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崔凝长大嘴巴,半晌才反应过来,“祖母不怕佛祖怪罪?”
老夫人垂眸看了一眼佛珠,“我心中无佛,又如何在乎佛祖喜怒?我一个人在这院子里过的实在寂寞,找些事情做罢了,不论是佛家还是道家,但凡是有道理的话都便信。我读它们也不过是想求个心平气和。”
“祖母好像不开心。”崔凝从她平静的神情中能感觉出一丝的哀伤。
“不开心。族里那些个女孩儿,我是一个都瞧不上,她们也怕我,轻易不往这里来。”老夫人拍拍她的脑袋,“好在我有生之年还能在你身上找到一些慰藉。”
崔凝疑惑道,“姐姐们都很好,进退有度,知书达理,祖母为什么不喜欢?”
这个原因实在不好解释,陈郡谢氏煊赫于魏晋,他们留恋那般辉煌的阶段,亦以此为傲,因此虽历经岁月,但整个家族中难免还保留了一些魏晋士族的影子,这就使得他们与后来的一些新兴贵族相比多了一些洒脱不羁。老夫人出身于这样的家族,年轻时候又从名动一时,骨子里并不是一个中规中矩的人。
老夫人道,“进退有度、知书达理固然好,可若是每一个都差不多,看起来可就没有什么意思了。你想日后的路走的顺,就必须学会规矩,但祖母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本来的自己。”
崔凝不解,“本来的自己?学规矩不就是为了改变吗?”
“不。”老夫人认真道,“规矩如衣服,一般的规矩用来避体遮羞,你若学的精致、学的好,就彷如穿上了一件漂亮的衣裳,能为你增色不少,而你不能让自己变成一件华丽精致的衣裳。”
崔凝第一次听到这种理论,一时没有完全理解,但是心里已经觉得好有道理!
“祖母的意思是,不学规矩就像光着身子出去跑?”
“对。”老夫人笑道,“你年纪小的时候光着身子,旁人看着只觉得你天真烂漫,待你大了再光着跑,你觉得旁人会怎样看?”
崔凝大窘,忙郑重道,“我日后定然好好学做衣服!”
老夫人知道她已经理解了,却继续道,“旁人的看法还是次要,你学规矩是为了自己。这世上有许多人已经变成了衣服,而你并没有,他们把你当做异类,你不想被那些衣服白白当做消遣的笑话,就得学会披上伪装,这是生存之道。祖母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那些简单的规矩定然是一学就会,只是我担心你会被衣服束缚,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
“祖母放心吧,我一定可以穿了衣服见人,脱了衣服睡觉。”崔凝道。
话粗理不粗。
“你学会了呀,就会发现说话、做事其实都是很有意思的事儿,日后我慢慢与你说。”老夫人怕一下子塞过去太多东西,崔凝会觉得混乱,便不急于一时。
她摩挲着手里的佛珠,道,“世间纯真人寥寥,存得本心是寂寞。”
崔凝歪头想了想,没明白,但她知道这话只是老夫人的感慨,于是并未多问。
吃饭的时候,崔凝刻意注意了自己的举止。
老夫人瞧她做的生硬,便指点道,“你做这些规矩是使自己看起来更优雅更好看,同时不影响到其他人。一切以此为根本,就算与别人有些不一样也不碍事。”
人们天性里就愿意包容美好的事物,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餐桌上这些礼仪都是十分微小的事情,没有必要一举一动都拿着尺子比着来。
老夫人亲自示范,崔凝学的飞快。
她这种改变不同于凌氏教的那种刻板,而是自然而然的透出一种娴静优雅。
崔凝就抱着枕头硬是要跟老夫人一起睡,老夫人很高兴。
崔凝就请教老夫人怎样才能睡的规矩,因为凌氏一直教她该如何睡觉,她却怎么都做不好。
“你愿意怎样睡就怎样睡。”老夫人没想到凌氏连这个都管,心中有些不快,“将来若是把夫君踢下床去,那也是他没用,合该睡地上。”
崔凝哈哈大笑,“在祖母这儿真好!”
