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真是巧。”
陈三郎等人刚从?扬州回来。
如今野店里只剩一间房,一伙人挤在一处,店里老叟端来晚膳,陈三郎也?向他打听楼上那一伙人的来历。
老叟眼花耳聋的,听了半天,啊呀呀道:“你说?什?么?”
陈三郎:“……”
他觑了头上一眼,夜里抱着刀守夜,心想自己这回做生意挣钱不易,可千万不能再跟上回一样被人偷了。
半夜,楼上传来妇人的干呕声,陈三郎皱着眉,悄悄出来细听,生怕自己是听错了。
傍晚天黑时他只模模糊糊看过一眼,那戴帏帽的女人瘦瘦弱弱,她身旁的男人则斯斯文文,像是一对年轻夫妇,不过他这几?年吃亏上当得来的经验看,那男人应是个不好惹的人物。
他们从?扬州来做什?么?
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陈三郎探头朝上看,跟王八探头似的,一听到那门吱吖响了,连忙往回缩。
“店家,这附近有卖田瓜的?”披了衣裳出来的男人问道。
五六月的天,自然是有的,不过时辰太晚了,老叟打了个哈欠从?柜台后的小床上起来,一面打蚊子,一面叹气?道:“这瓜非吃不可么?”
“非吃不可。”
老叟呆呆地看着他,显然是没听清楚这句话。
鸣玉将从?荷包里摸出碎银子,正想递过去,身后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这位兄弟,你要甜瓜,我们这里正好有。本是路上买来解渴的。”
陈三郎抱着刀,一手就托着一颗甜瓜,向他抛过去:“接好!”
鸣玉接住了,将那碎银子也?丢过去:“多?谢。”
“客气?客气?,太多?了,一个小甜瓜而已,用不着这么多?。”陈三郎拿着银子不好意思,就放在一旁桌子上,好奇问道,“怎么大?半夜要吃这玩意儿?得亏咱们兄弟路上多?买了几?个,要是咱们没有,你是不是还要大?半夜出去买个回来?”
鸣玉笑了笑,颔首道:“夫人怀了身孕,这些?日子食欲不振,现在忽然想吃甜瓜,自然要买给她。”
“原来如此。”
陈三郎望了眼楼上,连忙拱手问安,紧接着就往回一缩。
他早就觉得这一伙人非富即贵,如今看来,果然如他所想。
也?不知那妇人是哪个官老爷的家眷,瞧这年纪轻轻,竟还得了诰封,现阴差阳错跟他们处在一个屋檐之下,真不是是福是祸。
陈三郎回屋后低声与几?个少年伙伴讲了,大?家晚上都睡不着觉,既想在贵人跟前讨一点好,又?怕自己粗鲁不晓事惹恼人家吃不了兜着走,一伙人叽叽咕咕小声一合计,天一亮就跑。
到日中?时,陈三郎到了家。
村子三面环山,一弯小河从?村口?经过,边上建有引水的水车,之前这里才下过雨,地上湿漉漉的,背着行囊的男人往村口?一座小院子跑去。
“九娘!开门!”
陈三郎扣着铜环,高兴极了。
不多?时,门内一个小丫鬟开了门,妇人打扮的女子笑着迎出来。
她模样平平无奇,不过衣着鲜亮,身形有些?富态,这会儿看陈三郎安然无恙回来,心里松了口?气?。
“这一回没被人偷罢?”
她拍着陈三郎身上的灰,替他拿下行囊。
一旁小丫鬟笑嘻嘻道:“看爹爹的样子,这一次肯定一路顺风。”
陈三郎拍拍小丫鬟的脑袋,笑嘻嘻道:“你说?的不错,我吃了那么多?亏,又?败了你大?娘那么多?嫁妆,如今合该时来运转了。这一次真是闭着眼睛就把钱赚了,回来路上,还有奇遇,只是怕说?出来你们不信。”
“什?么奇遇?”
“我住那老聋子的野店,碰到一伙人,看着非富即贵,我暗暗地留了个心眼,半夜竟跟人搭上了话,那人生的俊,却不知是何底细,他用这一两银子买了我一颗香瓜,听说?是楼上夫人怀了孕,非吃不可。”
陈三郎纳闷道:“你说?咱们这里哪家的女儿嫁了贵人?这会儿回来探亲不成??半夜还吃的这么刁?”
小丫鬟看他自顾自往里走,大?喊道:“爹爹真是糊涂!”
