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立刻,谢黎就想到了“陆义福”对菌丝那古怪的崇拜之情。
——“……我手上长了蘑菇,你看到了吗?我手上长了蘑菇!它、它还在扎根……我整只手臂都被菌丝填满了……我要变成蘑菇人了……”
——“还记得我手臂里的菌丝吗?”
——“那不是蘑菇,是神迹!”
现在,“神迹”找上她了?
谢黎非常擅长控制自己情绪,如果是其他人从咖啡里喝出白色不明物体,第一反应要么是呕吐,要么是尖叫,她却第一时间交给了实验室,拿到化验结果后,又迅速推测出菌丝的可能来源。
思考片刻,谢黎把证物袋塞进了斜挎包里。
她有预感,这鬼东西不会只出现一次。
她猜对了。
下班以后,谢黎去更衣室换衣服,打开储物柜的那一刹那,她瞳孔遽然扩张,差点尖叫出声——菌丝,里面全是菌丝。
黏稠的,湿滑的,密集的,菌丝。
她的储物柜变成了一个怪异的白色盘丝洞穴。
谢黎攥住储物柜,用力闭了闭眼,竭力冷静下来。
她咽了一口唾液,从斜挎包里翻找出一次性手套,戴在手上,试图把储物柜里的菌丝都掏出来。
跟蜘蛛丝不同,菌丝湿润而柔软,一触即断,似乎不会对人体造成任何伤害。
但就像打扫房屋角落的虫尸一样,尽管理智上知道虫子已经死了,不会再诈尸蹿到脸上,生理上却还是会感到强烈的恶心。
谢黎屏住呼吸,迅速清理干净储物柜里的菌丝。
打扫过程中,她万般小心,还是不小心弄脏了衣服——菌丝似乎与布料上的纤维牢牢胶黏在一起,怎么擦也擦不下来。
谢黎的衣服都是她爸妈挑的,天然有机面料,色彩鲜艳,轻薄透气,不会像合成面料一样,穿一会儿浑身就像有蚂蚁在爬似的。
这种衣服,只有一个缺点——贵。
所以这些年,她很少买衣服,都是捡以前的旧衣服穿。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这件衣服贵得离谱,料子是纯有机羊毛,不含一丝合成纤维,因此也相当脆弱,需要精心保养。
这两天气温下降得厉害,出门时,她顺手穿上了这件衣服。
反正警局有暖气和储物柜,她今天也不出外勤,心想羊毛大衣再娇贵,也不至于娇贵在室内都会坏。
谁知,转头就撞见了菌丝在她衣服上做窝。
“操……”
她忍不住骂了一句。
真是活见鬼了。
干洗羊毛大衣贵得要命,她这个月算是白干了。
好在她物欲不强,对钱财也不怎么看重,不到两秒钟便已冷静下来,简单收拾了一下储物柜,抱着羊毛大衣,跟着人潮走进电梯。
下班时间,电梯里满满当当全是人。
可能因为一整天都在接触菌丝——上午从咖啡里喝出菌丝,下午在储物柜里清理菌丝,手上还抱着一件粘满菌丝的羊毛大衣。
谢黎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变得又黏又滑,非常肮脏。
……受不了,得快点儿回家洗个澡。
这时,只听“叮”的一声,电梯在十五楼停下。
不知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走了出去。
一时间,电梯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谢黎有些疑惑,但没有多想。
那些人可能是一个部门的,正好要去十五楼办事。
她面色如常地按下关门键。
然而,电梯门合拢的一刹那,头顶照明灯忽地闪烁两下,紧接着迅速熄灭,整个轿厢都陷入逼仄的黑暗之中。
谢黎反应很快,立刻按下紧急按钮,维修部那边却没有任何反应。
只有一种可能,有人黑了电梯,硬生生把她困在了轿厢里。
……不会又是修的手笔吧?
谢黎摸出手机一看,果然,信号已经没了。
修究竟想干什么?
仿佛听见了她的想法,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在她背后响了起来:“晚上好,谢警官。”
是修。 谢黎头皮都炸开了——他为什么会在她的身后?