“你就是图个自在吧!”老夫人拆穿她。
崔凝笑嘻嘻的抱住老夫人,“也自在,除了自在别的也好。”
凌氏虽然是崔凝的母亲,待她也十分尽心,可是崔凝总觉得两人之间隔了点什么,纵使她心里极度渴望母爱,算时间内也难以真正的亲近起来,而她在老夫人身上真真正正的感觉到了浓浓的亲情。
崔凝困了,迷迷糊糊中还不忘提醒,“祖母,莫忘了帮我寻玉佩。”
“好。”老夫人抚着她的背,眼中涩然。
一夜梦甜。
次日,崔凝醒来的时候,老夫人已经去做早课了。
她爬起来正要穿衣服下床,忽然看见枕边有一缕红穗,伸手拽了一下,竟是拽出一块玉佩来!
玉佩通体莹白,两条鱼头尾相连,呈太极之状,正是她原来的那一块!
崔凝大喜,抱着玉佩亲了又亲、蹭了又蹭,才珍之重之的紧紧系在衣带上。她想着,改日要寻个结实的绳子把它挂脖子上。
她穿好衣服,脚步轻盈的跑到了佛堂,见老夫人正在念经,便在她没有打扰,在一旁的蒲团上坐下静静等着。
这是她第二次来佛堂,屋子不大,收拾的很雅致,只是不知怎的,比旁的屋子要凉爽许多。她朝四周瞧了瞧,并没有发现冰盆之类的物件。
待老夫人念完经,祖孙一道去用早膳。
崔凝恨不得黏在老夫人身上,“祖母,您是如何找到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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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幽亭香谱
其实崔凝最想知道老夫人是在哪里找到的玉佩,她敢确定自己在被踢晕之前玉佩还在身上,有可能是摔倒的时候掉在了凌策屋里?
“你母亲找到之后送过来的。”老夫人道,“吃饭吧。”
崔凝现在很喜欢和老夫人学习礼仪规矩,因为她觉得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在佛堂里过了十来天,她像是一块渐渐被雕琢出来的璞玉,除了外在的礼仪之外,更是由内而外的透出一股子精气神,令她看上去与旁的女孩子不同。
这些天,崔凝伤势渐好,状态比刚刚来到崔家的时候好了许多倍。
这日,她如往常一样早起,扫了院子里的落叶,然后去佛堂里等老夫人一并用餐。
静坐的时候,她想起了许多事情,譬如老夫人刚刚开始骗她……
在佛堂这段日子,崔凝了解到族里的女孩子对老夫人十分敬畏,而老夫人对她们也很疏远,也许是没有人在身旁陪伴,老夫人觉得孤单,所以才会逗个小孙女玩儿。可是这些并不是问题的关键,崔凝疑惑惊惧的是,老夫人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失忆”一样!
试想,一个被罚到佛堂里思过的孙女,不可能不认识自己的祖母,老夫人怎么会不知道这一点?
而当她胡说自己失忆,老夫人不但没有惊讶,反而很淡定的替她找了一个理由。也许是原来的崔凝确实高烧不退?才让老夫人以为烧坏了脑子?
而且崔凝得知,并不是族里所有女孩犯错的时候都会被罚到佛堂思过,他们都会去跪祠堂!
崔凝越想,越觉得害怕,望着老夫人的背影,鼻尖一下子冒了汗。
思来想去,她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老夫人早就看出她是个假冒的!可老夫人既然已经看出来了,还是对自己这么好,应当不会有什么坏心,多求求她,或许她不会拆穿自己?
老夫人做完早课,见崔凝一脸凝重的神游天外,心里起了作弄,屈指轻轻弹了她一眼。
崔凝嗷的一声跳起来,“祖母!我错啦!”
老夫人双手微拢,“错在哪儿了?”
崔凝这才回过神来,眼睛转了转,心脏扑通扑通的声音震动耳膜,脑中一直在无限循环:要问?不要问?要问?不要问?
“一惊一乍。”老夫人拉着她的手,“走吧。”
老夫人的手微凉,令她慢慢冷静下来。不管是什么原因,既然老夫人没有拆穿她,那她大可不必自己跳出来承认。
心中略微定了定,崔凝反握住老夫人的手,“祖母,那屋里太凉了,夏天时候还好,冬天可怎么办?”
