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大人驾到—— by袖唐
袖唐  发于:2023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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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凝并不知道自己为一些人家打开了新的大门。
及笄的前一日,她好不容易松快下来,便和魏潜一起偷偷溜出去玩。
洛阳和长安的里坊数量差不多,集市却要多一个。
长安华美壮丽,而洛阳因为汇聚九条水道,且是运河中心,水路陆路都很方便,南来北往的人络绎不绝,不断有新鲜的血液注入,整座城市都展现出一种蓬勃繁荣的景象。
崔凝逛了一天仍意犹未尽,趁着天还未黑,二人便寻了一间茶楼歇歇脚。
小二领着他们坐到二楼靠近围栏的雅间,“咱家最出名的是末茶,茶艺师傅能在茶沫之上绘江山图,这里是上佳位置,您二位坐在这便能观赏到。”
末茶不会加许多调味料,又比清茶口味浓郁数倍,有一部分人会觉得难以接受,崔凝至今只尝过一两回,尚未能品出其中妙处。
茶楼里既然主打末茶,自然是各种形式都有,魏潜便点了一套茶具,又不知想到什么,出雅间招来小二对他耳语几句。
崔凝虽好奇,但并未询问。
不多时,茶具上来了。
楼下丝竹声响起,表演刚刚开始,魏潜也开始烹茶,一举一动几乎与楼下茶艺师傅同步,崔凝一双眼睛都快忙不过来了。
为了周围的人都能看清楚,楼下茶艺表演是在一个平口大盘中,师傅手速飞快在盘中点出繁复壮丽的江山图,引得众人惊叹连连。
然而崔凝的注意力很快便完全被魏潜吸引了,倒不是他的技艺比楼下更精彩,主要是人长得好看,一举一动都带着浑然天成的优雅随性,崔凝私以为整体观赏性更胜一筹。
魏潜在茶碗中点了一幅牡丹图。
他将茶碗放到崔凝跟前,“尝尝?”
一朵华丽的牡丹,吸引了一只蝴蝶停驻,画面既整洁又繁丽。
崔凝惊叹,“五哥居然画的这么好!”
她端起茶碗看了半晌,才小心翼翼的凑到嘴边啜饮一口,顿时苦得眉毛皱起。
魏潜笑着揭开一只小瓮,从里面盛一碗去过膻味加了糖的奶,再次飞快打出一碗末茶,撇出茶沫放到奶上,利索的在上面点出一个方胜纹。
“再试试看?”魏潜换掉她手里的末茶。
崔凝看着上面的方胜纹,反应过来,脸颊染上一层热意。
方胜纹是一个吉祥图案,也象征同心同德。方才那幅恋花图,崔凝不曾多想,因为那幅画的主体是牡丹,蝴蝶存在感太弱了,而这方胜……既含蓄又直白。
她看向魏潜,却正见他垂眸,遮住了眸中的欢喜,唇边却忍不住露出一丝笑。
竟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崔凝是一个向来都不吝于表达喜欢和赞美的人,直白热情,说那些话的时候半点也不觉得害羞,可是他这般含蓄婉转的心思,反而令她心动不已。
大堂里叫好的欢呼声刹那间似乎离的很远。
崔凝捧着茶碗也忍不住偷偷笑着抿了一口。
茶香混合着奶香,里面还有一丝淡淡的茉莉香味,入口先是苦,随后是苦味与甜味交织,最后口中只剩下余香和甜意。
品个茶,仿佛都能品出他的用心。
他的感情并不热烈,却有如涓涓细流,化作一点一滴的照顾,她在生活中便无时无刻都能感受的到,难得这样着意表露,便显得格外动人。
“我家里送过去的东西里有我特意准备的礼物。”魏潜虽不常常表达感情,但并不是一个锯嘴葫芦,若是他不说,崔凝很有可能会在笄礼后才会去看礼单,万一及笄当天没有发现他准备的礼物,心中失落,终归不美。
他解释道,“我原想着私下给你,被母亲好一顿训斥,说及笄一辈子就一回,与过生辰不同,需得庄重才行,我也不好拂了她一番心意。”
“伯母费心了。”崔凝不喜欢繁文缛节,于礼节上一向都是马马虎虎对付着,面上做到不失礼便好,但没有人不喜欢被重视。
魏潜原本并没有打算说这些,是前几天听崔况说了一耳朵的婆媳经才起了心思。
结果不试不知道,效果简直立竿见影。
魏母因为魏潜婚事发愁很久,都快成心病了,好不容易讨到一个出身样貌皆佳的媳妇,心中本就很满意,她自己没有女儿,崔凝年纪又小,心里难免多爱怜几分,再加上前阵子符危的事情传遍长安,她听了之后越发心疼崔凝小小年纪便经历这么多苦难。
魏潜不过是尝试着说了一句要随手把及笄的礼物送给崔凝,便被劈头盖脸的数落小半个时辰,然后原本准备的礼单又加厚了一倍,还都是用他私人名义。
他今日出门前,魏母很是忧心,连连嘱咐,“你可上点心吧!”
