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沉默中,竟是沈玉衡先开了口。
“柳朝。”他张口轻唤。
“诶。”柳朝老实应声。
沈玉衡从怀里摸出东西来,放到他手心里,声音淡淡道:“小小见面礼,不成敬意。”
柳朝掂量了一下手中物件的重量,直到亲眼看到才发现那是一块掌心大的翡翠,通体翠绿透亮,无论是打成玉佛观音还是扳指耳坠,都是极好的料子。
他没有接触过玉料,但也见过老太太的翡翠首饰,只有小小的几块料子,贵重到老太太平时都舍不得戴。
半晌,柳朝才腼腆道:“这……让姐夫破费了。”
少年似乎没听出他话中的受宠若惊,又或是听出了也不在意,迈步也进了房去。
送个见面礼都如此阔绰,与姐姐真是天生一对。
柳朝笑着把翡翠收起来,对着屋里喊:“你们过来还没吃饭吧,有什么想吃的,我让厨房做了送过来。”
柳云溪正在屋里打理隔开里外间的纱帐,听到声音后,对着窗外答:“几道清淡的小菜就够了,我打算在这儿住个十天八天,每日菜肴按照寻常菜式做就好。”
“我记下了。”柳朝对窗户摆摆手,“那我先去厨房了,你们自便。”
脚步声离去后,周围格外安静。
小小的院子只有两间房,因着村庄坐落的地势,整个宅子呈现出微微的梯形,后院地势较高,采光也好。
明媚的阳光撒满了整个院子,柳云溪推开窗户,阳光照进来,久不住人的房间也多了些许温馨。
沈玉衡在房间中四处转转,好奇问:“这是你小时候住的地方?”
“是我家的祖宅,我在这儿住的时间不长,但每年都会回来几次,陪陪父亲,散散心。”
她拉开纱帐,窗外吹进来的风撩动着纱帐掀起波浪,照在上头的光也随着一同起伏,房间中的光影顿时变得朦胧梦幻。
隔着纱帐看里间的少女,如同沐浴在光晕中的白荷,白色的衣角随着清风一起飘舞,牵着他的心也跟着雀跃起来。
沈玉衡感到心里暖暖的。
在她身边会很安心,只要眼中能看到她,自己就不会反复记起前世近乎腐烂的自我舍弃,那个如同傀儡一般无心的自己,再也抓不住现在的他。
她是纯白的太阳,被她照耀的自己,拥有了温暖,染上了太阳的光辉,驱散了身后不堪回首的阴影。
他微微一笑,向她走近。
“我很喜欢这里。”
听到他的脚步声,柳云溪抬头看去,笑问:“你才刚来,这么快就喜欢上了?”
“在扬州城的时候,你没有把我的事跟你的叔父、奶奶说,但是到了这儿,你的父亲、弟弟都知道我们的关系,这里让你感到安心。”
少年轻声诉说,拨开纱帐,站到了她面前,“能让你安心的地方,我很喜欢。”
他的话总是这样简单而真挚。
柳云溪心下微暖,看着他的脸,反问:“那你呢,有没有感觉心情好点?”
沈玉衡点点头,眼睛与她对视,手指却在下头不老实地缠住了她腰间戴着的香包。
指尖从流苏一路摸到系在腰带上的青绳,抚着腰带,搭在腰间。
“若是日后每一天,都能如影随形,亲密无间,就更好了。”
话很可爱,小动作就不可爱了。
柳云溪拿下了他扶在自己腰间的手,淡笑着说:“有点贪心了。”
两人相视一笑,沈玉衡微红着脸颊伏在她耳边轻语。
“还有更贪心的。”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尖,蜻蜓点水般的触感从耳廓蹭过,感受到轻吻落在耳//垂的瞬间,一股电流从她脑袋里穿过,顿时半边身子都酥了。
柳云溪忙捂住耳朵,后退半步,面色绯//红着看他。
“小姐,行李已经搬过来了,小公子的行李放在哪个房间啊?”