老夫人拍拍她的手,“丫头知道心疼祖母了?不妨事,过几日便让林氏把过道的那个小门捂严实便暖和了。”
“为什么要在那里开个门呀,灌风。”崔凝看过那间屋子的结构,本来佛堂就处于院子最中央,连接了三道长廊,前后各开了一门,又在另外一条长廊的地方开了一个小侧门。
夏天的时候把那个侧门打开便有过堂风,十分凉爽,冬天若是还打开小侧门,就太过寒冷。可是依照屋子的结构,就算们没有小侧门也不至于热的慌。
吃过饭之后,老夫人便吩咐林氏带人去封了侧门,她则在院子里教崔凝调香。
如今贵妇们闲暇之余最喜爱品香,许多人都会简单调香,但真正精通的还是那些专攻香道技艺之人。老夫人擅长香道,年轻的时候还曾编纂过一本《幽亭香谱》,是如今学香道之人必读的一本书。
崔凝捧着那本由老夫人亲手书写的香谱,眼睛亮晶晶,“祖母真厉害!”
“这些只是娱己而已。”老夫人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寻不到知己便会异常寂寞,所以后来嫁人之后投在人际关系上面的时间极少,空闲的时间就多了起来,专门钻研一些她认为有趣的事情。
老夫人道,“除了这个,我还写了好些东西,都放在我屋里了,你若是喜欢都去寻来看看。”
崔凝简直迫不及待,直央求要看。
老夫人被她磨的没法子,只好将教调香的事情挪到明日上午,今日便纵着她,顺道同她说一些道理。老夫人很了解崔凝,专门给她硬生生的灌输一些道理,她不见得听得进去,反而是在合适的时机点拨几句,她则一点就透。
崔凝来过老夫人的房间不止一次,这一回却像刘姥姥进大观园,见着什么都觉得不可思议。
老夫人屋里有两个大书架,约莫有几百本书,崔凝见过崔氏族学的大书楼之后,这些数量着实没怎么看在眼里,可是现在知道里面有好多都是老夫人亲手抄的孤本或者是她亲自编篡的书,感觉就截然不同了!
“《政要针砭七略》……”崔凝翻了翻,里面是老夫人的字迹,“这也是祖母写的?”
老夫人略顿了一下,伸手接过来翻开来看了几眼,“我刚刚嫁过来的时候写的东西,如今都过时了。”
崔凝感觉到老夫人情绪有些低落,“我能看看吗?”
“这些书都留给你,可你要答应祖母,不可辜负祖母一生心血。”老夫人道。
崔凝没有急于答应,“怎样才不算辜负?”
她没有忘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万一老夫人让她去考女官振兴家族之类的,她可不能随便答应。
老夫人似乎看穿她一般,浅笑道,“你日后所做一切对得起你自己,便不算辜负我对你的期望。”
“好!”崔凝毕竟经历的事情还少,心中觉得此事简单的很。
崔凝翻看手里的书册,即使她并不知道当时朝廷有哪些弊端,但单看这本书便觉得其中许多话特别有道理。
老夫人仿佛很久都没有碰过这些书了,见崔凝看的津津有味,于是也随手抽出一本来翻阅。别人看这些书都觉得是知识,而对于她来说,每一本都是故事。
她的记性很好,甚至能及其书页上低落的一点墨迹时发生了什么事情。
崔凝越看越觉得《政要针砭》里面的内容太过晦涩,实在看不懂,打算换一本。她一抬头掐看见老夫人垂眸看着一本书,面上是崔凝从没有见过的一种神情,仿佛很难过,又似乎很感慨。
过了很多年后,崔凝终于明白,那叫做苍凉。
“看不懂?”老夫人很快敛去了所有情绪,看向她。
“里面好多都不懂。”崔凝道。
“哪里不懂?”老夫人问。
这本《政要针砭》里面有很多引用、列举史料,若是没有通读过史书,没有丰富的阅读量,确实不容易看懂。
老夫人很有耐心的与崔凝解释其中的典故,像聊故事一样,教她一些道理。
崔凝很感慨,不论是知识渊博还才华、性情,老夫人的存在都颠覆了她对女人的理解。她有个犯上的想法,老夫人的才华恐怕比当今女皇陛下也不差什么。
崔凝八岁,已经有了明确的男女有别意识,只是在这之前她还没有把自己划入这个范畴,而在她印象里,所谓女人,就是山下镇子里那些,一生总结起来就是嫁人、生孩子、养孩子。
