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黎不知道修想看见什么,但以她对心理变态者的了解,只有事情变得足够有趣,足够激烈,才能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所以,只要傅野对她的迷恋变得足够狂热,就能把修引到这边来。
然后,她就可以趁机逃走了。
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了解一下养老院的内幕。
只是,怎样才能让傅野的迷恋变得足够狂热?
谢黎心脏怦怦狂跳,脑中冷不丁冒出一个疯狂的想法——答应傅野的求爱。
这样一来,就算没能吸引修的注意力,也能降低傅野的防备心,让她有机会逃离这里。
问题是,这办法会管用吗?
晚餐过后,他开始带她参观养老院的花园。
平心而论,花园很好看, 绿叶茂盛, 花团簇簇, 草坪修剪得非常整齐,如同一块昂贵的天鹅绒绿毯。 谢黎却在花坛里看到了肥壮的白色蝇蛆, 瞳孔不禁微微一缩。
——生态造景十分昂贵, 每株植物都有特制的防盗编码, 根本不可能生虫生蛆。
除非,里面埋了什么……容易生蛆的东西。
谢黎尽量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对了, 史密斯太太的身体还好吗?上次来见她的时候, 她还跟我抱怨,你们不让她吃小饼干, 说糖分太高了。”
傅野没有任何犹豫,微笑着答道:“每个老人的身体都很好。不让他们吃甜食,是因为吃多了容易血糖高, 而且他们的肠胃也不像年轻时那么好了,吃太甜容易胖。为了他们的健康, 肯定是少吃为妙。”
傅野回答得很得体, 谢黎听完,心却凉了一半。
因为,根本没有史密斯太太这个人,是她随口编的。
“你说得有道理。”谢黎的嗓音有些发干。
眼前的一切太诡异了,即使她已极力控制自己, 却还是流露出一丝紧张的情绪。
这时,她的手腕突然被一只手抓住。
“谢警官, 考虑一下我的话吧。”傅野抓着她的手,大拇指轻轻摩挲她的掌心,视线却无比火热,苍蝇一样在她的脸上爬来爬去,“现在的我早已不是以前的我了。我能读懂你的想法。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份工作,每天都过得很不开心……我都知道,我都看得到。”
这句话看似深情,却让人细思恐极——他都知道,都看得到,怎么看到的?
谢黎本能地想给傅野一个肘击和过肩摔,再一脚踩在他的太阳穴上,反手给他拷上一副银手镯。
但旁边就是一个监控摄像头,她敢这么对傅野,生物科技的安保人员就敢这么对她。
幸好,她还有一个脱身的办法。
这么想着,谢黎忽然仰起头,朝傅野浅浅一笑。
她是浓颜系长相,眉眼乌黑,肤色极白,但因为不苟言笑,很少有人注意到她的五官是如此艳丽,几乎到了咄咄逼人的程度。
傅野顿时看愣了。
足足过去半分钟,他才欣喜若狂地反应过来,谢黎并不排斥他的亲近,甚至给予了他回应。
他的呼吸不由急促起来,宛若野狗粗重的鼻息。
谢黎没有把傅野当傻子——虽然他看上去已经喜欢她很久了,但他们今天才见面,贸然答应他求爱,任谁都会察觉出异样。
她决定先聊聊别的,再引到这个话题上:
“你都看到了些什么?”
傅野心跳如鼓,想要集中精力回答谢黎的问题。
然而,不知是否他太过激动的原因,他感到大脑一阵眩晕,神智迅速溃散,眼前的画面变得扭曲模糊起来。
——有一股阴森而冰冷的气息居高临下地笼罩了下来,强行夺走了他身体的控制权。
假如在场有第三个人的话,就能看到花丛里涌出大量的菌丝,如同流动的白色丝线一般,猛地刺入傅野的身体。
傅野的身体有一瞬间的瘫软,往前踉跄了一下,体内似乎有什么被剔除了。
但很快,他就站直了身体,面部肌肉掠过一阵反射性的痉挛,透出一股怪异的压迫感。
不过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那并不是痉挛,而是原本傅野的面孔。
只见他面露惊恐,奋力挣扎,想要夺回身体的控制权,却被数以亿计的菌丝瞬间吞没,沉入无可名状的深渊。
与此同时,“傅野”眼底多了一层从未有过的优雅的阴影。
他低下头,看向谢黎,眼神莫辨。
谢黎对这一切毫无察觉:“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他打量着四周,缓缓地道,“我好像还没有对谢警官说……晚上好。”
谢黎倏地抬头。
是她的错觉吗?
