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天色阴沉,屋里火盆烧的暖融融。
灯下,凌氏在缝制中衣。尽管眼下的情形不应该开心,但是一想到夫妻团聚,她实在难以掩饰眼中的光彩,“我算着时日,你们父亲还有两日便能到家,正能赶得上凝儿生辰。”
崔道郁亲生母亲过世,辞官回乡丁忧,他们兄弟几个都不例外。
崔况则与崔凝执子对弈,未曾接话。
在一旁绣花的崔净叹道,“父亲也就罢了,大伯却是有些可惜。”
崔道郁在长安混了这么多年,才混上个八品监察御史,但他大哥崔道默乃是中书舍人,且早就听闻明年升迁有望。
中书省参议朝廷大政,临轩册命。中书舍人有六人,官职不算太高,正五品上,然而是中书省的骨干官员,掌侍进奏,参议表章、草拟诏旨制敕和玺书册命,乃是天子近臣。六名中书舍人分押尚书省六部,并辅佐宰相判案。
“文士之极任,朝廷之盛选”,简单来说,中书舍人乃是清要之职,没有什么实权,却是国家重要官员储备人选,若是能力出众,以后可做三省六部的主官、副官甚至宰相。这个职位是一个天下饱学之士都求之不得的一块跳板。
这回家一丁忧就是三年,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谁知三年后又是怎样的光景?
凌氏对这些也只是粗略了解一些,平日更不喜挂在嘴上说,“莫胡言乱语,这些事情哪由得你一个小孩子操心。”
“呵呵。”崔况撑着肥肥的脸蛋怪笑两声,“大姐都开始思春了,一点都不小。”
凌氏放下手中活计,瞪他道,“你这孩子!你父亲回来我必要告诉他!”
“唉!”崔况半点也不怵,反而长长一叹,关切的看着崔净,语重心长的道,“夫妻之间,还是要像父亲和母亲这样才能长久,像祖父和祖母那样就不好了。”
“呸!小小年纪知道什么夫妻之间,羞也不羞!”崔净羞恼啐道。
“为什么呢?”崔凝总没有想明白有什么区别,“是说两个人不能都精明吗?”
崔况见她问的认真,也就严肃的答道,“精明不精明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心性。”
凌氏悚然望着自己才满七岁的儿子,“你、你都是哪里听来这些话!”
崔况早慧,平常又自持是大人,不肯与幼稚的孩子一起玩耍,常常往兄长们跟前凑,自然知之甚多。他此刻瞧着凌氏瞠目结舌的样子,很是不悦,“儿子自幼聪明过人,知道这些有何奇怪。”
凌氏觉得自己满脑门都是冷汗,这可糟糕了!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个儿子,夫君在外打拼,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好生教导,结果……
可再仔细一想,这也不算残,崔况在族学里都已经和哥哥们一样的进度,知道这些事儿也不算多奇怪吧!凌氏暂将此事记在心里,等夫君回来,一定要好生说道说道。
“还有你。”凌氏忽然想起崔凝刚刚说的话,“你说不能两个人都精明?”
“对呀!”崔凝一脸正色,“父亲就是不怎么精明!”
这可是有根有据的,父亲要是精明,能混了这么些年还混不出个样子吗?
崔凝不知道崔道郁具体是什么官职,但听崔净替大伯可惜都不替父亲可惜,心觉得,肯定是个不值一提的小官。
她想着想着,便将“父亲”二字在心里来回念了几遍。
之前崔道郁奔丧回家,忙的团团转,好不容易一切落定,他又急急赶回去将手上要事转托给同僚,再辞官返家丁忧,崔凝拢共就见过他两三面,话都没怎么说上几句。
这回崔道郁在家闲赋三年,以后肯定会天天见面,崔凝觉得紧张又有点期待。
“时间不早了,你们姐弟快回去休息吧。”凌氏放下手中针线,催促三人去睡觉。
崔况不舍的看了看棋盘。
崔凝见状,对他使了个颜色。姐弟二人会心一笑,齐齐答应,一块出门去了。
天刚刚黑,周围侍婢打着灯笼,团团护着他们。
出门的时候,崔况绷着一张团子脸迈着小方步跟随两位姐姐身后。
崔净奇怪道,“你不回屋,跟着我们作甚?”
崔况原是觉得自己堂堂二尺男儿不便与女子混住,坚持要去前院住着,结果被凌氏无情驳回,至今还委委屈屈的窝在主屋旁边的房里。
“天色晚了,姐姐花容月貌,又是待嫁年纪,我不放心。”崔况道。
崔净忍不住伸手去扯他肉呼呼的脸,捏了一把肉,“教你再胡扯!还说不说了!”