“我长大也要像祖母一样。”崔凝有了属于自己的理想。
“我的孙女定然会更好。”老夫人笑道。——加更之前我打算捉捉虫,大家有发现的虫子,可以留言,多谢。
第十七章 骤变(加更)
崔凝呆在佛堂里,发现很多好处,最大的好处就是她可以从族学的大书楼里借书!那书楼里有规矩,一般人不能将书籍带走,而老夫人在这方面似乎有特权。
老夫人在佛堂里寸步不出,像是犯了错被幽禁,可是从特权这方面来说,似乎又不是。
崔凝没有多想,整日就泡在了书堆里,老夫人念经、抄经的时候,她就在老夫人的屋子里看借来的书,有时候也会看看书架上的书,日子过得简单而忙碌。
崔凝就像一块海绵,不断的吸收水分。她发现看的书越多,便越觉得自己知道的越少。
她一直在努力的了解大唐的一切,努力的寻找神刀踪迹,废寝忘食,片刻不愿停歇。
在读书方面,她也表现出了过人的天赋。没有人知道,在全族眼里这个拖后腿的小少女却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迅速成长。
看了一早上的书,崔凝头脑昏昏,抬头时愕然发现外面阳光刺眼。
她愣了一下,觉得有些不对劲。平常她看书忘记时间,林氏都会过来喊她去与老夫人一道用早饭,今天却没有,而且看天色快到中午了,老夫人也不曾过来。
崔凝连忙合上书,快步往佛堂走过去。
院子里静悄悄,一个人都没有,远远就看见紧闭的佛堂门。
崔凝到门前,没有听见诵经和木鱼声,便敲门喊道,“祖母?”
无人应声,她便伸手推了推,门从里面栓上了。
“祖母?”
依旧无人应声。
崔凝坐在台阶上等了一小会,心里不住的打鼓,不会出事了吧?祖母这么大年纪……
想到这个,崔凝蹭的站起来,抬腿使劲踢门。
哐哐两声巨响,没有把门踢开,但是屋里依旧毫无动静,这让崔凝心里更加确信是出事了!
她顾不得腿脚发麻,使劲踹了十来下,咣当一声,佛堂的门豁然敞开,一阵风卷携着香火气扑面而来。
老夫人跪坐在蒲团上,一身烟灰色衣裙,素淡而不失精致,风掀起她的衣袂,她却毫无所觉。
“祖母?”崔凝走到老夫人的正对面,只见她双目紧闭,面色青白,唇边有血迹渗出,神情却如往日一般祥和。
崔凝颤声道,“祖母,你醒醒。”
她伸手握住老夫人的手,一片冰冷,再不复昨日温暖。
过堂风吹的人连心底都发寒。
崔凝如被针刺了一般,突然收回手便往门外跑去,“来人!来人啊!”
院子外面有人听见了崔凝的呼叫声,有两个仆妇迎过来,“凝娘子。”
“快去请神医!祖母出事了!”崔凝急道。
那两个仆妇脸色一变,其中一人跑去请孙神医,另外一人则往族长那边奔去。
崔凝又返回佛堂内,坐在老夫人跟前一动不敢动。她大概能看出老夫人是中毒,之前师父曾经说过,移动中毒之人会让毒加速发作,所以她不敢随便动老夫人。
须臾,院子里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族长和孙神医同时赶到。
“神医请。”族长道。
孙邵没有客套,径直进了佛堂,他一见老夫人的面色便觉事情不妙,手指再往她腕上一搭,心便沉了下去。
佛堂里一片静谧。
孙邵缓缓站起来,冲老夫人行了大礼,而后才与族长道,“老夫人已去了有两个多时辰了。”
崔凝耳中嗡嗡,二师兄葬身火海时的那种感觉又铺天盖地的席卷过来,让她难以承受。
族长见老夫人的模样,挥手让屋里的闲杂人等都退出去,“神医,谢氏这是中毒?”
“是。”孙邵十分敬重老夫人,便也知无不言,“歹人应是分两次下毒,昨晚老夫人便已然中毒,今早再加一些剂量便可致死。”
族长皱眉看了一眼崔凝,旋即又道,“还请神医莫向其他人透露此事。”
“这是自然。”孙邵知道族长这是准备暗中了结此事,若是谢氏知晓此事,必会令人前来质问,崔氏绝不能背上暗杀媳妇的名声。
很快凌氏、大房的人还有其他族老都已经赶到,在院子里等候。
族长沉吟片刻,出去道,“李氏、凌氏,你们二人身为媳妇,进来服侍婆母最后一回吧。”
院中所有人都是一惊,心里明白老夫人这是仙逝了!