院外忽然响起采晴的呼喊,打断了她还未说出口的对少年的嗔怒。
只得整理情绪,对外头回:“放东屋去吧。”
沈玉衡的幽怨应声而起,“怎么不放在这间,又不是放不下。”
“小点声。”柳云溪转脸看他,正经道,“原本该叫你和柳朝住一起的,如今能让你与我住一个院子,已经是格外破例了,再闹,就叫你去住别处。”
闻言,沈玉衡不敢多说了。
家仆开始往两间房里搬行李,采晴指挥着他们把东西放在该放的地方。
“小心着点儿,小姐的首饰匣子已经用了十多年了,千万别磕碰了。”
“哎呀呀,衣裳我来收拾就行了,你们几个大男人也不嫌手粗,怎么好意思碰小姐的衣裳。”
“书案放在那儿吧,这房间真小,只放了这么点东西就放不下了。”
屋里忙碌的采晴很有活力,声音中气十足。
柳云溪听着屋里的声音,坐在院子里悠闲的晒太阳。
直到最后一丝阳光都落下山,她算了时辰,对身旁人说道:“父亲应该用完饭了,我去看看他。”
“我也去。”沈玉衡跟着站起身。
闻言,柳云溪起身的动作顿了一下。
觉察到少女不寻常的迟钝,沈玉衡追问:“怎么了?”
片刻后,柳云溪才说:“我父亲病得有点糊涂……你若要跟去,得答应我不许乱说话,不要反驳他,凡事都顺着他。”
“好。”沈玉衡点点头。
两人一同往外走,不多时便走到了主院外,推开门,院子里的菩提树下,一表情呆滞的中年人坐在椅子上,身旁是小厮和柳朝在陪着。
见柳云溪进来,小厮起身行礼,“大小姐。”
“姐姐。”柳朝唤了她一声,转头对小厮道,“你先下去吧。”
小厮低头出去,在外头关上了院门。
柳云溪径直走到父亲面前,在他面前半蹲下身,微笑道:“父亲,我来看你了,你还记得我吗。”
柳安年的眼珠浑浊,不到五十的年纪,已有了半头白发,因为久病吃药,身材很瘦,好在身边人照顾的好,脸上气色还不错。
他呆呆的看向前方,过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有人蹲在了自己面前,眼神聚焦过去。
反应了很久,才呆呆的说:“明川,你回来啦。”
说着,又抬头看向柳云溪身后的沈玉衡,见是一张陌生的新面孔,脸上稍微有了表情,“许久不见你了,你是什么时候成婚的,新媳妇长得真漂亮。”
沈玉衡站在原地,一句都听不懂未来岳丈在说什么。
柳朝小声解释:“明川是我家大哥哥,父亲总念着他,姐姐来的时候,父亲偶尔会把她当成是哥哥。”
正说着,柳安年就转头朝他喊:“云溪啊,快来见过你嫂嫂。”
是把柳朝当成柳云溪了。
“诶。”柳朝顺口应答,可见已经习惯了被义父错认成姐姐。
看着父亲病得糊里糊涂,柳云溪倍感忧伤。
娘亲去世有五年了,自从娘亲去世,父亲整日整夜的哭,哭的眼睛都看不清东西了,后来又是常常睡不着觉,吃过药一睡就是两三天,形容憔悴,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魂似的。
断断续续难受了一年,第二年开始就会认错人、常常忘记事情,不但忘记娘亲已经去世的事,还总觉得自己和柳承业还是十几岁感情最要好的时候。
眼看父亲病得越来越重,柳云溪不敢想奶奶和叔父得知了父亲的病后会如何哄骗他、利用他,遂将父亲送到老家养病。
这些年来,父亲的病没有好转的趋向,但身边的人没有坏心,又是在记忆中的老家里住着,父亲即使糊涂,也是平静安宁、开开心心的糊涂。
父亲的病状,只有他们兄弟姐妹三人和近身照顾父亲的两个小厮知道。
柳云溪扶着父亲的膝盖,笑着问:“父亲,我打算在年底成婚,到时我接你回扬州好吗?”
