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君如上前,见她看上去已经恢复镇定,心中惊诧,面上却不显,“魏大人离开前已经将一切安排妥当,你我只需谨慎提防便是。”
崔凝将这话在心中过了遍,问道,“他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弄出乱子,目的是调虎离山?”
易君如道,“能射出那等强弩的弩床,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弄到的,而且适合射弩的地点也不多,若是能抓到那人,说不定什么线索都不用查,很快就能揪出幕后主使,不是吗?”
崔凝点头。
“我听闻司大人出现在监察司门口只是意外,也就是说,他们的目的未必一定是司大人,而是任意一个出现在监察司门口,且有身份的人。对方不会为了闹出一点动静就随便暴露出自己手中的实力。”
崔凝声音艰涩,“所以对方动手杀人,目的只是故意暴露,为了、为了引监察司出动大批人手去追查,而阿元就是那个……无辜受牵累的人?”
如果说“是”,是否太残酷?
易君如没有答话。
事实上,那一箭只要能杀掉监察司任意一名官员即可,若能直接杀了魏潜更好。
崔凝嗤笑一声,“对方这么大的手笔,宁愿断臂也要调虎离山,为了什么?詹师道?”
唯一的可能就是詹师道。
他们昨晚拦截失手了,所以今早便不顾一切的要补救,生怕他在魏潜手里多待一刻便会漏出什么来,说明詹师道知道的东西远远比暴露势力更加要命。
“噗!”这回猛然涌上来的一口血,崔凝再也无法吞下去。
如果昨天晚上,不是她坚持去抓詹师道,是不是就不会要了陈元的命……
易君如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小崔大人,切莫钻牛角尖啊!监察司早就开始监视詹师道,先前只被青玉枝案转移视线,但查到他也是早晚的事,即使不是你去抓捕也会是旁人。”
诸葛不离疾步过来,捏住崔凝的脉搏。
“我没事。”崔凝抽回手,掏出帕子擦拭嘴角的血迹,“只是方才一念想岔了。”
诸葛不离从身上掏出几只小瓶,犹犹豫豫的翻了翻,似乎哪一个都不合适。
崔凝按住她的手,“莫找了,不打紧,先让人去把马车里的梅花糕取来,我还……尚未用早膳。”
她说着话,心里却在想:詹师道没有参与青玉枝案,身上嫌疑不大,所以一开始监察司留下监视他的人不多,那时候岂不是灭口或者转移的好时机?为何他们一直没有动作?
第378章 佛波
幕后之人没有轻举妄动,反而这个时候拼尽全力灭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詹师道对幕后之人太过重要!
詹师道只是因为与悬宿先生相识才被牵涉到青玉枝案中,嫌疑不大,监察司仅派了个佐使监视,若非查到鬼土的事,根本不会觉得他有什么问题。
前几日确实是对方处理詹师道的好时机,可是一旦动手,必然立刻引起监察司警惕,反而会提前暴露他的重要性。
他们没有轻举妄动,或许是不想提前暴露詹师道,又或许有什么原因使得转移或灭口没有那么容易。
而且,一开始幕后之人应该是不舍得杀詹师道,并没想过灭口,只是到现在逼不得已才会动手。
为什么呢?因为他拿鬼土炼丹的事?
这时一名差役提着食盒匆匆而来,“大人,东西取来了。”
崔凝接过食盒,摩挲着手柄,转身回屋。
她在陈元身边跪坐下来,打开食盒,伸手拈了一块,绵软的糕点入手尚温。
诸葛不离看见她手上都是脏污,又想着她或许会想单独少年待一会,便回身吩咐差役去打水。
一块点心入口,紧接着又拿了一块,崔凝一块接着一块塞进嘴里,却因喉头紧涩,一点都咽不下去,很快便积了满满一嘴。
诸葛不离端着水进来,见她两腮被糕点塞的鼓起,眼下殷红,脸侧还有方才趴在陈元面前留下的一点血污,不算很脏乱,却莫名显得狼狈极了。
少女沉默平静,反而令旁观者看着分外难受。
诸葛不离见她伸手去拿最后一块点心,把水放在旁边,伸手制止她,“大人……”
离得近了,诸葛不离突然嗅到一丝异常的气味,神情微变,夺过那块梅花糕放在鼻端嗅了嗅,又略尝了一点立即吐掉,急道,“快吐出来!”