“光顾着说?别人家的事,自己家的是一点不关心,我大?娘也?怀孕了,都不见你上心。”
陈三郎扭过头:“九娘……”
短暂的惊讶过后,笑得合不拢嘴。
“已经有四个月了。算算正好是你出去之前有的。”
陈三郎一把抱住她,激动?的不知说?什?么好。
两个人出了徽州府,如今都快满四个年头,这才有第一个孩子。
“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陈大?郎想?了想?, 半天也没憋出个屁来。
他觉得都?好,反正也富不过三代,他觑着九娘, 九娘笑道:“希望我这肚子争气一点,一胎得子。”
“你傻乎乎的出去做生意, 总是被?骗, 咱们一家都?是外来的, 日后钱用尽的时候,难保不被?人?欺负,还是生个儿子好。”
陈大?郎附和地点点头,带着九娘进屋休息且不提,只说另一头,何平安跟着鸣玉,傍晚终于到了九章村。
鸣玉前些日就让脚程快的下人?去?村里租了个院子, 如今已打扫干净, 专等?着他们过来。
马车停在院门首,有村民?远远地围观, 戴着帏帽的少女抬头看着院门, 这才发现鸣玉租的是地主的宅子。
鸣玉背着她的小包裹, 进门后打量四周,竟不是很满意。
而何平安摘了帏帽, 倒是有几分唏嘘。
“你怎么租到了这里?”
鸣玉道:“这村子里, 也就他家的院子勉勉强强。”
“我们既住在这里, 那他们游家的人?呢?”
鸣玉笑了笑:“我付的租金,足够买下两个这样的院子了, 他们游家人?听说我只租一年,立马就要给我让地方, 现如今他们一家人?都?搬到了县城里。你放心就是。”
何平安走过第?一进院子,傍晚的光已经被?高高的马头墙挡住了,四下暗沉沉的,天井里开出几枝荷花,晚风轻拂,墨绿的荷叶上水珠悄然滚落。
丫鬟们点起灯,穿宝蓝衫子的少女坐在上首,她看着案上摆好的饭菜,垂着眼帘,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何平安十岁那年,娘亲病死之?后因无钱安葬,乡里里正,也就是地主游老爷出钱先帮她料理?了娘亲的后事,代价就是要她在游家做两年的小工抵债。
说是抵债,其实也是帮她。
何平安一开始因为年纪太小,干不了重活,地主老爷就把她放在厨房里,干些烧火、洗碗的活,每天再给她一口饭吃,后来游家的小少爷看中她,地主太太就把何平安丢给他玩。游家的小少爷是个混世魔王,何平安跟他年纪相仿,身量相当,一开始还算和谐,小少爷带着她一起捣蛋,不过出了事,地主太太只打何平安。
有一次小少爷失手打破别家小孩的脸,被?隔壁的乡绅找上门来,地主太太护着自己儿子,就把所有过错都?推到了何平安身上,当着众人?的面扇了她巴掌,还扬言要卖了她。何平安吃了好几顿打,早就不服气了,当下就跳起来辩解,趁机朝这老虔婆吐了口口水。这一下不得了,太太说什?么都?要赶她走,地主老爷劝不过,没有办法,只好把何平安送回去?。
何平安在这里待了有一年多的光景。
她眼下吃饭的桌子,要是没有记错,这案板下面无人?注意的地方,还有两只用朱砂笔画出来的小王八。
一个是她画的,一个是小少爷画的。
何平安捧着碗,眼神放空,一个人?发呆。
她十五岁去?外地的时候,游家的小少爷都?已经娶妻了,听说比他大?了五岁,她那时候已经很少见他,现如今住在他家,她虽知道有这样一个人?,脑海里却怎么也记不起他的样子。
吃过饭后,鸣玉引她去?正房安歇,何平安一看这地方,立马就想?起地主太太,说什?么也不进去?,没办法,鸣玉便跟她换了住所。
何平安跟着丫鬟到第?二进的东厢房,这一夜竟睡得十分安稳,一夜到天明?。
第?二日一早,她换好衣裳,特意把自己捯饬了一遍。
镜子里,她穿着白衫蓝裙子,头发绾起,脸上扑了好些脂粉,这般看了又看,把身边有的首饰全部?戴上。
日头高升,立在门外的男人?已经备好了黄纸金元宝,看样子是要跟她一起上山。
未几,隔扇开了一条缝。
鸣玉投去?视线,屋里的少女看着精神大?好,虽然身子消瘦,不过眼里有了光彩,这会儿朝他笑了笑。
他还是头回见这样的何平安。
鸣玉等?她吃完朝食,带刀出门。
村里人?好奇他们的来历,一路上有见到的,纷纷看过去?,却无人?猜到何平安的身份。
泥巴土路上,只见身姿纤瘦的少女戴着帏帽走在前面,她身后的男人?穿着一身藕荷色直身,腰后横着一把唐横刀,看着既不像是护卫,又不像夫君,不知两人?是什?么身份。
何平安经过自家门口,就见那屋子塌了一半,里面的家具物?什?几乎都?被?人?搬光了。
