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黎没作声。
她确实不知道。
修见状,眉头一点一点皱起,神色逐渐变得错愕:“你居然真的不知道。”
谢黎觉得他这句话的羞辱意味比之前更重,难得有些恼怒:“我不爱八卦,有什么问题吗?”
“请原谅,哈哈哈……”修忍俊不禁,摇头笑了起来,随即笑声越来越大,几乎是纵声大笑。
他似乎真的心情极好,眼里带着笑意,声音听上去也愉悦极了:“警官,你不知道,我在研究所那几年,总能听见夸赞你的声音。很多。从很远的地方传到我这儿来。我一直很好奇你是一个怎样的人。在我的想象里,你要么是一个能说会道的骗子,要么是一个无坚不摧的战士。”
“见到你本人后……”他说这句话时,仍然带着微许笑意,“老实说,我很失望。”
谢黎心想你谁啊,我管你失不失望。
她也来了点儿火气:“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做?穿一身黑衣服戴个面罩,半夜在街上巡逻,谁跟公司有勾结,就一枪毙了他?”
“不,谢警官,”他笑意未尽地说,“你完全误解了我的意思。我说的两种人,都有自保的能力,而你没有,一点都没有。你甚至不知道上司效忠于谁。你就像一条误入大海的小鱼,以为只要把周围想象成鱼缸,就不会被吃掉。”
“但在我看来,”他似乎觉得她是一个挺有意思的笑话,又笑了起来,“你已经离死不远了。你想听听,周围人是怎么看你的吗?”
“你想说就说吧。”谢黎说。
修看了她片刻,却摇了摇头,改变了主意:“算了,你不会想听的。太肮脏了。”
谢黎从头到尾都没有信过他的话——什么总能听见夸赞她的声音、周围人是怎么看她的,她感觉这不过是修为了冒犯她而随口编的瞎话。
不管怎么说,他总算问完了,她终于可以去见凶手了:“所以,能带我去见凶手了吗?”
刚才的对话,似乎极大地取悦了修,他终于不再卖关子,转过身,彬彬有礼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跟我来。”
谢黎跟了上去。
一路上,修不再谈论之前的对话,也没有继续问她问题,而是简单介绍了一下凶手的情况。
他思维清晰,谈吐自然,声音低沉而平淡,娓娓将前因后果道来,几乎让她听入了神。
但只要仔细听就会发现,他完全按照逻辑顺序叙述整件事情,不带一丝一毫的个人情感,态度冷漠至极,令人毛骨悚然。
仿佛这个故事的主人公不是人类,而是一只鸟,一头鹿,畜牧场上随时会死去的牛羊。
他看待人类,如同在看另一个物种。
这让谢黎不寒而栗。
谢黎大概还原出了事情的起因经过。
凶手名叫克洛伊·梅森,今年三十五岁,屿城本地人,有一个可爱的女儿。
三十五岁之前,她都过得非常幸福——家境优越,薪资丰厚,住在高档公寓里,上下班都有保镖接送,女儿在学习上表现出极高的天赋。
三十五岁一过,她的人生瞬间天翻地覆,先是发现自己在公司的“优化名单”上,接着女儿查出基因病,需要终身服用罕见药,一旦停药,便会出现抑郁、人格分裂、丛集性头痛等症状。
克洛伊意识到,自己必须保住工作,不然会像十二点后的辛德瑞拉那样失去一切。
她变卖家产,甚至是身上的义体,终于筹出一笔巨款贿赂上司——也就是技术部门的主管,勉强保住了工作。
然而就在这时,变故发生了,她发现上司窃取了超级人工智能的核心机密,准备把它卖给奥米集团的高层伊藤浅子。
这简直是把她逼进了绝路——公司内部派系分明,一旦上司的事情败露,她也得跟着滚出公司。
她可以跟上司的竞争对手告密,但是告密之后呢?