自己的儿子,魏母还不至于不了解,他品行端正,虽然面上冷硬,但其实很体贴,正因如此,她才想不通儿子为何会这般态度,难道是介意崔凝从小没长在崔家?
不怪魏母想不明白,盖因魏潜在父母面前一向诚实,她实在没想到儿子会跟自己玩心眼。
魏潜悄声将此事讲了,崔凝听罢哈哈笑道,“还真别说,我母亲确实越来越心疼九娘了。不过你可别学他,他现在在我母亲眼里就是个讨嫌鬼。”

月东出,瓦上凝露在月光之下盈盈生光。
崔道郁站在窗前忍不住念叨,“明日就是及笄礼了,她倒好,在外晃悠到这会儿还不回来,以后你可要说说她。”
凌氏刚刚洗完脸,正往脸上擦面脂,闻言道,“要去你去,我才不做恶人。”
“唉!”崔道郁哀叹,想起从前又回头问凌氏,“净儿出嫁我都没这么揪心过,你说我是不是偏心?”
屋里没留侍女,凌氏一边给自己梳头,一边道,“她出嫁之前是没让我揪心,出嫁之后险些没把我一颗心揪碎。”
崔道郁一想,“也是。不过现在看着好了,两人都高高兴兴的。”
前不久长安那边传来消息,崔净诞下一子,母子均安,夫妻两个也再没听说闹什么不快。
“唉,不知道她何时才能动身来洛阳。”凌氏想到这个便一阵心酸,从清河到长安,崔净一直陪在她身边,就算出嫁离得也不远,这回一别就是大半年,往后怕是没个三五年也不得见。
两人情绪正低落,却听闻外头婢女回禀道,“回禀郎君夫人,二娘子回来了。”
凌氏把梳子往桌上一拍,“她还知道回来?!”
刚刚还说不做恶人,一转眼就破功了。
崔道郁无奈,扬声吩咐,“快让她去洗漱吧,早些歇着,就说我已睡下,不必过来了。”
“是。”
凌氏拧了崔道郁一把,“你就惯着她吧!”
崔道郁颇觉冤枉,刚才不是你自己说的吗?女人心海底针,他可不敢分辩,“我回头就让她改。”
凌氏也不是真生气,还想着刚刚是不是下手重了,“疼不疼?”
“疼。”崔道郁立刻把手臂伸过去。
凌氏便就笑了,伸手拍了一下,随后才帮他揉起来。
那厢崔凝得了不用去问安的话,便准备歇下。
屋里多添了婢女,或坐或站一屋子皆是美人,一见她就全都含笑迎上来,一人一句“娘子累了吧”、“娘子快歇歇”、“娘子喝口水”,听得人熏熏然不饮自醉。
平常崔凝一向自己洗漱更衣,今日却直到躺在床上才回过神来。
她一抬眼,正见青黛在放帘子。
青黛见她看过来,便温温柔柔地问,“娘子可有吩咐?”
