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泷灯下做着针线活,一直到?半夜,听到?院门?外传来成?碧的?呼声。
“快快!扶着少爷去卧房。少爷今夜喝醉了。”
成?碧从酒楼里接回顾兰因,他参加过今年?的?礼闱后,喝酒的?次数就越来越多。
“我没醉。”
夜幕里,他穿着湖蓝潞绸道袍,摇摇晃晃站住,二月过后,虽入春了,夜里却还是有几分寒意。
顾兰因看着如今府里的?一草一木,眼神平静无波,确实不像醉了的?样子,反倒分外清醒。
他这些年?离了家,搬了好些地方,唯独到?了京城,十分的?不习惯。
沉秋说他这是水土不服,住个一年?半载就好了,不过如今已经过去了三年?。
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让成?碧去厨房给他煮一碗醒酒汤来。
顾兰因一个人摇摇晃晃回了正房,丫鬟们守在门?外。
他解开头上的?网巾,又摘掉青玉簪,乌瀑似的?长发?垂至腰侧,三年?过去,他身上的?少年?气早已散了个干净,府中上下都知道他是个喜怒难辨的?主人,平日近身伺候更是小心谨慎。
如今夜里他要?沐浴,丫鬟倒好了热水谁也不敢多留。
顾兰因脱去道袍,修长挺拔的?身体暴露在微醺的?烛光之下,沾了温水后,他那些醉意似乎又回来了,透过眼前氤氲的?水汽,他仿佛看到?一张熟悉面孔。
顾兰因闭了闭眼,半晌,开口喊着青书的?名字。
身后的?黑暗里似乎空无一人,等了片刻,顾兰因见没有回应,擦洗之后起身穿衣。
他眼神有几分阴冷,不过沾染了昏黄的?烛光,一时察觉不出他的?异样。
那一扇素白的?屏风拦在门?口,随着他的?靠近,影子愈发?和黑暗融在了一起。
“青书,别?躲了。”
顾兰因用簪子绾起湿发?,鬓角的?水珠不断往下滚落,他听着陌生的?心跳声,面上的?笑意由浅入深。
“好好的?官家小姐,也过来学这些流氓行径,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
依旧是无人回应。
他推倒屏风,可惜,躲在后头的?耗子已经连滚带爬跑了。
顾兰因听着她慌乱的?响动,眼神愈发?冰冷。
净室的?地砖上,坠落的?水珠哒哒作响,随着男人摇摇晃晃的?脚步,渐渐匿在黑暗里。
“跑什么?想上我的?床?”
男人的?声音轻缓而又温柔,和往常一般。
只是这话听在耳里,过于刺耳。
逃出净室的?侍女?心跳加速,尚且不知大祸临头。
她今日.本想把府里失窃的?事?跟平时一样告诉顾少爷,奈何他醉了。
青书替他端来醒酒汤,又在卧房里铺好床,等了片刻,净室里一点水声都没有了。她怕他醉过去不慎淹到?了水里,这才进了净室。
空气里漫着一股浅浅的?酒香,她光是闻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醉了。
净室的?地砖上,男人的?衣裳丢的?到?处都是。
她在暗处,透过素白的?屏风,看见了灯烛光下,男人模糊的?身形。
青书忘了出声说话,等到?顾兰因喊出她的?名字,她猛然一惊,仿佛从一个醉醺醺的?梦里醒了过来,张着嘴却不敢说话,心里不断祈祷,希望他没有发?现自己。
只是她忘了一件事?,内宅里自己是他的?贴身婢女?,除了沐浴,一直都在他附近。
从前顾兰因只要?喊她的?名字,她第一时间就会回应。
但当他靠近自己之后,青书一刹那浑身发?冷。
他是她的?救命恩人,他温柔良善,他不会罚她的?……
青书心里这样想,却还是不受控制,连滚带爬逃出去。
“我不是故意的?,我——”
“我知道。”顾少爷看着她瑟缩的?样子,微微一笑。
他说:“就算你是故意的?,也是一样的?下场。”
“什么、什么下场?”
