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不信这个,照这样说,这世上的人都没有在干事了?”凌霜不买账道:“京城几十万人,就建成这宏伟的都城,我不信男子掌握天下的权力和财富,没有建成一个偏向他们的世界。
当然,我相信用道家的说法,天道循环,阳尽阴生,迟早世道会轮转回来,女子也会和男子一样拥有权力和财富,不必假手任何人。”
“只可惜那天可能我们都看不到了……”蔡婳笑道。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想想也不错嘛。”凌霜也笑道。
两人向来聊得来,晚宴后住在娴月这里,也是一直说个不停,把娴月都看醋了,道:“当初出嫁时那样舍不得,我还以为真是一刻都离不开我呢,现在住在我家,还整天黏着蔡婳呢……”
凌霜也故意气她,道:“你不是有探花郎了吗,还记得我们啊?”
娴月吵架没输过,立刻道:“你放心,蔡婳也迟早有探花郎,看你怎么办,到时候可别又回来找姐姐了。”
她到底不懂蔡婳,不明白,蔡婳等的哪里是探花郎呢。
其实依凌霜的意思,这时候就算赵擎回头又有什么意思呢,不过是见机行事罢了,还不如一意孤行走下去,这天下男人多得是,谁不能谈杨朱呢?
但蔡婳只是笑着不辩解。
第163章 我们
赵擎也确实沉得住气,娴月的晒书宴后,满京城都知道新科探花要找的是能和他论杨朱的女子了,赵擎那边只石沉大海。
蔡婳也还算沉得住气。
五月初,崔老太君家孙儿洗三,按道理,闺阁小姐是不用去的,但崔家近年败落,婚丧嫁娶常有人借故不去的,卿云感激崔老太君性格刚正不阿,把她当成自家长辈来尊敬,连娴月也给卿云面子,亲自道贺。
蔡婳和凌霜自然也都去了,蔡婳还好,凌霜一去,秦翊也去了,倒把崔家少爷弄得不知怎么接待才好了,好在他只是露了个面就走了。
崔老太君为人正直,倒也不把这事当成是什么了不得的荣耀,对蔡婳和凌霜也是和其他女孩子一样接待。
崔家和赵家是姻亲,赵夫人亲自道贺,但赵擎显然是不会来的,所以凌霜也没觉得有什么事,去崔家的外府逛了逛,看到了崔老太爷当年的下马石,还有先帝御笔亲题的一块匾额,崔家虽然败落,旧日的架子还在,下马石都生了青苔,当年的正堂虽然收拾得整洁,但东西都眼见着破败了,真有种碑沉汉水沧海桑田的感觉,凌霜手摸着正厅的柱子,京中大小宴会她参加了三四十场,唯一比得上秦家的柱子的,也就只有崔家了。
她想和蔡婳聊聊这沧桑感,过去找她,却见到玉珠碧珠面有得色地从画堂里面走出来,进去一看,蔡婳眼睛都红了。
“怎么回事?她们又欺负你了?”凌霜问道:“要不要我去教训她们一顿。”
蔡婳勉强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还能随便让人欺负了,别傻了。”
“那你哭什么?”凌霜问道。
娴月看不下去,过来把凌霜弄走了,等到了没人地方,才悄声告诉她:“赵家向三房提亲了。”
“赵景?”凌霜惊讶地问:“求的玉珠还是碧珠?”
娴月被她气笑了。
“你笨起来也是真笨啊,赵景怎么可能求娶三房,他要看得上,早求了。哪会等到现在。这些小姐里除了卿云,他看得上谁?
如今卿云退了婚,他更加憋了一口气在心里,不找个比卿云出色的,怎么会甘心?他们母子俩眼睛都长头顶上呢,亏你想得出来。”
“那是哪个赵家?谁提亲?”凌霜满头雾水。
“当然是赵修啊,难不成是我?”娴月嫌弃地道:“赵修是好美色的,自然是看中玉珠了,他爹反正不管他,他看上谁就让赵夫人来提,赵夫人巴不得恶心咱们家一下呢,自然屁颠屁颠过来提了。”
“诶,虽然也知道他心性未定,但这移情别恋也太快了。你成婚才多久,他就释怀了?”凌霜嫌弃地道:“怪不得呢,上梁不正下梁歪。”
娴月顿时笑了。
“谁移情别恋了,哪有情,他单相思而已。你可别在这败坏我名声。”娴月把她额头点了一点,道:“行了,别在这歪缠了,还不去安慰下蔡婳,她心里可难受了。”
“这有什么可难受的?”
