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原地停留的时间,已经有些太长了。
不能再站下去了。
就在这时,她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这一下来得毫无征兆,她甚至没有听见脚步声。
谢黎浑身一僵,从头到脚的血液都凝固了。
难道她被发现了?
一个平直的女声在她身后响起:“——你,过来,帮我个忙。”
对方的声音很轻,谢黎耳边却如同惊雷炸响。
足足过去两三秒钟,她的脑子才重新开始转动——这里应该经常出现缺人的情况,随便叫一个人过去帮忙已成常态。
不然,对方不会冒着触犯规则的风险叫住她。
谢黎硬着头皮转过身。
叫住她的,是一个绿眼睛工作人员。
她的义眼没有眼白,巩膜呈诡异的黑色,一片漆黑之中闪烁着一点森冷的绿,看上去颇为瘆人。
绿眼睛淡淡道:“规矩你知道的,我说什么,你做什么,眼珠子不要滴溜乱转。不要问我在干什么,也不要问我的名字。上一个好奇心十足的人,已经被抹脖子了。”
谢黎没有说话。
多说多错,她决定当一个听话的哑巴。
“挺懂事,”绿眼睛说,“跟我来。”
谢黎跟她走进一个玻璃房。
金属床上,躺着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他戴着一个拟感头盔,四肢都被束缚带牢牢固定。
说实话,谢黎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老人了。
表面上,人类的平均寿命已经超过一百岁,但那是因为把公司高层和高级员工的寿命也算了进去。
除去有钱人、公司高层和高级员工的数据,全球人类的平均寿命可能还不到五十岁。
绿眼睛走到一台医疗器械的后面,对谢黎说:“你站到角落里去。”
谢黎顿了顿,依言照做。
她不是没有想过,假如绿眼睛让她使用医疗器械,而她完全不会操作该怎么办。
思来想去,她想到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办法——实话实说。
反正绿眼睛不能问为什么。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机械臂运行的轻微噪音。
绿眼睛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我要准备开始开颅手术了。”
谢黎的心脏紧缩了一瞬。
开颅手术,顾名思义,就是把一个人的头颅打开。
不过是提取脑细胞,纳米机器人就可以做到,至于用到开颅手术吗?
伴随着微不可闻的运行噪音,银白色的机械臂开始移动,朝志愿者的头颅射出一道极为精细的激光,瞬间切开志愿者的头颅!
志愿者的身体触电般抽搐了一下,但因为戴着拟感头盔,并没有醒来,也没有发出惨叫。
就像是一场血腥的默剧。
谢黎眼睁睁看着鲜血混合着头盖骨碎末飞溅开来,很快大股大股的血水便瀑布般涌流而下。
绿眼睛操作机械臂,取下了一小块头骨。
谢黎虽然没有做过开颅手术,但也知道,提取脑细胞是非常精细的工作。
绿眼睛却像是屠宰牲畜一般,直接把吸引管刺入颅骨。
下一刻,一团蠕动的肉质组织被吸了出来。
……那绝对不是脑细胞。
“好了,”绿眼睛说道,“你可以走了。”
谢黎一愣,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站在旁边,看着绿眼睛做“开颅手术”,就可以……走了?
她聪明地沉默着,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
绿眼睛有些疑惑:“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开颅手术必须有两名工作人员在场,现在手术结束,你可以离开了。”
原来是这样。
谢黎转过身,准备离开。
绿眼睛却冷不丁出声叫住她:“……等等,你不会不知道员工守则吧?”
谢黎一颗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她确实不知道。
有那么一瞬间,她脑中警铃大作,面上的神色却冷静至极,那是多年压抑自己情感的成果。
只见谢黎微微回头,冷淡地看了绿眼睛一眼:“你话太多了。再有下次,我会直接告诉主管。”
绿眼睛脸色倏地变了。
主管在实验室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除非必要,没人愿意去找主管。
谢黎到底是什么人,居然可以这么轻松地说出“再有下次,我会直接告诉主管”这句话?
难道她拦住了一个高级员工?