这一夜平安无事,第二日第三日……
青书悬着的一颗心渐渐放下, 她以为顾少爷只是吓唬她的罢了,其实是个刀子?嘴豆腐心。
她恢复平日的姿态, 府中丫鬟不知这里的缘故, 见?她惹了家主还能全身而退, 纷纷高看了她一眼,唯有白?泷听说了,一个人在心里偷乐 ,等着看她的笑话。
三月中旬,天气渐暖,顾兰因挑了个日子?,事先谁也不曾告诉, 等到了那一日, 突然就要抬她做妾。他早上传话,日午成碧就布置好了一切, 说起来?, 这是他第三回 干这样?的事了。
先是在?浔阳, 抬朱娘子?,抬璧月, 这一回到了京城, 抬青书。
成碧看着青书受宠若惊的表现, 心里直摇头。
没?想到这青书看着聪明,实则是个大?傻子?。
他忙活完一切, 抬头看了看天。
三月暖春,微风轻拂, 枝头的杏花已经开了,像是雪一般,花瓣如玉,空气里都是淡淡的花香。
青书那里没?有丝毫的准备,她出?了正?房的门,晕乎乎的,等到一众丫鬟得了吩咐,过?来?簇拥她去梳妆打扮时,她才?惊觉。
这就是少爷说的……惩罚?
青书像是一脚踩在?了云端,她昨天还是他的贴身丫鬟,今天竟然就要做他的妾。
他果然对自己有情意,不然为何?要在?闹市上救下她。
青书想到三年前的那一幕,心头微悸。
她知道顾少爷娶过?妻,可正?妻不在?身边,两人三年没?见?过?一回,平日也不见?他提起,如今她嫁过?来?虽说是妾,但跟顾少爷的正?妻比又有什么两样?呢?
她一个罪臣之女,该知足了。
梳妆台前,她面上浮红,为她上妆的丫鬟不住地羡慕她。
看着铜镜里的娇颜,换上嫁衣的青书忍不住笑了笑,她头上的花冠十分精致,这一身打扮下来?,少说也要二百两,小户人家娶妻,大?户人家娶妾,谁有这么舍得呢,怪不得被人羡慕。
“家主来?京后三年了,正?房太太我们连个影都没?瞧见?,成总管提起过?几次,但那都是天边的人了,就算日后来?了咱们府上,家主身边的人最亲的人,也只是姐姐。”
“说的是,姐姐这样?的好命,诶,我们也羡慕不来?。”
“但愿姐姐日后,能多多提携咱们,咱们也能跟着姐姐喝口?汤。”
这些丫鬟平日畏惧青书,不敢亲近,今日见?她当上了半个主子?,心里纷纷起了讨好的心思,各个都挤在?她跟前,一唱一和,直将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而青书原本就晕乎乎的,被众人一捧,心里也认定了自己未来?主子?的身份,面上不觉露出?几分得意。
白?泷握着一把瓜子?过?来?看好戏,见?她如此,笑嘻嘻道:“恭喜恭喜。”
“今后你可就跟咱们不一样?了,当上了半个主子?,一般人可没?这福气,我也羡慕。”
青书扫了她一眼,拢了拢云鬓,并?未起身。
“白?泷姐姐进来?坐,你是少爷身边的旧人,今日肯来?我这里,实在?少见?,快请吃茶。”
小丫鬟争着给白?泷上茶,白?泷坐在?她身后看着,笑眯眯道:“少爷从前拢共只抬了两个妾,从没?有这样?的阵仗,成总管今日就为了妹妹这一桩事,差点跑断了腿,回家忍不住跟我说,咱们青书妹妹是走?到了少爷的心坎里了,不然哪有这样?的待遇。你瞧瞧那大?金镯子?,我看了都眼馋。”