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大?抵是难过的,以至于叹了口气,匆匆离去?,不忍再看。
何平安循着记忆里的路线,往山上去?,夏日里草木茂盛,多亏鸣玉带了刀,一路将拦路的草木藤蔓砍了一大?半。等?到了坟头,又开始清理?半人?高的杂草。
这般花费了有半个时辰,才看见八年前立的石碑。
此刻对?着冷冰冰的石碑,何平安又变成了八年前无依无靠的小孩。
她蹲在坟碑前,有一肚子话要说。
这么多年受的许多委屈,吃的许多亏,挨的许多打许多骂。
她难过极了,张着嘴却不知从何开口。
风吹着周围的草木,帷帽下,何平安脸上的妆已糊成一片……
地主太太打她的时候,没人?帮她,她吃百家饭的时候要是多伸手要一粒米,就有得寸进尺的嫌疑。她去?赵家替嫁,学规矩的时候那些丫鬟耍她玩,姨妈赵太太也不管不问?。
她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没人?真的关心她。
别人?都?说她一肚子心眼,但何平安哪里就那样坏了。
十五岁出嫁那天,她真的以为自己要跟顾兰因过一辈子,甚至生出一丝希望。
就算她不是赵婉娘,那也和他拜过了天地,是真正的夫妻,都?说日久生情,总有一天他会习惯自己,就算不爱她,也会与她相敬如宾,留些夫妻的体面。
那一日何平安还在袖子里藏了一把匕首,其实是专为不圆房,自己没有落红而准备的。
不过新婚那夜,多亏顾兰因泼过来的那杯酒,她及时打消了这些念头。
她不是赵婉娘,她抢了别人?的富贵,她被?人?羞辱也是活该。
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时至今日,何平安想?起当初的场面,仍是觉得有些难堪。
她像是什?么都?不在意,其实她心里都?很在意。
第83章 八十三章
何平安在她娘的坟前烧了纸, 随后在?这附近又找了找,鸣玉把杂草藤蔓砍了些,终于看?见一座矮墩墩的碑, 上头的字迹已然有些模糊了,不过看?名字, 一猜就知道何平安那个短命鬼老爹。
“你爹叫如意?”
何平安嗯了声?, 其实她对自己这个爹没有任何印象, 自己还没出生他就跳水淹死了。村里人偶尔会提起她爹,不过都是笑话他而已。
她把剩下的黄纸烧了个干净,眼神?冷冷淡淡。
如今是夏日,何平安怕死灰复燃,又在坟前坐了很久。
她看?着周围,想?到自己小时候差点把这半个山头都点着的事,心有余悸。
那?时候娘才死一年, 她清明前几?日便上山去扫墓, 结果马虎了,人下山不久, 就见村里人往山上跑, 何平安扭头一看?, 半个山头都在?冒火。事后火虽然被扑灭了,但找不到罪魁祸首乡里的里正气死的要死, 何平安憋着不敢说, 为了掩人耳目, 隔几?天又去烧纸,这事她原以为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结果三四个月过去,有一天小少爷忽然在?她跟前提起。
游小少爷比她大一岁, 鬼灵精怪的,何平安还以为他要告诉他爹,胆战心惊的就差给他跪下了,结果小少爷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她没本事,那?天要是他跟着一起,他能把整座山都给烧光。
山风拂着草尖,等那?两堆灰烬凉透了,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起身就要下山去。
鸣玉这一次走在?她后面。
一路上他沉默寡言,何平安问?起他的家世,鸣玉只笑笑不答。
他自幼无父无母,跟着师父在?江湖上行?走,后来师父死在?仇家之手,鸣玉为了给她报仇,将那?狗官千刀万剐,不过因此犯了死罪,被江南一位鼎鼎有名的应捕抓捕入狱,是陆流莺救了他,自此,鸣玉便为陆流莺效力。
两个人路过一片竹林,附近几?只猴子荡过。
何平安从前最喜欢来这里,不觉放慢了脚步,鸣玉瞥着四周,见不远处就有人过来,把那?帏帽给她扣上。
而那?来人看?到这竹林里有陌生人,先还笑嘻嘻的,走近后看?他腰后不是树枝,而是一把唐横刀,慢慢地停住了步子,躲在?一棵竹子后悄悄打量鸣玉。
鸣玉不苟言笑时就像是一个古板的腐儒,他比何平安大了十岁,此刻站在?她身旁,将她挡了一大半,见那?人在?偷窥,他手扶着刀柄,冲那?少年露出善意的微笑。
“兄台!幸会!”穿着杏色直身的少年拱手上前问?好,“看?二位的行?头,可是从外乡来的?”