柳安年迟缓着点头,“好啊,成婚好,等你和你妹妹都成了家,我跟你娘亲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被父亲认成是哥哥已经不是第一回 ,起先她还觉得父亲是忘了她,渐渐才明白,父亲爱她和爱哥哥弟弟是一样的。
就像父亲看到哥哥的时候,也会想不起他是谁,但仍旧把他当做家人。
柳云溪温柔地说:“你一定要好好吃药,等我接你回去。”
柳安年像个孩子一样乖乖点头,“嗯,我吃药。吃药吃不干净,你妹妹要跟我生气的。”
“那都是为了你好。”柳朝忍不住插嘴。
一家人其乐融融,沈玉衡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的团圆和忧伤,心中很不是滋味。
即使一个父亲再没有保护子女的力量,遗忘了家人,成为弱者,他也没有被抛弃,依然被爱着。
原来被爱,可以不需要附加条件。
他上辈子,活得像个笑话。
暗自神伤时,面前传来迟缓而慈祥的轻唤:“儿媳妇啊,过来给我看看。”
沈玉衡害羞的低下了头。
柳云溪回头看到了少年的拘谨,忙说:“父亲,他还没进门,有点怕生。”
柳安年懵懂的听着,他很快忘记了刚刚说了什么,听了什么,只是潜意识里很喜欢这个自家孩子带回来的孩子。
犹豫了一会儿后,沈玉衡走上前来,在未来岳丈面前俯下身。
人到了跟前,柳安年露出笑容,从袖里掏出一只白玉镯子。
“这是明川他娘留下的镯子,知道你要过来,我特意找出来,拿给你做见面礼。”
说着,拉过他的手腕,替他戴上。
一只镯子再值钱,也比不过其中蕴含的认可和接纳。
沈玉衡心里欢喜,说话也多了几分温度:“谢谢父亲。”
听到这声“父亲”,呆滞的柳安年忽然大笑起来,眼睛似乎有了神彩,开心道:“哈哈,不必谢我,你们夫妻好好过日子,再给柳家添几个儿孙,我就高兴了。”
他一笑,姐弟两人也跟着高兴。
天黑了下来,柳云溪直起身,“父亲,时候不早了,我扶您进去休息吧。”
“天黑了,得睡觉了。”柳安年笑累了,在姐弟两人的搀扶下走进房去。
晚些时候,看着父亲睡下,柳云溪才从房中走出来。
沈玉衡站在外头等,双手交叠在一起,是在摩挲哪只玉镯子。
走出院子,柳云溪才说:“我父亲的病就是这样,认不清人,记忆很混乱,前几年还有清醒的时候,这两年糊涂的越来越厉害……他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沈玉衡摇摇头,“我觉得父亲说的很对。”
“嗯……你该叫他伯父。”柳云溪耐心指正。
“镯子都收了,怎么能不改口。”沈玉衡理直气壮。
他总是在某些事上格外认真。
好在是自家事,无伤大雅。
柳云溪轻笑,“随你喜欢吧。”
话音刚落,袖下便钻来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十指交扣。
少年从容镇定,仰头看着天边一轮弯月,声音甜蜜。
“父亲都那么说了,我也觉得我们该多要几个孩子,你觉得呢?”
懵懂的孩童总会说些令人惊诧的话。
尽管两人之间只有三岁的年龄差, 但柳云溪以自己活过一世的心智看他,总觉得他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孩子。
“你自己都是个孩子, 还想着要几个孩子。”她随意的说着,抬手揉揉他的头发。
“我是认真的。”
沈玉衡撇了下嘴,一边任她揉自己的头,一边说,“我已经十六了,不小了,别把我看成是孩子。”
柳云溪轻笑一声,连连应道:“好好好,那我不说你是孩子, 你也不许再说要几个孩子这样的话。”
“那是父亲说的。”沈玉衡很自然的把未来岳丈搬出来。
柳云溪啼笑皆非,“父亲生病了, 他说的话他自己都不记得, 怎么能当真。他还说你是我的新媳妇呢, 这个你也认?”