“两个妾?如今都在?何?处?”青书不知顾兰因的旧事,白?泷提了一嘴,轻而易举撩拨起她的好奇心。
其他丫鬟催白?泷说,见?众人都望着自己,青书还端着架子?,她噗呲笑了声。
“她们都留在?咱们太太身边,替她端茶送水呢,其中一个姨奶奶呀性子?骄矜,仗着自己生的美,惯会作妖,被咱们太太整治的老老实实,还有个呢,年纪大?了,又是个嘴笨不会说话的,少爷厌弃后发卖了。”
她说完这些话,那些丫鬟都睁大?了眼,不相信:“哪有这样?的太太,家主的为人哪里又会干出?这样?绝情的事,一定是你在?胡说。”
白?泷慢悠悠喝着茶,抬眼道:“我自小跟着少爷,怎么会说谎呢,你们是后来?入府的,没?见?过?太太。”
“太太长什么模样?,是不是个母夜叉?不然怎么会被家主留在?老家呢。”
白?泷看着青书镜子?里的模样?,故意卖关子?,等到青书按捺不住,扭过?头盯着自己,她这才?端着茶,叹气道:“太太身子?不好,这一路山高水远,少爷顾及她的身子?,这才?把人留在?老家的。这几年没?见?,也不知道太太身体好了没?有。她长什么样?,等她日后来?了你们见?了就知道。”
今日是青书大?喜的日子?,白?泷说的,委实不大?应景,是以她话音落下,没?人搭理,这屋里一时便有些冷场了。
白?泷坐在?那里,丝毫不觉得尴尬,因为她就是故意的。
小丫鬟们从她身边散开,重新去给青书打扮,簪花的簪花,描眉的描眉。青书让小丫鬟把那边的口?脂拿来?,过?了片刻,见?白?泷还不走?,便笑道:“成总管今日忙断了腿,姐姐快些回去罢,要是知道你在?我这儿,难保要怪我的不是。”
“怪你什么?”
青书微笑道:“今日我成婚,姐姐赏脸,来?这里伺候我梳妆打扮,倒把快累死的家里人抛在?脑后。”
白?泷笑容僵住,她呸了一声,吐掉嘴里喝进的茶叶,慢条斯理擦了擦嘴。
“妹妹头一回成婚,我不过?来?看看热闹,他会理解的,不过?这会儿茶凉了不好喝,我还是先回去好了。”
白?泷走?到门口?,屋里也没?人看她,她冷笑一声,心里骂了她一声小贱人。
这会儿拿腔拿调的,日后还不知道怎么哭。
真当少爷抬举她么?
她怒气冲冲回了自己的院子?,成碧正?抱着女儿晒太阳。
“你这是去哪里找不快来??青书哪儿?”
成碧啧啧摇头:“跟她计较什么,她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少爷你又不是不知道……”
厢房的门被白?泷重重的关上,成碧话说的一半,连忙捂住自己女儿的耳朵。
“你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娘?”
成碧抱着女儿晃了晃,嘴里忍不住抱怨,但低下头,又立马做鬼脸哄她开心。
他的女儿白?白?嫩嫩的,五官很像成碧,日后长大?了定然漂漂亮亮,成碧亲了亲她的脸蛋,爱的不得了。他把女儿抱到花园里散步且不题,只说青书那里。
一众丫鬟忙忙碌碌,也没?个晓事的嬷嬷教,到了傍晚,轿子?抬来?了,还手忙脚乱的。
“苹果呢?快!”