“听听,这也是圣贤书读出来的。”娴月笑她:“要是赵修真和玉珠订了婚,赵擎和蔡婳更没可能了。
虽然赵擎续弦也多半是娶年轻小姐,但要是和自己儿子娶了一家出来的,又是同辈,岂不被人笑死了?做大官的更忌讳这个,一辈子的把柄呢。你快去宽慰下蔡婳吧。”
其实凌霜也不知从何宽慰起,进去在蔡婳身边坐了一会儿,总想不到话头,反而蔡婳自己苦笑,道:“都说道然自然,冥冥中自有天意,该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不来。亏我自诩道家,却勉强到这地步,实在是可笑。”
她这句话一出来,凌霜就知道她是放下了。
果然,这次娴月再策划端午宴的时候,蔡婳就认真参与进来了,认真出主意道:“从来京中聚会只知道曲水流觞,要我说,不如认真做个诗会,正好端午也适合作诗,屈子的现成典故都在……”
娴月虽没全部采用,但也觉得耳目一新。
两人商议了许久,这次卿云却没提什么意见了,只是等凌霜和自己独处时,认真问她:“你觉得崔老太君如何?”
凌霜不解:“怎么忽然问起这个?崔老太君为人自然极好,值得敬重。”
“你不是一直想找个人让蔡婳认亲吗?
咱们家老太君那边是不太可能的,她一直说愿意,其实也只是敷衍你呢,蔡婳虽好,但嫁去别人家里,从媳妇做起,也要至少十年才见成效,她未必见得到,又怕蔡婳不回报,白出一份嫁妆,所以敷衍你。”卿云条缕清晰地道:“所以我认真在心里筹谋了一下,太妃娘娘那边只怕不成的,嫁赵擎她还有可能做个顺水人情,嫁别人是不成的,只有崔老太君,又正直,又怜贫惜弱,只是崔家如今也有些萧条,不知道蔡婳是否乐意?”
凌霜一听,眼睛都亮了:“我问蔡婳去!”
卿云连忙拉住了她,责怪地道:“你别这样见风就是雨的,事缓则圆,这事是个尴尬事,你想想,要是事还没做成,先说得双方知道了,但凡没成,双方都要疑心是对方看不上自己。多伤人?
依我看,我们先旁敲侧击套套她们的话,要有九成把握,才好开口。不然结亲不成,反成仇了。”
凌霜嘿嘿笑了两声,想起了自己当初劝娄老太君认蔡婳不成,两人反而大吵一架的事。
“行,就按你的方法来,不过时间还是紧点,我看那探花郎卢鸿,也有点骄矜,只怕势利。”
“大家子弟都有点骄矜的,是习惯了这腔调。
他们自己习以为常,常常提及身份,有时候伤触了别人,自己还不知道呢,未必就是势利,你先别下定论了。”卿云又劝道。
“行,我先不下定论,横竖这次端午之后就知道了。”凌霜道:“我先替蔡婳谢谢你了。”
“你呀,别老替蔡婳谢来谢去的,你这样说话,蔡婳不介意,是她大气,但你自己有时候也得体谅她的处境,她如今窘迫,你宽裕,正该你体谅她的心情才对。
你们是要做一辈子朋友的人,多留点余地总没错。”卿云又认真教她。
“知道了。
我不替蔡婳,就是我自己谢谢你,多谢夫子教我做人做事的道理,实在受益颇多。”
凌霜故意逗她,还特地朝她揖了一揖,这才跑了,留下卿云无奈笑着,看着她跑开了。
端午节很快就到了,娴月的端午宴办得非常妥帖,毕竟已经有了经验了。
唯一不太圆满的,是贺大人这几天都忙得很,官家对这个门生比自己皇子显得还亲近点,凡事都带着他,蔡婳看着,有点担忧,私下跟凌霜道:“圣上春秋已高,天下迟早是东宫的,你多劝着点贺大人,要留抽身退步的余地,不可和东宫结仇,要敬东宫,但又不能在圣上面前显出来。这话我不好说,你千万说给娴月和贺大人。”