鸣玉颔首:“路过宝地,小住几?日。”
“那?还真是缘分,这儿?白日鲜有人来。”
少年抬手挡着光,抬头看?了眼天色,道:“你们外乡来的不知道,这里山上都是坟,我看?时辰不早,快到正午了,子时和正午阴气最重,小弟胆小,就不多留了,先走一步,告辞!”
鸣玉道了声?多谢,却是不曾挪步。
他身后的少女将那?帷帽的白纱撩起,看?着少年逃跑的背影,虽好几?年不见,却一下就想?起了他的名字。
“游若清!”
穿杏色衣衫的少年猛地转过身。
他看?着那?张脸,恍惚间还以为这日午的阳光太热烈了,把他眼睛都照花了。
绿竹猗猗,穿着白衫的少女纤细似柳,风一吹似乎就要倒,她肤色雪白,一双眼黑沉沉的,叫游小少爷想?起记忆里的一个人。
游小少爷看?着那?边的坟,跟见了鬼一样?,刚才一溜烟小跑,这会儿?就跟逃命一样?,眨眼间就消失在?拐角不见踪影。
周围的蝉鸣如浪潮一般,小少爷过了一片林子,满头大汗。
何平安不是嫁人了么?游若清当初还怕自己听错了消息,特意找了个游学的借口,一路耍到徽州府,在?歙县住了些时日,就为了看?她那?个夫婿的模样?。
他明明记得,何平安嫁了户好人家。
现如今不在?家做少奶奶,怎么跑到这破地方来了?
他擦了把汗,想?起自己听到的那?些小道消息,有人说顾家三少爷表里不一,人前谦逊有礼,背地里不知干了多少腌臢事,何平安行?李代桃僵之计要是被识破了……
游若清睁大了眼,缓缓扭过头。
这一条路他从小到大走了千万遍,有一段时间屁股后面还跟着一条小尾巴。
她是天字一号倒霉蛋。
若是她没死,吃了亏回乡了,会住在?哪里呢?
站在?原地的少年低头思忖片刻,赶在?他们过来之前,悄悄离去。
游若清自成婚后便一直住在?了县城里,这会儿?到乡下来,其实只是顺路而已,他外祖母今年八十大寿,他过来送寿礼,因想?到小时候曾在?竹林里埋过东西,特意绕来,准备顺手再带回去。
他一个人进了村,村口的小厮蹲在?树荫下等了半天。
游若清没有回老宅子看?,先去了村西边一处荒废好几?年的房子,此处且不赘述,只说那?片竹林里,鸣玉见那?少年人跑了,笑道:
“游家的小少爷,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游手好闲,你今日喊他大名,或许是不习惯?”
何平安摇了摇头:“只是小时候的玩伴罢了。”
“都说女大十八变,他许是不认得我了。”
她扶了扶自己鬓角的珠花,失落道:“我从前调皮的很,穿的又破破烂烂,进了他家,净捡他的衣裳穿,跟他一样?的打扮。”
后来去赵家学规矩,这才穿上好多女孩的衣裳,知道怎么打扮自己。
“他或许是怕我拿刀砍了他。”鸣玉温声?道,“不见得就是忘了你。”
何平安余光偷偷瞧了他一眼,被鸣玉捉个正着。
四目相对,鸣玉莞尔一笑。
何平安缓缓向前一步,或许是是猜到他有些小心思,却不敢点破。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竹林往回走,这一次轮到何平安沉默不语。
走到村口,快过桥的少女忽然停住,毫无任何防备,身后之人便撞了上来。
火辣辣的日头把衣裳都晒得发烫,从后伸来的手臂箍住她的腰身,帮她稳住了身形。
“夫人小心。”
鸣玉手碰到了她的小腹,怀有身孕的少女忽然僵住。
这样?燥热的天气,何平安打了个寒颤。
只因这样?的姿态,叫她不由自主?想?起了顾兰因。
“别、别碰我!”
