有?伺候的活都?揽了下来。
他盯着何平安, 几乎要?成了她?的影子?,只有?在晚间的时候, 才会消失那么一会儿。
而游若清那一日上门拿镜子?,必然是在提醒自己,有?些话?,他无法当着鸣玉的面来说。
他等着何平安自己上门,既能把那面镜子?还给她?,也能跟她?说些只有?她?能知道的话?。
何平安想通这?一点,便一整夜没有?睡好。
鸣玉心?灵手巧,自从搬到了这?里,他也不?用再去做什?么教习先生,两个人几乎到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地步。他平日都?是笑眯眯的,待人处事十分温和,一众丫鬟小厮都?念他的好,虽说不?喊他老爷,但一口?一个主人,发自肺腑。
何平安但凡消失一盏茶的工夫,鸣玉就会把周围的丫鬟都?盘问一遍,很快便能找到她?的踪迹,要?甩了他,实在是难。
何平安苦思冥想,最终想出了个主意?。
她?如今身不?由己,早已没了从前那般单纯,什?么贞烈牌坊,早和她?无缘。
鸣玉既然是陆流莺的手下人,受他之?托照看自己,到底还有?一条不?可逾越的界线横亘在两人之?间。他对自己的照顾无微不?至,但其实也知道避嫌。
两个人回?去的路上,何平安摘了帏帽,四下的晚风吹拂过发梢,她?紧紧抓着鸣玉的手腕。鸣玉一声不?吭,漠然向前。
夕阳西下,暮色苍茫,烧烂的云絮渐渐失去温度,消散在山巅。
田埂上走过几个农人,鸣玉余光瞥了一眼,见是朝着自己方向渐行渐近,他便拍了拍帏帽上的灰尘,反手就要?扣在何平安的脑袋上。
不?想身侧的少女左右躲闪,最后一头?埋在他怀里。
两个农人从身侧过走,投来目光,抱着他的那一双手在慢慢收紧,鸣玉低下头?,只见她?乌黑的发髻被晚风吹得?有?些凌乱,这?会儿暮色下看毛茸茸的,上面的金饰分外小巧精致,随着她?的笑声,微微晃动。
“有?什?么可笑的?”
何平安闷笑出声,缓缓抬起来脸。
她?今日出门,特?意?抹了胭脂,雪白的脸上,晕开的桃.红色像是酒后才会浮现的那点醉意?。鸣玉捻起她?的一缕青丝,嗅过之?后,轻声笑道:“既然没有?醉,为何这?样糊涂?松手。”
何平安一动不?动,鸣玉便又轻轻推了她?一把。
她?诶呦一声,一头?撞在了他的下巴上。
鸣玉微微一诧,急忙伸手去摸她?的脑袋。
何平安仰起脸,笑靥如花,踮起脚尖,柔软的唇吻上他的指尖,刹那间似乎察觉到他了他的僵硬。
“何平安?别这?样了。”
他眼里都?是昏沉沉的暮色,目光落在她?弯弯的眉眼上,思绪纷乱。
“嘘。”
何平安贴着他的胸膛,声音低低,笑道:“前些天,你怎么不?说这?样的话?呢?”
不?久前,那一日燥热异常,一向聒噪的蝉,在日午也有?片刻的消停。
小丫鬟们多在屋里避日头?,何平安热得?睡不?着觉,晌午饭后,非要?他给自己扇扇。
隔着一扇镶螺钿的大理石底屏风,在门口?的男人放下了手里针线,他家常穿着一身樱粉色深衣,乌发绾了个道髻,用一根玫瑰石簪子?簪住,通身衣着略显得?有?几分女气,可穿在他身上,却又显出别样的风流。
鸣玉绣了一小簸箩的衣裳,见她?绕过来,可怜兮兮求自己,鬓角的发丝都?被汗湿了,散乱地贴着面颊,眼睛仿佛都?被烫了一下。
“这?么热?”
鸣玉别开眼,不?知她?心?里打得?什?么主意?,只好到处去找纸扇,回?了屋子?,在她?床边坐着,一边扇扇子?,一边跟她?说话?。
象牙编的凉簟上,发髻松松的少女翻来覆去,很不?老实,薄薄的夏衫被掀起一角,露出她?雪白的小腹。
旁的妇人三四个月可能就显怀了,但她?这?会儿已经有?五个月,仍是看不?出显怀的迹象。
怀孕了却要?还要?撩.拨自己,鸣玉眼睛看着窗外,除了心?绪有?些浮动之?外,愈发警惕起来。
片刻后歇了一会儿,他端起茶盏,嗅到一股茉莉花香。
何平安伸手捏住了杯沿,从他唇边抢了回?来。
“我刚刚……喝了一口?。”
若她?还是扬州城里的何平安,鸣玉对她?,也不?至于?感到这?样的棘手。
他笑了笑,缩回?手,说道:“你到了家乡,性子?倒是活泼了不?少。”
那杯沿上印下了她?的胭脂,他眼神凝住,半晌,轻轻笑了笑。
“是不?是嫌这?里住腻了,要?换个地方?”
