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动作很快,把林氏一家翻来覆去查的彻底。
林氏嫁的人叫刘介,曾经是主院有头有脸的管事,年轻时生的一副好相貌,仪表堂堂,颇有几分气派。那是正逢林氏二十岁,老夫人早早为她留心起了人家,挑来选去,择了三户,其中就有刘介。彼时老夫人与崔玄碧还没有疏远,刘介一心想娶林氏,变着法儿的追求,终是如愿了。刘介初时待林氏极好,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一家和睦美满。
林氏感激在心,便想回老夫人身边继续伺候,老夫人同意了。
后来,刘介办砸了一件差事,崔玄碧要将他打发出去,林氏哭求老夫人帮忙求情,那时候,老夫人刚刚和崔玄碧超过一架,不肯低头求他,便放到了陪嫁庄子上做个管事。
那个庄子在郊外,并不为了赚钱,只是专门种一些瓜果蔬菜供应老夫人一个人的份额。此外其他东西都可以拿到集市上卖掉,一般林氏拿过来多少,老夫人从不过问,自派了刘介过去之后她便只当那里是自己的一个菜园子。
刘介确实做生意的一把好手,靠着那个庄子上贪的钱发家,二十余年来置了不少家业,如今更是可日进斗金。可是因为老夫人失势,林氏又已经年老色衰,刘介近十几年里纳了四个妾,家里更是养了好几个舞姬,对林氏这个正妻再没有一个好脸色。
四个妾中有两人生了儿子,最大的都已经十岁了,不论相貌还是读书都很优秀,而林氏的两个儿子却因自小母亲不在身边教导,显得逊色很多。
大家族里出来的婢女,尤其是娘子的贴身婢女,岂能这般轻易的就败给了那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妾?
其实,林氏并非老夫人的贴身婢女,而是出嫁时,谢家准备的陪嫁婢女之一。谢家选的婢女都是姿容秀丽,身体健康,看起来很好生养的那种,但是都不太精明。
老夫人真正的贴身侍婢,便是如今崔玄碧身边的那两名妾室。
这二人并不是自荐枕席,而是在老夫人心灰意冷之后代替老夫人去照顾崔玄碧,至今忠心耿耿,不愿生育子嗣。
老夫人打理家务,更是让人说不出话来,早年间为了崔玄碧四处交游,也是个极能经营人际关系的人。
可是一朝撒手避世,居然连林氏反了天都不愿插手管上一管了。
一个人得心灰意冷到怎样的地步才有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
而林氏,就是因为自己生活不顺,所以怨恨上了老夫人?
所有知**都觉得莫名其妙,林氏若是为了自己,现在最好的手段就是谋杀夫君,然后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儿子的了!她有办法谋杀老夫人,就肯定有办法谋杀别人。
次日午时。
崔凝到了关押林氏的地方,她一夜没睡,求了族长一早上才被允许探视。
屋里空无一物,甚至连一张草席都没有,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林氏被捆在柱子上,嘴里堵着一团白布。
崔凝站在距离她半丈远的地方,声音嘶哑,“杀了一个相熟三十年的人,滋味如何?”
林氏表情似痛苦,又似畅快。
“你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一些。”正因为知道那些事情,崔凝才更加悲愤,“你过不好自己的日子,关祖母什么事?!当初那个男的也是你自己选的,又没人逼你!你是自作自受,为何要怪在祖母头上!”
崔凝知道祖母与祖父的感情不和,可是祖母一直心境平和,她自己承担了自己当初选择所带来的结果,纵然显得有些窝囊,也总好过林氏这种把一切罪过都推在别人身上的人千万倍!
崔凝气急,急促的喘息着。
屋内安静的只有她的呼吸声,却听外面守卫齐声道,“大人。”
崔凝微微一怔,林氏眼睛倏然睁大,露出些许震惊。
门被打开,正午的光线乍然涌入,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走进来,他身着一袭蓝色布袍,微黑的面上胡须有些乱,目光如鹰,眼里布满红血色,一步步走过来的时候气势迫人,好像要撕碎猎物一般。
这人看起来四十岁左右,尽管风尘仆仆,略显狼狈,却俊美依旧,这种俊不仅仅是外表,也不像凌策他们那种意气风发,而是沉淀了岁月之后的沉稳和深邃。
紧接着,两名身着素衣的中年女子跟着进来,其中一个微胖的女子见到林氏便冲了上去,扬手便是响亮的一个耳光!