“什么苹果!要抱花瓶。”
一番争抢后,只听啪地一声。
新娘子?手上空空。
众人看着地上的花瓶碎片,摔破的苹果,抢着道:“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青书闭了闭眼,心里也默念着碎碎平安四个字。
只是心里忽然生出?一丝不安。
青书?是罪臣之女, 没有家了,轿夫抬着轿子只是绕了一圈便从侧门进去。
成碧叫人在前面一间小花厅了摆了三桌酒,请了后宅里的?一些丫鬟婆子, 那排场,还没他女儿的?满月宴看着风光。不过青书进了新房, 也不知?这里的?寒酸。
她原先住在正房边上的一间耳房里, 顾兰因纳她为妾, 成碧便将青书?挪到了西边的?琼珠院。
琼珠院里白日已打扫干净,贴了囍字,点了红烛,只是家具还是旧的?,这会儿隐隐能嗅到一些霉味,成碧随便在外面找了两个老嬷嬷来?,新娘子进门?, 两个人颤颤巍巍扶着, 周围人看?着都害怕,生怕把人摔了。
青书?原先便因为花瓶碎了, 耿耿于怀, 这会儿发?觉周围是这样的?光景, 脸上的?热意褪去,渐渐察觉出不对劲来?。
她进了新房坐了许久, 总不见?顾兰因过来?, 先前还有许多丫鬟围着, 这会儿都赶去吃酒了,琼珠院一时显得冷冷清清。
青书?听着窗外的?风声, 放在膝上的?手指慢慢蜷缩起来?。
正当?她要摘了盖头时,那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她立马坐直身?体。成碧换了簇新的?衣裳,赔笑着过来?,跟她道顾兰因的?行踪。
“今夜四喜巷子的?周大爷来?找少爷,说有生意上的?要事商量,少爷推说不去,那小子一个做皇商的?朋友亲自登门?,看?那脸色,应该是生死攸关?的?大事,非要咱们少爷救他,不然?就吊死在咱们府上,诶。”成碧摇了摇头,为难道,“少爷想着,今日咱们府上有喜事,哪能让这些人搅和了呢,万般无奈,先出去了,让青书?姑娘久等,千万别怪罪。”
青书?一把掀开盖头,等了这么久,成碧这一番话不亚于一盆冷水泼了过来?,将她浇了个透心凉。她呆呆地看?着那门?口的?男人,又见?门?外站了好些个丫鬟。
她们原先都等着过来?看?热闹,如?今听说顾兰因不来?了,止不住唏嘘。
青书?勉强笑了笑,嘴上说着不妨事,实则已经咬碎了牙,她满心的?欢喜自此?散了个干净,只能独自咽下自己大婚这日的?委屈。
少爷有少爷的?难事,这么一大家子,吃的?穿的?喝的?,都要靠他,自己不过一个小小的?妾室,不能怪罪自己的?家主。
青书?起身?打发?走门?口的?丫鬟,回了新房,看?着红烛,泪珠便如?烧化的?烛油,一点一点将她编织好的?美梦烧得千疮百孔。
琼珠院不比她从前的?卧房,虽然?宽敞了些许,不过东西都还是旧的?,一点也比不上从前的?精致。
青书?洗了脸,拆了头上的?花冠,神色疲惫,她这一夜囫囵睡去且不题,只说顾兰因那头,他今夜确实不在府中?,成碧那番话不过是借口罢了。
他照旧是去了京城里的?一家酒楼,这酒楼顾兰因盘了下来?,掌柜见?东家来?了,立马将他请到最好的?雅间。
“东家今夜要几壶酒?还是老样子么?”
顾兰因笑了笑:“老样子。”
他换了身?素白直身?,松松绾了个发?髻,没有戴网巾,碎发?落下,微微遮挡了眉眼。
雅间在酒楼最高的?一层,临窗可见?这一片的?灯火,长街俯瞰下来?,人如?蝼蚁,顾兰因凭栏而立,拎着一壶酒,眯着眼眺望远方的?紫禁城,不知?心里想的?是什么。
他原先不好酒,无非就是年关?或是应酬时喝上几杯,最厌恶的?就是酒味,后来?何平安到了跟前,她年岁不大,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成碧每个月替她买酒就要花掉十两银子,再后来?,他亲自买酒,奈何何平安戒酒了。
顾兰因晃了晃手上的?酒壶,见?又空了,随手便仍到屋里。
等到成碧来?找他,他这才开口问道:“她怎么样了?”