本以为少年会很快反驳, 没想到走在身边的人却意外安静。
她转头看过去,借着墙下悬着灯笼的光亮看清了他羞涩的面容,本就令人惊艳的美貌染上了诱人的嫣红,如同含苞待放的花朵, 惹人怜爱。
少年微垂着头,不好意思看她, 只低低应声:“嗯……嗯。”
他是认的。
只要能和她在一起,自己连做赘婿都能欣然接受, 自然也能做她的新媳妇。
慢慢走过亮着灯笼的院墙, 映照在少年脸上的光芒渐渐暗淡下去, 那张光影分明的脸却印在柳云溪脑海中, 久久挥之不去。
他好可爱。
也很深情。
她不是不知道少年对她的喜欢有多浓烈,只是偶尔见识到他为了她,甚至愿意将姿态放到一些世俗无法理解的低位上,仍旧让她感到受宠若惊。
自己何德何能,值得他如此。
她不想在这方面钻牛角尖,可总是想不明白,也就一直搁不下那一点点疑惑。
感情无法用理性来衡量,她更不会要求他对自己阐述前因后果。
只是在某些时候,就像当下这一刻——被他的“喜欢”打动的瞬间,会想更加深入的了解他。
或许某一天,她会拨开爱意簇拥成的繁花,理清缠绕成一团的花枝,清晰的看到他那颗隐藏在最深处的,晶莹剔透的心。
柳云溪微微一笑,放下了心中升起的那点疑惑。
垂下手去,牵住了他的手。
“回去吧,该吃晚饭了。”
少年转脸看她,见到那温柔的笑,心底的欢喜便像被春风吹起,飘到各处,心脏被填的满满的。
他点点头,“嗯,我也饿了。”
回到小院子里,庄院里的厨娘刚好送来了晚饭,两人一起用了饭。
夜色渐深,柳云溪好说歹说,总算哄了沈玉衡回自己房间去睡,关上房门,两间房只隔着一面墙,这样近的距离,也算是睡在一处了。
明天醒来就能见到彼此,只是晚上一个人睡,他应该不会太难过吧。
少女躺在床上思索了一会儿,没听到隔壁有开门或是走路的声音,确认隔壁安静了很久,才放心的睡了过去。
隔壁房间里,少年安静的躺在床上。
来到了新的地方,和心爱的人在环山绕水的小村庄里住着,还受到了她的家人的欢迎,心情竟然真的宁静下来。
他想过自己会有这样安宁的日子,一切都很简单,云溪不会有意让他接触那些心思不正的人,主动让他接触的,都是心地善良、值得信任的自己人。
自己有能力去应对一切的变故和危险,可心上人对他无意中流露出的保护,对他而言却是那样珍贵。
和云溪在一起,他才会安心。
所以他要来到她身边,他会留在这里,永远和她在一起。
以后的日子,应该会越来越好吧。
睡去之前,他这样告诉自己。
睡梦中,那些近在眼前的希望和光芒像是照在水面的阳光一样,那么灿烂,那么温暖……
可他不是一条依托着坚实土地能平缓流淌的小溪,不是只要一滴雨露一丝阳光就能茁壮成长的野花。
他是静止的深渊。
是疯长的红山茶。
他的渴望无休无止,像是永远不知满足的贪婪黑洞,不断的想要从心上人身上得到更多、更多的爱。
只有不断的被爱意浇灌,他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
真实的阳光照不进梦中的深海,从表层的温暖中沉下去,再往下就是无尽的深渊。
他不断下坠,光亮越来越远,身体越来越冷,沉重地跌进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恐惧和无助包围着他,沈玉衡挣扎着想要游出去,包裹着身体的液体越发粘稠,黑暗霎时间褪去,一片光亮中,他看到了床榻上躺着的女人。
容貌过人的女人的躺在床上,口鼻流出黑血,双眼半睁着,死状凄惨。
如同一幅糜烂的繁花图。
明明那么美,却毫无生气。黑色的血液不断从她身上流出,淹没了被褥,流到床下,流到他跪的生痛的膝下。
“母妃……母妃……”
年幼的孩童无力的低喊着,看着不同于以往美丽温婉的母亲,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踉跄着往床边去。
他想把母妃叫起来,手掌去扯她的手,却只抓到一团粘稠的黑血。
看着手心漆黑的血液,孩童沉默了。
外头的宫女只来门边站了一下,就被房中的景象吓的尖叫大喊。
“丽妃娘娘自戕了!”
惊恐的叫声逐渐远去,沈玉衡跪在床前,伸手想要把母妃扶起来,一次又一次,却什么都抓不到。
记忆中的葬礼,所有人都在哭,只有他懵懂的看着棺材,还不懂发生了什么。
可在梦里,他跪在棺材前,哭的眼睛都要坏了,身边的所有人都只是冷眼看着,有人讥笑,有人嘲讽。
“真是个蠢笨的女人。”
“在宫里,没有心机的人是活不下去的,傻傻信那些姐妹之情,才把自己的命都搭上了。”
“谁让她要做那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大善人,活该被人算计死。”
恶毒的声音围绕在身侧,而那个最具威严、曾经最宠爱母妃的父皇,高高的站在他看不清的远处,没有表情。
他多希望父皇能够走过来,给茫然无助的他递一根救命稻草。
可父皇没有来,只是远远的瞥了一眼,就走去他无法触及的遥远之地。
代替父皇走到他面前的,是沈晏。
京城,三王府中。
北方的秋日来的早些,除秋夜里已显凉意,男人身披宽大的披风,背对着掌在院中的灯火。
他站在屋前台阶上,侧对着下跪回话的手下,隐藏在黑暗中的面庞棱角分明。
“这几个月,属下已经连续派出了好几拨人去寻找六皇子的下落,直到现在也毫无音讯,连派出去的人都陆续断了联系,这阵子已经完全掌握不到他们的行踪了。”
“江南一带有三四个州,人是在哪儿断了联系的?”