“贱婢!”她目眦欲裂,“你竟敢对娘子下手!谁给你的胆子!”
说话间啪啪数巴掌扇下去,林氏鼻子里都被扇出血来了,可见手劲不是一般的大。
那中年男人不管不问,只是低头看向崔凝,“凝娘?”
崔凝目露疑惑。
另外一名妇人柔声道,“这是娘子的祖父呢。”
崔凝嘴巴张的更大,听说祖母只比祖父大三岁,为什么看起来像差了一个辈分呢!
崔玄碧弯腰,竟是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崔凝一惊,反射性的抱住了他的脖子。
崔玄碧把头埋在崔凝肩膀上,久久不动。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亲近孙女,然而只有崔凝知道,一股温热的眼泪浸透了她肩上的衣服。
片刻之后,崔玄碧再抬起头,除了眼中红血丝更多,再寻不出刚刚哭过的痕迹。
他放下崔凝,看了林氏一眼。
这时微胖的妇人已经不再打林氏,但是目光凶狠,恨不能将她噬骨啖肉。
有人搬进来座椅,崔玄碧没有坐,“早早招了,少受一些磋磨,我有一万种法子教你生不如死。从今天开始,你一天不说,我就送一根你儿子的手指来,你若是想死,我就让他们比你死的痛苦一万倍。我想,你的两个儿子没有你这般胆色。”
他有很多种办法,可是没有耐心耗着,于是选择了最粗暴有效的法子。
“呜呜呜……”
林氏急的眼泪直流。
崔玄碧抬抬下巴,那名微胖的妇人上前去把林氏嘴里的布扯出来。
“我……”林氏的嘴被撑得久了,十分麻木,说话也不甚清楚,“我说。”
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好瞒的,得罪崔玄碧,比得罪那个人更可怕。
崔玄碧坐下。
林氏缓了缓,才道,“我什么都说,求郎君放过我的孩子。”
“可以。”对于崔玄碧来说,林氏的孩子无足轻重,他想要逼的一个人活不下去还不容易?怎需要动手杀人。
林氏从崔玄碧平静而疲惫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破绽。
那微胖妇人冷声道,“你捧在手心里的东西,郎君连看一眼都嫌脏!还不快说!”
林氏知道自己如今没有交易的筹码,真逼的崔玄碧动手,连这点条件都换不来,“是孟大人说,只要我杀了老夫人,她便会让我回到过去的生活。”
“孟瑶芳!”崔玄碧眉头忽而紧锁。
“是,孟大人说她与郎君情投意合,只是您碍于家里还有个发妻,无法娶她做正妻,而她又不愿做妾。”林氏道。
“混账!孟瑶芳算是个什么东西!”崔玄碧怒道,“你就为了这个可笑的理由杀了成玉?!”
“有什么不好?谢成玉早就死了!在你带着两个妾上京,不!在这之前她就已经死了!她精的像鬼一样,而我如此无能,我从没有想过自己的所作所为能瞒过她!”林氏发现了崔玄碧居然一如当初的在乎谢成玉,心里震惊之余,竟然特别痛快,“是你让她的心死了,让她行尸走肉一样困在小小的佛堂里!我不过是替她解脱!”
崔玄碧几乎坐不稳。
“别胡扯了!”崔凝才听明白那个孟大人竟是个女人,因为恋上崔玄碧才利诱林氏杀人,“祖母还说要亲自教我,说了关于以后的很多事情,她不会想死的!”
崔凝其实也不太肯定,老夫人偶尔会露出一些忧伤的神情,但更多时候她很开朗。崔凝能感觉出她是一个豁达的人,这样的人不会想着自杀!