“嗷嗷嗷——不说了!”崔况直叫唤,却又暗自腹诽“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崔凝见他眼泪汪汪,忙将他拉过来,谆谆教诲,“哎呦呦,脸都红了,以后要捡着好听的说,女的都喜欢听好听的!”
崔净气结,一跺脚,小跑着离开了。
“姐怎么了?”崔凝奇怪道。
崔况揉着脸,斜眼看她,“你可真是随母亲。”
崔凝觉得凌氏温柔大方,喜滋滋道,“刚教你说好话,你这就会啦,学的真快!”
崔况惊叹,我的老天爷!就这样的脑子竟然能下的一手好棋,真是奇哉!
俩人一块到了崔凝的屋子里,迫不及待的就摆上方才没下完的棋局,开是继续厮杀。
屋里一直烧着炭炉,十分暖和,拥着被子坐了一会儿便热了。
下完一盘,已经是过了半个时辰,崔凝下午吃的少,肚子咕噜噜叫唤。
崔况嫌弃的看着她。
崔凝不以为然,叫清心把茶点端出来吃。
崔况一向十分克制,除了三餐之外极少吃其他东西,此时见崔凝吃的香甜,忍不住也捏了一块。他平时不怎么吃甜,现在吃起来竟然觉得挺好。
一闲下来,崔况便注意到屋里的摆设竟然透出几分古朴,不禁奇道,“二姐,我觉得你换了个人似的。”
崔凝正在慢慢吞咽口中糕点,闻言心中一慌,整块都卡在嗓进了嗓子里,憋的她脸通红。
青心忙帮她捶后背,总算将东西吐了出来。
一通忙活之后,崔况刚才不过随口一句话,这会儿早望到脑勺后去了。崔凝暗道自己实在太大意了!她与崔况在一块处着很舒适,竟忘记他不同于一般小孩!
崔况又重新起了话头,“二姐,你已经休养好长时日,母亲昨日同老师说再过几日让你回去上学。”
嗷嗷!这小孩怎么这么讨人嫌,专门戳人软肋。
“我忘记以前学的东西了。”崔凝道。
崔况咧嘴笑的特别灿烂,“母亲说让你从蒙学开始。”
“啥?!”崔凝猛的坐直,哈哈大笑,“太好了!我就喜欢上蒙学!”
一下子扑灭了崔况看热闹的热情,他惆怅的揉脸,“真是不求上进,不知羞耻,以后出去万万莫说是我姐姐。”
“你懂什么!”崔凝已经开始打起算盘,蒙学可以故意表现差一点,多上几年,然后她就有大把的时间去寻找神刀线索。
次日刚过午时,崔道郁便到家了。
崔凝被青心青禄催促着换了身月白色衣裙,小小的发髻上簪了几朵指甲大小浅米色小花,素净又可爱。
“妹妹,收拾好了吗?”崔净进屋来。
崔净也是一身月白衣裙,头发只用一根同色发带缠上,同样是素净,却因身量细长而多出了几分少女的清丽。
姐妹两个互相打量一番,便笑着携手往崔氏屋里去。
崔况早已肃着一张脸站在屋里应对崔道郁的考校,待对答完了一轮,崔净和崔凝才到。
“父亲!”崔净欢欢喜喜上前欠身施了一礼。
崔凝跟着往前凑了凑,学着她行礼,也弱弱的喊了声,“父亲。”
她本是活泼性子,可是第一次见到陌生的父亲,却是表现不出像崔净那样发自内心的欢喜。
“好,净儿长高了,像个大姑娘。”崔道郁笑着说道。
崔凝大着胆子仔细看主座上的中年男人,一袭素服,乌黑的头发也用白色发带纶起,胡须整齐漂亮,如剑的双眉略显锋利,但是他目光清和,肤色白皙,笑起来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两颊还有浅浅的酒窝,令人一见便顿生亲近之感。
“凝儿过来。”崔道郁招招手。
崔凝走到她跟前,还仰头直愣愣的看着他。
崔道郁笑着抱她坐在自己的膝上,“可怜我的女儿,你母亲都同我说过了。”
说着,一个大男人眼睛竟是微微泛红。
“父亲。”崔况满脸不赞同的看着他,“二姐都是有未婚夫的人了,你这样抱着他不好吧?”