鸣玉听她发颤的声音, 想起?这已?经不是她头一次这般害怕了。
因为背对?着自己?,看不清他的脸,所以把他认成了她夫君么。
鸣玉收回手, 轻声道:“是我。”
何平安看着水中藕荷色的倒影,舔着干燥的唇, 她往前迈了一步, 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回到村里租住的宅子, 何平安精神不佳,歪倒在?床上睡去,夏日里四?面窗扇都是开着的,蝉声微弱,鸣玉坐在?床边的杌子上,抬眼便能看见正房外栽种的几株芭蕉。
他捏着针线,一个人默默逢着孩子穿的小衣裳。
鸣玉的师父原先是扬州瘦马, 针线工夫不在?话下, 行走江湖时,将她手上的功夫都教给了鸣玉, 自然也包括这针黹功夫。相比之下, 何平安在?赵家学的就是个皮毛。
日午后?时光漫漫如流水, 丫鬟们都在?外头偷偷打盹,床边的男人手指灵巧, 专注地在?绸缎上绣着蝴蝶。
他给何平安准备的都是女孩的衣裳, 已?打定了主意, 无论她生?的是男是女,最后?能留在?她身边, 都是只能是一个女孩。
此地离扬州有些距离,离北京更是遥远, 他若有心遮掩,公子是不会知?道?的。
鸣玉扭头看着床上熟睡的少女,心里算着她的预产期。
他会等?她生?下孩子再离开这里。
时间飞快,自何平安祭拜过母亲之后?,展眼便过去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间,鸣玉将她藏的很好,村里人不曾见过她的真面貌,都称她陆夫人。
游若清从县城回来几次,将何平安家的老房子修缮过,听人这么喊她,愈发觉得好奇。他等?那房子修好了,就住在?里面,只是城里的大娘子听说了,便觉得他外头有了人。
这一日,天气晴朗,椒花巷子里抬出一顶女轿,大娘子打扮齐整,坐在?轿子里就去公公婆婆现住的地方拜访。
游家老夫妇两个如今已?年近半百,就一个宝贝儿?子,因村里来了个贵客,要租他们家的宅子,看着那些真金白银,老两口说搬就搬,正好大娘子陪嫁来的宅子是空着的,就让她公公婆婆住了进来。
两个宅子离的不远,大娘子到了地方,时间掐的正好,婆婆吃完了早膳也不必她伺候,见她来了,喜笑?颜开迎进来。
游大娘子的娘家是这城里数一数二的富户,婆婆馋她的嫁妆,她就用嫁妆吊着她婆婆,是以婆媳两人相处起?来,在?外人眼里看着分外和谐。
打扮精致的妇人进了屋,没说几句话,抹着眼泪就哭诉游若清近来干的事。
“大郎从外读书回来,也不知?被谁带坏了,连日不着家,还叫了一帮砖匠、瓦匠、木匠在?村里瞎捣鼓,把何家那破房子修了一回,现就住在?里头。”
“何家一家子短命鬼,唯一的女儿?都嫁到了他乡,那屋子荒废许久,也不知?里面有没有鬼,大郎什?么都不忌讳,我?这个做妻子的,时时刻刻都为他提心吊胆。他小我?五岁,我?把他当弟弟看待,他要是一个人在?那破屋里有个好歹,可叫我?怎么办!”
游老太太一向疼爱儿?子,听说他最近的行径,欲言又止。
游老爷呷了口茶,替她开口,道?:“清儿?不赌不嫖,回村子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家现在?都绝嗣了,那块地迟早也是村里的,他要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至于鬼神之说,实是无稽之谈,你别瞎想。”
游大娘子冷笑?了声:“他不赌不嫖,一个人爱住在?外面,所以我?这肚子三四?年没动静也是正常事,以后?你们可别提这事了。游家就那么一个独苗苗,要是也绝嗣了,别在?外头说我?的不是。”
游老爷被她这一句话堵住嘴,仔细一想,心下惭愧。
儿?媳妇说的是有道?理,他儿?子什?么德行他这个当爹的十分清楚。
“我?正好明日要去乡里收租子,到时候把他带回来。”
游大娘子立时眉开眼笑?。
她能看上游若清,一是图他那张俊俏的小脸,二则是喜欢他那张惯说甜言蜜语的小嘴。游若清虽然游手好闲,这么大了书也没读出什?么名?堂,不过有什?么关系呢,她嫁妆丰厚,就是养他一辈子也绰绰有余,只要他别在?外面和旁的女人缠在?一起?。
第二日,游老爷骑着驴回乡下收租,过了村口,见到的都是熟悉面孔,游老爷一路打过招呼,就往何家那破屋子走去,准备看看那个逆子在?做什?么。
只是还没到跟前,便听到读书声。
游老爷愣住,缓缓走近,院里的少年躺在?竹榻上,翘着个二郎腿,手里一本破书,细看,是一本《孟子》。
游若清从何平安的家里翻出了她爹以前的几本书,村里人偷她的家具,却不偷书,让书落在?角落里吃灰。他今日随手翻了几页,念了几个字,听到院门口有声音,少年抬头一看,就见自己?的老爹满眼热泪,喜极而泣道?:“清儿?……”
“爹?怎么了?”