青黛的音色并不独特,却清亮柔美,吐字音节韵律令人听着格外舒服。
崔凝浅笑,“无事,你们都去歇着。”
“是。”帘子缓缓落下,遮住美人面。
崔凝将人放到自己身边,自然会仔细查她为何会花钱买通嬷嬷。
这青黛至今能全须全尾,实在是不容易。
青黛母亲名叫飞羽,是一名舞姬。贵族家中私养的歌女舞姬的用途可不止唱歌跳舞,偶尔会用来伺候人,也常被当做礼物送来送去。飞羽便是因长相出众,身姿窈窕丰韵,舞技超群,被主人认为奇货可居,当做礼物送给了崔玄碧。
彼时崔玄碧没什么纳美的心思,仍将飞羽放在家里做舞姬。
崔玄碧不愿意把家里弄的乌七八糟,所以府中舞姬不多,一般也不会用她们去侍奉客人过夜。
然而有一回崔家宴请,一个纨绔见飞羽生的国色天香,垂涎不已,装醉强行将人睡了,事后还想讨她回去做妾。飞羽不愿,崔玄碧便依着她的意思回绝。
事后,那纨绔的父亲接连被弹劾,官职被一撸到底。
以崔玄碧那种霸道的性子,哪怕崔家院子里长的杂草野花,也不是谁都能不问自采的,有人竟然敢在老虎的地盘撒野,他必然是忍不了一点。
可是有些人不了解他的秉性,只觉得他如此维护飞羽,定然是看上她的美貌,于是便有嫉妒她的人偷偷将避子汤给换掉了。
只是一次而已,谁知道就那么寸,真就怀上了。
她喝了打胎药,却不知什么原因,把自己弄的奄奄一息,孩子竟然没能流掉。她的身子经不住再次折腾,只能留下这个孩子。
那次打胎药令母体和胎儿皆受损,变得体弱多病,好不容易养起来,飞羽花了大半积蓄,想法子将女儿送给崔家一个庄头。
青黛在庄子里过了难得平静的七八年。
然而她完全遗传了飞羽的美貌,小小年纪便难掩颜色,很快便引来诸多觊觎。
可惜飞羽早已经亡故,或许就算她活着也护不住女儿,毕竟她连自己都护不住。
好在青黛脑子灵光,找到机会进府做了侍女。
她在府中不敢冒头,生怕扎了人的眼,可是不冒头就意味着没有办法成为主子身边得用的人,不能一直留在府里,眼见着年岁越来越大,她心急如焚。
幸亏天无绝人之路,她听闻崔凝要选人,便孤注一掷混进备选侍女里。
青黛想,除了以色侍人之外,自己若还有什么别的活路,定然只在这一回了。

青心笑道,“今早天没亮就到了呢!”
崔凝气道,“他就不能早点来,非得掐着时间昼夜兼程。我真悔了,给他弄那么多果园。”
这两个月恰好是果子丰收的季节,道衍从前种地时爱惜每一粒粮食,如今亦是不安排好每一颗果子,他浑身不舒坦。
“娘子不必如此担心,现在不是从前了,从江南到神都,水路畅通,道长又不晕船,比马车一路颠簸舒服很多。”青禄道。
其余人皆是附和。
映桃道,“我方才见着道长了,见他早早换了一件崭新道袍,头发梳的整整齐齐,精神好的很呢!”
新选的几个侍女很快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经过半年的磨合,已经配合十分默契。
近段时间,崔凝已经逐渐接手产业,她自己要去当值,很多活都落到了青心青禄映桃三人身上。
她们也是边学边上手,压力很大,屋里头这点事就得尽量放手,因此带新人尽心尽力。
崔凝把屋里的侍女分了两组,“青”字组这边除了青心青禄外,提了青黛上来,另外将小燕改名“青眉”补齐四人。
这四人将来是要留在身边的。她打算让青心青禄做大管家二管家,负责协助她处理家中大小事务和手中产业。青黛擅长算数,粗通药理,便找人好生教一教,将来可以管管账务,青眉写的一笔好字,也粗通算学,可当个文书用。
第二组是以映桃为首的“映”字组,立秋改名映槿,文竹改名映竹,又从下面二等侍女里提了一个得用的上来,改名映松。
映槿擅长女红刺绣,映竹是名厨之后,做的一手好菜,映松擅长打理花草树木,这些人的本事都足以直接辅助主母当家,然而崔凝要的不仅是家里管事。这几个人识字不多,就是一个致命短板,尤其是映槿只会埋头做绣活,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
在崔凝的安排之下,两组开始全员补习,尤其是映字组,连字都认不全,直补得两眼发黑。
除了映字组,崔凝竟还意外抓到了一个漏网文盲——崔平香。
崔平香的水平也就仅是识得一些字罢了,因她主要职责是护卫,偶尔看个书信也能看明白,崔凝便以为崔家培养护卫是两手抓,这一误会,险些让她混过去。