绿眼睛顿时不敢再说话,后退一步,任由谢黎向外走去。
谢黎一脸平静。
但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她垂在一侧的手指在轻轻颤抖,那是高度紧张的表现。
如果《员工守则》是单独发给工作人员的,而不是像《实验室守则》和《工作守则》那样挂在墙上,再来一次这样的情况,她必死无疑。
谢黎顺利地走出了玻璃房。
直到绿眼睛的玻璃房完全消失在身后,她才脱力似的松了一口气,背上冷汗直流。
再在这里待下去,她迟早会暴露。
时间有限,她必须尽快找到这里的《员工守则》。
谢黎吻了他。
她的舌-尖与他的舌-尖触碰了。
唇齿交缠。
直到现在,他似乎都还能尝到她唾-液的味道。
修顿了顿,用大拇指轻擦了一下嘴唇。
她的唾-液还沾在他的唇上。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肮脏的吻,充满了令人不适的不洁之感。
他之所以会对这个吻反应强烈,应该是因为感到……恶心。
修闭上眼睛。
他确定自己是冷静的、清醒的,没有失去理智,也没有任何类似于心动的感觉。
男女之情是一种低劣的情感,男性对女性的征服欲也是一种低劣的冲动。 寄生傅野以后,他能看到一些傅野的记忆。看到傅野面对谢黎发出野狗般粗重的鼻息时,他更加确定了这一想法。
一直以来,都是他在操纵、摆布欲-望,绝不可能被欲望操作或摆布。
然而,他却感到自己被谢黎的气味围剿了。
就像是某种极具刺激性的气味,说不出好闻还是难闻,只需要轻触一下,就再也洗不掉了。
永远粘在皮肤上,无法覆盖,无法摆脱。
也许,杀死她,就能摆脱这股气味了。
修这么想着,终于慢慢往前走去。
他并不担心谢黎会逃得无影无踪,整座城市都是他的菌根网络,到处都是他的菌丝。
就算没有他的菌丝,只要有几片苔藓、几株野草,他也能迅速感知到她的位置。
谢黎才是那个被围剿的人。
就在这时,修的脚步一顿。
——谢黎的位置从菌根网络上消失了。
他感知不到谢黎的存在了。
距离她走进实验室,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
在这半小时里,她除了旁观绿眼睛做开颅手术, 什么都没有做。
整个实验室, 只有她无所事事, 走来走去,已经引起了一部分人的注意, 但碍于规则的限制, 他们只是转头看了她几眼, 并未上前盘问。
这时,谢黎的肩膀冷不丁被拍了两下。
哪怕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知道自己随时会被叫住, 全身上下的肌肉还是瞬间绷紧发僵,心脏狂跳不止。
谢黎告诉自己。
这些人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也不能主动询问你的真实身份。
只要有这条规则在,她一切不合理的行为,都可以被合理化。
谢黎镇定下来, 转过身,望向身后的人。
那是一个蓝头发的工作人员, 看不清具体相貌, 只能看到一双冷漠到接近麻木的眼睛、护目镜和口罩。
他对谢黎点点头,没有问她是否有空,直接说道:“跟我来。”
谢黎心底一沉。
这不是个好兆头。
蓝头发没有征询她的意见,说明他已经观察她很久了,知道她无所事事。
谢黎强压下不安, 跟了上去。
一路上,她尽量不动神色地观察周围的布置, 想要找到《员工守则》,然而金属墙上一片光滑,别说《员工守则》,连地图都没有。
很好,这下完了。
她心想。
蓝头发的实验室就在不远处,跟绿眼睛一样,四面都是透明的钢化玻璃,上面实时显示着内部的温度、湿度和pH值,各种监测仪器一应俱全。
唯一不同的是,中间放置着一个圆柱形的透明容器。
谢黎猜测,那应该是一种特制的培养皿。
她站在原地,一言不发,等待蓝头发下达命令。 蓝头发却突然问道:“你还记得《员工守则》吗?”