何平安摇摇头?:“只是许久没见过陆流莺,我有?些……想他了。”
“他给我寄的那些书信,你拿出来,读给我听。”
鸣玉对上她?的眼,何平安脸不?红心?不?跳。
“你在拿我开心?。”
陆流莺写给何平安的信,他虽然没有?看过,可他也能猜到,那信里十有?八九都?是情人之?间才有?的话?。
闷热的午后,芭蕉叶子?都?晒蔫了边,四下亮堂堂的,唯独卧房里,光线稀薄,竹帘落下,挡住了热浪,也拦住了窗外窥视的目光。
何平安收拢起那把洒金折扇,最后抬起了他的下颌。
锋利的起伏撞在男人秀气的颌线上,渐渐地在皙白的皮肤上印出几道红色的线痕。
他没有?顺着她?的力道,此刻一双眼瞧着她?,眼里似有?一丝无奈。
“你喊我一声夫人,该不?该听我的话??”
鸣玉笑了笑:“恕难从命。”
何平安拍了拍他的脸,俯身靠近,悄声道:“你和我同进同出,同吃同喝,就差睡在一张床上了,不?过让你读信而已,怎么就跟要?杀了你一样?”
“夫人慎言。”
鸣玉退后三步,见她?嘻嘻笑着,满意?地躺回?去,稍稍松了口?气。
他以为何平安是待闷了,于?是出去准备找个戏班子?,给她?唱几出戏。门口?小丫鬟送来茶水,鸣玉侧身让过,内里传来她?的声音,鸣玉回?首望了一眼。
青纱帐微微一晃像是起皱的春水。
伸出来的胳膊如一节雪藕,温润细腻的玉镯子?挂在腕骨上,未几,她?探出半张脸,不?知何时拆了发髻,乌发逶迤,她?唇上抹上了那日在扬州城里,他亲自为她?挑选的口?脂。
她?意?图明显,要?扯他下水。
而门口?的小丫鬟看见了,脸一红,端着的茶水晃啊晃,忙递到鸣玉手上,生怕打扰了两个人。
“你不?怕我告诉公子??”
鸣玉站定在原处,仿佛坐定的僧人,他半边身子?暴露在日光下,周身轮廓都?泛白,干净极了。
何平安眼神无辜,说着说着,却笑了,她?起身就要?过来找他。
可下一秒,鸣玉端着茶水就跑。
他肉眼可见的慌乱,验证了何平安的猜想,她?倒回?床上,笑过之?后,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
鸣玉不?是草木,也有?自己的私心?私情。
俗话?说,烈女怕缠郎,这?话?反过来说也是一样的。
这?之?后,何平安绞尽脑汁,处处去撩他,鸣玉就算是再好的脾气,也受不?了。
不?过他自始自终没有?说过一句重话?,只是默默躲着她?,在暗处看着何平安。
这?一次何平安趁着他沐浴,偷偷跑出来,鸣玉初时不?曾发现,等到周围太过安静,没有?人缠着,他才反应过来。
闲话?休叙,只说这?一头?,鸣玉把何平安带回?去,心?里已经明白她?这?些日子?为何如此反常。
一切都?是为了见她?过去的情郎,亏他自己被撩得?心?绪不?宁,还在这?里避嫌。
鸣玉道:“这?事,我会写在信里告诉公子?。”
“你就不?怕他怪罪你?连一个女人都?看不?好?”
“我以为可以将心?比心?,谁知道你在算计我。”
何平安:“难道你就没有?算计过我?”
鸣玉笑而不?语,他从卧房抱出被褥,铺在她?的厢房里,隔着一扇屏风遮挡,竟是要?把她?盯死。
“夜里头?我要?是看不?清周围,跌到了你这?里流产了怎么办?”
鸣玉:“那你夜里就不?要?乱跑。”
“可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要?是趁你睡着了,睡错了地方,叫陆流莺知道,你会不?会受责罚?”
鸣玉抬眼,态度温顺,眼里笑意?不?减。
“我悉听尊便。”
鸣玉自此就和她住在一间厢房, 光阴荏苒,展眼间暑气散尽,江南入了秋。
何平安怀孕六七个月的时候口味十分刁钻, 上午吃酸下午吃辣,鸣玉也猜不准她这一胎是男是女。眼看产期将近, 鸣玉让小厮乡里找了个稳婆, 先?拿一两?银子给?她点甜头, 托她冬月给妇人接生时挨个问问,若是?产下女婴不要了,就抱给?他养,事成之后,还有十两银子的谢礼。
那稳婆收了钱,哪有不应的道理,更是?笑道:“你这事我保管成, 女婴可?比不得男婴, 生下来丢河里溺死的多的是?,你?老婆不能生, 舍得花钱去别人家抱一个, 说到底也是?那女孩的福分, 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找一个回来。”
小厮千恩万谢, 回来后告诉鸣玉。鸣玉那时候正在灶房里擀面, 笑了笑没?说话。
这世间有钱的没?钱的, 都想生个儿子传宗接代,殊不知数十年光阴眨眼而过?, 最?终都是?尘归尘土归土。
十月过?后,天亮得晚, 一日冷过?一日。
马衙乡里,陈三郎隔三差五往庙里跑,更是?早早说好了稳婆,等到了九娘要生产的那日,急得就像是?热地?上的蝼蚁,在家钻出钻去?。
不知过?了多久,小丫鬟端进去?一盆热水,再出来时,就听到屋里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仿佛黑暗里照进一点光,陈三郎猛地?蹦起来,推开门就想进去?看看,谁知道那小丫鬟拦在门口,非说里面血腥气太重了,男人不好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