她感觉傅野刚才的语气变得……很怪。
说不上哪里奇怪,他的口音、停顿、抑扬顿挫,都没有任何变化,但感觉就是变了。 “可能因为我们一整天都待在一起。”她谨慎地答道。
“傅野”点点头,却冷不丁说道:“谢警官态度忽然变得这么好,是因为想从我口中套出养老院的内幕吗?”
“我不否认,”她反应很快,“但这并不是主要原因。”
“那主要原因是什么呢?”他微微一笑,眼中却毫无笑意,“你突然喜欢上了我?我能问问,谢警官喜欢我哪一点吗?是喜欢我的粗俗、贫穷,还是喜欢我诈骗孤寡老人一夜暴富的本领,抑或是我的甜言蜜语,吃你剩饭时的好胃口——但这让我很担心,如果来了一位胃口更好的男士,谢警官是否会随他而去。”
谢黎听得目瞪口呆。
这一整天,傅野的言语都没什么攻击性,不是在恭维她,就是在自吹自擂。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傅野的职位是否来路不正。
但傅野坚称自己是靠勤奋、上进,以及超乎寻常的耐心,才晋升为养老院的管理者。
谢黎半信半疑,准备先接受他的求爱,逃出去以后再查这件事。
谁知就在这时,傅野突然发疯,把自己的过去甚至是内心阴暗的想法,全给抖了出来。
这是在搞什么?
谢黎纳闷。
不过,她并不是没有碰见过这种情况。
曾经有一个人要跳楼自杀,她作为谈判代表,前去安抚对方的情绪,一开始也是这样一切顺利,后来突然开始激烈地贬低自己。她绞尽脑汁,才把那人从天台上劝下来。
可能这是自卑的人的通病吧,她暗暗想道。
“……你别这么说自己,”谢黎劝慰道,“贫穷并不是你的错。”
“是么。”他的声音却冷了下来,“那你说说,是谁的错。”
“这座城市的错。”谢黎回答。
他淡淡地道:“只有弱者才会把失败归咎于外因。”
“不,”谢黎摇头,“这不是外因不外因的问题。城市的规划者把富人区和贫民区划分为上下两层,富在上,贫在下。下面的人想到上面去,必须经过摇摇晃晃的脚手架、铁板桥;上面的人想到下面来,也得绕很远的路,因为两地不通地铁,也没有双行道马路。”
她伸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像安慰小孩子一样轻声细语:
“有人把你们物理隔离了,就像上个世纪的种族-隔离一样。这种情况下,活着已是不易,更别说突破阶级了。‘陈侧柏’毕竟是少数中少数。”
“傅野”脸上的微笑慢慢消失,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神色莫测。
他没想到谢黎会这么说。
——贫富并不是与生俱来,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但大部分人都不明白。
他曾经也不明白。
他父亲对生物科技的高层有着近乎狂热的崇拜,认为穷人露宿街头都是罪有应得,而藤原家族的财富则全部归功于他们的智慧,以及对人性的精准把控。
穷人之所以会永远穷下去,是因为他们习惯用贫穷的目光看待事物,连思想都透出贫穷的气味。
时间就是金钱。那些穷人宁可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去乞讨一块面包,也不愿意花上几个小时研究如何用面包赚钱。
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他一直以为,想要有钱,必须先学会把一切置换成金钱。
时间是钱,性命是钱,感情也是钱。
没什么是永恒的,也没什么永远不会被侵蚀。
唯独利益永存。
有时候,他甚至不需要真正地让出利益,只需要知道对方想要什么,就能让对方心甘情愿地为自己工作。
直到成为这座城市唯一的统治者,他才发现,贫富并不是与生俱来。
贫穷不一定是因为不够努力、不够聪明,也有可能是因为交通不便、资源匮乏。
而交通是否便利,资源是否富足,都是统治者说了算。
颁布法令实行贫富隔离,是最低级的手段,容易引起公愤。
想要隔离少数群体,只需要把少数群体中的一两个人提拔到高位,让所有人都看到这一群体受到了怎样的优待,而这优待与他们的条件是多么不匹配,自然会对该少数群体产生排斥心理。