微胖妇人也道,“你莫为自己的私欲找借口。”
崔玄碧起身,“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族长吧。”
微胖妇人轻轻推一下崔凝,崔凝不知道为什么,就意会了她的意思,上前扶着崔玄碧出去。
外面阳光炙热,照在人身上,崔玄碧却觉得骨子里越发冷。
林氏原来是个安分老实的,这么多年照顾谢成玉也算尽心尽力,不然崔玄碧不会留着她,谢成玉也不会。
可是一个人从充满希望跌落绝望的悬崖,个中滋味,崔玄碧也了解一二。林氏心灰意冷了十几年,在绝望中挣扎求生存,费尽心机为自己的孩子谋求一席之地,长久的压抑中,她不是没有想过杀了刘介一了百了,可是曾经夫妻恩爱,让她对这个男人还存了一丝幻想。
习惯了绝望的人不可怕,就怕在绝望之中看见一丝希望,那时候不管是多么羸弱的人都会变得疯狂。
早在两年前,孟瑶芳就来找过林氏,却被林氏一口拒绝了,后来孟瑶芳找到刘介,不知道许了他什么条件,刘介突然开始对林氏“回心转意”,对她百般宠爱千般温柔,对两个儿子也是空前上心,甚至把没有生育过的妾室都打发出去了。
林氏尝到了希望的滋味,就再不愿放手,她挣扎了两年,刘介近来催促的越发急了,恰好有一日看见老夫人在写遗嘱,她觉得是上天赐的机会。
刚开始,她心里很不安很内疚,可是耳边不断响起刘介说过的话:老夫人哀莫大于心死,早已经不眷恋红尘了,否则也不可能一入佛堂青灯古佛这么多年,你这么做只是帮了她一把。
一个人下了决断才能将事情做到最好,怕就怕心里左右摇摆。
林氏在犹豫不决中下手,所以才破绽百出吧。
崔玄碧直接去了老夫人所在的佛堂,坐在桐树下静静出神。
那个孟瑶芳究竟长得什么模样,崔玄碧一点印象都没有,若不是她也官职不低,他甚至都不会记得有这么一号人!然而就这样一个印象模糊的女人,竟然是害死他结发妻子的元凶!
崔玄碧十五六岁时就能被心高气傲的谢成玉看上,显然十分出色,随着年纪越长,经历的事情越多,这个偏偏美少年已经褪去青涩,成为一个令人仰望的男人。
早年间,就有一些女子对已婚的崔玄碧暗送秋波,但因为那是的风气不像现在这样开放,又因在谢成玉的光环下,那些女子即便有心也不会自取其辱,随着时局的不断变化,还有崔玄碧和谢成玉逐渐疏远,越来越多年轻貌美的女子自荐枕席,有些甚至只求春风一度,不求天长地久。
崔玄碧虽然不是**之人,却也不止谢成玉一个女人,但是那也是年轻时候的事情了,近些年就是连妾室都很少碰。年纪越大,对这方面的需求就越少,反而愈发渴望心灵上的相通,于是他越来越多的时间想起发妻的好。
细想起来,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吵架呢?
是谢成玉开始干涉他在官场上的事情?还是她听说他在为一个歌姬写了首曲?
崔玄碧刚步入官场时什么都觉得新鲜,又正是新婚浓情蜜意的时候,所以什么都会说给谢成玉听。谢成玉是个极有智慧的女子,也很有见识,初时给了崔玄碧不少帮助和启发,而在这个过程中,谢成玉也越来越了解政事。在他们一起探索未知时十分和谐美满,而当两个人都渐渐成熟,遗憾的是并没有朝同一方向成长,而是有了各自不同的政治观念和处事风格,于是矛盾就开始了。
似乎是生了小儿子之后,两人吵架越来越频繁。崔玄碧做的每一件事情,谢成玉都能挑出不好的地方,否定了他之后,又给出一个完全不同的行事方法,崔玄碧承认有时候谢成玉的方法会妥当一点,但他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只觉得谢成玉的野心越来越大,隐隐要控制自己做傀儡了!这个念头一旦生成,就让他越来越反感,每当再出现类似情况时,他便极力挣扎,有时候言辞锋利,而谢成玉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每一次都是更加锋利的奉还。
吵架的时候都气昏了头,专门捡着戳心窝子的话说。
恶语伤人六月寒,再坚硬心,也经不起一次次摧残。
他们从针尖对麦芒到冷战,中间有大半年的过渡,而转折点是因为一次吵架。那会儿崔玄碧刚刚调任地方官,谢成玉随他上任,当时漕运税收偷税漏税严重,再加上帮派盘踞,简直混乱不堪,他就想着表面虚以委蛇,暗中收集证据。这时候他与谢成玉的关系已经大不如从前,不会将所有事情都告诉她。
他刚刚上任,漕帮就派人偷偷送来许多珍奇宝物。
崔玄碧准备先假意收下安了漕帮的心,但谢成玉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就坚决反对,说这是泥潭,若不从一开始就摘除清楚将来会越陷越深。
其实崔玄碧心里也有些犹豫,上一任刺史就是因为太清正廉明,刚刚上任三个月就被暗杀了,他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几番掂量,他暗中也策划了很多,留了这些人贿赂的证据,雄心勃勃的准备做出一番政绩。可是一切还未实施就遭到了谢成玉的激烈反对。
两人关起房门吵了半宿,最后崔玄碧一气之下将贿银丢还给了漕帮,气急败坏的对谢成玉道,“等我死的那一天,你别忘记是自己亲手把我推下悬崖!”