“回少爷的?话,青书?没说什么,还让我带话,让你少喝些酒,酒喝多了对身?体不好,端的?是个贤惠的?模样。”
顾兰因笑了笑:“我明明是罚她,她怎么还不明白呢?”
“青书?原先是官宦家的?女儿,心气?高着呢,生来?也就吃了她爹的?苦头,不知?道这女人嫁人了,才是要吃一辈子苦呢。”成碧道。
顾兰因低头掸了掸衣袍,闻言纠正道:“你在瞎说什么,她哪里有一辈子的?苦头吃,好歹跟了我三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等放杏榜,自有她的?用处。”
他带着成碧走回去,回了自己的?卧房,不曾往琼珠院迈一步。
第二日,青书?来?见?他。面容清秀的?少女拆了双丫髻,已然?是个妇人的?打扮,眉眼间的?稚气?被脂粉盖住,她如?往常一般伺候顾兰因梳洗。
顾兰因笑了笑,推开她的?手:“你既然?嫁给了我,这些事就不必你来?做了。”
“夫君抬举,妾身?却不敢忘了自己的?本分。”
浓妆艳抹的?少女存了讨好的?心思,将脸贴着他的?手,姿态很是温顺。
顾兰因嗅着空气?里的?胭脂味,眼里笑意不减,他捏着女孩的?下巴,指腹轻轻擦过她的?眼底,然?后温柔道:“昨夜不曾睡好?”
青书?忙扭过头,解释道:“昨夜等了夫君一夜,适才如?此?。”
“你在怪我?”
“不敢。”
“是我不好。”顾兰因耐心和她道,“昨日纳你时,我不曾料到会有朋友求上门?。等会我让成碧去库房里挑些上好的?料子给你,如?今天?气?热了,你也该裁新衣了。”
青书?眼神微微一亮,抬头看?着他温和的?神情,终于笑开了。
“多谢夫君。”
“你我之间,不用这样客气?,以后这些伺候人的?事,不用你来?。”
青书?正要要伺候他穿衣,手伸出去了才反应过来?,她笑盈盈道:“那妾身?去摆饭,今早上,特意让厨房里熬了山药鸡丝粥,最是养胃了。”
顾兰因看?着她出去,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他从前抬朱娘子,抬璧月,还从没人敢叫他夫君。
明间里,青书?摆了饭,过了好久,顾兰因才出来?。
他姿容清俊,为人更是谦逊有礼,对待青书?,不曾有丝毫愠色,因为当?铺里、酒楼里每日总有琐事报上来?,他忙得焦头烂额,迟迟没有和她圆房,青书?面皮薄,不敢提起此?事,就这般过去了半个月。
一日府里杏花开得烂漫,青书?正在琼珠院做针线,忽听得前院都是道喜声,她大喜过望,不慎就让针扎破了指尖。
“一定是夫君高中?了!”
青书?提着裙摆迎出去。
府中?上下都在道贺,拥着中?间那人,将她挤在角落里。她踮着脚尖,止不住欢喜,殊不知?这才是她噩梦的?开始。
药师崖,春日里山花开遍了,风景独好。
今日阿丑跟李小猫一大早去了附近赶集,何平安留在药庐看?家。
临到日中?,两个人才回来?。
李小猫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袍子,背着一只大药筐,那药筐里装了一个三岁小姑娘,看?着眉眼很是平庸,梳着个两个羊角辫,一路乖得不得了。
何平安见?他回来?了,忙去抱女儿下来?,嘴上说了好多麻烦他的?话,李小猫擦了擦脸上的?汗,半天?,才吐出三个字:“不客气?。”
小渔儿将怀里那只热乎的?烤鸡掏出来?,献宝一样呈给何平安。
“娘亲趁热吃!”