整个过程中,没人会发现这是上位的有意为之,就算发现了,也不会把矛头对向上位者。
人们只会谩骂、攻击弱者。
隔离就是这样形成的。
人人生而不平等。
因为,人性如此。
“傅野”盯着谢黎,眼神冷得可怕。
他几乎是控制不住地想,为什么傅野这么平庸、愚蠢的人可以碰见谢黎,可以被她长篇大论地安慰,可以看到她温柔的微笑,而他小时候——
但不到几秒钟,他就冷静下来,遏制住激烈起伏的情绪。
刚刚并不是他的真实想法。
这具身体紊乱的荷尔蒙影响了他。
他对自己的现状很满意,对自己的过去也没有任何遗憾。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他凭借自己的力量搏杀至高位,远胜于她口中的陈侧柏,没必要感到遗憾。
而且,傅野会碰见谢黎,是非常正常的一件事,因为谢黎也是一个平庸、愚蠢的人,有着无用的善良心肠,明明已经自顾不暇,却还是会用体温去温暖毒蛇。
他来到这里,不过是想看她和傅野的笑话。
在他看来,傅野没有任何可取之处——颌面歪斜,牙齿不齐,耳朵位置不对称,尽管身材高大,两肩却一高一低。
这样一个在外貌上有着明显缺陷的人,却因为会说甜言蜜语,会吃剩饭,会带她参观花园,她就忘记了所有原则,任由他亲近了。
这不是笑话是什么。
第199章 Chapter 13
谢黎看了一眼手机——傅野没有收走她的手机, 但养老院里也没有信号,现在她的手机就是一块只能看时间的板砖。
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修怎么还不来?
她跟傅野话不投机半句多, 快要虚与委蛇不下去了。
谢黎琢磨着, 难道是眼前的情况不够激烈, 没能吸引修的注意力?
回想起之前跟修的交锋,他似乎十分热衷于剖析她。
也许, 她可以试着跟傅野倾诉一些心事。
不管有没有用, 先试试再说。
想到这里, 谢黎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抬手握住“傅野”的手。
握上去的一瞬间, 她忍不住一个激灵——“傅野”的手太冷了。
他的手掌很大, 骨节分明,却异常冰冷、滑腻, 如同某种令人不适的爬行类动物,表皮覆盖着一层极为黏稠的分泌物。
她手指反射性地动了一下,立刻拉出一根半透明的细丝来。
谢黎有些反胃。
她把这种古怪的现象, 归咎于养老院里不知名的实验。
谢黎强迫自己不去想手上可怕的触感,清了清喉咙, 尽量自然地说道:“你知道, 我爸妈经常跟我说什么吗?”
“傅野”比她高出一个头,她不擅长撒谎,没有与他对视,不确定他有没有看她。
但他的视线似乎是落在了她的身上。 “他们经常说,我是一个战士。”她笑了一下, “我小时候没什么朋友,因为我不喜欢比赛谁弹壳捡得多, 或是假扮公司员工,玩‘谁是间谍’的大逃杀游戏。”
“你玩过这种游戏吗?”她喃喃道,“就是十来个小孩,一个人扮演公司员工,另外几个扮演其他公司派来的间-谍……谁被公司员工找到,谁就得死。”
“当时的我,其实并不知道公司是什么,也不知道公司是怎么运转的,只是直觉那些游戏让我很不舒服,不想玩。”
“我问爸爸妈妈,我是懦夫吗?同学们都说我是一个懦夫,”谢黎垂下长长的眼睫毛,难得露出一丝柔软的、不设防的情绪,“他们说,坚持下去,我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战士。”
她厌恶滚烫的、沾血的子弹,厌恶大逃杀的游戏规则。
同龄人都排斥她,觉得她胆小又懦弱。
“滚回去玩洋娃娃吧!”一个小女孩居高临下地说道,“我们不需要懦夫,只要战士。你不想当公司员工,也不想当间-谍,可以,那你长大后,就只有被杀的份儿。”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那个小女孩当时只有八岁,却已经明白了杀与被杀的丛林法则。
“这些年来,”她说,“我一直在用这句话拷问自己——懦夫,还是战士?”