对方拿到这一消息后,很可能会把她顺手“处理”了。
公司就像是深不可测的海洋,一条鲨鱼受伤了,血腥味会引来周围数十条鲨鱼抢夺、分食。
克洛伊作为一条年轻的鲨鱼,几乎没有可能在这场激烈的斗争中活下来。
她只能选择最愚蠢的办法——劝说上司收手,销毁手上的罪证。
上司却让她滚,并扬言要弄死她的女儿。
两人发生了一场恶斗。
等克洛伊回过神来时,上司已经失血而亡。
她赢了,但也彻底走投无路了——警方处理公司案件的效率快得惊人,很快就会把她逮捕归案。
她入狱以后,不出三个月,女儿就会被迫停药,被基因病折磨一辈子。
克洛伊的女儿还有救吗?
只要谢黎假装没见过克洛伊,告诉上面凶手是伊藤浅子,克洛伊就能安然无恙——技术部门主管死的时候,还没来得及把机密卖给伊藤浅子。
而伊藤浅子,也不会代替克洛伊坐牢。
她是奥米集团的高管,如果她在屿城被羁押,奥米集团那边会立即派人过来保释她。
“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结局,”修带着她走到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饶有兴趣地说道,“克洛伊保住了工作,伊藤浅子也并非无辜。问题是,负责审判她的并不是我,而是你,谢警官。”
“你愿意放克洛伊一条生路吗?”他问。
就像回到了那天晚上。
谢黎破获一起案件时,意外发现父母在黑诊所的客户名单上,他们居然会定期从黑诊所购买二手义体。
当时,她只觉得难以置信,浑身发冷。
黑诊所多么恶心,有目共睹——那些医生会从各种渠道收集尸体,再从尸体上扒下义体,清洗干净以后,进行二次出售。
她每次去黑诊所,都会感到由衷的恶心,为了防止尸体腐烂,里面冷气开得很大,仿佛冰窖一般阴森寒冷,血腥味浓重刺鼻,到处都是乌压压的绿头苍蝇。
她必须把他们逮捕归案,不然无法说服自己继续当警察。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失去了父母的庇佑,她一点一点看清了这座城市的全貌。
这是一座罪恶之城。在这里,每个人都有可能犯下重罪。
即使你遵纪守法,城市也会想方设法诱导你犯罪——看看街头巷尾的广告就知道了。
借-贷的全息广告五花八门,流光溢彩,比霓虹灯还要惹眼,只需扫一扫就能借到一笔巨款。
没有门槛,没有审核,一秒钟到账,缺点是利率高达50%,还有膀大腰圆的拳手负责催收。
很多人只是想借点儿钱快活一下,最后却要么被摘掉了腰子,要么昧着良心干起了来钱快的行当。
克洛伊并不是这座城市里唯一一个走投无路的人。
似乎察觉到她已下定决心,修微微俯身,动作优雅地为她推开铁门。
谢黎左眼闪过一道银光,看了修一眼,走了进去。
这里应该是附近流浪汉的聚集地,有床、桌子和旧衣服,窗户上甚至有挡风遮雨的塑料布。
克洛伊正在睡觉,听见脚步声,猛地惊醒过来:“——谁?”
谢黎站住脚,望向她:“克洛伊·梅森?”
克洛伊是一个典型的公司女性,白种人,长相普通,穿着浅蓝色的西装。她似乎受了轻伤,手臂无力地垂在一边:
“你是警察?见鬼,警察的效率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快……”
她竭力坐起身,摆出谈判的架势:
“听着,如果你放我一马,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天大的秘密。你上司知道这个秘密以后,绝对会给你升职加薪。从此以后,你每天都可以坐办公室,不必再出来跑外勤,怎么样,成交吗?
谢黎摇了摇头:“我知道你的秘密是什么,你上司窃取了超级AI的核心机密,对么。”
“该死,你怎么——”
克洛伊似乎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突然伸手拿起枪上膛举起瞄准谢黎。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谢黎闪电般出手握住枪管,同时另一只手扣住她的手腕,两秒钟内完成了缴械。
“急什么,我话还没说完。”谢黎皱眉说。
克洛伊闭上眼:“一旦我被警方抓住,必死无疑……你说我急什么……”
“谁说的?”谢黎不太理解这些公司员工的脑回路,“你可以在听证会上要求跟公司安全部门的负责人对话,告诉他们,你成功制止了一起危害公司财产安全的内部泄露。”
谢黎顿了顿:“根据2057年5月生效的生物科技反间-谍条例第126条,你有权向公司申请相应的奖励和表彰。”
克洛伊愣住了。
她完全没听过这个条令。
“有、有用吗?”