凌霜和她结识许久,仍然会被她的通透惊讶到,这番话,连朝堂上的老大人都未必说得出来,毕竟人性贪婪,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时候,谁会想到抽身退步的事呢。
她收起了嘻嘻哈哈的神情,认真道:“你放心,我一定找个时间劝诫他们,就是他们不听,我也会替他们筹谋呢。”
蔡婳这才稍微放心下来,倒不是因为凌霜,而是知道凌霜身边就有位抽身退步的高手——秦家和官家周旋数十年,整整几代人,手段是没得说的。
可惜凌霜正经不了半刻钟,立刻又笑着开玩笑道:“话说回来,真正难抽身退步的还有一位呢,贺大人倒好撤退,他是能臣,不是权臣,真有那么一天,捕雀处还是捕雀处,只怕听宣处,是要天翻地覆了。”
说她不正经,其实她也懂。贺云章是天子的利刃,利刃总没有错。
赵擎却不同,听宣处是棵大树,根深叶茂,层层叠叠,在朝堂中盘根错节,真到了改换天子的时候,一定是要连根拔起,换自己的亲信上位的。
蔡婳听了,便不言语,许久才道:“赵大人那么厉害,自然早就筹谋过了,又何须我班门弄斧呢。”
其实赵擎这人,倒真是个标准的权臣,连子弟都不怎么培养,一个独子赵修,养成了京中王孙里少有的毫无心机的家伙,倒真有点“但愿吾儿愚且鲁”的意思了。
谁能想到呢,看起来最沉稳持重的赵大人,行事却是最极端的一个。
早早勘破富贵传不了子孙的道理,索性连管也不管了。
也难怪蔡婳斗不过他。
凌霜自觉上次夜访已经是把自己能用的招数都用了,实在是黔驴技穷了,可能正应了蔡婳的话,不是她的,强求也不来,还不如怜取眼前人,好好看看新科探花郎吧。
可惜探花郎也不堪大用,再怎么用卿云的道理来看,也太过于在乎门第了点,看得出新科有些寒门士子已经被他们惹恼了,自觉团结在状元周围,探花郎反而和京中王孙走近了点,赵修脸皮也是够厚的,前脚刚跟玉珠提亲,后脚又来参加娴月的宴席了,还是一副呆呆的样子,盯着娴月目不转睛地看,凌霜看着都好笑,只可惜贺大人不在,不然只怕身上杀气都要出来了。
她也知道蔡婳心中对卢鸿这言必称门第的模样看不上眼,索性叫来秦翊和贺南祯,道:“卢鸿那样子我都看不下去了,你们上去,震吓他一下,一个晋地士族,什么五姓七望,说了几百遍了,贺南祯你祖上不是晋地的吗?”
“贺家在秦晋确实是大家。”秦翊只说了这么一句。
凌霜立刻就知道贺家厉害了,秦翊这家伙,血芝在他那,都只有一句“不太常见”,能说贺家是大家,那贺家只怕是真厉害了。
“贺侯爷祖上可是军功起家,”秦翊的小厮立刻忍不住道:“前朝末年的时候,五姓七望都跟着狄王在关陇起兵的,潼关一战,贺将军把前朝的王侯都杀得绝了种,还说什么五姓七望。”
贺南祯只是微微笑,一副老实模样,道:“哪来的话,说得这么恐怖,我可不杀人。”
“行了,叫你去震吓一下卢鸿,别在这扮老实人了,你们素日欺负赵景和姚文龙的威风呢。”凌霜也知道他是无利不起早的,道:“放心,一定有好处给你。”
“什么好处?”贺南祯笑着问道。
“你想要什么好处?”凌霜问道。
“他想要你姐姐跟他道谢。”秦翊在旁边淡淡道。
贺南祯反应极快,用手肘将他一顶,秦翊立刻还手,两人又开始角力起来。
“你们几岁了,说正事呢,别在这闹。”凌霜还蒙在鼓里,把他们骂一顿道:“你们跟贺云章不对付没关系,再拿娴月开玩笑,看我不揍你们才怪呢。”
她催着两人去了宴席上,果然两人一露面,进士们都消停许多。