崔凝微怔。
“有毒!吐出来!”诸葛不离拉她下颚,直接上手去掏出她口中糕点。
崔凝反应过来,连忙把糕点吐到食盒中。
“有没有咽下去?”诸葛不离一边问,一边拿出解毒丹,“漱口!”
崔凝从盆中捧起水漱口。
“吃了这个。”诸葛不离把解毒丹递给她。
崔凝这时已觉得口中火辣辣的疼,接过药便吞了下去。
诸葛不离道,“里面有佛波毒,腐蚀性极强,只要吃下一滴,顷刻便会毙命!你可曾咽下去?”
崔凝声音嘶哑,“没有,但……”
方才她伤心欲绝,喉咙紧涩,根本咽不下东西,但其间肯定会下意识的吞咽,或许会有带进一些毒也未可知。
说话间,崔凝咽喉很快肿胀起来,几乎不能发声,整张脸跟着迅速肿了起来。
“无事,没人能在我眼皮底下用毒杀人!”诸葛不离像是恨极了,语气并非狂妄自信,而是带着满满的狠毒,像是要找到下毒之人将其剥皮剔骨。
崔凝艰难问,“佛波毒?”
诸葛不离一边用金针替她放血,一边解释道,“一种番邦的毒。据说某个地方有种树浑身是毒,就算是沾树的水都会变成毒液,若下雨时在树下躲雨亦可能会中毒身亡,有人便将那小果子采下来切开浸泡在水中当做毒药用。那毒不仅没有难闻的气味,还会带着一丝丝瓜果清香。”
“我听闻此异毒,心中好奇,买过许多次,还曾经买过一个完整的果子,想试试能不能种……”诸葛不离突然住了口,转而道,“糕点里的毒可不是我下的。”
崔凝道,“易大人,查。”
她现在说话不便,诸葛不离知道她的意思是让自己转达易君如,去查可能碰过梅花糕的人。
诸葛不离收了针,崔凝肿胀的面部有了一些好转,“刚见易大人还在,我这就去告诉他。你方才吃了解毒丹,又放了毒血,没有性命之忧,但是肿的地方需要另外服药消肿才行。”
崔凝点头。
她看向陈元,喉间越发灼痛。
梅花糕可能是到了监察司之后被人下毒,但也可能是在乐天居时便已经有毒了。
若是针对崔凝,既然能混到监察司下毒,下在常吃的饭食茶点里比放在梅花糕里更容易得手,除非对方刚刚正好接触梅花糕。
只是陈元中箭后,她让人去取梅花糕也是临时起意,恰巧被人抓住机会下毒的可能性比较小。
陈元说“六十四卦定生死,无一活路”,是不是指即使不到监察司,不中箭,也有可能在乐天居中毒身亡?
崔凝想,糕点大概是在乐天居就被下了毒吧。
圣上亲封的司言灵,专门放出来协助监察司办案的浑天令,若死在了魏潜的店里,不说圣上会如何想,便是百官面前都很难交代。
崔凝目前只能想到,可能是有人想借此把魏潜从此案中剔除。
可……这又太过牵强,满朝上下都知道圣上对魏潜的信任和期待,绝不会轻易否定他。
哪怕陈元在乐天居没了,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并不是魏潜失去主导此案的权利,反而,圣上会越发催促他查明真相,最多为了堵上悠悠众口,派一个刑部或大理寺的官员过来监督办案。
退一步说,就算除掉魏潜,大唐又不是只他一个人擅长断案。
至于天象预言,虽然陈元是现今为数不多能重新断出“太白经天”凶吉卜辞的人,但不是唯一,为这个杀他意义也不大。
所以,为什么会有人想要在这风口浪尖除掉陈元?
在糕点上下毒的人和射箭的是同一伙人吗?
崔凝忍着疼痛将屋内清理干干净净,深深看了一眼陈元。
她在屋里找出纸笔,写下许多疑点,等诸葛不离回来便递给她,目光恳切,“拜托了。”
监察司现在没有闲人,鹰卫虽然厉害,但毕竟不擅长查案,去了不仅白去,反而可能打草惊蛇。
今早发生的事,证明魏潜之前所虑并非过于谨慎,确实有人一直在暗中紧盯着监察司。
目前不适合抽调大量人手去守住乐天居,但若再不去查,线索可能会很快被处理掉。
可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若放任监察司不管跑到乐天居,万一引起凶手注意怎么办?凶手现在明显已经要狗急跳墙了,若是发现一计不成,会不会不顾一切的抓了她,影响五哥查案?