谢黎耸耸肩:“以前可能没用,但现在不一定。公司那些弯弯绕,你应该比我懂——奥米集团和生物科技并不对付,对吧?”
“奥米集团一直想要赶超生物科技。”克洛伊说。
“那就对了,如果他们想要奥米集团跟这件事撇清关系,就不会让我来查这个案子了。”谢黎回答。
谢黎在浴室勘察时,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是她来查这个案子?
真的是伊藤浅子听说她是屿城最好的警察,才让她过去的吗?
显然不是。
那么只剩下一种情况——整个警局,只有她,没参加过公司的派系斗争。
除了她,换谁来调查这个案子,都会蜕一层皮。
公司员工一向视法律为无物,公司也鼓励他们凌驾于法律之上。
一旦事情败露,他们要么被同事灭口,要么被公司灭口。
所以,谢黎并不惊讶克洛伊不知道这个条令。
她也是几分钟前才知道的——当时,她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用义眼进入了生物科技的官网,检索关键词,才发现这个条令。
烂尾楼下,红蓝警灯交替闪烁,警笛声由远及近。
——谢黎的上司,艾丽斯·摩尔带着警队赶了过来。
克洛伊被拷上腕拷,坐进警车。
如果她按照谢黎说的做,不出意外,她将在48小时后的听证会上被无罪释放。
临走前,她热泪盈眶,看了谢黎一眼又一眼,不停说谢谢。
谢黎已经习惯了这种激烈的感激,对她挥挥手,找同事要了一杯热咖啡,坐在脚手架上,喝了一口,感觉神经彻底松弛了下来。
对了,修呢?
她能感觉到,修是故意带她去见克洛伊的。
为什么?
他以为,她会在克洛伊的身上看到自己父母的影子,然后精神崩溃?
那她的精神也太脆弱了吧。
谢黎喝完热咖啡,站了起来。
“小谢?”摩尔叫她,“我们要走了。你要一起吗?”
谢黎抬眼望去,试图找到修的身影,却只能看到一片漆黑。
“小谢?”摩尔又叫了她一声。
谢黎:“不用!我还有点儿事,你们先走吧。”
她琢磨着,如果这是一场博弈的话,修费尽心思地设局,她毫不费力地破局,那应该是……她赢了吧?
那修一定还在某个地方等她。
想到这里,她按照记忆,原路返回。
然而,直到她走到烂尾楼的顶层,也没有找到修的身影。
谢黎耸耸肩,正要掉头往回走,就在这时,黑暗中突然伸出一只手,重重扣住她的手腕,近乎粗暴地把她拽了过去。
谢黎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正好对上修的眼睛。
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睛褪去了所有浮于表面的温和,变得异常冷漠,不带任何感情。
他那不动如山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衅纹,谢黎却没空深究他在想什么——菌丝疯了似的扩张,迅速蔓延到她的膝盖上,牢牢将她禁锢在原地。 “看着我。”修伸手掰过她的脸庞,冷冷地问道,“你在玩我?”
“我玩你?”谢黎觉得他疯了,“你玩我还差不多——放开我!”
