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霜站在亭子上,只觉得雄心万丈。
“秦翊。”她眼睛亮亮看着他:“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的勇气究竟是从何而来,为什么这样源源不绝?”秦翊带着笑意看着她道。
凌霜立刻得意起来。
“想知道是吧?”她倒没像贺南祯一样找打,说什么“叫哥哥”,只是笑着招手道:“过来,我给你讲个故事。”
秦翊真走了过来,凌霜拉着他坐下来,两人坐在亭子顶上,看着天边最后一线红色被黑夜吞噬。
凌霜难得这样好脾气,把头往旁边一偏,靠在了秦翊肩膀上。
她是不觉得有什么,但秦侯爷的耳朵会不会红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小的时候常跟我娘去拜香,那时候我比现在叛逆得多。
看见一个老太太磕长头上山,我娘怜老惜贫,和她说了会儿话,还送她东西。我趁我娘不在,问她:‘为什么你这么虔诚,却这么贫苦,多灾多难,这不是正说明神佛无眼吗?
要是你信的神佛真有用,就该降下预兆,救你出苦海啊?’,”
“老婆婆一点被激怒,还认真回答我,她说:‘小姑娘,正是因为没有降下预兆,才叫做信仰呀。
要是看见了证据才信,那就不叫信仰了,只能叫识时务的聪明人罢了。”
这话确实说得有神性,连秦翊也若有所思。
凌霜靠在他肩膀上,慢吞吞道:“我是一生不信神佛的。但这句话我却记了很久。
世人说的勇敢,似乎都要猜到结果才做,但猜到结果才敢做,那还叫勇敢吗?”
“在我看来,勇敢就是做不确定的事,不绝对安全的事,就算前方是未知的迷雾,也毫不犹豫,勇往直前,轰轰烈烈。人生苦短,我要用自己想要的方式度过这一生。”她偏过头看着秦翊,笑道:“你问我的勇气从何而来,就是从这而来,知道了吗?”
秦翊的脸在黑暗中轮廓英挺,侧脸漂亮得像年轻的神像。
“我受教。”他这样低声告诉凌霜。
凌霜立刻笑了起来。
“受教就好,还不把你家祖传的剑法秘诀告诉我,我教你这么多,你教教我也不过分吧。”
秦翊也笑了。
他伸手揽住了凌霜的肩膀,侧过脸,用脸颊和她的头挨着。
晚风转凉,但他身上十分暖和,练武的人是这样的,怀中像有一团火。
而他的怀中也确实有一团火。
官家向来是不太有见识的,他临走还在说凌霜发疯,问为什么秦侯府选了这样一位女主人,他看不见凌霜身上的光芒。
她是这样轰轰烈烈的火焰,一刻也不歇地燃烧着,即使遇上狂风,在风里摇曳得可怜,像是要缩起来了。但官家一走,她又张牙舞爪,爬到这亭子上来。除了她,没有人再适合做秦侯府的女主人了。
秦家是什么,是倒塌的宫殿,荒草杂树埋没的巨碑,凡人无法摧毁他们,他们也不会再恢复,只是千年万年地躺在那里,以人世无法干预的姿态。
也只有凌霜了,百年的枯树也被她引燃,她不管那些沉重和阴郁从何而来,只管轰轰烈烈燃烧一场,将那些横亘的废墟都烧成灰烬,再从这灰烬中长出新绿色的芽来。
如果过去沉重到无法消解,而未来又一眼能看穿,那其实将来的人生也是失去意义的。
直到遇见她之后,秦翊才第一次在自己的人生中,看见一些自己也猜不到的未来。
“凌霜。”
“嗯?”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秦翊道。
骄傲的,被世人都说是冷漠的秦侯爷,就连这时候也是说着反话的。
如果凌霜听懂的话,她应该知道秦翊说的是“请一直陪着我吧。”
原来传说中的故事从来不虚妄,秦家人从来是知道如何做英雄的,自然也知道,如何将这天下人人称羡的家业和地位,豪掷换一个美人。
官家不会有机会对凌霜做什么惩戒的,毕竟秦家横亘在这里。
官家自然不会让秦家好过,但秦家在这里一天,官家也不会多好过。
他们是隔岸互相警惕的君臣,是对手,也是仇敌。
这样的对峙会代代相传,直到其中一方倒下的那天为止。
但他有凌霜,官家没有。
以后的日日夜夜,那漫长到能燃尽整个人生的对峙里,他已经是赢家。