倒是团结了起来,本来因为门第都分成了两派,一见了这两人,大家都成了寒门,也就自然成了同一派了。
蔡婳耐心在席上待到了深夜,娴月毕竟年轻,不好做媒,所以让云夫人在旁敲侧击套卢鸿的话,其实云夫人也有点太年轻了,又过于美貌,卢鸿自诩五姓七望,世家子弟,实则跟秦翊贺南祯这种锦绣堆里长大的还有些差距,也不如赵景优渥,所以偶然有点目眩神迷。
食色性也,蔡婳也不觉得有什么,她向来习惯等待,所以这时候也不骄不躁,慢慢等。
凌霜都已经因为无聊跑出去三次了,她只是安静饮茶。
如果一定要问她,赵擎有什么特别的话,那大概就是,至少有一刻,他见过了花信宴上所有美貌小姐,温柔的,烈性的,娴月这样的妩媚袅娜,卿云那样的端庄贵气,乃至于荀文绮的家世,黄玉琴的尊贵,但在某个湖边的下午,春日的午后,他只对她动过心。
不为她会注公羊,不为她会聊杨朱,只是因为她是她,他看见了蔡婳,欣赏蔡婳,愿意陪她走一段路,去帮她的朋友。
只是这点喜欢,还远远不够。
不够他解释春日宴,不够他来提亲,甚至不够他在看见火树银花的时候想起她。
所以她今天才会坐在这里,安静地等待一场谈话的结果,好嫁给一个也许永远都不会喜欢上她的丈夫。
蔡婳安静等到亥时,等到宴席将尽,人人散去,云夫人才过来笑道:“事情已有七分了,放心吧。”
“多谢云夫人。”
蔡婳恭敬地对她行礼,云夫人连忙把她扶起来道:“别这么客气,其实依我想法,都想认你做个干女儿呢,可惜我的名声,对你也不是什么好事……”
蔡婳微笑听着,点头道谢,她当然知道云夫人是客气话,但仍然觉得很感激。
为她愿意维护一个孤女的脆弱自尊,为她也为自己的事忙到了亥时。
她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的,除了这份感激。
这样的深夜,卿云都撑不住去睡了,何况娴月,蔡婳知道凌霜一定会等自己,只是因为无聊捱不住,现在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她怕凌霜还得过去一趟,跟贺家的丫鬟道:“麻烦姐姐去告诉三小姐,就说我先回去了,让她也早些睡觉。”
她又跟黄娘子告了辞,黄娘子亲自送她上了轿子,知道她是一定要回去过夜的——娄大奶奶拿捏她已成了习惯,蔡婳一晚上没回来过夜,她能宣扬得满京中知道。
轿子在走,蔡婳却累极了,靠在轿壁上闭目休息,却听见丫鬟小玉低声叫:“小姐。”
“怎么了?”她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了。
“赵家的轿子。”小玉提醒道。
“是赵修吧?他也回去这么晚?”蔡婳本能地道。
小玉没说话,蔡婳这才慢慢反应了过来。
是赵擎。
等待得太久,她已经忘了该如何反应了,是该惊喜吗?
可惜他们不是第一次这样在深夜的长街见面了,为什么总是这样四下无人的深夜呢?是因为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吗?
三十九岁的赵大人,御前的权臣,像花信宴上的年轻王孙一样追逐着闺阁小姐,是该避人的,他的面子重要。
但十九岁的,花信宴都结束了都没有任何一个人提亲哪怕追求的、被满京人都视为嫁不出去,以至于要出动娄家三个小姐,一起来为她筹划做媒的孤女蔡婳蔡小姐,是不是也需要一点面子呢。
也许是太困了,她连委屈也没有力气委屈了,只是平静地道:“打起轿帘吧。”
“小姐?”