她努力挣扎想要摆脱四面八方的菌丝,然而那些白色丝状物似乎具有某种可怕的粘性,挣扎的幅度越大粘得越紧。
修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大拇指移到她的喉咙上。
他很少不笑,仿佛生下来就会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微笑,这时却眉眼森然,散发出几分戾气,似乎动了杀意。
——没人知道,他现在是什么东西,就连他自己也不太了解。
“菌根网络-生物计算机”是生物科技研究数十年的项目,目的是为了让藤原一家实现长生不死。
这项技术,早在几十年前就已正式投入使用。
这些年来,他与菌根网络的融合逐渐紧密,开始可以利用菌丝寄生、控制周围人。
但不知是否江涟降临的缘故,屿城的磁场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从近几年起,他开始可以听见周围人的心声,感受到周围人的情绪。
这其实也符合菌根网络的特性。
它本身就是一个获取信息的网络。
时间一久,他发现,这座城市的人都很喜欢一个叫谢黎的人。
这个女人愚蠢、善良又软弱,是这座城市为数不多的好警察,好到可以数年如一日去孤儿院帮忙;屿城政府下令驱逐流浪汉时,也是她逐一安置那些无家可归者。
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的正义感。
就像富贵贫穷天注定一样,她似乎注定就是一个善良的人。
那段时间,他睁开眼睛,就能听见“谢黎”两个字。
所有人都喜欢她。
但并不是所有的喜欢,都是纯粹、干净的。
大部分都是肮脏、污秽的喜欢。
每天早上,她穿着那件旧夹克,经过贫民区藏污纳垢的街道时,四面八方的视线会像苍蝇一样死死叮在她的身上,贪婪而狂热地吸-吮她的背影。
她全部视若无睹。
修却将那些目光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是其他人,可能会因此对谢黎生出好感,但他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对女性和男性都不感兴趣,唯一能引起他情绪波动的只有利益。
——利益,是这个世界运行的底层逻辑。
想要成为统治者,就必须学会利用人性的弱点,让人们为了各自的利益,而甘愿为他工作。
操纵布局,坐收渔利,是他的强项。
他头脑冷静清醒,从不失控,一路搏杀到公司高层。
老年藤原发现了他的才华,任命他为公司的核心高管,几乎把半个公司都交给了他。
那段时间,也是生物科技发展最为迅速的时期之一,连欧洲和南美洲都笼罩在生物科技的阴云之下。
然而一次意外,他发现,老年藤原提拔他的原因,是想让他成为藤原修的“养料”。
藤原家族一直在秘密开发“菌根网络生物计算机”,利用菌根网络,可以跟血亲共享知识、思想甚至是记忆,也可以寄生周围人,操控他们的一举一动。
菌根可以无限扩张范围,菌丝也可以无限向外延伸。
到那时,统治全世界,只是时间问题。
修得知这一点以后,毫不犹豫地夺取了菌根网络,反手寄生了藤原修。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慢慢与菌根网络融为一体。
菌根无时无刻不在生长,无时无刻不在扩张,阴暗,潮湿,深入土壤。
他每天都能从菌根网络中听见数不清的声音,感受到各种各样的情绪,逐渐学会与它们共处。
屿城是一座包容性极强的移民城市,不同地区的人都会来这里寻找机遇。
偶尔也会有谢黎这样的人,试图在屿城伸张正义,但很快就会变得穷困潦倒,成为流浪汉的一员。
他冷眼旁观,人们越来“喜欢”谢黎。
有人喜欢谢黎,是因为可以从她身上捞到好处;有人喜欢谢黎,则是因为她长得漂亮;还有人喜欢谢黎,是因为她曾慷慨赠予一块新鲜的面包。
也有人跟踪谢黎半年,对她那只高级义眼垂涎欲滴,做梦都想把它从谢黎眼眶里抠出来,拿到黑市上卖钱。
当然,针对谢黎的“喜欢”,远远不止这些,也有那种扭曲、滑腻的爱慕。
不止一个人,阴暗地臆想过她身上的气味。
随着时间的流逝,修知道了谢黎的长相、性格、衣着,甚至是她晨跑过后的汗味,她单手攥住衣领的力道,她发怒时拔枪的速度,却还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
有一天,他突然很想见见谢黎本人。
他想知道,谢黎知道周围人是怎么看她的吗?