有人被杀了,案子被雪藏了,世上又多了一桩悬案。
除了受害者及其家属,其他人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她的生活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是否要追查下去——懦夫,还是战士?
碰见无家可归者,屿城政-府随时有可能像捕杀老鼠一样捕杀他们,帮还是不帮——懦夫,还是战士? 父母触犯了法律。
她知道他们本性不坏,只是迫不得已,这座城市到处都是这样迫不得已的人。
她很想视而不见,然而那个问题就像警铃一样,在她的耳边回响,令她的大脑抽痛——懦夫,还是战士?
她选择成为一个战士。
他们也希望她成为一个战士。
“我知道你干过一些坏事,”她握着“傅野”的手,近乎柔声细语,“但也知道,你一定是迫不得已。不管你愿不愿意告诉我这里的内幕……我都会保护你不受伤害。”
——她在对“傅野”剖析内心。
他脸上看笑话的神色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冷漠表情。
如果谢黎可以看到“傅野”表情的话,就会发现他的面容透着一种怪异的陌生感,仿佛脸上的每块肌肉、每根神经、每个器官,都十分恐惧这个突然入侵的人格激烈起伏的情绪。
不知过去了多久,“傅野”终于缓缓开口问道:“你要怎么保护我?”
这是一个敏感的话题。
谢黎不可能为了傅野而破坏原则,想了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打起来的时候,让你躲我后面?”
“然后呢。”他问。
“什么?”
“你会怎么处置我?”他的口吻平淡,甚至有些漫不经心,“把我关进大牢里,让我被媒体批判,成为整座城市的谈资?”
说着,他反手扣住她的手腕,上前一步,靠近她的身体。
她被迫后退,后背贴上生态造景的玻璃。
“谢警官,”他没有低头,没有贴近她的耳边,没有任何调-情的动作,靠近她似乎只是为了把她逼到角落,“如果你想把我关进大牢,一两句甜言蜜语是不行的,至少……得跟我谈个恋爱吧。”
天色昏黑,谢黎看不见“傅野”的表情,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扯到谈恋爱上去。
她没有谈过恋爱,也没有跟男人调过情——现在是答应的好时机吗?
谢黎绞尽脑汁剖析自己,说了一大堆关于自己的往事,就是为了引出这句话。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在发酵,在震颤。
谢黎思来想去,心一横,决定答应:“——好啊,如果你想和我谈恋爱的话。”
话音落下,空气瞬间凝固,安静得令人窒息。
谢黎试图观察“傅野”的表情,但天色太暗了,她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正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不知是否她的错觉,黑暗中,那种令人不安的震颤感好像在加重。
下一刻,一阵湿冷的气流扑面而来,有什么掉到了她的后颈上,黏乎乎、毛扎扎,似乎下一刻就要钻进她的耳朵里。
谢黎顿时汗毛倒竖,伸手一抓。
不是虫子,是白色的丝状物。
过去两天,她经常摸到这玩意儿,几乎是立刻就反应过来——菌丝!
修终于来了。
太好了,她的判断没有出错。
那种古怪的震颤感,似乎也有了解释——修的呼吸。
跟那天她在梦里听见的一样。
谢黎不知自己该不该松一口气,修的出现可能会让情势出现转机,但也可能变得更糟。
想要顺利离开这里,她必须随时做好逃跑的准备。
谢黎尽量放松紧绷的肌肉,若无其事地放下手,仰头望向“傅野”,调笑似的问道:“怎么不说话,又不想跟我谈恋爱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的面前露出这么放松的表情。
“傅野”看着她,仍然一言不发。
四面八方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掠过她的耳畔,扑向她的后颈,几乎带上了一丝微妙的侵-犯性。
谢黎不禁产生了一种错觉——修就站在她的面前,盯着她,一呼一吸,与她鼻息交缠。
可是,站在她面前的是“傅野”。
她虽然看不到“傅野”的面部表情,但能感到他的胸膛起伏很慢,是正常的呼吸频率。
难道修在“傅野”的旁边?