有那么一刻,谢黎的心跳骤然加速,几乎要从喉咙里一跃而出。
她控制住自己身体的细微反应,轻轻地点了点头。
“很好,”蓝头发点点头,似乎只是随口一问,“我们观察到这批‘脑细胞’突然变得异常活跃,并表现出强烈的攻击性。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可能是某种未知刺激源导致的。我要去负四层一趟,问问主管该怎么办。”
谢黎始终视线下垂,不跟蓝头发对视:“好。”
“记住规则,”蓝头发的视线在她头顶停留了片刻,“不要随意走动,我一会儿就回来。”
谢黎点头。
蓝头发打开气密门,走出了玻璃实验室。
直到他走远以后,谢黎才开始打量周围的布置,寻找《员工守则》。
她动作幅度不敢太大——实验室是全透明的,并不是单面玻璃,任何人都有可能注意到她的异常举止,她只能一点一点地挪动脚步,尽可能地观察每一个角落。
就在这时,她看到办公桌上,有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停留在邮箱界面上。
电脑里,会有员工守则吗?
算了,赌一把。
监控摄像头就在炮塔旁边,谢黎不动声色地转过身,按住耳朵,假装在用无线耳机跟人通话。
然后,她神色冷静地放下手,自然而然地走到笔记本电脑前,握住了鼠标。
没人注意到她的异动。
然而,谢黎后背还是渗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蓝头发随时都会回来。
她的动作必须要快。
谢黎点开收件箱,滑动滚轮,视线飞快扫过每一封邮件的标题。
最后,她在倒数第三封邮件,找到了最新修订的《员工守则》。
【员工守则】
【为确保脑细胞培育工作的严谨性与安全性,本实验室特制定以下规定。】
【所有人员务必严格遵守,违者后果自负。】
第一条:严禁询问任何人的岗位信息、工作内容及工作时间,但在人手不足的情况下,可以向同事求助,同事应予以协助。 第二条:实验室核心工作为脑细胞培育。注意,脑细胞带有未知辐射,其声波可能会引发不可预见的影响。执行操作时,需严格按照规章流程操作。
第三条:提取脑细胞时,必须有至少两名工作人员在场,禁止任何人单独与脑细胞接触。
第四条:【脑细胞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第五条:一旦提取脑细胞,志愿者将不再被视为人类,必须当场执行处决程序。
第六条:允许使用连接公司内网的植入体,但在脑细胞50米范围内严禁使用。
第七条:请时刻监控并调节空气湿度至特定水平,以保持实验室干燥。
第八条:【严禁携带任何植物进入实验室。】
【严禁携带任何植物进入实验室。】
【严禁携带任何植物进入实验室。】
第九条:负四层为重要实验区,仅高级员工获准进入,低、中级员工禁止入内,违者当场击毙。
终于看到《员工守则》了。
谢黎倏地松了一口气。
她继续往下翻。
好运终于再度降临在她的头上,蓝头发似乎是个高级员工,里面除了《员工守则》,还有《重要实验室守则》。
【重要实验区守则】
【为确保脑细胞培育工作的严谨性与安全性,本实验室特制定以下规定。】
【所有人员务必严格遵守,违者后果自负。】
第一条:为确保实验环境安全,所有员工必须时刻核实周围人员的身份和目的。
第二条:重要实验室的核心工作涉及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测试时需严格遵守安全协议,任何失误都有可能导致不可预测的后果。
第三条:进行测试时,高级研究员必须全程在场。未经授权,禁止私自测试,违者当场击毙。
第四条:严禁携带任何形式的植物进入实验室。
第五条:允许使用连接公司内网的植入体,但禁止使用内置AI程序的植入体。违者当场击毙。
第六条:本实验室是科学研究场所,不涉及任何超自然现象。请时刻牢记,人类是地球上人属下的唯一现存物种。
【武器不是人类】
【武器不是人类】
【武器不是人类】
谢黎脑中立刻浮现出之前看过的两条规则——“志愿者应以‘武器’的身份进入虚拟现实世界”,“脑细胞不是人类”。
显然,这个实验室提取“脑细胞”进行培育,是为了制造出一种新型大规模杀伤武器。
这种武器不仅具有辐射性,还会伴随着某种未知的声波。
最重要的是,它似乎非常脆弱,必须在控制严格的湿度环境下进行测试,并且,测试环境中禁止出现任何植物。
太奇怪了,究竟是怎样的武器,才会“惧怕”植物?