监察司人手被牵制,若她突然出事,再分出多余的人去救她,会不会导致被人钻空子害了詹师道?
不是崔凝多虑,这一切都是极有可能发生。
第379章 承诺
诸葛不离聪明心细又精通毒术,且不是崔凝身边常用的人,身份不会引起他人警惕,她去查此事再合适不过。
昨晚见过诸葛不离的人死的死、抓的抓,她的能力亦未暴露。
在师门之事上,崔凝吃够了错失时机的亏,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绝不肯放过近在眼前的线索。
倘若诸葛不离不愿,就再想其他办法。
欲谋害陈元的人,害了陈元的人,她都要一一找出来,报仇!
“好。”诸葛不离将她手中的纸接过来,看罢,“等崔平香回来我就去。”
“现在、就去吧。”崔凝声音喑哑,每说一个字都像刀刮在喉咙上,目光却坚毅,“如在监察司、我也能、被人害死,那、是我没本事,不配、活。”
诸葛不离与她目光相交,须臾扯了一下唇角,将纸塞进怀里,起身准备出门。
“小心、行事。”崔凝叮嘱。
诸葛不离头也不回的答道,“知道了!若是我出事,那也是我没本事,不配活。”
行在刀锋上的人,没有本事都不配活,更何况是她这种喜欢自己爬到刀尖上舞的人?
崔凝对诸葛不离动不动便欲屠尽所有人的心态持保留态度,但不可不否认,她是个讲义气的人。
她的任务是保护崔凝安全,并没有承诺其他,完全不必去蹚这道浑水,崔凝说出这个请求的时候,抱着多半会被拒绝的心态,没想到她会一口答应。
崔凝静静跪坐在陈元身前。
突然间的变故,分散了注意力,连悲伤都来不及,她现在前所未有的冷静清醒。
崔凝此刻才有时间去想,为什么每次都陪在她身边五哥,偏偏这一次离开了,并且“不近人情”的给她布置了一个任务。
易君如说,他离开前把监察司的事情都安排好了,那么她守与不守,并没有那么至关重要,所谓任务多半只是想分散她的注意力罢了。
假如他刚刚一直在眼前,她浑浑噩噩中意识到有人替自己抗下一切,大概会立刻会被猛烈的悲痛绝望击溃。
她八岁眼睁睁看着师门被屠戮,紧接着又亲眼见到引领她入这红尘人间的祖母被害,今日又目睹最好的朋友惨死……
短短十四年,似一生那般漫长。
方才在监察司门口,她趴在雪地凝视着垂死的陈元,有某一个瞬间,她意识到自己积攒了太多太多情绪,一旦崩塌,或许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从前能撑过,这次也能的。
崔凝在心中对自己说。
她慢慢趴下,额头贴在陈元冰凉的手背上。
崔况挟风带雪的冲进来时,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她听见动静转过头来,露出一张肿胀得像青蛙般可笑的脸。
而那白衣白发的少年,无声无息的躺在榻上,宛如雪人,仿佛阳光出来便会化作水汽归于天地。
崔凝起身,不敢看崔况的表情,“对不起。”
对不起,把小小年纪的他拉来一起承受这锥心之痛。
这不是崔况第一次目睹死亡,当年他也曾送走祖母,只是当年祖母去世时已将自己佛堂许多年了,崔况极少见她,那时他更年幼,只记得那是个孤僻严肃的老人。有些话说出来显得冷漠,然而事实上,他与祖母之间确实没有特别深厚的感情。
而陈元……
崔况第一次去观星台是受崔凝所托,意外收获了一个朋友,后来他便会主动去探望。虽然受现实所限,他能去的次数也不算太多,但细数起来,甚至比崔凝频繁。
这是个经历磨难仍然爱笑的少年。
他独自在观星台,与星辰为伴,朋友久不来探望也不会怨怪,一见着人便会露出腼腆的笑,好像从没有悲伤难过,听到外面的事情,有时惊叹有时向往,却从不会求人帮他走出观星台。
昨日还说说笑笑,计划着未来的人,今日便毫无生机的躺在面前,对崔况的冲击不可谓不大。
崔况已知前因后果,事先有了心理准备,这会儿慢慢缓过神来,明白崔凝那句“对不起”的意思,“他在这世上孑然一身,朋友寥寥,你还能瞒着我不成。”
“你的脸怎么回事?”崔况又问。
“不慎、中毒,已解、无事。”崔凝吸了口冷气,疼痛微减。
崔凝抬头,见崔况眼睛是肿的,这会儿亦含着泪光,对上她的目光狼狈背过身去。
“哭吧,总要、有个人、为他、哭一哭。”她道。
她也想为他哭上一哭,但没有眼泪。