她为什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两三秒钟的时间,她便已失去主导权。
谢黎感受不到修的呼吸,也感受不到他说话时的气流,甚至感受不到他的存在,只能听见他彬彬有礼的声音:
“很抱歉,弄脏了你的衣服。我已经买了一件一模一样的大衣送往你的公寓。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可以问问……”谢黎听见自己一字一顿地问道,“那些东西是什么吗?”
即使整个人紧绷到极点,她也没有提到“菌丝”,想看看修会如何解释“菌丝”的来源。
“当然,”修回答,口吻始终非常有礼貌,话的内容却透出一种寡廉鲜耻之感,“因为你让我有些兴奋。我情绪激动的时候,就会留下这样的……痕迹。这并非由我控制。你能明白么。”
谢黎不明白——什么样的人,才会在兴奋的时候,留下菌丝一样的“痕迹”?
还有,他为什么要对她感到兴奋?她身上有什么特质吸引了他吗?是容貌,还是别的什么?
那些“痕迹”又是什么,真的是菌丝吗?
主导权不在她手上,她无法有条不紊地问出这些问题,只能抓紧时间问出那个最关键也是最重要的问题:
“——你还是人类吗?”
修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轻轻笑了一声:“你想研究我?”
谢黎冷静地说:“不可以吗?你不也在研究我么。”
“不,谢警官,我没有研究你,”他似乎摇了摇头,“你没有任何研究的价值。”
“你的人生一眼就能看透——出生在一个温饱家庭里,父母殚精竭虑为你筑起了一个象牙塔。你在象牙塔里长大,以为牧师说的都是真理,人人都有罪,但只要诚心悔改,人人都能找到救赎之道。你从来没有想过,正义、救赎,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他顿了顿,继续温和地说道:“有一天,象牙塔坍塌了,你发现世界和你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为了回到塔里去,你努力维持秩序,甚至不惜把父母送入大牢。可惜,不管你怎么努力,都回不去了。”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已接近怜悯:“你太高看自己了,谢警官。我对你感兴趣,只是因为像你这样愚蠢又软弱的人实在少见。我想知道你会如何玩火自焚。”
必须承认,修对她的评价,冷漠、刻薄而又精准。
谢黎极力压抑的情绪像被什么刺破了,耳根倏地涨红了,传来针扎似的尖锐痛感。
她一直竭力掩饰的弱点,被修毫不留情地指了出来。
耻辱感与暴露感一齐涌上心头,她在他的面前,似乎毫无遮拦,一览无余。
但现在不是感到羞耻的时候。
他罕见地说了这么多话,每句话都可能有破绽。
她必须冷静下来,去思考他话语背后的动机——他为什么要这样羞辱她?
她身上哪一种特质,刺激到了他?
仔细想想,从他们见面的那一刻起,他似乎就在不停强调一个事情:
她伸张正义是白费力气。
他为什么要在意她是不是白费力气?
谢黎彻底冷静下来了,思路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大脑在这一刻运转到了极致。
她闭上眼睛,回忆起修的一举一动,从谜底一步步往前推导,试图推测出完整的谜题。
修没有感情,也没有道德。
他甚至没有羞耻感,可以十分冷静地说出“因为你让我有些兴奋”这种话。
普通家庭——哪怕是最保守的东亚家庭,孩子也会因为父母的关系,认识到男女关系的存在。
修却像对男女关系一无所知般,甚至没有察觉到这句话的暧-昧之意。
为什么?
修每次跟她说话,都看似彬彬有礼,实则高高在上。这种傲慢,并不是针对她一个人,而是针对整个人类社会。
他似乎对整个人类社会都不屑一顾。
但既然不屑一顾,又为什么对她感兴趣呢?
在他的眼中,她不应该是一个渺小的、脆弱的、不堪一击的个体吗?
难道是因为想要折磨她?
陆义福事件之后,他似乎对她无能为力的表现非常满意,甚至为此感到兴奋,在她的周围留下了一些难以形容的……痕迹。
人的一举一动都跟过往有关……修为什么会形成这样古怪的性格,又为什么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电梯里,在她耳边说话?