族长在外头安排其他事情,留下族老们商议该如何处理这件事情。
“家里谁会害弟妹?”一名族老道。
老夫人平素从不与人结仇,就算与谁有些不对付,也不至于要杀了她的地步。
族长道,“我方才过去不曾看见林氏,只有凝娘一个人在老夫人身边。无论如何,此事先不张扬,私底下查查吧……谢氏身子一向不大好……”
满屋子的人默不作声,他们心里明白,孙邵、凌氏、李氏还有崔凝都见过老夫人临终前的模样,再说谢家人前来吊唁的时候万一看见老夫人的样子,此事也瞒不住。
“咱们崔氏行的端做得正,此事不可瞒着亲家。”有族老站起来道,“那林氏是谢氏陪嫁过来的侍女,就算能瞒得住一时,可纸终归包不住火,谁能保证能瞒得住生生世世?早早的写信告之谢氏,请他们一并过来查,咱们族里若真是出了败类也应当担着!”
这位族老乃是上一任族长,今已耄耋之年,在族中德高望重,说话比现任族长还要管用的多。
“三叔说的是。”族长附和。
族长都表态了,其他人更是没有意见,随后他们便就写信的内容进行了商讨,最终决定由族长亲自执笔写一封信快马加鞭送至谢家。
再说凌氏等人,见着老夫人的样子,都是惊得厉害,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寻了早就裁好的寿衣帮老夫人换上。
不多时,伺候老夫人的林氏闻讯回来,一见老夫人的模样,登时晕厥过去。
林氏是老夫人带过来的陪嫁侍女,二十岁的时候由老夫人做媒嫁给了外院一名管事,生了两个儿子,之后又回到老夫人身边伺候,一直到现在,如今老夫人身边也就她这么一个亲信,旁的都是些粗使婢女,可见她与老夫人的感情不一般。
崔氏按着此事,一直都没有发丧,只将尸身保存好,等谢氏来人之后商议应该如何处理此事。
谢家收到信,先派了老夫人的亲弟弟日夜兼程赶到,前后只用了十来日。
天气渐凉,放棺材的屋子里又置了几十只冰盆。
崔凝身上已经换了薄薄的夹袄,便是如此,跪了一整天,嘴唇都冻得乌紫。她这时才真正意识到老夫人死了,也终于明白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日在山上,她只见师兄们一个个倒下,温热的血溅落在她脸上,只看见二师兄在大火里冲她浅笑,听着他絮絮叨叨,转眼间她就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那些事情恍如隔世,就好像师兄们都还在,只要她找了神刀回去就能再见到他们。可直到现在她才明白,死亡,就是昨天还与之说笑,还能感受到他们手上的温度,今日却只剩下一具冰冷的肉身,从此之后阴阳两隔,再说不上一句话。
待下葬之后,这个人就永远的消失了。
这一回,她没有晕过去,清晰的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痛慢慢将自己的心鲸吞蚕食,眼泪不受控制的不断涌出。
“凝儿,去隔间休息一会儿吧。”凌氏劝道。
崔凝已经连续跪在屋里十几天,比她们这些长辈都尽心,凌氏很欣慰她如此孝顺,可是更加心疼。
“母亲,我没事。”崔凝声音嘶哑。
崔净和崔况也陪着跪了许多天,崔净红着眼睛也跟着劝,“妹妹,去吃点东西吧,你几番折腾,身体哪里受得住?祖母见你如此,在天之灵也不会放心。”
崔凝未动。
崔况道,“二姐愿意跪就让她跪吧。”
这时一个小厮进来,欠身道,“夫人,谢家舅老爷来了,族长请凝娘子过去说话。”
崔凝闻言起身。
凌氏爱怜的摸摸她的头,“去吧,莫怕,长辈们问什么认真答了便是。”
崔凝点头,随着小厮离开。
到了堂中,崔凝看了一圈,满屋子都是须发花白的老者,只有几个是中年男子。
首座上的族长五十岁左右,精神矍铄。
待崔凝站定以后,他便介绍客座首位的那名中年男子,“这是你舅老爷。”
崔凝看过去,略有些吃惊,老夫人看上去有六十多岁了,可是她的同胞弟弟好像只有三十岁出头的样子,是个颇为儒雅俊美的男子,眉宇之间与老夫人有几分相似。
“舅爷。”崔凝欠身施礼。
谢灏见崔凝满面悲戚又是一副倦容,心下便对她生出了几分好感,语气比先时柔和不少,“不必多礼。”
族长见状心头略略一松,便开始问话,“凝娘,那日你第一个发现你祖母出事?”