崔况僵了一下,不再躲避。
他在陈元旁边坐下,任由眼里吧嗒吧嗒的落到席上,带着浓重的鼻音道,“他说过自己不是命长之人,叫我等他走的时候不要替他难过。”
崔凝不止一次听陈元提到短寿之言,他说的时候云淡风清,崔凝只觉得他心性洒脱,看淡生死,直到此刻她才明白,这是他对朋友最隐晦的温柔和体贴。
“还说,若是能找方席子一卷,烧了与天地同归,就最好不过了……”
“好。”
安静半晌,崔况叹了口气,又道,“他还说过,你生辰可能有误,问我能不能找到更准的生辰八字,他说答应替你卜一件事。”
崔凝愕然,顾不得喉咙撕痛,“什么时候?!”
声音嘶哑难听。
崔况吓了一跳,抽噎了一下,“很久之前了。是我第三次上观星台的时候。”
其实陈元为她算过一回,但她当初脑子里塞了浆糊一样被二师兄的话哄得看不见真相,明明崔氏上下到处都是破绽,她却像个瞎子一样,因此从没想过能从崔家打听到自己的生辰八字。
因无意间从凌氏嘴里得知了另一个崔凝的八字,便随口报给了他,半真半假的问了些问题。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陈元,所有的话都是为了破案刻意套近乎,并非真心交谈……
“你能不能帮我卜一卦?”
“你要问什么?”
“我要找一样东西,何时才能找到?可能算出线索?”
“你身带血光,这样东西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非找不可吗?”
“你不是算卦吗?还会看面相?”
“嗯。”
“非找不可。”
若是不提起来,她都快忘记了,“他居然、还记得。”
这么些年过去,崔凝早已从各种线索拼凑出了自己身世的真相。
崔道郁和凌氏的确是她亲生父母,她与另外一个崔凝是双胞胎,因出生时体弱多病,依着算命的法子才能养活,所以才会选一个斩断红尘牵绊养在道观里。
身份之事,她与家人算是心照不宣,只是从未放在明面上谈过。
崔况或许比她还要早知道实情,毕竟当初她还以为自己在寻刀的时候,他就已经看破姐姐换了人。
以他的机灵劲,还真有可能从凌氏那里弄到真实的生辰八字。
崔凝寄身道门,但一门假道士,二师兄靠着一张脸坑蒙拐骗,他能够根据别人的举动、言语、神色等等各种细节推测出对方很多事情,一蒙一个准。
这也就导致她虽自幼接触玄学,却反而并不是十分相信玄学。因此,她从没有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卜卦算命上。
可如果陈元能算出自己生死,那他是不是……
崔况道,“此事我犹豫再三,没有给他。”
其实他当天回去就从凌氏那里套出了话,但心中纠结了数日,还是决定劝陈元放下此事。
崔况天生一颗七窍玲珑心,陈元犹如一张白纸,并不难看透,崔况会犹豫,非是不信任他,而是有别的顾虑。
关于崔凝身上的事,崔况知道的不多,但他知道这个姐姐本就是亲姐姐,家中却没有直接迎回来,而是让她顶上了已故二姐的身份,这根本不符合常理。
他几乎是在意识到姐姐换了人的同时便猜到了家里应该是在隐瞒某些事情。
连崔家都要忌惮隐瞒的事,他自不会冒然让陈元去沾。
崔况见她方才反应那么大,心知那个东西于她来说应当极其重要,“你……会怪我吗?或许当时给了他,你早就寻到了东西。”
方才提起此事,崔凝确实有过一瞬的期待,但一念闪过后,她与崔况所思并无不同,“你做的、对。”
两人看向榻上少年安详的面容,一时无言。
尽管崔凝做梦都想查出当年那件事的线索,但此刻并不觉得失望,陈元能有这份心已是难得。
她若是不择手段也要查清真相,就不会选择最耗时费力的办法。以五哥的心性,这么一桩案子摆在他面前,但凡她求上一求,他都会负责到底。
甚至现在她不求,他也已经被拖下水了。
刚刚得知陈元在为她卜卦,崔凝立刻便想到残害她师门的凶手应当极有权势,她忍不住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怀疑是他卜出来什么被人灭口。
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崔凝看着陈元,心中疑惑:究竟为何会有人想杀你?