“都有,江州、苏州、扬州和湖州,全部失联,无一人幸免。”
短暂的沉默后,声音又起。
“若是如此,这件事就不只是找人那么简单了。”
“敢问王爷有何猜想?”
沈晏转过脸来,光亮照在半边脸颊上,映着那双狭长的凤目,如同锐利的鹰隼,在深夜中一眼就盯住猎物。
“能在四个州里截断我的人,除了四个州的府尹私下配合的可能,就只有六弟的秘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起先也怀疑过沈玉衡是不是掉进水里淹死了,可派去找寻的人一个都没能回来,那就不只是沈玉衡是死是活的问题了。
他一定还活着,不但活着,还生出了些不该有的心思。
“您是说六皇子他不想被找到,才故意截断了咱们的人。”手下跪在地上沉思,皱眉道,“这不可能吧,六皇子一向对您忠心耿耿。他干的那些脏活,单拎出几件都够刑部抓他去提审了,那么多把柄在咱们手里,他怎么敢背叛您。”
“对啊,他可是本王最信任的弟弟,究竟是为了什么,让他敢动我的人。”沈晏轻松挑眉,面色从容,说话的语气却是在咬紧牙根。
手下感叹:“若是六皇子真的动用了秘阁掩盖行踪,咱们想找到他,就是大海捞针了。”
“他是从船上掉下去,之后便再无踪迹。”沈晏走下台阶,在院中踱步,自言自语。
手下应和道:“是,当时在船上,六皇子似乎还受了伤。”
那个时候,沈晏也掉下了船,时间是在沈玉衡落水之后,经过随身护卫的全力相救才安全上岸。
他静静的思考,已经有了答案。
“派几个人去扬州。”
“只去扬州?”
“只去扬州。”
沈晏给出肯定的回答,手下起身退下,院子里安静下来。
漫天的阴云下,望不见一丝月光,夜风吹过,一片树叶悠悠飘落在他肩上。
“他最好不要以为手里握着秘阁就能逃脱我的手掌心。”
沈晏捏住了肩上的落叶,攥在手里,从容自信的眼神中透出些阴狠。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让这小子长了胆子,敢跟我对着干。”
阴云之中积压着暴雨的前奏。
恍然一声闷雷落下,心脏震动。
少年从噩梦中惊醒,脑海中还残留着梦中见到的沈晏,和他身边,自己从没有资格正视的柳云溪。
梦里的她是朦胧的,旁人都浸在黑白相间的血色中,只有她身上散发着纯洁的暖光,不染一丝污秽,与他相隔那么遥远。
和父皇所处之地的高远不同,柳云溪站的很远,和他抬头看去,轻而易举就看到了她嘴角的微笑。
他对父皇没有多少深刻的记忆,甚至在梦中看父皇,都向看一座冰冷的雕塑。
可是云溪,她很温暖,充满了向上的生命力。
若是能向她走近,这一场荒芜的噩梦会不会变成滋养鲜花的淤泥?
他悄悄的想。
“你喜欢她?”
沈晏的声音响在面前,冷冷的打断了他美好的畅想。
“不,我没有。”沈玉衡低下头,在他面前半跪着,姿态极尽卑微。
“你最好没有这个心思。”
沈晏在他身边踱步,说话的声音像是环绕在他周身。
“商贾下贱,她一个商人之女,为名为利赖在我身边不走,若不是念着当日她救过我的恩情,我早就把她赶出去了。”
沈玉衡沉默着,问了一句:“兄长不喜欢她?”