游老爷扑过来抱着儿?子,老泪纵横道?:“你居然肯读书了,我?还以为你在?这里躲着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想我?儿?是开窍了!”
游若清:“……”
他拍了拍脑袋,心虚地底下了头。
游若清这些日子一直盯着自己?家。
那里的下人口风可真严,何平安若回来了,为何都叫她陆夫人呢?这当中有什?么曲折,游若清竟什?么都不知?道?。
何平安自小就是个倒霉蛋,给他背了无数次黑锅,当初知?道?她要替嫁,游若清特?意从县城跑出来,在?她窗户边塞了一锭金子。他对?她真是掏心窝子的好,只是憋着不说罢了,又不愿让人看见。
这一个月,游若清还遣人去了歙县,打听顾家三公子的行踪,得知?夫妇二人早就去了外地,他一时更是摸不着头脑,只觉得这里头水深的很。
何平安究竟怎么了?
游若清在?没弄明白真相之前,打死也不会回城。他敷衍着自己?的老爹,顺着杆子就往上爬,发了个这辈子都不敢发的誓。
“我?要考秀才。”
“啊?”
少年双目炯炯有神,且信誓旦旦道?:“我?一定要让咱们家祖坟冒青烟!”
游老爷愣了半晌,最后?慈爱地看着他,纵然是被儿?子骗了许多次,还是愿意相信他这最后?一次。
“你有这样?的志向,我?就放心了。”
游老爷原本还想把他压回去,如今却是改了主意。
游若清目送老爹离开,握着手中那卷书,心头微动。
一个月后?,穿着白衣的少年傍晚叩响了老宅的门,他穿着斩衰,上门报丧,成功进了门。
游若清坐在自己家的厅堂里, 丫鬟上茶,他颤抖着手,忽然大?哭道。
“我父亲他昨儿夜里突发恶疾, 清早没救回来,我一家一家报丧, 现到了这里, 有个不?情之请……”
“请说?。”
游若清长长一叹, 袖子掩了半张脸,一面擦泪,一面哽咽道:“咱们这里有风俗,若是家里老人去?世,出殡需在家宅里出去?。只?是我父亲在世时未料到今日,现如今阁下才住不?久,若是将?阁下一家老小请出去?几日, 实在是太得罪了。”
鸣玉见他这般以退为进的说法, 没有立刻给他让地方。
何平安如今已?有五个月身孕了,近来好不?容易有些胃口, 性子也比从前开朗一点, 要是忽然就搬走, 难保她会不?适应。
“不?敢让阁下为难,我……我能在这屋里看看么??我许久不?曾回这宅子, 到底是小时候长大?的地方, 父亲又不?在了……”少?年话说?到这里, 捂脸呜呜大?哭。
鸣玉微微蹙起眉,淡声?道:“这本来就是小少?爷的祖产, 既然家中有丧事,还?请节哀, 若是要看宅子里的一草一木,此刻正好,只?是莫要大?声?哭闹,夫人正在休息,受不?得惊扰。”
游若清起身道谢,鸣玉跟在他身后,他压根就去?不?了何平安那儿。
游若清在看过大?半个宅子后,随口问道:“不?知能否去?我旧时住的地方看看?”
鸣玉看着他红通通的眼,摇了摇头。
“夫人现住在那里,你若是想?拿什么?,说?出来我去?帮你拿。”
游若清想?了想?,道:“我屋梁上放有一面压胜的小镜子,那还?是我小时候从一个云游的老道士身上讨来的,听说?能避邪驱鬼,如今我父亲去?世了,这镜子还?是带走了好,免得到他头七,因此不?敢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