“他有……”
崔况刚起了话头,被突然的敲门声打断。
“大人,有人偷偷潜入大牢,人已经抓到,易大人请您过去。”
崔凝倏然起身,走出两步又猛然顿住,回头看向崔况。
崔况道,“你去忙吧,我先命人准备,明日来接他。”
崔凝点头,出门跟着鹰卫匆匆往大牢去。
监察司的牢狱只用来临时关押犯人,地方不大,距离监察二处最近,崔凝从静室出来拐个弯走了不到半盏茶便到了。
易君如正在门口焦急转悠,回身突然见到崔凝被唬了一跳,“小崔大人的脸怎么了?”
“无事,人呢?”崔凝道。
易君如深吸了一口气,平复突突跳的心脏,抬手令鹰卫退下,凑近崔凝压低声音道,“关在牢里了,小崔大人也知道我不擅刑讯,那人被鹰卫制住了,我不敢动,怕他自尽。”
“怎么会……”崔凝喉咙剧痛,顿了顿才继续道,“有人闯入?”
刚才魏潜离开时只带了私人护卫,没有动用监察司人手,对方盯得这么紧应该不会不知道,怎么还会闷头往里钻?当真是孤注一掷了吗?
“魏大人将计就计,设了个局,那人刚进来便被就地捆了。小崔大人放心,詹师道不会有事。”易君如见她说话这么痛苦,犹豫道,“监察令今日已下令召回二处,明日便能见着人,要不……”
“不用。你守好,我去。”崔凝道。
易君如看了崔凝几眼,见她两腮和眼睛高高肿起,根本看不出表情,但瞧着还算平静,便没有阻拦。
崔凝带着一个监察佐使进入牢中。
平时监察司便布防严密,更遑论非常时期?外面的人想潜入内部极为困难,被抓那人原本就是监察司的低等差役,平日只做些洒扫活计。
不过,他有本事摸进牢里,说明根本不是普通低等差役。
崔凝俯身进入一间牢房,接着微光打量那个被绑在木桩上的人。
“检查,下巴装上。”崔凝道。
监察司为防止死士自绝,经常会先卸掉下巴再检查口中有没有藏毒。鹰卫仔细查了一遍,才将犯人下巴装上。
崔凝懒得与他废话,直接问,“谁派你来的?”
那人垂着眼睛装死人。
崔凝侧首道,“去请二处尧监察佐使。”
尧久之是仵作,但他了解人体,会解剖术,在崔凝看来,那些手段用在活人身上也是一样。
此时,崔凝平静的表象之下压着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狠劲,与诸葛不离多少有些相似。
她没有半点不耐,只盯着那人,若是目光能凝成实质,对方恐怕早已被片成肉片了。
犯人感受到毫不掩饰的恶意,不舒服的动一下。
片刻,尧久之背着他常用的工具箱赶来。
崔凝伸手掐住犯人的下颚,逼得他抬起头来。
他方才一直低着头,光线又极暗,直到这会儿崔凝才看清楚这居然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生了一张毫无特点的脸,并不丑,而是那种你在人群里看过一眼,完全不会记得他长相的平凡。
崔凝语气平淡的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这人本就是死士,并不怕死,但也知道这时候激怒审讯之人没有好处,所以不给任何回应。毕竟,能痛痛快快死谁都不想受罪。
只是他不知道,眼前的人已经压抑了满腔的愤怒和狠劲。
崔凝见虽然看着毫无反应,但敏锐察觉到掌下的肌肉紧绷,顿时笑了一声,“尧佐使,用刑,怎么痛苦怎么来,弄不死就行。”
尧久之还是第一次往活人身上动刀子,但他明白现在不能露怯,沉声应道,“是。”
崔凝松开他,退开一步给尧久之让位置,顺便掏出帕子擦拭手指。
为了防止犯人咬舌自尽,尧久之先下了软筋散。
他掏出柳叶似的刀犹豫了一下,用药酒擦拭一遍。
崔凝面无表情的看着薄薄的刀切入皮肉,也不出声审问,似乎丝毫不在意他招不招供。
牢房安静,犯人受刑时发出的痛呼声显得格外清晰。