小玉惊讶地道,她虽然不很聪明,也知道这是极不合规矩的事,这么多小姐里,只有娄三小姐才能做出这样的事,而如果一件事只有娄三小姐会做的话,那多半是一件胆大包天的事。
但她到底胆小,蔡婳“嗯?”了一声,她就乖乖把帘子打起来了。
其实蔡婳也没到自暴自弃的程度,她只是忽然明白凌霜的勇气从何而来了。
原来人在极有精力和极疲倦的时候,都会选择最直接的方式。
前者是自信自己有能力应对一切的后续,后者则是已经无所谓了,反正不管来的是什么,自己都没有力气应对了。
这样想想,到底赵大人的权术技高一筹。
闺阁小姐都如此洒脱,赵大人自然不好不奉陪,那边也道:“都退下去吧。”
许多天没听见他声音,都有种陌生感,蔡婳坐在轿中,看着这丰神俊朗的中年人朝自己走过来,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最初是怎么开始的来着,大概是她见娴月如鱼得水,也开始相信这世上只有买亏,没有卖亏的道理,决定下水一试,没想到这世上除了亏和赚还有第三种情况,就是被人猜中你心里的价格,如同被勾住嘴唇的鱼,进退两难,耗到了如今。
而这局棋的赢家就站在她轿子外,安静地看着她。
“蔡小姐别来无恙。”他这样问候道。
“托赵大人的洪福。”蔡婳平静答道。
赵擎立刻笑了。
“蔡小姐还在等我的解释?”他问道。
蔡婳当然知道自己等不到他的剖白,像贺大人那样自己半跪下来,仰视着的表白,自然也不可能会有,也不可能像秦翊,哪怕是在老太妃面前,也能一字不改地说出他对凌霜的支持,甚至都不可能像赵修,喜欢谁就坦荡地说出来……
他是赵擎,自然只会做赵擎会做的事,他甚至不会提一句卢鸿,说一句他今天之所以会出现在这的原因——因为他再不出现,蔡婳真的要去做探花郎的夫人了。虽然最后也未必做得成,但终究是有危险的。
而蔡婳已经厌倦了这游戏。
“我很累了,赵大人,如果你没有别的事的话,请回吧。”她这样平静地道。
赵大人显然误会了她这句话的意思。只当她是等不及去做探花夫人了。
“京中世家都遍请新科进士,这几日,春日宴他们也没少听。”他道。
“知道了。”蔡婳只淡淡道。
赵大人的唇终于抿紧了。
对于他位高权重的大人来说,这就是难得的展现情绪了,要是蔡婳是他听宣处的下属,或是六部官员的话,这时候就该主动告罪了。
可惜蔡婳只是个没有官职的孤女,要是凌霜这时候在就好了,她就知道什么叫做没有绝对的好和坏了,正是因为蔡婳一无所有,所以现在才能这样淡然面对赵大人。
而赵大人也因此更加愠怒。
“所以不是所有人都不可以,只是我不可以?”
“是。”
赵擎收敛了怒意,显然是在酝酿更大的风暴。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我没有喜欢过他们吧。”蔡婳平静地回答道。
赵擎没想到自己也会有哑然的一天。
“赵大人会觉得不公平,也是情理之中,我以后改一改就好了。”她这样告诉赵擎:“赵大人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吗?
我得赶着回家睡觉了,不然明日我姑母就要让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我是个夜宿在外的闺阁小姐了。
不过赵大人知道了可能更高兴了,赵大人就是希望我毫无出路,最好一辈子在这等着赵大人赏赐给我一个解释,不是吗?”
“我不是这意思。”赵大人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退让了。
可惜蔡婳也并不在乎这个了。
“赵大人是什么意思,我已经不在乎了。现在我想回家了,可以请赵大人放过我吗?”
她认真问赵擎,见他仍然站着不动,索性走下轿来,试图将他推去一边,让轿子过去,丫鬟小玉顿时吓到了,她从来只见过自家小姐躲避外男,哪里见过她还有这一面,连忙下来拉她,道:“小姐,快不要这样……”
她正拉蔡婳,想把她拉回轿子里,被赵擎警告地看了一眼,不由自主地松了手。
蔡婳已经从推赵擎,变成了流着眼泪用力捶打他。
人在这时候是有点不知轻重的,小厮在旁边想要阻止,只叫了一句“爷”,被赵擎瞥了一眼,也不敢过来了。
赵擎一直等到蔡婳打累了,动作慢了下来,才拉住她的手腕,让她平静下来。
“我恨你!”蔡婳最后宣布道。
“道家也可以恨人的吗?”赵擎回道。
蔡婳的回应是直接一口咬住了他握着自己的手腕,她能和凌霜成为好朋友,不是没有原因的。
两人骨子里都有点读书人的烈性,只是凌霜更优渥些,所以也更外放些,蔡婳的烈性都深藏在骨子里,轻易逼不出来。
赵大人也确实是敢作敢当,被咬了一口,也没缩手,只等到蔡婳消气,带着她在轿杠上坐下来。
蔡婳像尾被拖上岸的鱼,即使气力不济,仍然狠狠瞪着他。
赵擎无奈地笑了。
“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坏,我也没有处心积虑要熬过你。”他认真告诉蔡婳:“我在听宣处是做公事的,不是熬鹰的。”