说着迈着小短腿过去,“你若是非想抱,我们彼此勉为其难的抱一下吧。”
方才崔道郁只是考校了他学的东西,并未亲近,他这是有些不开心了吧?凌氏心中稍安,笑容更深,儿子还是有孩子气一面的。
崔道郁哈哈大笑,一手捞起他放在另一条腿上,“小小年纪,整日摆着一张晚娘脸作甚!一点都像我。”
崔况道,“那您该去祠堂烧香拜祭祖宗庇佑,儿子要是像您,一辈子都看到头了,拼死拼活就是个八品监察御史,攒了七八年钱到现在连房子都买不起,只能蹭祖父宅子住,妻儿都得撇在老家。”
崔玄碧孤家寡人,后院也就两个妾室,人口简单,家里仆人也不多,置办的宅子虽然不大,但也足够容纳十几二十口人,可他私心里也想把儿媳妇留在老家,免得妻子一个人孤零零的住在老家佛堂里,若是儿子们有能力置办宅子,他当然也不会拦着。
前一刻崔道郁还欢喜的紧,恨不能亲亲儿子,这一刻却想直接把他给扔出去,“臭小子,你老子等着!回头找你算总账。”
崔凝嗅着崔道郁身上淡淡青草香味,感觉到从他身上传递过来的温暖,心情变得很好,原来这就是父亲啊,跟师傅、师兄们都不一样的感觉。
“唉!被儿子嫌弃了。”崔道郁嘴上感叹,脸上的笑容却一点没少,可见并不计较被儿子揭短。
崔道郁性子更像谢家人,潇洒不羁,骨子里却自有矜贵,这也是他在御史的位置上一直不能更进一步的重要原因之一,以他这种性子,就算在御史的位置上呆两百年也难有什么作为。
崔道郁摸摸崔凝的头发,心疼道,“凝儿,父亲对不住你。”
“我都好了。”崔凝拍拍胸口,想体现自己现在有多壮实,却忍不住咳嗽起来。
“哈!”崔况短短笑了一声,跳下崔道郁的腿,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太瘦了,要多补补。”崔道郁道。
凌氏叹道,“是啊,这段日子遭了不少罪!待养养会好的。”
崔道郁点头。
“郎君,夫人,要摆饭吗?”侍婢在门口问道。
“摆饭吧!”凌氏道。
须臾,一家人去了饭厅。
桌上没有什么荤腥,但是一桌子素食做的十分精致,令人一见便食指大动。
崔道郁把崔凝两个女儿拉到身边坐,一会儿给这个夹菜,一会儿给那个夹菜,间或与凌氏相视一笑。
崔况耷着眼皮把自己喂的肚皮圆溜溜。
待上茶漱之后,崔况用帕子擦完嘴,开口道,“不都说父母最疼幼子?我真是你们盼了好些年才生出来的孩子?若是那个叔伯家过继的,你们同我直说,我承受得住。”
“你又胡扯些什么?你这孩子,成日嘴上不带把门的!”凌氏斥道。
“你一个男人,与女孩子争宠,丢人!”崔道郁乐道。
崔况鼓着腮帮子,“男人也是您儿子,您确定要厚此薄彼?”
崔道郁哼道,“不就是夹几筷子菜?斤斤计较。”
“罢了,她们早晚也都是别人家的人。”崔况决定不计较,“您能多看几眼就使劲看吧,尤其是大姐。”
崔道郁被刺了一下,每个父亲对待女儿出嫁这件事都是心情复杂,何况他常年在外,与女儿相处的时间寥寥。
“我也不想这样,但没办法,儿子太讨嫌,一点都招人疼。”崔道郁抿了一小口茶,余光瞟了崔况一眼,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委屈,不禁心疼,但并没有立刻安慰,从现在必须得让他明白,什么年纪就应该做什么样的事儿,还有该如何为人处世。
崔况形成今天这个性子,除了因为他早慧,更因为父亲常年不在身边,没有人引导他。
饭罢,一家人在一块说了会话,崔道郁便把崔况单独叫到书房里去了,父子整整聊了一个多时辰。
晚上崔道郁回到房里,见凌氏站在门口等候,屋里橘黄灯光在她周身镀了一圈暖暖的光晕,他浑身的疲惫便涌了上来。
“夫人。”崔道郁握住她的手,并肩进屋去。
一到屋里,他便从身后抱住她,头埋在她的颈窝里,两人久久未说话。
“累了吧?水已经备好了。”凌氏动了动。
崔道郁中午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洗过澡了,晚上只洗脸洗脚,“你帮我洗吧。”
凌氏唤侍婢端水进来,把巾布泡在热热的水里然后拿出来拧干给他擦脸。
屋里光线柔和,只有衣服摩擦的窸窣之声,崔道郁坐在胡床边上,凌氏站在他面前,细细为他擦脸,两人目光相对,看见彼此眼中的思念和柔情。
宛若岁月静好。
“一起泡脚。”崔道郁道。
凌氏方才已经洗过,但并未拒绝,在他身边坐下除了鞋子把脚放进盆里。
崔道郁握住她的手,沉声道,“辛苦你了。”
“有什么辛苦呢?你这样好。”凌氏说罢,脸却红了起来。
崔道郁见妻子羞涩的模样,心中动情,却因是孝期,只抬手抚了抚她散落鬓边的发丝。
“我想丁忧之后便辞官,寻别的生计。”崔道郁用脚趾搓搓她的脚心,“你不会嫌弃我吧?”