谢黎皱着眉头,脑中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个名字——修。
修可以寄生他人,听见整座城市的人在说什么,甚至可以突破自然限制,无限增殖菌丝。
再想到,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生物科技的研究所,而研究所的主要项目就是“菌根网络-生物计算机”。
菌根网络由真菌的菌丝构成,菌丝则与植物的根系相连,构成一个庞然而复杂的生态互联网。
通过菌根网络,植物与植物之间不仅可以交换养分,还可以共享生存策略与防御机制。
谢黎猜测,修之所以可以如此迅速地寄生傅野,抢夺他的躯壳,是因为她和傅野散步的地方是花园。
花园里最不缺的就是植物。
傅野说,修是生物科技的幕后掌权人。
修又曾说,研究所的真实目的是利用生物计算机,让生物科技的CEO实现永生。
……原来,修从一开始就告诉了她,自己是某种真菌类生命。
很快,谢黎又找到一条线索。
实验室里,无论是保密程度最低的《实验室守则》,还是保密程度最高的《重要实验区守则》,都出现了“严禁携带植物”这一条。
因为,只要有植物,修就无处不在。
谢黎无法不怀疑,这个实验室制造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是为了对付……修。
这也说明了,傅野为什么会在吃饭的时候提到修。
明明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相貌、家境、学历都不对等,傅野却对修的过往如数家珍。
谢黎从不是一个妄下定论的人。
但这一次,她的猜测显然八-九不离十了。
她心跳控制不住地加快了,手臂上每一根汗毛都炸了起来,手指出现生理性颤抖,差点一个手抖误删邮件。
一个疯狂的念头猛地闯入了她的大脑。
——既然这个武器是用来对付修的,那是不是说明,杀死修的机会来了?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杀死修,不是因为不想杀死他,而是因为知道他很可能是不死之身。
现在机会来了。
她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谢黎是一个极其理性的人,很少真正厌恶过谁。
在她眼中,任何人都有不可取代的优点。也许在有的人看来,这不是极其理性,而是极其感性。
但恰恰是理性到一定程度,才会如此冷静地评判一个人的优缺点。
平心而论,她并不讨厌修,也不讨厌跟他接吻。
她没有忘记,决定逃跑的那一刻,内心油然而生一丝怪异的、不合常理、不可理喻的兴奋和……如释重负之感。
可她也没有忘记,修是这座城市变得如此畸形的罪魁祸首。
在这里,每个巷口都有可能发生命案,每个角落都有可能藏着令人不齿的交易,每个人都有可能在名利、枪弹、霓虹灯下迷失方向,最终犯下不可饶恕的重罪。
……修必须死。
也许他们会同归于尽,但她在所不惜。
谢黎迅速把电脑界面恢复原样,放开鼠标,回到原地,等蓝头发回来。
她要借用蓝头发的身份,去负四层一趟,找到对付修的武器。
她十分清楚这个想法背后的危险性——一旦被发现,就会被当场击毙。
但就算不去负四层,被修找到,她也是死。
不如赌一把。
同一时刻,花园里。
夜色浓重,四面八方的花丛已化为一片浑浊的剪影,渗出阴暗的黑色。
修的头微微垂下,目光下移,极其精准地钉在了谢黎的脚印上。
他并没有彻底失去对谢黎的掌控,还有一种原始的办法,可以追踪到她的位置。
——侦查她的脚印,嗅闻她的气味,搜寻她留下的蛛丝马迹。
只是,用嗅觉追踪一个人的行为,太过低-贱了,几乎跟狗的本能无异。
理智告诉他,没必要再跟谢黎纠缠下去,她不管是死了,还是消失了,都不值一提。