“官场手段,比熬鹰更甚。”蔡婳哪有不懂的。
“是,只是我做官太久,自己有时候都忘了,是出于习惯性的手段,还是自己本来就想这么做了。
今年太忙,春汛加上查盐,农桑大事,我也忘了自省了,所以有时候逼迫太过……”他见蔡婳并不买账,又道:“但归根结底,还是烟云罗那一次的事。”
“那次不过寻常应酬,是哪个歌女我都忘了,不知怎么被你朋友凌霜看到了。到你退回烟云罗,我才想起来。”他终于向蔡婳解释:“我不是为你退回烟云罗生气,是贺云章误会了烟云罗的事,我猜了出来,拿着你的那句诗去找他解答,听宣处和捕雀处从来井水不犯河水,但也不结怨,毕竟要配合的地方也多。
果然,他看见那句诗,就明白我是送烟云罗给你,而不是娄娴月,顿时就释怀了,还认真跟我解释。
就是那时候,我站在他旁边,看他脸上一瞬间的情绪变化,就因为一个女子,忽然觉得很讽刺……”
蔡婳七窍玲珑心,即使在这样痛哭后,仍然猜到他当时的想法,冷笑出声。
“贺云章掌管捕雀处虽然才四年时间,但和我也有数次配合过,圣上的臣子里面,我只高看他一眼,心性,能力,智慧,自制,无一不是人中龙凤,我都常常产生后生可畏之感。”赵擎顿了一顿,道:“所以我看他这样不自制,才觉得后怕,心中暗自警醒。
也就是从那天之后,我开始约束自己,不再像以前一样,随心所欲地对待你。”
如果不是他最后那句话的话,蔡婳是不会有丝毫的原谅他的。
但赵擎抿了抿唇,有些自嘲地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就算独操权柄二十年,也是经不起一丝一毫的失去的。”
蔡婳的眼泪顿时就下来了。
他知道,他全部都知道,少年时的匮乏,明明拥有优异的学识,无限的天资,却困在极差的开局里,一面挣扎,一面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挣扎,一面上进,一面耻于让人知道自己上进,经过漫长得让人绝望的努力,终于爬上所有人都仰望的高峰。
但骨子里,和每个午夜梦回的时分,他们仍然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少年。
所以经不起一丝一毫的失去,哪怕只是一点点失去的可能性。
他不是秦翊,也不是贺南祯,甚至也不是一掷千金为博心上人一笑的贺云章,他从来没有得到过,谈何失去。
所以他才在茫茫人海里看见蔡婳,因为那是曾经的自己,但他的慷慨也只能支撑他到一首春日宴而已。
他并不是不能解释,而是不敢让自己成为会解释的自己。
他拥有的所有都来自他的权力,所以他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权力,哪怕是在感情中也一样。他用官场手段来和蔡婳谈情,终于就走到今天。
好在赵大人并非无可救药,至少还知道悬崖勒马。
即使是在这深夜的长街上,无人之处,他才能这样平静地跟她解释。
“我十七岁落榜,二十岁蒙荫,户部供职,六品小官。
两年后被圣上选中,二十二岁进的听宣处,我亡妻姓荀,是圣上赐婚,我当时不过五品,庶子,父母双亡,盲婚哑嫁,夫妻之间相敬如宾。
我结婚当年就进了听宣处,日夜在外,第二年就治淮,生了修儿,我又治黄河,在外三年,连母亲孝期都只能夺情。
紧接着又巡盐,她死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对她知之甚少,心有愧疚,自己常年不在家,又怕修儿受委屈,所以十年未娶。”
“花信宴,我从来没有去过,诗词不擅长,也不读,少年和青年似乎都一转眼过去了,转眼已经到了这个岁数,倒也没觉得可惜过。
隔两年会动一下续娶的念头,只是一直没有时间。
我原本只想找个人替我管家而已,没想到遇上你,比我想要的已经超过太多……”
赵擎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失笑。
“你知道凌霜那时候来痛骂我一顿,我以为她是你在花信宴上两心相许的青年,心中竟大起妒意,她骂我一番,我一个字没听进去,只觉得松一口气,原来她不是男子。”
蔡婳当然不会相信赵大人会如他口中一样手足无措,只是反问道:“如果她是男子呢,如果我这次在新榜进士中选中别人呢?赵大人也不会后悔,对吗?”
她太了解赵擎,以至于赵擎都无从反驳。
“也许要到很久之后,我才会感觉到一丝遗憾,我的人生中,没有那么多伤春悲秋的东西。”他看着蔡婳的眼睛问道:“那天晚上,你问我,我看着火树银花的时候,会不会遗憾谁不在身边。
我想了想,竟想不起我上次看火树银花是什么时候。”
他是宫宴的常客,赵家的年节焰火也是极尽奢华,他竟然从未看到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