这话说的诛心。
谢成玉觉得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冷笑道,“我情愿你留得清名死了,也见不得你变成祸害!”
“你清正廉明,这个官给你做!”崔玄碧气疯了,把身上的官服一脱,扔到谢成玉的脚下便转身摔门而去。
接任这个刺史一职,不论怎么走都可能有路,也都有可能是悬崖,端看如何显神通了!
崔玄碧来这里之前就研究过,心里自有一套完整的计划,一旦失败很有可能会落一个洗不清的污名,但他做过周详的部署,有信心可以用最短的时间肃清漕运的乌烟瘴气。
没有想到的是,第一个打击他的人,竟然是他最信任的爱妻。
他有心想要解释自己的计划,可惜一吵起来,整个脑子都是懵的。让他最为伤心的是,一直以为心灵相通的妻子竟然不了解自,更不信任自己!
谢成玉看着脚下的官服,气的浑身发抖,她……也不过是想提醒他一句,他不领情就算了,竟然字字如刀!
秦淮河畔,女儿最是婉约多情。
崔玄碧带了两个随从,穿了一身灰扑扑的布袍,从那个让他窒息的家里逃出来散心。
到处莺声燕语、熙熙攘攘,崔玄碧无心加入。他在水畔走着,忽闻画舫里一阵清淖的琴音,用一种荡涤天地的气势铮铮而鸣,令他心有所感。
后来崔玄碧认识了弹琴的女子,写了一首抒发心中郁结的曲子让她弹奏。
从此以后,那女子便经常弹奏此曲,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这是刺史写专门写给歌姬的曲子。
结果此事被谢成玉知道后,气的一口血喷在了绣架上。
他们吵架吵的多么凶残,谢成玉都能写字绣花来使自己平心静气,表现的比崔玄碧要冷静的多,甚至有时候他愤怒之下去找别的女子发泄,她也显得很淡定,可是这一回吐了血之后直接昏迷了四五天才堪堪醒过来。
谢成玉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使得她从未萌生出独占一人的心思,尽管有时候心里会难受,但也明白大家族最重子嗣,因而在这方面从来不吝啬,侍妾通房从来都是由着崔玄碧自己喜好。
然,崔玄碧的做法第一次让她深深感觉到了背叛。她可以允许他有其他女人,并担负起照顾她们的责任,但在精神上,他必须只有她一个人。与他在同一条路上白首偕老的,也只能是她一个人。
持续几年的吵架,让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谢成玉本就觉得灰心,结果此事一出,就仿佛证实了她的那些猜测,她和他从此再也不是互相拥有,她变成他许多女人其中之一,尽管地位要高一些。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当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羞涩的少年,他有了抱负,有了主见,有了自己想要走的路,而她还是一如当初般深情与天真,注定要伤的体无完肤。
谢成玉是聪慧的,明白自己的深情无法抹去,再纠缠下去只会两败俱伤,于是她选择了退出他未来的路,保护自己,也封存了不堪岁月的感情。
“祖父。”
崔玄碧回过神,转头看见对面那个瘦巴巴的女孩儿歪头看着他,也不知来了多久了。
“凝娘,你祖母她过的好吗?”崔玄碧知道她全族没有一个敢苛待她,也事事都由着她,可自己仍不能确定她过的好不好。
崔凝想了想,“祖母心宽着呢,万事随风过,从不留心上!”
“是吗?”崔玄碧笑了笑,“想起来,她确实不是个小气之人。”
惟独对他那般斤斤计较。
其实他回来看过她的遗容之时便知她仍有心结,一个真正心宽的人,容颜一般不会衰败的太快。
“祖父,孟瑶芳是谁?你真的与她情投意合吗?”崔凝问。
她以为祖父不会回答,谁料他却冷冷道,“一个活腻歪的女人!这等恶心东西,我眼又不瞎!”