然而就像被一股不可理喻的冲动挟持了般,他心中只剩下一个想法。
——跟上去,追过去,找到她。
用嗅觉追踪猎物的,除了狗,还有猫。
他可以将这视为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参与这场游戏,并不是因为迷恋她,也不是因为屈服于这种低级的冲动,而是为了捉住她,杀死她。
是的,只要杀死她,一切都会恢复原样,所有低级的冲动都会消失。
他又会变回过去那个冷静、强势、掌控主导权的人。
修非常清楚,谢黎是无用的、令人厌恶的,他不会因她而被欲-望驱使。
然而,他却单膝跪下,伸出两根手指,捏起一小片泥土,放在自己的鼻子前。
他甚至忘了,自己可以用菌丝嗅闻。
泥土肮脏、潮湿,有一股难闻的土腥味儿。
他从未屈膝闻过泥土的气味,闻到的那一刻应该感到耻辱才对,然而捕捉到谢黎气息的一瞬间,他所有感官便已轰然炸开,脑中一片空白。
就像是又被谢黎亲吻了一样,他感到了强烈的、怪异的、几近恐怖的酸麻感,胸腔骤然塌陷般闷痛不已。
只见数以亿计的菌丝铺天盖地奔涌而来,迅速覆盖了地面,疯狂吮-吸谢黎留下的气味分子。
不到几秒钟的时间,修就闻到了谢黎的大概位置。
她去了负四层的实验室。
仅仅是扫了两眼,他就发现,那是一个针对他建造的实验室。
上三层与其说是实验室,不如说是缓冲区,目的是为了彻底隔离植物与真菌类生物。
入口处设有极其严格的消毒程序,每个研究员都穿着最高规格的防护服,全方位防止菌丝入侵。
实验室墙壁的厚度更是高达20米,直接物理隔绝生物信号。
假如修是靠菌根网络才登上金字塔顶端,说不定真的会被拦在外面。
可惜,他还是人类的时候,就已凭借自己的头脑与手段,稳居世界最具影响力人物之列了。
这个时间段,基本没有人过来了。
值班员打了个哈欠,接了一杯咖啡, 掏出手机, 准备刷会儿短视频打发时间。
这是上面默许的。只要不影响正常工作, 值班员在监控室干什么都可以。
就在这时,值班员突然感到一股阴冷刺骨的寒意蹿上背脊。
这股寒意来得毫无征兆, 就像有一盆冰水从头浇下一般, 值班员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他瞥了一眼操作台, 屏幕上显示室内温度26℃,湿度0%。
……无论如何, 也不可能出现刚才那样的寒意。
值班员有些惴惴不安, 不知该不该通知主管,下一刻, 强烈的、冰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被注视感从背后传来。
——有人站在后面,非常平静地看着他。
值班员当机立断,立刻伸手准备按下警报键, 然而就在他按下去的前一秒钟,整个人突然像被抽掉了骨头一般, 迅速瘫软在地。
修绕过值班员, 走到操作台前,调出监控画面,一个一个翻找起来。
他扫视的速度很快,眼神冷静、精确,如同计算机分析程序, 逐帧分析监控画面。
几分钟后,他在监控画面的角落, 捕捉到了谢黎的身影。
尽管她穿得十分严实,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她正在跟一个研究员说什么,眉眼弯弯,举止亲密,看上去非常开心的同时,又带着几分讨好意味。
……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
修撑在操作台上的手,猛地攥紧又松开。
忽然,谢黎伸出双臂,搂住了那个研究员。
那个研究员似乎也很惊讶,张口想说什么,谢黎却反手扣住他的后脑勺,同时腿部骤然发力,屈膝重重撞向他的胃部——
胃可以说是人体防守最薄弱的部位,没什么骨骼和肌肉。
研究员腹部受到重击,条件反射弯下腰,想要捂住肚子;谢黎却像是预测到了他的动作一般,扣住他的后脑勺,狠狠往墙上一掼,同时手肘又准又狠地击向他的太阳穴!