待崔凝发现时,急忙将人塞进女学里,于是崔平香继护卫不利怀疑人生之后,又开始了水深火热的学习,继续怀疑人生。
崔平香与映槿,俨然一对难姐难妹,每日学到眼下乌青,嘴冒燎泡。
女学已经弄初具雏形,崔凝便先将自己院子里的人全都分批送去上学。
尤其是她最为看重的青、映两组,除了识字之外,还必须得对自己的专业进行拓展学习,譬如映松会打理花草,恰好女学里一位工部退下来的老师,她便开始尝试学习园林建造。
崔凝虽然没有说过会淘汰人,但那么多人跟着学习的人,她们知道自己一旦不行,自然会有行的人顶上,因此谁也不愿意错过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今日因是崔凝的大日子,屋里所有侍女难得全员停课,齐聚一堂。
定日子的时候算过吉时,辰时开始迎宾,所有参礼人至宗祠前堂就位,巳时正式开礼。
崔道郁和凌氏已穿戴整齐,站在东阶迎接宾客。
“真是个好日子。”凌氏抬头,看见屋上尚未化去的白霜在晨下泛起点点金光,眼中似乎亦映出盈盈水光。
崔道郁知道,她是想到逝去的那个女儿,伸拍拍她的后背,无声安慰。
“无事。”凌氏冲他摇了摇头。
崔道郁见她神情无恙,放下心来。
这对女儿从出生起便时时令凌氏牵肠挂肚,如今虽早已想开了,但在这样特殊日子里难免会想起,然而今日是崔凝的好日子,并不适合缅怀,她并未放纵自己伤心,面上很快便带上笑容。
这场及笄礼请的正宾是右仆射的夫人,出身琅琊王氏,当年与其堂姐并称琅琊双姝,是美名更胜于江左小谢的名门闺秀典范。比起极有性格犹如璀璨明珠熠熠生辉的谢成玉,王氏秉性敦柔,似静水深流,深谙处世哲学,如今四世同堂,是众人眼中德高望重极有福气的老太太。
老人家年近古稀,难得竟未显现出龙钟老态,身板笔直,一举一动优雅端庄,没有一丝刻意雕琢的痕迹,似是浑然天成。
双方互行揖礼,待正宾落座,所有观礼宾客皆就位之后,崔道郁夫妇才坐于主位。
有司道,“礼敬天地国家,起……兴。”
众人起身,转向高堂方向,拜完天地君师祖宗尊长。
待拜完三拜,正式开礼,从主人到主宾依次落座。
崔凝立在东房门口,听见外面赞礼有请笄者,便缓步行至堂中崔凝身着素衣走出来的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皆汇聚到她身上。
道衍眼眶湿润,他如此清晰的意识到,那个襁褓里嗷嗷待哺的小婴儿,那个提着尿湿裤子站在墙角哇哇大哭的小魔星,那个被他扎了满头乱七八糟小辫子的小姑娘,一路磕磕绊绊,竟然长成了稳重得体的名门闺秀了。
其他大部分人都在想,崔二容貌上佳,却着实太清瘦,唯有王氏视线停留在她眉眼之上,面上含笑,似乎带着一丝追忆。
崔凝冲父母、宾客行礼之后,跪坐于正中坐席之上。
谢子玉作为赞者,起身沃盥,执梳替她轻轻梳垂落在身后的长发。
在东房里,青心已经将头发仔细梳理护养过,谢子玉再次梳通一遍,检查顺畅并无杂乱打结,便将梳子至于南席侧。
崔道郁夫妇起身请主宾。
王氏起身,双方互作揖礼,沃盥后就坐。
辅助王氏的人除了为赞者的谢子玉,还有三名执事,李逸逸便是其中之一,她自觉行事不如谢子玉稳妥,便做了捧笄执事。
崔凝转向正东,李逸逸奉上罗帕与发笄。
王氏起身至崔凝面前,向她祝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耳承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王氏为她梳头用笄挽起头发。
崔凝拜谢起身,眉眼含笑,一双眼眸微弯,湛湛然灵动有光又丝毫不失礼,竟令王氏怔愣一瞬。
如此神采,竟一如当年的那个人。
王氏年轻的时候无论才情容貌皆是一等一的出挑,从没有人能把她比下去,直至江左小谢出现,方知山外有山。
谢成玉的惊艳,不仅仅在于形貌,她风骨卓然,一双美眸湛然有光,会让人觉得她就是自然造化独一份的钟灵毓秀,那种生命力,如此鲜活耀眼,是无论如何雕琢都难以与之媲美的。
王氏读过她针砭时事的文章,读过她妙不可言的诗句,一字一句思想独具,见解超然,后来遥遥听闻她不肯折断脊梁,孤居佛堂,再读就是《幽亭香谱》……