被崔玄碧拒绝过的女人不少,但这么不知所谓的还是头一个,他做梦也不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不管杀人的是张三还是李四,归根究底都是因为他把妻子留在老家多年,才让人生出了妄念。
崔玄碧一辈子遇到难处无数,唯一一个让他不知该怎么办的人便是谢成玉。
多可笑,两个聪明绝顶的人,把对方放在心里最重位置的人,一辈子都没有学会如何相处。
“我去跟你祖母说说话。”崔玄碧起身道。
崔凝识趣的没有跟着。
老夫人去后,佛堂幽冷,她不愿再呆在这里,便回了前院去。
案情已经查明,崔氏和谢氏都按下这件事情,发丧时只说老夫人是寿终正寝。可是那个幕后凶手一举得罪了崔、谢两家,估计想自裁请罪都晚了。
崔凝走在小径中,远远看见魏潜在与崔况正在说些什么,她心中纳罕,魏潜跟一个六岁小屁孩有什么好说的?
“二姐。”
崔凝正在考虑避开还是过去,不妨崔况已经发现她了。
崔况老成的冲魏潜道,“魏兄亲自与二姐说吧,我先行一步。”
眼见崔况腿儿虽短,倒腾的倒挺快,一溜烟没了人影。崔凝上前问道,“你有事要与我说?”
魏潜罕见的有些局促,见她眉目之间仍有郁郁之色,便道,“崔二娘子节哀,老夫人一生积德行善,佛祖定会庇佑。”
“虽然安慰人的言辞有些粗糙,但我心领了。”崔凝道,“谢谢。”
“咳,崔二娘子还伤心吗?”魏潜问。
“伤心如何?不伤心又如何?”崔凝奇怪道。
“若是伤心,在下准备多想一些安慰之言说给你听。”魏潜正色道,“若是不伤心了,在下想说另外一件事情。”
第二十八章 他的承诺
接二连三的遭受打击,崔凝不可能不伤心,可她素来很会消解自己的负面情绪。
老夫人过世,崔凝着实难受,但一想到自己身上还担负着师门生死就觉得不应该消沉下去,此刻阳光照在脸上,温热明亮,让她生出一种“天无绝人之路”的感觉,“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魏潜见面前的小女孩虽然一脸憔悴,眼里却有遮掩不住的生机和光彩,不禁放下心来,从袖中掏出一物递到她面前,“这是崔二娘子的东西吧。”
崔凝垂眼看去,只见修长好看的手里躺着一块双鱼太极玉佩,下面还缀着红色的络子……
“这个……这个……”崔凝一下子结巴起来,脸上刚刚浮起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魏潜见状不妙,立即攥起玉佩,低呼了一声,“崔二……”
崔凝身子一晃,他长腿急向前迈了两步,一把捞住她,在掐住她人中。
崔凝缓了缓,渐渐恢复过来。
魏潜放开她,“能站稳吗?”
“你在哪里得来此物?”崔凝扯下腰间一模一样的玉佩,又拿过魏潜手里那一块比对了半晌,区别不大。
为何忽然冒出来两个玉佩?
情急之中,她脑子反而灵光不少,想起他方才那一声“崔二”,她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跳起来,“踢我的人是你!”
怪不得吞吞吐吐!
“你大概是那日看见小厮进屋里去取茶叶,就误以为那间是长信住的地方吧?他不太喜欢喝茶,早便将茶叶都送给我了。”魏潜得了好的茶叶,才突发奇想去收集露珠来煮茶,而这件事情符远也并不知道。
他们三人里面,魏潜煮茶最好,但其实最嗜茶的人是符远。于是他便没有直言,只叫身边知情的小厮去取了茶来。
魏潜承认自己确实有一丁点、一丁点想逗逗崔凝的想法,但料事如神的他,居然失算,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个萝卜头大点的姑娘居然做梁上君子做的那般顺溜。当夜他半睡半醒之间瞧见帐上有人影,条件反射的一脚甩了上去,还没有踢到人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来人是谁,只是一瞬间的爆发力太大,根本来不及收住,只能尽可能的撤去力道。
一个男人生生把个八岁小丫头给踢晕过去了,说起来,着实不光彩。
魏潜就着月色看着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崔凝,匆忙之中还抽空想:连一句“卿本佳人奈何做贼”都说不出来。
说她是佳人,他下不去嘴。
后来,魏潜就抱着崔凝悄悄潜入了凌策屋里,费了好一番口舌,总算解释明白——你表妹原是想夜探你的“香闺”,但因为白天那点误会,她不小心进错了屋,他又一时不察将人给踢飞了……所以兄弟你看,此事因你而起,黑锅你就妥当当的背起来吧。
这件事情由凌策背着,对任何人都好,凌策也是明白这个道理,果断揽了过来。
崔凝的玉佩落到了床与行李包裹之间,魏潜一直没有发现。自打隐约听说崔氏老夫人不好了之后,魏潜便开始收拾行李,打算等崔氏一要发丧之前拜祭一下老夫人就离开,这一收拾便才发现了玉佩。
此时距离崔凝被踢晕已经过了半个多月,魏潜又知凌策对她印象很差,他就没有再提起那天的事情,打算私下里偷偷还给崔凝,顺便解释一下外加道歉,免得以后这表兄妹因此结下什么仇怨。
而且,他确实挺内疚。
崔凝瞧着两块玉佩只好安慰自己,有两个总比丢了强,反正肯定有一个是真的!