“我会喜欢她?”沈晏像是听到了有趣的笑话,嗤笑一声。
“她倒是有几分美色,可主意太大,野心也大,这样的女人留在身边只会让我心烦,收她做妾都是抬举她。”
“你少见她,别被她那些不规矩的习气给教坏了。”
“玉衡?”
一声轻柔的呼唤,穿过朦胧的迷雾,响在耳边。
“这种女人眼里看到的都是王公贵族的身份,贪心的想要爬到不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她何曾对我有一分的真心。”
“玉衡。”
那声音越来越近,带着淡淡的蜜荷香,让他有了种不同于拘谨阴冷的实感。
面前沈晏的声音渐渐变得模糊。
“一片真情?笑话,不过是她为了上位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沈玉衡!”
柳云溪半跪在床沿上,手里拽着少年的衣领猛烈的摇晃。
外头飘着细雨,声音浅浅的打在窗户纸上,夜色深沉,在细雨的浸染中渐入冷秋。
她没想过来的,夜里睡得好好的,迷迷糊糊就听见隔壁传来几句惊恐的梦呓。
说梦话还算是平常事,她没有往心里去,偏偏这时候听到了外头的雨声——下雨了,沈玉衡似乎很怕下雨打雷的天气……
担心他的状况,柳云溪只得拍拍脸,让自己从睡眠中清醒过,披上衣服,端着烛台走来了他的房间。
推门进屋,零星着还能听到他说些听不清楚的梦话。
渐渐的就有些不对劲了,她看到他睁开了眼睛,双眸却无神空洞,又半眯下去,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
她轻轻唤他,一声又一声,始终得不到回应。
他明明是睁着眼睛的,意识却很模糊,身体僵硬又冰冷。
直到这一刻,柳云溪才明白少年口中说的夜里睡不好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况。
“沈玉衡!你醒醒!”
她大声喊他,抓住他的寝衣领子,想要把他从梦魇中拉出来。
会吓到他吗,可是不叫他的话,他就要一直困在梦里,直到天明,或许明天后天依旧如此。
终于,摇晃了一会儿后,少年的眼睛渐渐回了神。
借着烛台昏暗的光,沈玉衡看清了身边一脸焦急的看着自己的人。
“云溪……”他的声音微弱而颤抖。
这是梦吗?
她不该出现在这里,他的记忆灰暗,梦境是泥潭。
沈玉衡挣扎着从冰冷的被窝里爬出来,手掌按在她肩膀上,紧紧的扣着。
不,他没有和这辈子的云溪说过自己的姓名,她怎么会知道他的姓氏。
这也是梦——
柳云溪已经死了,他亲眼见过她的尸首。
她在他的梦里从来只站在沈晏身边,从来没有正脸。
“是你,是你……”他慌张着搂住她,生怕这难得的美梦会突然醒来。
少年的动作太突然,柳云溪整个身子被他拽着往前倾,披在肩上的外衣滑了下去,掉在地上,身前触到的,是他因噩梦而惶恐不安的心跳。
她调整了下姿势,坐在床沿上,抽出手来抚摸他的后背。
轻声安抚:“是我,你别怕。”
又听到她的声音,紧绷的神经中仿佛流过一道暖流,从耳朵一直舒展到脖颈,慌乱的心跳有了片刻放松。
僵硬的身体不断攫取她的体温,终于从噩梦中抽离出来,沉浸于当下的美梦。
他紧紧的抱着心上人,伏在她肩上低声哭泣。
“对不起,我没能救你,我连站到你身边的勇气都没有,兄长那样糟践你,我那时却什么都做不了……”
少年的声音逐渐有力,低低的哭泣止在眼神坚定的一刹。
手心紧攥着少女柔软的衣料,说出口的话却是狠戾乃至癫狂。
“我得杀了他,既然我还活着,沈晏就得死!”
“所有挡你路的人,欺骗你利用你的人,我都会替你除掉,这辈子,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云溪,你相信我好不好,如果你不相信我,那利用我也可以。你给了我那么多,如果我不能为你付出,那还有什么资格做你的夫君。”
癫狂的疯话后,是苦苦哀求。
他被梦魇的厉害,分不清前世今生,梦境现实。
或许是连日的等待在心底种下隐隐不安,又或是今日所见无条件给予爱的家人让他自惭形秽,所有的美好,都只能照见他的不堪。
柳云溪静静的听着他的话,为他擦去恐惧的泪水,心境不似表面那样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