生在琅琊王氏,自幼便在各种规训中长大,王氏觉得自己就像水一样,盛在什么容器里便就是什么形状。她足足长谢成玉九岁,却总有人拿她们做比较,很多人说谢成玉远为人远不如她,却无人知晓,她有多钦佩、羡慕谢成玉,多想成为谢成玉。
王氏犹记得那天,自己握着那卷香谱,不知为何突然失声痛哭。
或许是哭那个惊艳她半生的女子被现实摧折不堪,也或许是哭自己。
而今,她在另一个女郎身上恍惚又见到了那个钟灵毓秀、风骨卓然的女子。
赞者从执事手中取过素衣襦裙,随同崔凝回到东房更衣,紧接着再次出去拜谢父母养育之恩。
一拜后,便是二加,加钗,又是一番祝词拜谢,再更换深衣出来二拜师长前辈。
三加去钗,加钗冠,再回东房换大袖礼服出来三拜。
待摈者撤去笄礼陈设,置醴酒席,崔凝吃过成人酒成人饭,象征已经成人。
有司,“字笄者。”
宾、主起身东西相对,王氏祝词,“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世宁……”
“世宁虽不敏,敢不夙夜祗奉。”崔凝附身行揖礼。
取了字,再聆父母训,再拜。
崔凝向所有参礼者拜谢,众人纷纷微笑颔首。
最后,崔道郁夫妇两个一番言辞感谢之后,崔凝又拜谢了一圈,这场及笄礼才正式结束,时间正正好卡在午时之前。

午后还有一场宴,崔凝换一身行头,开始了成年之后正式的交际。
她自小便精力充沛,无论是干活还是学习都有着用不完的劲头,今日这种场合也应对自如,并未觉得困难,却不知怎的,结束后险些累趴下。
崔凝想,大概是虚伪太耗心神了。碍于种种原因无法表露出真实情绪,那种感觉比奔走查案还累人。不过,她明白自己得适应,因此一整天没有丝毫敷衍懈怠。
官场上的真性情未必是真性情,往往通过美化的结果。
譬如崔玄碧能在朝会撸起袖子跟人干仗,外边的人都说他脾气直,一般有脾气当场就发,不会背地里记仇暗暗捅刀子,是个磊落之人。
然而,崔凝知道祖父特别记仇,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忠实践行者,报仇也从来不拘形式。
她需要学习适应的事情还有很多。
为官首要考虑的居然不是如何做事,而是如何在官场生存,崔凝觉得很可笑。
累了一天,崔凝卸掉钗冠和礼衣,放空大脑,草草洗漱一番倒头就睡。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忽然发现回到了师门后山,正拎着陶罐满山头寻松枝收集露水,累得几乎走不动路,忽闻有人唤“小阿凝”。
她猛然回头,见到二师兄抱着一把剑倚在不远处的树上冲她笑,一袭青衣,翩然潇洒。
“二师兄!我累了。”崔凝忍不住抱怨。
曲径之上,师父带着所有师兄们拨开浓雾走来,崔凝愣在原地。
师父哈哈笑道,“我们小丫头今日长大成人了!”
四师兄笑容温和,“我夜观天象,我们阿凝日后定然前程似锦。”
众师兄七嘴八舌的恭喜她成人,祝愿她余生顺遂安康。
“阿凝,我们先走了。”道明冲她挥挥手。
师父和众师兄跟着他转身,师父苍老的声音唱着,“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长,天也……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
大地托载起我的形体,让生存来劳苦我,以衰老来闲适我,用死亡来安息我。所以倘若存在是一件好事,那么死亡亦是一件好事。
真正懂得生存的人,会对死亡释怀。
“师父,师兄,你们去哪儿?!”崔凝心急如焚,跑上去追,却被浓雾包裹住。
雾气中远远传来二师兄的声音,“小阿凝,莫急莫急,莫怕莫怕,生死看淡,拔刀就干!”
崔凝听得懂每一个字,却一时难以入心,只隐约明白他们走了便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在林中拔足狂奔,从白天跑的黑夜,终于闯出迷雾,冲进一座高台。
星星坠了漫天,似抬手可摘。
她看见一扇熟悉的门,喘着粗气一把推开。
狂风卷得满屋子纸张乱飞,少年眼覆黑纱,衣袂与白发纠缠翻飞,翩然欲仙。
在满屋子纸悠悠飘落间,少年笑指天上,“你看,那颗宁星,是否越发耀眼了?”