晚宴凌霜才出现,自然是挨了娄二奶奶一顿说,蔡婳倒没说她什么。
凌霜仗着娴月是新娘子,当着众人不好骂人,等到闹洞房的夫人们进去后,她才溜边进去,虽然看桃染那样子,已经把凌霜面圣那番议论告诉娴月了,娴月偶尔的一瞥也确实有点秋后算账的意思,但闹洞房的夫人们可不是吃素的,很快娴月就无暇他顾了。
先是撒帐,说了许多吉祥话,又闹着要小孩来滚床,云夫人好不容易拦下来,又开始调笑起和新娘并坐的探花郎来,说白日里写的却扇诗不算,一定要再写几首。
贺大人这时候脾气是极好的,只是眼中噙笑,并不说话,免得夫人们更来了兴致。
毕竟贺大人素日威名在外,今日一看,火红吉服衬着俊美面容,貌赛潘安,不愧是探花的玉面郎。
而且脾气好得很,夫人们渐渐也大胆起来,逼问他以后家中是何人做主。
“自然是夫人做主。”贺大人答得干脆。
“答得这样快,只怕是敷衍!”梅四奶奶第一个笑起来:“不行,还要审。”
“审什么,咱们直接动真格的吧。”
姚夫人笑道,她不知从哪找出贺云章一件衣裳来,递给娴月道:“快给他坐在身下去,以后包管他一世服你的管。”
夫人们花样百出,又让新人给娄二奶奶敬茶,又要问贺大人第一次看中新娘子是什么时候,贺大人只不肯说,夫人们又要看交杯酒,好在饮过合卺酒后,礼官娘子上来打圆场,娄二奶奶也催,说是太晚了,只怕新人累坏了。夫人们又哄笑道“到底是岳母疼姑爷……”
好不容易闹完了洞房,把夫人们半推半送催出了门,娄二奶奶再三保证,后堂里摆了几桌牌,夜宵也备好了,感激夫人们今日添妆,没有好好用宴席,听戏也没挺全,所以又在堂下摆了一台戏,唱通宵戏,夫人们饮酒打牌,醉了就睡下,也是给新娘子暖宅添喜了。
姚夫人牌瘾大,立刻嚷着“二奶奶这是准备灌醉了我们赢钱呢,先说好,今日谁都不准走,不到天亮,谁说散场,罚她一百……”
夫人们的声音终于走远了,洞房中只剩下一对新人和伺候的桃染等人,桃染还傻乎乎地在问“小姐要不要喝点茶,咱们把凤冠卸了把……”旁边黄妈妈听得好笑,悄悄拉她一下,桃染还不解地道:“娘拉我干什么?”,被黄娘子笑着骂了句“傻丫头”才反应过来,红着脸退下去了。
“小姐有事叫我呀。”
她嘱咐完,跟着黄妈妈一起退下去了,把一脸懵的阿珠也拉走了。
娴月当然知道她们也走不远,多半还是在外间呢,不由得脸上发烧。
新房中一片红,满目锦绣,金漆箱笼,贺大人站在其中,是皎皎如月的少年郎,笑道:“这下好了,小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娴月立刻瞥了他一眼,啐道:“登徒浪子。”
贺云章顿时笑了,走近来,顺手将桌上的银灯擎在手中,走近来。
金绣葳蕤,锦帐低垂,娴月坐在其中,漂亮得像庙中的神女,光照在她低垂的眉目上,面容漂亮得像玉,她显然也是知道的,所以尽管脸颊微红,仍然泰然地接受他的目光。
如果是站着用灯照,或是目光里带着审视的话,这场面都不会太好看,娴月也自然饶不了他。
但贺大人直接低下了身来。
他半跪在拔步床的地坪上,举着灯,照着自己的新娘,神色几近虔诚。
“今夜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他这样轻声念道。
娴月抬起眼睛来,看了他一眼。
“我家的门第自然无法与贺大人匹配,怪不得贺大人把我比作侑酒的歌女之类呢。”
贺云章顿时笑了。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做很久了,尤其是在小姐每次这样说话的时候……”
“什么?”娴月本能地问。
贺云章没有回答,他只是站起了身。
但凡闺阁小姐,再有风情,被男子这样近距离地凑过来,也是本能地闪躲,娴月也不例外,她坐在床上,腰肢往后闪躲,却被揽住了。
贺大人捕雀处出身,常年佩刀,有着修长的身形,像一头漂亮的白狼。
云姨讲过的故事一时间都涌到眼前来,娴月顿时脸红如烧。
但贺大人并没有做那许多的坏事,他只是勾住了娴月的腰,凑近过来。