这样一来,即使研究员的头骨是钛合金,也无法抵挡这一系列狠绝的攻击,立马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仿佛这么做过很多次一般,谢黎迅速绕至研究员身后,接住他瘫软的身体,从他的防护服里找到门禁卡和身份卡,塞进自己的衣兜里。
然后,她双手卡在研究员的腋下,找了个清洁隔间,随手把他丢了进去。
修看着屏幕上的谢黎,眼睛一眨不眨,不想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他一直以为,谢黎愚蠢又软弱,抵制暴力是因为恐惧暴力。
但刚刚的她,分明更像是……迷恋暴力。
假如她没有暴力倾向的话,根本不会肘击研究员的太阳穴,那样太狠也太危险,一个不小心,研究员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看到了她的阴暗面。
按理说,他应该对她失去兴趣。毕竟,他之所以会对她感兴趣,就是因为她是那罕见而无用的善良。
然而,他却感到了一丝奇异的……兴奋和躁动。
谢黎果然迷恋暴力。
在此之前,他曾问过她,谢警官,正义得到伸张,你高兴吗?
尽管当时并没有得到确切的回复,他却可以感觉到,她是高兴的。
——她渴望正义得到伸张,即使手段是冷血残忍的暴力。
她并不高尚。
此时此刻,他已经把来时的目的完全抛到了脑后,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他们可以成为同类人。
也许,她可以成为他得力的助手。
他甚至可以分给她一些权力,让她按照自己的心意伸张正义。
他看得出来,她对现有司法体系的不满。
但如果他把权力交到她的手上呢?
他允许她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安排一切——司法系统、经济策略甚至是城市规划。
在庞然的权力面前,任何人都会失去本心。
就像众所周知,公开处刑是一种血腥残忍的手段,民众应该对此感到愤怒和厌恶。
然而,无论是原始社会还是信息时代,无论是当众绞刑还是曝光罪犯的个人信息,都揭露了一个事实——人性本恶,大部分人都会从公开处刑中感到不正常的乐趣。
谢黎的确十分善良,与众不同,但那是因为她从来没有掌握过权力。
等她站到和他同样的高度,就会明白,追逐利益是一种本能,无关善恶。
每个人都在追逐利益。他从不直接命令员工为公司而工作,只提供足够优厚的报酬,让员工为各自的利益搏杀的同时,也为公司的商业版图服务。
他并不是邪恶的,就像她也并不是善良的。 修盯着谢黎的动向,脑中一瞬间掠过数十个想法,仅仅是因为谢黎有些粗暴地击晕了一个人。
他一向精于计算,可以轻松洞悉任何人的弱点,从不冲动行事,也从不涉足低回报的投资,这时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想法是多么的混乱,古怪,不理智。
作为一个擅长风险分析的投资人,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些想法是……极其危险的。
可紧接着,一个更加危险的想法,从他大脑深处浮现了出来——假如他的猜测是对的,那他和谢黎是不是有可能……
有可能什么?
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对这个答案感到……本能地期待。
1:10am,负四层。
重要实验区。
谢黎以最快的速度记下身份卡上的信息。
亚历克斯·奇尔顿,男,黄种人,技术工程师。
身份卡右下方,是一个滚动的全息提醒——
【尊敬的奇尔顿博士:
根据实验室的调度安排,你需要于凌晨1:30前往核心实验室,并进行武器测试工作,请务必准时到达。
现场将有医务人员全程协助您,感谢您的配合。】
很好,谢黎想,唯一的纰漏是,这工程师是个男的。
幸好这男的身材瘦弱,看上去不高,只要她不开口说话,就没人发现防护服底下换人了。
没办法,今晚只有这个人会去测试武器,能逮到他已经很不错了。
谢黎神色从容而镇定,按照身份卡背面的缩略地图,稳稳地朝核心实验室走去。
一路上,不少人跟她打招呼。
她全部一一点头回应。
很快,她就来到了核心实验室。
与之前不同的是,负四层第一条规则就有了很大的变化——现在,不仅不再禁止员工之间互相询问岗位信息,反而开始鼓励员工之间互相猜忌,时刻核查对方的身份和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