崔凝顺着他所指方向抬头看去,发现抬头没有屋顶而是满天繁星,她一眼便从漫天星斗之中看见那一颗微小却闪耀的星星。
“嘒彼小星,恒显于北,余天授元年观测至今已有七年,今予名‘宁’。愿世宁,如那颗永不坠落的星子。”
崔凝低头,却见眼前景象一变,少年一头黑发坐在满院如雨的紫藤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含笑,怀中抱着一只胖乎乎的橘猫,他抬起猫爪冲她招手,“再会啊,阿凝。”
“还有再会的时候吗?”她喃喃。
少年声音轻快而缥缈,“两仪往复,周而复始,或许呢?”
她已经意识到这是一场梦,泪眼模糊之中感觉少年在消散,却并没有再去追。
“你如今这身衣裳,才算穿的尚可。”温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崔凝转身,慌乱的擦拭掉眼泪,看见祖母坐在梅花树下望着她,目光慈爱。
她记得祖母从前说过“规矩如衣服,你要穿的漂亮,但永远不要把自己变成一件衣服”,她刚刚到清河的时候,一举一动都是错,似乎没有哪一件事做对过,到了长安,撞翻屏风,与人打架,四处乱跑,似乎也并没有将规矩学的很好,就在年前还曾暴打同僚。
她觉得自己于规矩上并没有什么长进,直到戴上钗冠,穿上礼衣,在宴会上应对自如,才忽然觉得自己当真变了很多。
“阿凝,祖母贺你成人。”祖母折了一支梅花走到崔凝身边,将花簪进她发间,牵着她的手走到佛堂门口,打开大门。
温暖的阳光照射进来,将整个祠堂都笼上一层暖光。
“你该走出去了,余生很长,不该将自己拘在佛堂里。”
崔凝抬头,看见祖母笑容舒展,眼中映着朝阳,“祖母记岔了,我已经走出佛堂很久了。”
“是吗?”她反问,却并没有等待答案,“你看,阳光正好。”
她轻轻一推,崔凝踉跄着跨过门槛,正要回头,却听祖母道,“阿凝,莫回头,你要一直向前走……”
崔凝周身被温暖的包裹,眼泪却汹涌而下。
“娘子,娘子?”
崔凝哭的头脑发懵,恍惚听见熟悉的声音焦急呼喊,睁开眼睛见到青心一脸担心,“娘子这是做噩梦了?”
“不是。”崔凝缓了半晌,才道,“是好梦。”
自她下山以来,每晚睡梦里总是血与火,当真是极少做这样的美梦。
有时候苦难不会让人掉眼泪,苦难之后的温情却会让人轻易破防。
崔凝哭过这一场,便觉得心头一座大山突然移开,浑身轻松,似乎能一蹦上天。
浑身的力气无处发泄,她便开始疯狂办公,疯狂吸取知识,与此同时她兼顾女学,经常与魏潜约出去玩,还能与朋友们小聚。从家里侍女到衙门同僚,都被动跟着“疯”,更可怕的是,别人累得整天精神萎靡,她却越忙越精神焕发!
青心总觉得她家娘子一天怕不是有二十四个时辰。
崔凝掌管监察二处之后,虽仍以刑见长,但已经不把刑罚当做最主要的手段了。
而且,崔凝知道自己这几次升职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可以归功于运道好,根基不稳,上面短时间内不会有空缺,不用再想晋升的事,所以她在权衡之下放弃追逐个人功绩,而是开始培养手下监察使。
崔凝的性格优势在这个过程中发挥的淋漓尽致。
她擅长发现每个人的优点,且从来不吝夸赞,在确定了自己短期的目标之后,并不争功,在她手下只要有本事就能出头。
她经常在监察令和圣上面前举荐人才,会偶尔利用崔氏人脉替手下的人找更好的出路。
回报高,说话又好听。
谁会拒绝这样一个上峰呢?于是监察二处的人从刚开始针对抗拒,到后来在一声声赞美中逐渐迷失,也不过只用了一年多。
崔凝在监察司的根基越来越稳。
然而这些都是经过一次次内部厮杀斗争之后才逐渐显现出的好势头,说句不好听的,在监察二处,崔凝的行事风格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只不过她判定的“逆”,是那些故意为难、不服她的人罢了。
崔凝当初与宛卿打架,怒怼柳意娘,在外人看来是争风吃醋,但那时候她都还没开窍,自然与吃醋无关,这两件事其实暴露她明显的性格特点——容不下一点恶意挑衅。
不过从小的经历让她拥有了超越于常人的敏锐判断,也更会审时度势,知道哪些需要忍气吞声,哪些可以打击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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