凌氏受不得痒,连忙笑着把脚抬起来,“我可巴不得你辞官呢!御史尽是得罪人,你就是个老好人的性子,瞧你这样为难自己,我心里难受的紧。”
她从前也说过这样的话,明知道崔道郁根本做不好御史,却从来不说不好,只说自己心疼。
“我对不住你。”崔道郁眼中一涩,伸手抱住他,“不能给你挣个告身。”
凌氏回抱住他,微嗔道,“难道我当初是为着告身嫁才给你不成?那些都是虚名罢了,那些一品告身,也未必过的像我这般舒心。”
有则锦上添花,没有也不遗憾。凌氏对于名利从来都抱着这种态度,她很清楚自己的夫君是怎样的性子,他是为了这个家才在步入官场,尽去争取,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因怕打击男人的自尊一直没想好怎样去劝,如今他能自己想明白是一件好事。
“其实你若不是因为运气不好被安排去做什么监察御史,也不会在一个位置上熬这么多年。”凌氏颇为气愤的道,“我夫君的才华比那些人好千万倍!”
崔道郁捏了捏她的耳垂,笑道,“夫人真会安慰人!我心里舒坦多了。”
两人说了一阵子,便熄灯就寝了。
崔凝睁着眼睛瞪帐顶,怎么都睡不着。
有初见父亲的激动,也有满腹心事。这些天经历的事情太多,令她一时消化不过来,而让她最过忧心的是寻找神刀一事。
线索扑朔迷离,崔凝感觉短时间内无法寻到神刀。
应该怎么办呢?
第三十一章 三进佛堂(捉虫)
无论有没有线索,崔凝觉得当务之急是要必须努力提高自己能力,如果能变成像魏潜那样的人,兴许找神刀就容易许多?
可是如何才能变成他那样的人?他以前从未见过老夫人的书架,却连几百本书中少了一本都能发现。崔凝想想都觉得没有希望,她以前屋里也有十几本书,曾经被三师兄偷偷拿走了一本,足有半年多她都不曾发现,若不是后来三师兄自己承认,兴许她这辈子都发现不了!
可是,那些都是她不爱看的书,她收藏一柜子的小玩意,别说少了一个,动了个位置她都能一眼看出来,因为那些东西她每日都要把玩好几回。
这种事要熟能生巧?
也不对啊,魏潜明明是第一次看老夫人的书架……他说书架上的灰尘?
胡思乱想了一通,崔净眼皮开始打架,思绪也混乱起来。
又在家自由自在的混了两日,到了崔凝生辰。
崔凝师门里无人在意生辰这回事,所以她从不知道每到这天还需要庆生,在她的理解里,认为只有到年老时才做寿,因为多活一天都是赚的,所以要庆祝一下!
这天,崔净与崔况也沾了光,整天不用去族学。
虽然并不隆重,但家里气氛很好。
吃完午饭之后,每个人都给崔凝送上了生辰礼。凌氏送了几匹嫩黄色缎子,崔道郁送了一套小玩意,崔净送了她十二条亲手绣的帕子,崔况则送了一副棋。
而族里面也有所表示,族长依照老夫人的遗嘱,在今日把佛堂的钥匙送了过来,并附送了一份清点财物的单子。
从此以后,那个佛堂包括里面的所有东西都属于崔凝了。
崔凝本来新奇又开心,突然收到钥匙,她的心情陡然低落下来。
“妹妹这样可是对不住祖母一片心意了。”崔净过来安慰她道,“你可知道那佛堂里都有些什么?”