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明明对她很感兴趣,想要研究她,却又蔑视她,看不起她,甚至不愿意承认在研究她。
思来想去,似乎回到了问题的起点——这人究竟什么毛病?
这么一番胡思乱想,谢黎的面色反倒恢复如常,心率也下降到正常水平。
修的一举一动这么割裂,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她会好好利用这一点。
只是,一切问题都可以暂时抛在脑后,但有个问题她始终想不明白——修是人类,还是研究所的怪物?
如果他是怪物的话,他为什么会在人情世故上表现得如此老道,甚至风度翩翩十分礼貌?
如果他是人类的话,又为什么可以操控“克雷格”和“陆义福”,甚至窥探她的记忆……还会在情绪激动时,留下类似菌丝的粘性物?
生物科技的研究所,到底在研究什么?
没事,总有一天,她会找到答案。
她可能会玩火自焚,但是在那之前,绝对会先让他体会到引火烧身的感觉。
谢黎立刻按下负一层键,直奔地下停车场, 准备以最快的速度开车回家。
知道这些菌丝是修的东西以后, 她更加难以忍受身上那种黏乎乎的感觉了。
太肮脏了。
有一种私人领域被入-侵的强烈不适感。
这应该也是修的目的。
毕竟从一开始, 他就在冒犯她。
侵占她的私人空间,也是一种冒犯的手段。
等等, 侵占她的私人空间……
谢黎想到了什么, 脸色一变, 迅速在地下停车场找到自己的皮卡,打开车门。
她有改装汽车的爱好, 这辆皮卡被她仔细调校过——防弹车窗, 装甲车门,两对后轮, 加装了气动悬挂系统,远远看上去如同一头灰色的钢铁巨兽。
只要街上的小瘪三不是瞎子,都不会凑过来招惹她。
这是她最喜欢的一辆车, 甚至胜过了爸妈送的那辆银色跑车。
此刻,皮卡的方向盘上, 果然粘满了黏稠的菌丝。
根据菌丝的轨迹, 她甚至可以想象出具体的画面——修打开车门,坐在了驾驶座上,慢慢握住她的方向盘。
他的神色可能是温和的、漫不经心的,也可能是冷漠的,甚至可能是一种病态的自厌——她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唯一的与众不同之处是过于强烈的正义感,他为什么要对她感兴趣?
他为什么要坐在她的车里, 为什么要触碰她的方向盘,为什么要因她而情绪激动,留下这些恶心的菌丝?
但更有可能,他是平静而自信的,不会质疑自己的任何决定。
作为一个没有羞耻感的人,他打量她汽车内饰时,目光应该比她还要冷静坦然,唯有手指控制不住地分泌菌丝,留下一条条湿黏的痕迹。
修这个人太复杂了。
为了破案,谢黎看过不少专业的心理书籍,大众熟知的人格分析理论——卡特尔十六种人格因素、MBTI、大五人格,甚至包括近些年才逐渐完善的生物心理学,她都略知一二。
她却无法分析出修的人格。
他冷漠而斯文,内里像菌根网络一样错综复杂,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黏湿密布的菌丝后面,是一个怎样的人。
只能隐约感觉到,靠近他,研究他,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谢黎瞥了一眼皮卡的后视镜,镜子里的她表情不太好看,脸颊、耳根却一片潮红,那是肾上腺素飙升的表现。
修有一件事情说对了。
她的确是在玩火自焚,但与她的正义感无关,与他口中的“象牙塔”也无关。
他似乎激发出了她性格中不为人知的一面——每次与他交锋,她都愤怒不已,但很快又能感到一种扭曲的兴奋。
谢黎不想被这种扭曲的兴奋控制。 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清空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给洗车服务打了个电话,让他们过来拖车、洗车、全面消毒一条龙服务。
然后,在网上下单了空气采样器,准备走到哪儿就检测到哪儿,不放过任何一缕菌丝。
据她所知,真菌有许多种类,既有松露这样昂贵而稀有的珍肴,也有毒鹅膏这种一沾即死的蘑菇。
有一种“僵尸真菌”,甚至具备寄生、操纵宿主行为的能力。
她不知道修留下的菌丝是哪一种真菌,当然要消毒。
做完这一切,谢黎叫了一辆车,回到自己的住所。
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
谢黎从来没有洗得这么认真,恨不得自己是个手机,可以一键恢复出厂状态。
洗完澡,她拿着毛巾擦干湿发,看向浴室的镜子。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双颊、耳根却仍然很红,再加上五官浓丽而艳美,透出一丝火焰般的容光。
很小的时候,谢黎就知道自己长得很好看。
这个时代,美貌已不再是稀缺资源。
一把激光刀,几种填充物,一台成像仪,自己在卫生间就能做整容手术。
因为长相,她从小到大受过不少优待,也受过不少歧视。
谢黎非常认真地思考,不知道修对她感兴趣,跟她的长相有没有关系?