要不要提醒“傅野”一下?
“……傅野?”
谢黎试探性地喊了一声,晃了晃他的手。
她很少跟人肢体接触,完全没意识到这个动作跟撒娇无异:“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几十秒钟过去,“傅野”的声音才在她的头顶响起:“我没谈过恋爱。”
“我也没有谈过,”谢黎挽住他的手臂,趁机走到他的左边,“一起摸索?”
左边没人,难道修在右边?
“傅野”停顿的时间更长了:“你就这么喜欢我?”
谢黎不动声色地走到“傅野”的右边,还是什么都没有。
奇怪,修到底在哪儿?
“嗯,你很特别,”谢黎环顾四周的同时,随口敷衍道,“长得也很好看,还有胸肌……谁不喜欢胸大的男人呢?”
“我长得很好看?”
谢黎点点头,其实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修一直不现身,她感到一股不祥的预感沿着脊椎攀上头顶。
她的直觉一向很准,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与此同时,“傅野”缓慢而平静地说道:“好,那谈吧。现在,你可以亲我了。”
谢黎:“啊?”
“怎么,”他侧头,语气不冷不热,“不想亲我?”
“也不是,”谢黎迟疑道,“你想我亲哪里?”
“随便你。”
只是一个吻而已。
谢黎没有初吻情结,并不觉得自己吃了亏或是怎么,况且傅野长得确实不错,眼目深陷,鼻梁高挺,一头深红色卷发,标准混血长相。
她抛开脑中乱七八糟的念头,踮起脚,亲了一下“傅野”的嘴唇。
一触即离。
谢黎内心没有任何感觉,就像用嘴唇碰了一下玻璃杯般平静。
“傅野”似乎也很平静。
黑暗中,另一个人的呼吸声却陡然加重。
他似乎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呼吸声变得异常粗重。
阴冷潮湿的气流从她的后颈拂过。
修的存在感太强了。
前面是“傅野”,后面是修。
空气似乎在一瞬间变得稀薄无比,安全范围急剧缩小。
谢黎有些进退维谷。
她把修引来了,然后呢?
修和“傅野”都不说话,她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
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前一后的呼吸声逐渐重叠、融合,化为一个人剧烈而清晰的呼吸声。
——不对。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听过“傅野”的呼吸声。
谢黎猛地抬眼,伸手抚上“傅野”的胸口。
果然,没有心跳,没有起伏,什么都没有,仿佛死尸一般平静无波。
眼前的人不是傅野,而是修。
谢黎眼皮一跳:“——傅野人呢?!”
修没有回答。
几秒钟后,只听“咔嚓”一声响,他打燃打火机,幽蓝色火焰照亮了彼此的面庞。 看到修的面孔那一瞬间,谢黎只觉寒意直冲头顶,汗毛根根竖起,身体应激一般僵立在原地,无法前进或后退一步。
修一直以来都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现在也一样;
他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男性,从五官,到骨相,再到下颚至喉结的轮廓线条,都极尽清峻,现在也一样。
唯一令人感到恐怖且强烈不适的是,傅野也在他的脸上。
而且是只有一半,在他的脸上。
另一半则被疯狂生长的菌丝摧残殆尽。
只见傅野仿佛死不瞑目一般,眼洞空荡荡,嘴巴大张,要掉不掉地挂在他温和而俊美的脸上。
在适宜的条件下,大部分真菌的生长速度都快得惊人,此刻更是快到了恐怖的程度。
谢黎心脏怦怦狂跳,感觉自己甚至听见了菌丝疯长的簌簌声响。
她记得,修以前说过,他在情绪激动时,会不受控制地留下大量菌丝。
毫无疑问,他现在十分激动。
可是,他激动的原因是什么呢?