这样想着,她很快冷静下来,看了魏潜一眼,忽然灵光一闪,笑眯眯道,“你这一脚踢掉了我半条命,是不是很内疚?”
魏潜微微眯起眼睛,“有点,不过我已经还了你人情。”
“什么时候的事儿!”崔凝瞪眼。
崔凝被牵扯进杀人案里,也是魏潜愿意替谢灏办事的原因之一,帮她摘除嫌疑,算不算还人情?可是魏潜看着小姑娘灵气十足的模样,不太忍心再提到那件事情伤她的心,只好道,“我内疚。”
“那你答应帮我一个忙!”崔凝眼睛闪闪发亮,看着魏潜,她觉得已经看见了神刀的影子!
这个人只花了一天就找到凶手,请他帮忙找神刀应该更有希望吧!
“嗯?”魏潜觉得一个八岁贵族小娘子事情能有多大?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便答应她,“若是在下力所能及,自会帮忙。”
崔凝正要说神刀之事,突然想起分别之前二师兄嘱咐她万万不能泄露自己的身份,她才与魏潜相识短短时日,不过见过数面,怎能将如此重要的事情托付给他?思及此,她讪讪道,“要不先记下吧,等我想好以后再请你帮忙,行么?”
“可。”魏潜痛快应下。
听得他答应,崔凝便如得了承诺,连日来盘踞心头的阴霾都拂去不少。
“这几日我与长庚便要离开,这就与崔二娘子辞行了。”魏潜微微颌首,错身离开。
崔凝忙回过身去,向他确认道,“我若是想很久很久,到时候你还能帮我吗?”
魏潜脚步微顿,嗯了一声。
“那要是想好几十年呢?”崔凝道。
他往前走着,没有回头,崔凝束起耳朵,听见他又嗯了一声不禁雀跃起来。
魏潜莞尔一笑,随即又陷入沉思。
孩子的脸六月的天,是因为孩子的心简单存不住事儿,不管好的坏的,转眼间就成为过去。然而崔凝在接连两次沉重打击之下,仿佛短短时间成长起来,这两件事情也深深刻在了心上,变成抹不掉的伤痕。
关于过往,崔凝铭记,却不会沉浸其中。老夫人会喜欢崔凝,也多半是因为她这样的心性。
次日,符远与魏潜便结伴离开,而凌策则留在崔家等候家中长辈前来吊唁。
崔家发丧,短短数日,半个大唐都知道了老夫人的死讯。
当年夺目一时的江左小谢,在嫁人之后逐渐敛了光彩,独居佛堂近二十年,孤寂而终。
昔日绝代佳人不日便要归于一抔黄土,令人唏嘘。
谢成玉与崔玄碧怎么看都是一对璧人,大婚之时,半唐男子皆买醉,半唐女子俱心碎。
这天底下能配得上谢成玉的男子寥寥无几,能配得上崔玄碧的女子也着实不多,难得他们又互相爱慕,有**终成眷属。
只可惜这世上的故事总是猜得中开头,料不到结尾。
两个都是聪明人,外面那些纷纷扰扰难以撼动他们之间的感情,他们却从自身开始撕裂,情越深,伤的越深。
时日随风过,一晃眼崔凝已经在崔家呆了五个月。
老夫人的遗体早已下葬,而整个崔府都还衣着素净,又逢寒冬,更添几分悲戚之意。
再有三日便是崔凝的生辰,因着老夫人新丧,不好太过庆祝,凌氏甚至不准备让她宴请同族姐妹,只一家人在一块吃顿饭。
崔凝本就不愿费事摆宴,她是举双手赞同凌氏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