下次见面的时候,她可以试探性地问问这个问题。
修送的新大衣,就搁在她的门边——公寓大门旁边。
他在她的杯子里、储物柜里,甚至是驾驶座上留下黏腻恶心的菌丝,却没有进入她的公寓。
谢黎搞不懂,这人到底是有礼貌,还是没礼貌?
她没有太过纠结这个问题。
洗了个热水澡后,她的精神明显松弛了不少,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打开,坐在电脑椅上,搜索有关“菌丝”、“菌根”和“真菌”的资料。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生物科技的研究所,主要项目是“菌根网络-生物计算机”。
这并不是一项创新的技术,早在几十年前,就有人在研究如何让菌根网络执行计算任务。
真菌起源成谜,存在时间也没有确切的定论。
研究表明,菌根网络的结构,某种程度上跟互联网极为相似——当一棵树遭遇虫害危机时,可以通过菌根网络,警示附近的树木。
菌根网络跟人类大脑的神经元,也有许多相似之处。
比如,两者都是高度复杂且具有交互功能的网络结构,都会在网络中传播和处理信息,甚至都具备某种学习机制。
可以说,真菌这种生命体,比人们想象的要更加智能。
生物计算机的研发过程却一直停滞不前,原因是生物系统太不稳定了,与其研究如何把1和0转化为化学信息,不如继续探索量子计算机。
不过一旦研发成功,可能会实现质的飞跃。
毕竟,占地面积近9平方公里的生物计算机,与同等面积的量子计算机阵列,无论是造价还是维护成本都不是一个数量级——后者光是每天的维护费用,就足以让十多个小公司倾家荡产。
而且,修好像说过,这项技术的真实目的是让生物科技的CEO实现永生。
这话是真是假?
谢黎无法分辨。
但有一点,她百思不得其解。
既然生物计算机是生物科技CEO长生的关键,那为什么修离开了研究所,新闻媒体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
虽然修清空了监控记录,但生物科技作为三大巨型垄断企业之一,想要找到一个人,怎么可能只有查监控这一种手段。
难道是修的身份,比她想象的更加重要?
还是,她不经意间漏掉了生物科技抛来的橄榄枝?
谢黎陷入沉思,她要主动联系生物科技吗?
万一生物科技并不知道是她放跑了修,她主动送上门,岂不是自投罗网?
就在这时,她手机振动了一下,紧接着,传出一个不带感情的电子音:
“各单位请注意,生物科技大厦附近接到一起谋杀案报告。受害者为一名成年男性,初步判断是由于喉部受到利器损伤,大量失血而亡。”
“请附近所有单位迅速响应并尽快支援。”
“注意,嫌疑人可能仍在现场——执行任务时,请务必保持警觉,保证市民的人身安全……”
这是屿城警局的调度电台,一般只有涉及公司员工的案情,调度员才会在电台上发出指示。
这种案子,多多少少都牵扯一点儿公司内幕,只有公司指派的警员才能进入现场。
谢黎按熄屏幕,继续浏览关于真菌的资料。
下一刻,来电铃声却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吓了谢黎一跳。
她有些茫然地接通:“喂?”
“生物科技大厦附近的高档公寓,403。快过来。”是她上司的声音。
谢黎以为自己听错了:“……我?”