何平安笑着摸她的?脑袋,转而又谢过阿丑。
“你女儿的?孝心,还不快接着,我说这丑丫头怎么不吃呢。”
这已经不是小渔儿第一次出去给她带吃的?了。
何平安把烤鸡切开,把鸡腿给女儿,其他的?都跟阿丑他们分了。
午后日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李小猫歇过一会儿后,开始劈柴。
他过些日子就要去京城找一个江湖上的?朋友,因怕药庐里的?柴烧尽了,便事先备好柴火,将柴房里塞的?满满当?当?,而后又找了何平安,麻烦她在自己离开的?这些日子照顾好阿丑的?一日三餐。
何平安这些年受了他们两人不少照顾,做这些都是应该的?,想到李小猫出门?在外,平日穿着打扮也不像个富裕的?,她便让他等一等,自己去了屋里,将自己从前那些带出来?的?首饰都收拾起来?,塞给李小猫。
“此?去京城,山遥水远,路上或有意外,一定要有钱财傍身?,这些首饰都是金的?,你拿着,要是路上拮据,尽管拿去当?了。”
李小猫看?了看?阿丑,见?她不出声,于是就拿下了。
三日后,李小猫悄悄在夜里离开药师崖。
他到京城的?那日,京城下了好大一场雪。
人群里,他低头走路十分不显眼。
阿丑的师父, 原先就?是京城里的人,这一回他来京城, 阿丑特意将他师父旧宅的钥匙给了他。李小猫努力回忆阿丑跟他说的地方, 找到中午, 才在南薰坊边上找到一条红花巷。
他数着门,最后找到了地方。
那门锁早已换了,门上也刷过新漆。李小猫见状,便知道她师父多年?不曾回来,这宅子已经叫旁人占了去。
他也不废话,转头就?走。
天上落大雪,少年?揉了揉冻红的耳朵, 嘴里吐着白气, 一路走到客栈门口,等到住店要掏钱的时候, 李小猫忽然摸不到自己的钱袋子了。
他皱起眉, 环视四周。
这客栈里多是江湖上的人, 粗粗一扫,三教九流, 应有尽有, 一时很?难看出谁是扒手?。
李小猫冷哼了一声, 反手?又从裆里摸了钱袋出来。
原来他在瓜洲的时候就?被偷了一次,这会儿?到了北京, 早早防了一手?,先前?的钱袋子看着沉甸甸的, 其实里头装的都是石子。
听说住三晚要六十文钱,李小猫黑了脸。他捏着手?里干瘪瘪的钱袋,想了想,伸手?从身上掏出一对金耳坠子,他捏在手?心里,出门找当铺。
何平安给他的那些首饰,李小猫下山后?多数都藏在了自己家的菜地里,只带了几件小巧的金饰出来。
如今果然被她说中了。
李小猫去当铺里拿耳坠子当了个十两银子,再到客栈,天色已近傍晚,他找了家店落脚且不题。只说当铺那头,那一对耳坠子被记入在册,收入库房,因李小猫是死当,月底跟其他收入库房的首饰一起送到银楼。
那一对耳坠子品相甚好,银楼里的老?师傅擦亮之后?,重新摆在了货架子上,不久便被人买走。
那人是银楼里的常客,男生女相,眉眼分外?秀气,他说要为自己的小妾置办些头面,路过那排多宝阁时,忽然停住脚步。
三日后?,京城又落一场大雪,李小猫在京中找到了江湖上的那位朋友,二话不说,提刀就?剁了他的右手?拇指。
少年?带着那根手?指,连夜出城,三个月后?,在浔阳城一处十分不起眼的角落里,揭下了一张江湖悬赏。
那一根右手?拇指,为他换了一百两银子。
他憋在心里,谁也不曾告诉,依旧是穿着破破烂烂的羊皮袄子,在四月春回到药师崖。
将近两年?不见,何渔儿?似乎又长高了些,他不在山里,阿丑嘴里的丑小孩快想死他了。
少年?背着鼓鼓囊囊的褡裢去药庐,将路上买的一些小玩意儿?送给她,何平安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高兴极了,不想阿丑兜头就?给了他一巴掌。
“这!打?他作甚?”