是因为她对傅野倾诉了自己的过去,还是因为那个一触即离的……吻?
这时,修突然抬手,撕掉了傅野的面孔。
谢黎当警察这么多年,什么血腥场面没有见过,但这一幕的荒诞和病态程度,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修的动作却不紧不慢,神色甚至有些愉悦,似乎因想通了一件事而显得极为高兴。
谢黎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警惕地看着他,后退一步。
“谢警官,”修随手扔掉手上的皮屑,慢悠悠地开口,“如果我是你,现在会跑得远远的。”
谢黎看了一眼时间,晚上十一点钟。
距离天亮还有很长的时间。
她虽然摆脱了傅野,但也引来了更加危险的存在。
“……为什么?”谢黎问,喉咙有些紧绷。
“因为我打算杀了你,”他平静地说道,就像在陈述今晚天气不错一样,“你让我有些厌烦了。”
她猜到了修不会任她差遣, 但没想到他会对她生出杀意。
……也对,他本就是一个阴晴不定、喜怒难辨的心理变态。
根本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去揣测他在想什么。
而且,修的可怕之处, 并不仅仅在于高深莫测的思维, 还有那超出人类认知的恐怖能力。
心理变态者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他冷血理智、没有感情、没有道德的同时, 还是一个不可言喻、不可名状、不可想象的非人怪物。
谢黎完全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限制修。
——法律、正义、公平?
只要修想, 随时可以重新定义这些词语的概念。
不对, 修已经重新定义了这些词语的概念。
晚餐的时候,傅野说过, 修是生物科技的幕后掌权人。
如果不是生物科技, 世界格局不会演变成如今的样子——尽管当时,各大公司已经开始掌控国际经济命脉, 传统的国家体系却仍然牢固,人们还是效忠于各自的国籍。
直到,修让屿城成为一座独立的城市。
一座独立、没有税务负担、高度自由化的城市, 可以给一家巨型企业带来什么呢?
答案是,极其恐怖的发展速度。
短短几十年的时间, 生物科技的影响力如同蛛网一般辐射全世界, 哪怕身处遥远的北美,也可以决定你桌上的食物来自旗下哪个大棚。
没有修,就没有现在的生物科技。
修还不是怪物的时候,就已经像怪物一样可怕了。
她怎么可能从他的手上逃出生天? 就像现在,谢黎甚至不知道, 眼前的身体还能算傅野的吗?
傅野是被寄生了,还是成为了未知真菌生命的培养皿?
她光是想想, 就头皮发麻,不寒而栗。
修见她一直站在原地,冷不丁开口问道:
“怎么,你觉得我不会杀你?”
谢黎嘴角一抽,不知道他是怎么联想到这一点的。
她好像一个字都没有说吧?!
就在这时,她突然发现一个事实。
一个可怕无比的事实。
她的左眼有夜视功能,然而夜幕降临以后,她就再也看不清任何事物,四面八方都被森冷浓重的黑暗包围。
当时,她满脑子都是怎么吸引修的注意力,居然没有察觉到这一异样。
她后背倏地渗出一层冷汗。
难道夜幕降临的那一刻,修就已经寄生了傅野?
她对傅野说的话,全部都进了修的耳朵?
可能因为气氛过于惊悚和压抑,谢黎感觉不到任何羞耻或愤怒,只觉得后背发凉。
她居然没有察觉到异样。
不,她其实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但因为对傅野并不熟悉,再加上养老院的气氛本就十分诡秘,所以把疑问压在了心底。
她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就算今天成功逃出养老院,以后估计也会对周围人失去信任和安全感。
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会疑神疑鬼,觉得周围人被修寄生了。
谢黎很不想承认,但可能因为一直以来,她都在压抑自己的情感和冲动,逼迫自己处于极端冷静的状态,这一刻居然生出了一丝如释重负之感。
——终于可以好好放松一下了。
即使放松的方式是逃命。
随着时间的流逝,空气逐渐紧绷,到最后几乎停止了流动。
黑暗中,似乎潜藏着某种未知的恐怖,仿佛沉甸甸的石头,压迫在谢黎的心头。
没人能抵挡这样阴冷诡异的压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