“让你过来就过来,”上司冷冷道,“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谢黎满腹疑惑,但还是穿上外套,拿着摩托车钥匙出门了。
二十分钟后,她抵达公司附近的高档公寓。
那是一座冰冷而宏伟的高大建筑,每一层都有精心打造的绿色生态景观,花繁叶茂,生机勃勃。
公寓外,警用机器人已经拉起警戒线。
谢黎通过人脸识别以后,走了进去。
她的上司——艾丽斯·摩尔,已经在现场等她。
摩尔是一个精明的中年女人,短发,棕色皮肤,性格强势,说一不二。
见到她以后,摩尔立刻把她拽了过来:“这是我们最好的警探,小谢。小谢,这位是奥米集团的高管,伊藤女士。”
那位伊藤女士面相温和,身穿白色职业套装,看上去非常好说话。
但公司员工都是这副模样,表面上和和气气,背地里栽赃陷害杀人灭口样样精通。
伊藤女士朝谢黎伸出一只手:“你好,我是伊藤浅子,也可以叫我克莱尔。”
谢黎象征性跟她握了握手:“奥米集团怎么也掺和进来了?”
伊藤浅子露出一个苦笑,声音带着浓重的日本口音:
“我不知道。我只是来屿城出差的。贵公司的人……死在了我的房间旁边,我真的百口莫辩……听说,你是屿城最好的警察,作风清廉公正,我希望你能帮我伸张正义。”
谢黎嘴角微抽。
这小日本真会装。她义眼连着警局的数据库,上面显示伊藤浅子是日裔美国人,在这儿跟她装老外呢。
谢黎转移话题:“死者身份调查到了吗?”
“调查到了。”摩尔说,“生物科技技术部门的主管,负责研发超级人工智能。这个项目不是秘密,联邦那边一直在讨论要不要通过《人工智能人格法》。”
“尸检报告呢?”谢黎问道。
“发你了。”
谢黎一看,眉头微皱。
尸检报告显示,死者身上存在多处致命外伤,分别位于头部、喉部和腹部。
初步勘察后,基本可以确认,死者是死后才被移动至浴缸内,并通过淋浴设备混淆死亡时间。
最让人无语的是,凶手临走前打开了扫地机器人,高档公寓的扫地机器人拖洗功能强劲,不到半小时便已清理完血迹,用鲁米诺试剂一看,机器人居然把血迹抹得极其匀称,整个屋子都变成了荧蓝色,根本看不出哪里是第一现场。
这么看,伊藤浅子的确是最有嫌疑的人。
她有犯罪动机,也有犯罪时间。
一旦生物科技成功研发超级AI,除非另外两个跨国垄断公司——高科和奥米,拿出更具竞争力的科研项目,否则难以撼动生物科技的龙头地位。
但伊藤浅子都是奥米集团的高管了,有必要搞得这么难看吗?
一个技术主管,又不是核心研发人员,死了就死了,很快就会有人顶上去。
谢黎不信,伊藤浅子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
想到这里,她对伊藤浅子点点头,转头对摩尔说道:“我去现场看看。”
摩尔做了个OK的手势。
谢黎换上防护服,走进公寓的浴室。
死者已经被转移,现场被扫地机器人打扫得一尘不染,但再完美的现场也不能掩埋真相。
很多时候,警察破案靠的并不是凶手遗留的线索,而是死者的社会关系。
多处致命伤,说明凶手行凶时情绪激动、愤怒。
光是这一点,就可以从社会关系入手了,查一查死者生前跟谁有利益纠葛,跟谁发生过争吵,又邀请过谁到家里来做客。
现在满大街都是摄像头,随便一个软件都有摄像、录音的权限,找到凶手只是时间问题。
谢黎想,这么“简单”的案子,有必要让她来主持正义吗?