探花郎的眉眼这样俊秀,娴月惊讶地睁大眼睛,看见他漂亮的颧骨,然后才感觉到唇上微妙的触觉,她几乎有点无措地往后倒过去,却被稳稳地揽住了。
锦帐上遍绣金色团枝花纹,被褥软得像一场春日的杨花雪,或是温暖的沼泽。
娴月像一只被捕获的蝴蝶,被困在红色的锦缎和这华贵的拔步床中。
她常常让人忘记她的纤细和脆弱,直到无处可逃的现在。
她素日的娇气常让人觉得这时候是该欺负一下她的,就像凌霜常常趁这时候拿被子把她裹起来。
好在贺大人从来不会对她做什么坏事。
他只是俯下身来,温柔而虔诚地,亲吻了她。
盛筵也终究要散,越是曲终人散的时候,越显出孤家寡人的孤独来。
好在蔡婳的性格鲜少自怜,她看道家,只觉得世上的事都是祸福相依,没有什么值得痛苦,就连现在也不例外。
在凌霜的出格举动下,娄家作为娘家人,索性都在贺家过了这一晚,娄二奶奶自然是酣战通宵,娄二爷也只好在上房安睡,卿云倒是早早回家收拾残局,还问过她要不要一起走,蔡婳当时在等凌霜,就没有一起回去。
谁知道等到了席都快散了,如意才匆匆跑过来,告诉蔡婳:“蔡小姐,我家小姐约了贺侯爷去比观星了,现在三个人已经去爬观星楼了,让我陪蔡小姐一起回去。”
“知道了。”蔡婳淡淡道。
她倒不生气,因为知道多半是贺南祯挑衅她,凌霜的性格最争强好胜,贺南祯偏偏又喜欢逗她,多半是因为秦翊的缘故,三个人里自然还有个秦翊,他做裁判。
凌霜也确实爱玩,常想出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法,有时候也挑衅贺南祯和她打赌,玩得不亦乐乎。
蔡婳便准备自己回去,让如意不用管了,去陪她家小姐就是。
谁知道如意答应了一声,又连忙递给她个小包裹。
“是什么东西?”
蔡婳不解,打开一看,原来是两本书,还有一包紫藤饼。顿时笑了。
“小姐说,书是秦侯爷帮他找的,贺令书大人当年藏了一套篆文的《吕氏春秋》,只有秦家知道,她找了一会儿,只找到这两本,已经跟贺侯爷打过招呼了,让小姐拿回去看。
紫藤饼是记得蔡小姐说小时候吃过蔡夫人做的,京中很少有人会做这个,没想到贺家的看盘里有,她就趁人不备,都拿出来了,一共八个,被四小姐抢了两个吃了,小姐若觉得味道是对的,她就去问看盘是贺家的厨房做的还是人送的,横竖物证都在,找到厨子也不难。”
蔡婳被她逗笑了。
看盘顾名思义,就是用来看的,也只有凌霜了,能干出这种事来,这虽然不比把供品拿来吃那么惊世骇俗,但也差不多了。
紫藤花饼的事,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什么时候提过那么一嘴了,偏她记得这样清楚。
“好,替我谢谢你家小姐。”她嘱咐如意道:“记得提醒她,今晚月光暗,只怕有风,别在观星楼多待,早点回家睡觉,不然二奶奶知道,又要说她了。”
“好的。”如意脆生生答应了一声,一溜烟跑了。
蔡婳带着小玉上了轿子,其实也多亏凌霜了,娄家二房虽然人都善良热情,但凌霜才是她们把她视为自家人的缘故,几乎把她当成第五个小姐了,连随轿的婆子也不例外,见轿夫退下去,还过来搀扶她上轿子,连声叫小姐。
轿子出了贺家的门,外面却有点走不太动,好像是外面宴席上的老爷们也选在这时候离席,好像是因为戏刚好唱完了火烧赤壁,孙吴联手,大破曹军,大人们看了个心满意足,这才纷纷告辞回家。
蔡婳的轿子其实已经是从偏门走的了,但出来还是在鹤荣街上被堵住了。
其实鹤荣街就在贺府前面,正经的官道,双轿并行都来得,不容易堵,等到婆子问了回来,蔡婳才明白缘故。
“有位大人正起轿,其余大人们都在一边避让呢,所以堵住了。”婆子这样说道。
蔡婳没说话,沉默了一下,才问道:“是太常寺的董大人吗?”
董大人卸了太师的职后,在太常寺挂了个闲职,好看顾自家的子弟。
“不是,是赵……”婆子刚要回答,蔡婳只淡淡道:“知道了。”
既然不是当过太师的董大人,那除了听宣处的那一位,和今日洞房花烛的那一位,满京中还有那位大人,有这样的威风呢?