尧久之刚刚开始很是拘谨,犯人抖一下他抖一下,然而不过片刻便平静下来,动作越来越顺畅,每一刀只片下指甲大小的皮肉,却能让人痛不欲生。
几十刀下去,犯人已经浑身抖如筛糠。
纵有死志,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何曾受过此等酷刑,能撑到现在已是意志力惊人。
“你今日只是潜入大牢,尚未来得及做什么,罪不至死。”崔凝突然开口,喉咙再痛也不打磕绊,满嘴的血腥味,不知道是闻血气太久了,还是自己的血,“你若是招了,便按律处置,若有其他顾虑,监察司亦可帮你。”
这话是明示他,若是被胁迫,监察司会替他解决。
“当然,我也不逼你。想必你也知道今早监察司门口发生了什么,但愿你准备好承受我的报复。尧佐使,割上多少刀才会死?”
尧久之道,“回大人,上万刀亦未必会死。”
崔凝道,“那若是每割上千百刀便替他治伤,能否保证活上十年?”
“能。”尧久之毫不迟疑的答道。
实际上,受大量外伤随时都有化脓高烧死人的风险,在外面好生养着尚且如此,何况是在牢狱这种糟污的地方?但管他能不能呢,反正这会儿只需要一个答案。
那人浑身被汗水浸透,像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
他抬头看向崔凝,眼中终于透出恐惧。
他在监察司做了两年杂役,偶尔会见到崔凝,自认对她的秉性并非一无所知。
少女大多时候都是笑眯眯的模样,对下人、差役、官员几乎一视同仁,不会因为对方地位低下就颐指气使,亦不会因为对方官职高便态度谄媚。他有一回甚至看见她身边的侍女生气,她在一旁笑眯眯的哄着,像是没什么脾气的样子。
然而,她此时说话的语气仍称不上冷漠,可是满满的恶意令人脊骨发寒。
他忽然想到先时曾听过一则传闻,说是崔凝刚入监察司便将一个女官的肋骨打断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对她的认知或许有误。
一言不合就断人肋骨的人,绝非面上看着那么好脾气。
这样一个人,说要活活折磨他十年,未必全然是吓唬。
“先停手,上药。”崔凝声音嘶哑但轻缓,还是很好说话的样子,“给你一个时辰考虑,免得等会受不住才招,白白受那许多苦楚。”
崔凝俯身出去。
尧久之跟出来,低声道,“大人,我手里只有止血的土药粉,没有金疮药……”
崔凝问,“会死吗?”
尧久之怔了一下,“啊,那倒不会。”
“不死就行。”崔凝道。
不说那名死士,就是尧久之今日也被刷新了认知。他能看出来崔凝不是故意装出来唬人,而是当真冷心冷肺的模样。
认真计较起来,二处那些监察使一个个比崔凝要狠多了,只不过一向活泼善良的少女,转眼变得冷酷残忍,连个过渡都没有,就像是突然脱了画皮的鬼,令人颇受冲击。
尧久之的态度不由变得更加恭谨,“是。”
幽暗的甬道之中,崔凝拾级而上,咽喉里火炙般的疼,她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迎着寒风步入雪中。
方才站在昏暗的牢狱中,看着尧久之手里的刀刺入犯人血肉,大火、鲜血在记忆中翻涌,将她灵魂撕裂成了两半,一半惊惧哭嚎,一半狠戾兴奋,反应到躯壳上却是一副心如止水的样子。
眼下吹着冷风,她才忽觉脑仁钝痛,头晕目眩。
“去请医工到四处。”崔凝道。
跟在她身后的监察佐使应声,“是。”
昨夜脱臼的地方还未完全消肿,现在头部肿痛不堪,崔凝只觉得身心俱疲,连张开肿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但她知道自己现在还不能放松。
他们现在缺人手用,却并不缺掌控全局的上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