她直觉这事还没完。
谢黎脱下防护服,扔掉一次性口罩和手套,站在公寓走廊的尽头,等待直觉应验。
她有预感——说不清这预感从哪里来,但就是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修会给她发消息。
果然,九点半,一条未知消息跳了出来:
“凶手在这里。”
附件是定位信息。
谢黎立刻插上配枪,骑摩托赶了过去。
一路上,她听见自己的心脏在怦怦狂跳,全身血液都簌簌冲向头脑。
这是危险的。
——发信人大概率是修。
他给她发消息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研究她,折磨她,冒犯她。
这是不合常理的。
——修是一个心理变态,他大多数行为都是心血来潮,不带感情,也没有动机。
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不该相信。
她应该停下来。
——可是,她却毫不犹豫地赶到了定位地点。
这里以前是屿城的工业区,后来投资商跑路,留下一片富丽堂皇的烂尾楼——只要不看光秃秃的水泥地,以及无处不在的脚手架,的确当得起富丽堂皇四个字。
现在,她在烂尾楼最边缘的一幢小楼里,四面漆黑,荒无人烟。
谢黎拔出后腰的配枪,咔嚓上膛,一步步往前。
就在这时,她脚上一滑,传来一种古怪的黏腻感,如同踩到了某种水栖动物。
谢黎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打开战术手电往下一看。
是菌丝。
黏湿的、柔软的、脆弱的菌丝。
她每走一步,就有菌丝黏过来。
很快,她的腿上、脚上都是这种白色丝状物。
谢黎强忍住不适,抬眼望向四周:“修?”
几秒钟后,一个声音在前方响起:“我在这里。”
修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他似乎已经忘记电梯里那场不愉快的谈话,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两手插在裤兜里,姿态从容而优雅。
他五官清峻,气质温和,看向她的眼神友好极了,完全无法想象不久前才对她作出了一番冷漠刻薄的评判。
修这个人令人捉摸不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对自己的表情有一种近乎恐怖的控制力,不要妄想从他的脸上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因此,她放弃寒暄,开门见山道:“凶手呢?”
修却凝视着她,缓缓说道:“你是高兴的。”
“什么?”谢黎没听懂。
“谢警官,正义得到伸张,你高兴吗?”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微微笑着,模仿之前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是高兴的,谢警官。”
最后一个字落地, 谢黎浑身不适已达到顶点。
不是因为修又在冒犯她,而是因为那些菌丝……还在向上蔓延!
菌丝密密麻麻,蠕行的时候, 会渗出湿冷的黏液。
黏液积淀在一起, 谢黎抬脚往前走时, 就像在泥泞里行走一般,甚至感到了轻微的阻滞感。
不是说, 只有他情绪激动的时候, 才会分泌这些菌丝吗?
为什么从她踏入这里开始, 菌丝的生长就没有停过!
谢黎深吸一口气,努力忽视脚上的菌丝:“凶手呢?”
修却不肯放过她, 眼睛如同一对高精度的摄像头, 牢牢锁定在她身上:“回答我的问题,谢警官。”
谢黎沉默片刻:“是, 我是高兴的,但那又怎样?直到十九世纪,人们都会因罪犯被当众绞死而振奋欢呼。希望罪犯被处以极刑是人之常情, 没什么好羞耻的。”
修笑了笑:“我好像没说,这是一件值得羞耻的事情吧。”
……很好, 她又掉进他的陷阱了。
谢黎算是发现了, 修每次开口都会掌握对话的主导权。
每一次都是如此,没有例外。
下一次,她绝对不会如此轻易地回答他的问题。
“所以,凶手呢?”谢黎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
“她在这里,”他微微侧了一下头, 望向烂尾楼的顶层,“但带你见她之前, 谢警官,我想请你回答几个问题。”
又来了。
谢黎不知道修对她的兴趣是从哪里来的,每次见她都会问一大堆问题,跟来做调查问卷似的。
他看向她的眼神,更是好奇得几近露-骨——字面意思上的露-骨,像要剖开她的颅骨,直直望进最深处一般。
她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谢黎谨慎地问道:“凶手还在活着吗?”
“活着。”
“行,”她只能妥协,“你问吧。”
修看着她,却问了一个出乎她意料的问题:“你觉得公司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谢黎皱皱眉:“我不接触公司。”
“你接触的。”修温和地说,“屿城警局的赞助商是生物科技公司,你们的武器、装备、汽车,都是由生物科技统一发放。某种程度上,你们跟公司的安保人员没什么区别。你的上司艾丽斯·摩尔,更是同时跟好几家公司都有勾结,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