她以真心待人,反而收获了由人性组成的最可怕和最肮脏的欲望。
可能因为她拒绝加入公司,他听不见她的想法,但并不是没有解决办法,只需要寄生她就行了。
但这样就没意思了。
于是,他抛出食饵,像猎人一样耐心等她找到郊外的研究所,再一步步接近她。
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狩猎。
她跟他想象的一样愚蠢又软弱,唯一的优点是自我控制力很强,但用错了地方。
她的痛处是父母,始终觉得当年的事情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可惜没有,她想要秉公执法,就得那么做。
他稍稍有些失望,这种人摧毁起来太简单了,只需要设置一个跟当年类似的情境,让她去做抉择——如果她选择帮助克洛伊,正义就会受到损害,父母的入狱也会变得毫无意义;如果她选择把克洛伊送入大牢,那她的良心将永不安宁。
他几乎是漫不经心地,等她做出抉择。
谢黎却给出了一张近乎完美的答卷。
她并不像表现的那样不谙世事,也没有受到过去的影响,冷静地权衡利弊,手把手教克洛伊如何全身而退。
她赢了,赢得很精彩。
修并不是输不起的人,谢黎赢下这一次,不会代表她以后都会赢。
他正要转身离开,就在这时,克洛伊劫后余生,对谢黎爆发出强烈的感激之情,如同一枚重型炸弹在他的面前炸开。
那一刻,炙热得可怕的感情钻进他的身体里,烫得他胸口剧烈收缩了一下。
修有一个弱点。
那就是当周围人的情绪过于强烈时,可能会影响到他。
这取决于他的情绪是否有波动。
刚好那一刻,他的确感到了被玩弄的愤怒。
既然她什么都知道,深谙公司员工的生存之道,也知道公司和公司之间的暗流涌动,那为什么还要装出一副愚蠢软弱的模样?
克洛伊的情绪在他的脑中发生了一场激烈的连环爆炸。
他盯着谢黎,感到胸口在痉挛似的震颤,怒火在心中冰冷燃烧,手上力道逐渐加重,看她吃痛地皱起眉头。
也许是克洛伊的情绪太过激烈,又也许是愤怒燃烧的时间太久,他内心的冲动渐渐变得古怪起来。
谢黎不知道修在发什么疯,他冷漠看了她片刻,突然用大拇指摸了一下她的喉咙。
他的手指带着森冷的黏性,仿佛沾血的刀锋。
谢黎汗毛顿时竖了起来,感觉自己被他割喉了。
“你出汗了。”他缓缓道。
被他掐了半天脖子,不出汗才有鬼了!
谢黎忍不住怒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他说,声音很冷静,神色也逐渐恢复正常,不再像最初一样冰冷可怕。
然而,他的动作却比之前更加古怪——大拇指从她的喉咙摩-挲到后颈。
他的手指也越来越冷,越来越黏——又开始分泌菌丝了。
什么鬼?
他最开始想杀她的时候,手上也没分泌菌丝啊,为什么他杀意平息之后,反而开始分泌这鬼东西了?
谢黎感觉自己一时半会也脱不了身,干脆有什么问什么:“你之前说,我在玩你——我玩你什么了?”
修没有说话。
菌根网络远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强大,仅仅是触碰汗液,就可以分析出她的身体状况,甚至分析出有什么曾在她的皮肤表面停留过。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到饥饿了。
触碰她汗液时,居然感到了一丝难以形容的渴意。
修不由得喉结一动,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四周安静得落针可闻,他吞咽唾液的声音,清晰无比地钻入谢黎的耳朵里。
谢黎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修却没有看她。
他看着她的脖颈,微微垂下眼睫,遮住眼底不合常理的渴欲。
然而,不管他怎么压抑,眉眼还是泄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黏意——连眼神都变得黏腻至极,似乎随时会化为一根菌丝粘在她的喉咙上。
不,不是“似乎”。
他的视线从她脸上扫过时,谢黎明显感到了毛扎扎的触感,就像天花板的蛛网不小心掉在了脖子上一般。
——当他情绪激动到一定程度时,视线居然也可以化为菌丝。
谢黎强忍住不适,在心里第一次问出那个问题——
这人到底怎么了? 就在这时,修不知想到了什么,喉结滚动,又做了一个明显的吞咽动作。
他往前一俯身,凑近她的耳边,冷不丁出声问道:“请问,我可以闻你吗?”
谢黎:“???”什么玩意儿?
当然不可以!