阿丑翻了个白眼:“他该打?。”
何平安看着少年?肿起来的半边脸,嘶了一声,她了解阿丑的性?子,见李小猫半点不生气,甚至还有些惶恐,当下叹了口气,去灶房里给他煮鸡蛋。
何平安有时候想不明白,为何这个叫李小猫少年?脾气这样?好,阿丑无论怎么打?他怎么骂他,他都不放在心上。
他心甘情愿当阿丑的奴隶,任由她欺负,若要说难听点,就?像是天生的贱种?,一天不挨打?不挨骂就?浑身不舒服。
四月天,山间春光正盛,枝头时不时便会传来布谷鸟的叫声。
老?旧的灶房里,穿着蓝布衣裳的女人烧水煮鸡蛋,灶膛里的火光照亮她的脸。
她将碎发撩到耳后?,眉眼间的青涩已完全褪去,跟五年?前?比,明艳中又多出几分韵味。
何平安烧热了水,放了鸡蛋,见到日午了,顺便就?开始做午膳。
三个人搭一个小孩吃饱喝足各自忙着手?头的事且不赘述 。
只说李小猫回来后?不久,几年?不曾露面的游若清忽然寄信来了。
这一日,山里砍柴的少年?背了两捆柴到药庐里,把那张快被汗水打?湿的信封递给何平安。
阿丑那时候在药圃里除草,见状,在一旁催促道:“快打?开看看,游若清那小子说了什么?”
何平安展开信,先扫了一眼,还没念出来,阿丑丢了锄头,不知何时躲到她背后?的,当下一把抢过,背着她开始念。
何平安跟在她屁.股后?面,被她领着到处跑。
阿丑念完第一张纸,笑嘻嘻道:“这小子一肚子废话,想你就?想你了,竟还写了满满一张纸。”
她随后?就?看第二张,渐渐地,忽然不笑了。
“怎么不念了?”何平安追到她身后?,心里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阿丑转过身,掸着那张纸,啧了几声,最后?道:“你娘的坟被雷劈了。”
“啊?”
何平安一把夺过那张纸,不看还好,看完了,两眼一黑。
“这信真是游若清写的?”阿丑怀疑道,“哪有人好端端坟,平白无故叫雷给劈了?那是有多倒霉?”
李小猫劈着柴,闷声道:“我好端端编这个做什么。”
阿丑不住地摇头:“我感觉不对劲。我就?没听说过谁家的坟头能?被雷劈炸掉……”
李小猫停下斧头,斜眼看着她。
阿丑忍不住捂着肚子哈哈大笑,笑得在地上打?滚。
“我怎么忘了,你那个死鬼老?爹,坟头就?是被雷给炸了哈哈哈哈。”
何平安扶着墙,半晌,认真问道:“小猫,这真的是……”
李小猫重新劈柴,嘴里道:“我从不骗人。”
何平安闭了闭眼,半晌,自认倒霉,长长一叹。
她似乎生来就?是这样?的命。
也不知道自己以后?死了,会如何。
游若清如今被家里的娘子死死盯着,不敢碰她家的东西,这一次娘的坟被雷劈坏了,只能?知会她一声,让她自己回乡重立碑。
说起来何平安也有五年?没有出山了,收拾过后?,她望着山下的路,心生胆怯。
阿丑便让李小猫带着她们母女回去。
李小猫看着十分可靠,路上若有贼人,他拔刀就?杀。
而何平安看着他刀刃上的血,眼皮一跳。
他哪里像是个山里的樵夫,这般身手?,又杀人无情。
何平安捂着女儿?的眼睛,不敢往深处想。
一个月后?,李小猫把何平安送到村口,自己则去县城里找游若清,两个人就?在村口的石桥前?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