崔凝抽了抽鼻子,“书。”
“还有祖母的嫁妆呢!”崔净点了点她的脑袋,“以后呀,待你出嫁的时候定是十里红妆!祖母待你如此,定时希望你高高兴兴,你若不领情,兀自为她伤心难过,她怕是也要难过的!”
崔凝以后要嫁作凌家妇,老夫人此举,合族上下包括谢氏都没有任何意见。其实也由此可以揣度出,老夫人只肯在崔家留下一个名分和一座坟,她平生最耀眼的那些东西,终不属于崔氏。
不过崔凝以往吃喝、衣物都是师门供应,从未花钱买过东西,也极少见到银钱,心里对这些没有丝毫概念。
崔况撑着下巴,“真是不知所谓,你想想明日就要去上学了,再对比一下今天收到这么多东西,会不会觉得今天特别开心?”
“你这是在安慰我?”崔凝不确定的问道。
崔况点头。
崔凝皱起一张脸,“我感觉更难受了。”
崔道郁叹气,昨天与儿子一个多时辰推心置腹的沟通,白聊了!
崔凝这厢心情还没有调整好,猝不及防的就到了第二日。
她,在家玩了五个多月,终究被拎去上学了!
但是……
这也太悲剧了!崔凝抱着几本书站在先生旁边,看着满屋子五六岁大的包子瞪着好奇的眼睛看她,那种感觉,真别提了!
崔凝在师门最小,每次都是跟大自己很多的师兄们一起听师父讲道,如今突然一下子变成了最“鹤立鸡群”的一个,这种差距,令她难以言述自己现在的心情。
先生简单的说了两句,之后便让崔凝坐到最后边角落的位置上,跟着一群奶声奶气的娃娃背了好几遍三字经……
这倒是没什么,待到中间休息的时候她终于明白了啥是真正的乳臭未干,崔况那种,简直是异类。
“凝姐姐,听说你失忆了?”一个头上顶着两个小揪揪的小女孩跑过来问她。
崔凝点头。
其他孩子可能觉得很有趣,很快都围过来,“什么是失忆呢?”
“蠢货,失忆就是忘记好多事。”
“呜哇——你骂我,我要告诉先生!”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就是蠢货!”
“嗷嗷,谁踩到我脚丫丫了,呜呜呜——”
“凝姐姐,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我是小落。”
“啊啊,我是崔冰。”
“哈哈,小胖尿了!”
眼前眼泪与鼻涕横飞,尿尿共长天一色,嗷嗷嗷的声音能掀翻屋盖!崔凝兴致勃勃,恨不能上去指挥一下。
也不知是谁推了谁一下,窝在一起的小崽子们横倒一片,被撞到的孩子下意识就以为是旁边人推的自己,扯住便开始扭打起来。
崔凝这才感觉到事态有点失控,忙上去拉扯。
她会武功,但是不太敢对这些嫩呼呼白生生的包子们下手,只好凭着力气去扯,可是包子力气再小,架不住人多啊,只几息的功夫她就埋起来,脸上也不知挨了哪个小兔崽子一脚。
于是,上学头一天,她就满身狼狈的被遣送回府。
这一回真是震惊整个邢州。
因为崔氏族学里不仅收本族人,还有附近州县的其他孩子。崔氏一族出了无数高官,自然有很多人慕名前来求学,附近州县的适龄孩子只要通过考试便可以入学,资质好的也不在少数,因此崔氏族学里上上下下加起来有四百余人,遍布周边大大小小的州县,甚至还有长安来的学子……
崔氏一族羞的快要无地自容,赶紧下令把崔凝关进了佛堂,然后派了四个宫女出身的侍女亲自教导。
来到这里五个多月,三进佛堂,直逼崔氏能够容忍的底线。
可是崔凝本人表示很无辜,她也没有做错什么事呀!
这一回同样是在佛堂,可是再也没有慈祥的老夫人对引导,四个侍女大概都是二十五岁左右的老姑娘,那叫一个狠,一个动作做不对,戒尺直接打到身上!没有完成每日教导的东西,连饭也不给吃。
这是族长亲自吩咐的,只要不出人命,谁也不能说她们一句不是。
崔凝头上顶着一本书,咬牙切齿的瞪着对面侍女。前两天她听崔道郁说崔况“晚娘脸”的时候还不太有代入感,眼下看着那名侍女,感觉太直观了!整是一个活生生的晚娘!而且更可气的是,她们好像都专门练过打人似的,一戒尺下来疼的眼泪都出来了,偏偏还不会伤到皮肉,最多第二天留下一点点印子。
那日族长亲自出面,声色俱厉的令她好生思过,可崔凝想了好几天也没有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她明明是受害者!凭什么说她有失体统、没有规矩、不懂礼让?