她刚要严词拒绝,就发现这人并不是在征询她的意见。
只见他的头微垂下,把鼻子伸到她的颈间。
直到这时,他还维持着表面的礼数,挺拔的鼻尖没有直接触及她的皮肤,而是隔着一张纸的距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谢黎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低沉、平淡而又漫不经心:
“……不过如此。”
话音落下, 修松开了谢黎。
谢黎立刻扭头望向他,但晚了一步,修已彻底恢复平静, 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很抱歉, 谢警官, 弄伤了你,”他目光扫过她脖颈上的淤青, 口气出乎意料的彬彬有礼, 仿佛之前的冷漠和激动都只是她的错觉,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治好你。”
“不用!”谢黎想到他湿黏黏的手指, 一口回绝, “我自己涂点药就行了。”
修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
谢黎想看看具体伤势,拿出手机, 对着脖子拍了一张,然后看着照片陷入了沉默。
修简直是个疯子,在她脖子上掐出了五道青紫发黑的指印, 根根分明,令人触目惊心。
谢黎怀疑, 如果指纹也可以变成淤青, 修绝对会掐到留下指纹为止。
……什么深仇大恨。
她好像没惹他吧?
谢黎看着手机屏幕,小心地碰了碰脖子上的指印,痛苦地倒抽一口凉气:“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谢警官,不管你信不信,弄伤你都并非我本意。”他沉思了片刻, 说道,“这样吧, 谢警官。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很好奇,为表示歉意,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我保证如实回答,怎么样?”
“行。我还是那个问题,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机会只有一次,”他微微侧头,“你确定要问这个?”
“什么意思?”谢黎没懂。
“意思是,你可以留着这个问题,下次再问。”
“谢谢你的建议,”她嘲道,“但这次不问,我恐怕活不到下一次了。” 足足过去了一分多钟,修才慢慢开口说道:“那好吧,谢警官。回答你之前,我得先问你一个问题——你有察觉到周围人对你的……”他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语,“狂热迷恋吗?”
“没有,”谢黎一脸莫名其妙,“我又不是什么超级明星,哪儿来的狂热迷恋?”
“如果我告诉你有呢?”他看着她,问道,“如果我告诉你,周围人对你的迷恋比你想象的还要狂热,甚至影响到了我,你会怎么想呢?”
谢黎毫不犹豫:“我会觉得你在编故事,想给我使绊子。”
“可惜,我说的都是实话。”他神色平静,头却微微侧向一边,喉结上下滚动,做了一个很明显的吞咽动作。
谢黎手臂上的汗毛立刻竖了起来——修从来喜怒不形于色,更不会有较大的情绪波动,却对着她吞咽了好几口唾液。
她不由得毛骨悚然,后退一步:“所以,你为什么想要杀死我?”
“杀了你?”修摇了摇头,“不,谢警官,你误会了。我不想杀你,我只是想要吃掉你。”
他凝视着她,一字一顿:“生吞,嚼烂。”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需要明白。”他微笑说道,“你只需要知道,你身上的某种特质,让周围人狂热地迷恋你,而这种迷恋到了我的身上,就变成了一种破坏欲,让我非常想要撕碎你。好了,谢警官,我已经十分诚实地回答了你的问题。我们两清了。”
“等下,我还是不懂,你说的‘迷恋’——”
“简单来说,就是性。”他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
“那你——”
“你放心,”他居高临下地说道,“我不会对你有那方面的冲动。你是一位迷人的女士,警察也是一份令人尊敬的职业,但两者对我来说,都太无聊了。”
“……”
谢黎陷入沉默,她想问的其实不是这个。但修对她没有性的冲动,总比有好吧。
“那你说……有很多人喜欢我,”她斟酌着说道,“你被他们影响了,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他淡淡道,似乎不想过多解释。
谢黎想了想,换了个问题:“那你还会像之前那样……失控吗?”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会、不会、不确定。
很容易回答。
她说完以后,气氛却陷入了难以形容的僵持。
修没有说话,甚至连眼珠都停止了转动,如同某种诡异的冷血动物,充斥着无可名状、令人不安的非人感。
几十秒钟过去,他终于缓缓开了口:“不会,这是最后一次。”
不知是否谢黎的错觉,她感觉他的发音方式也变得诡异起来,每一个字都像是黏湿的菌丝,阴暗而柔滑,似乎随时会钻入她的鼻腔,在她的肺里扎根、疯长,黏结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