“是。”崔凝答道。
“你细细说来。”
崔凝仔细想了想,“那日我在祖母屋里看书,一时忘记了时间,一气看到快晌午,后来林姑姑没有喊我吃早饭,心里有些奇怪,便出去找祖母。谁知道……谁知道……”
她原是理好了思绪开始叙述,可是说着说着,脑子里竟又是一团纷乱,全是老夫人的面容。
谢灏叹了口气,给了她一点时间稳稳心神,才又问,“你发现的时候可有什么奇怪的事情?”
崔凝吸了吸鼻子,“我觉得什么都很奇怪,林姑姑不知道去哪儿了,佛堂的门紧闭,是从里面栓上的,我心里怕祖母出事便将门踹开了。”
“胡扯!”族长脸色不太好看,“你一个小姑娘怎能将门踹开?”
那门又不是纸糊的,莫说一个小孩子,就是成年人也得费不少力气。
“你为何会担心祖母出事?”又有人问道。
“因为以前祖母做早课时我都在房里看书,待她做完早课,林姑姑便会来叫我一起吃饭,那日却到了晌午都没有动静。”崔凝感觉自己被怀疑似的,心头堵了一口气,“我去敲佛堂的门,门从里面拴上却没有人应声,祖母这么大年纪了,我岂能不担心!”
话是这么说,可一个小姑娘抬脚踹开了门,怎么都有些让人怀疑。
众人沉默。
谢灏再问,“你在看书的时候有没有听见不寻常的声音?”
他不相信姐姐中毒之后没有求救,如果一切没有破绽,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姐姐是自杀。
崔凝摇头。
想到此事她就十分自责,如果不是那么沉迷看书,到了吃饭的时候就去找祖母,那祖母是不是还有救?
谢灏紧绷的那根弦一下子断裂,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竟是抑不住哭了起来。
老夫人名璟,字成玉,年轻的时候名动一方,人称江左小谢,与谢家曾经的才女谢道韫齐名。那时候的谢成玉便如皓皓明月,百家来求。女子太过优秀难免挑剔了一些,就在二十岁那年,她嫁给了比自己小三岁的崔玄碧。
本以为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可是婚后谢成玉渐渐孤僻起来,最后干脆把自己关在佛堂里寸步不出。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姐姐嫁过来的时候是何等容华,持家育子,从不曾出过半分差错,而今竟落得这个结局!写信叫崔玄碧回来,我要当面问问他!”谢灏悲愤至极,连一声姐夫不愿叫了。
“舅老爷的意思是发丧?”族长问道。
“不发丧崔玄碧就不能回来看一眼结发妻子?!”谢灏虽猜测姐姐可能是自杀,但有一星半点的疑点,他都不能放过!
族长被噎了一下,“就依舅老爷之言,我即刻写信。”
崔玄碧如今是兵部尚书,已在长安安家。二十年前还没有当上兵部尚书的时候便与谢成玉分隔两地,只带着两个侍妾去了长安。彼时谢家曾写信来问,让谢成玉挡回去了。
事情商议清楚,族老安排谢灏去休息。
谢灏哪有心情休息,由于姐姐是中毒身亡,事情特殊,他一来都还没有来得及看一眼便被崔氏族长请过去。
崔氏安排了住所,请谢灏先休息片刻,他到屋里匆匆安排一下便打算去看看姐姐。如今还没有闹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不好与崔氏撕破脸,可万一姐姐的确被他人所害,那谢家也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谢灏刚刚起身,便听见敲门声。
他打开门,第一眼没看见人。
“舅爷。”
谢灏闻声低头,瞧见一个小老头似的孩子,背着手正仰头看着他,一脸肃然的自我介绍,“舅爷,我是崔况。”
是崔玄碧的小孙子。
“况儿。”就算有深仇大恨也不能迁怒孩子,况且崔况身上也算是流着谢家的血,谢灏蹲下抱起崔况,“还记得舅爷?”
崔况别扭道,“舅爷,况儿已经是大人了,你这样抱着怪教人难为情。”
谢灏无奈道,“道郁怎生出你这么个老气横秋的儿子。”
“不过,舅爷若是这么做能好受点,那我情愿牺牲一点男人的尊严。”崔况抬手安慰似的拍拍谢灏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