“娘子这样的神情有些失态了。”侍女恭声道。
崔凝撇嘴,要不是她现在头上还顶着一本书罚站,她一定会认为侍女态度恭敬。
“娘子的晚饭……”
“心蕊姑姑,我知错了,刚才是我不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啊,虽然这些人一定不敢把她给饿死,但连着两顿只喝补药吃小米粥,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心蕊抬手取下崔凝头上的书,“娘子坐下休息一会儿吧。”
崔凝正要欢快的扑向坐席,忽然想到这样估计也算失仪,只好莲步轻移。
待她坐下,心蕊才跪坐在她身旁,给她倒了一杯水。
崔凝强忍住端茶猛灌一通的想法,端着姿势小口抿了半杯水,依依不舍的放下了。
“娘子还是没想明白族长为何罚您吧?”心蕊问道。
崔凝点头。
“这次事情,奴婢也听说了经过,娘子上前去阻止小郎君们打架,只是被连累了。”心蕊道。
崔凝真想一拍大腿,这可算找着个明白人啊!
“可是。”心蕊话锋一转,“您身为姐姐,为何不能震慑弟弟妹妹?”
崔凝张了张嘴,那一帮熊孩子,凭她能震慑?还是要当场碎大石,吓唬他们一下?
心蕊缓缓道,“娘子才八岁,缺乏威仪是正常事,您错就错在无自知之明,更不知礼仪为何物!您身为崔家女儿,必要把礼仪道德刻进骨子里,那等情况既然无法控制,您就应该立刻请先生管制。”
这个……以往师兄们背着师傅违反观规,她从来都不会偷偷告状,她的认知里这是对师兄们的保护,所以那天一帮孩子掐起来,她没有多想便去做了。
心蕊自是不知道这些,见她沉思,便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道,“娘子可明白何谓世家?”
崔凝摇头,她要是明白,估计都不会莫名其妙就被关进来一回。
“崔家一门,久远的就不说了,仅开唐至今便有二十六位丞相、近百位三品及以上官员,三品以下的就更是多不胜数。”心蕊看着她道,“娘子觉得这些加起来等于什么?”
“不知。”崔凝只觉得崔家厉害。
“门第。”心蕊平凡的面上似有光彩,仿佛能在崔氏做婢女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先帝曾有几次想要将公主嫁入崔家,但是崔家嫌公主不工妇德,直言拒绝。”
“真的?”崔凝吃惊,“那陛下可有治罪?”
心蕊微微一笑,“没有,陛下只觉得遗憾。娘子以为崔家凭什么有胆子拒绝这桩婚事?”
崔凝不笨,略想一下也就明白了,“因为门第。”
心蕊道,“对。门第,是先辈们用血汗堆积起来,作为崔家人,即便不能像先辈们一样,也必须要维护好这来之不易的一切,而最基本的就是要维护家族名声。”
如果不够出色,就本本分分、规规矩矩、小心翼翼,一辈子别出头,别给家族抹黑。
正是因为崔氏这样的高的门第,所以才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有一点丢人的事情传出去就会传的特别快。
想到老夫人曾说过“规矩如衣服”的话,崔凝忽然打了个冷颤,倘若她这件事情确实做的差劲,那简直就像是踩着先贤的白骨和尊严光着身子丢丑一般!
“怎么办?”她忽然有些心慌。
心蕊暗道,凝娘子似乎不是那种冥顽不灵的孩子,可是作为崔家女儿,都八岁了为何还会不明白这个道理?难道凌氏从来没有教过?可不对……崔净就明白的很。
“娘子现在能明白还不晚。”心蕊安慰她道,“放心吧,族里长辈会平息此事。”
“怪不得这次罚的这样重。”崔凝喃喃道。
之前的事情被凌氏及时捂住,并未造成恶劣影响,族里也没有这次反应激烈。
心蕊见她明白,索性就说的更清楚一些,“除此之外,还有娘子的婚事。夫人的娘家凌氏也是世家大族,以往从未与咱崔氏有过联姻,两家有继续联姻的关系,不论对凌氏还是崔氏皆百利而无一弊。族里悉心教导娘子,并不是为了讨好凌氏,而是表示对两家之间关系的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