路走不通,她索性让停了轿子,在路边等前面人过。
但世上的事总是相互的,她遣了婆子去看别人,别人也自然也看见了她,很快就来了个小厮,问道:“是娄家二房的轿子吗?”
婆子连忙答是,还上去回答了轿子里谁,其实不用答,对方也能猜到的。
娄家二房女眷里,二小姐就是新娘子,大小姐守礼,早早回去了,三小姐面完圣一溜烟跑了,要回去也不会是现在,娄二奶奶更是在陪夫人们打牌,不会单独走。轿子里除了她蔡婳,还能是谁呢。
捕雀处是最锋利的刃,听宣处却是最完美的文书,事事周全,比世人都深谋远虑,这世上哪有他想不到的事呢?所以不做多半不是疏忽,就是不想做罢了。
小厮倒客气,显然问这一下也不是确认,只是找个话头而已,和婆子说了两句,都不用会去告诉自家主人,直接道:“我们爷说了,既是办喜事的主人,自然先过。没有受了款待,反堵住主人的道理。小姐的轿子先走吧,前面会把路让出来的。”
跟轿子的婆子哪受过这待遇,欢天喜地道:“那怎么好意思。”被小厮劝了两句,才让轿夫起轿。
果然走到前面,那些大人们的轿子都等在路两边,像让赵擎的轿子一样,安静地等她先过。
这都不是卖娄家的面子了,纯粹是赵擎的威风。
她们这些守规矩的小姐,反而不爱教丫鬟,小玉也是,心思浅得很,也是跟着蔡婳没怎么神气过,从轿帘缝隙中偶然窥见外面这样大阵仗,顿时激动得很,等轿子过去那一段,朝蔡婳道:“小姐,赵大人还是厉害呀,比贺大人也不差了。”
年轻女孩子,今日见识了这样盛大的婚礼,奢侈的婚宴,圣上亲自主婚的体面,哪有不羡慕的,小玉作为丫鬟,自然也对自家小姐有这样的期望。
蔡婳没说话,只是让轿子快走。
但走过一段,到了朱雀大道上,远远就看见后面一顶轿子跟了过来,越走越快,渐渐就追了上来,有点与蔡婳的轿子并行的意思。
总是这样的,像是特别的,但又不够特别,那点特殊的待遇让人心潮澎湃,但那点不够,又始终如鲠在喉。
咽不下去,但吐了又总觉得可惜,忍不住想“那如果呢?”
世人患得患失,看不透,多半就是如此。
一夜夜地辗转反侧,反复思量,最后也不过是在网中越困越紧而已。
但蔡婳渐渐也看得透了。
她是读老庄的人,自然知道如何化蝶。
当然,她也许做不成蝴蝶,蝴蝶是娴月那样漂亮的人才能当的,她大概是飞蛾,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苍白,也纤细,但不过是淡淡的一抹,像春日的白兰花,夏日的香茉莉,能放在案头点缀馨香自然好,但要因为这个放弃世上的繁花似锦,实在让人觉得有点不值得。
但凌霜说她值得,蔡婳有时候也忍不住想,也许自己真的值得。
也许她也是一段锦,不如娴月价值连城,但她也是回文锦,一针一线,呕心沥血织成这样繁复的花纹,也值得人认认真真地读。
也许是今日不该去看闹洞房的,知道尽管是知道,但那样近距离地看着,看着年轻的探花郎,位高权重的贺大人,给出整个京中最奢侈华贵的婚礼,站在他的新娘子面前,还是那样温柔而手足无措,仿佛再好的东西也配不上他的新娘,仿佛只要站在她面前,他就褪去了所有光芒,只是像个傻瓜,无可救药地爱着她。
“停轿。"蔡婳淡淡道:“让赵大人先过吧。”
也许赵大人也认真看过了今天的婚礼,也许他也有所感触,蔡婳的轿子停下来,他的轿子却也停了下来,还停得这样近,深夜的街道一片寂静,两顶轿子几乎是并排停着,谁也没先说话。
“小姐?”小玉有点不安地问。
蔡婳没说话,她读过许多书,自然知道如何弄权,也知道先开口的人多半要先输。
但她不是凌霜,她几乎不在乎输赢,她没有那么强烈的自我,她是会主动送出点心的女孩子,她也能够容忍许多事,甚至在那一首春日宴之后,她计划的未来中,仍然有他的位置……
她不在乎输赢,但他在乎。
他总归是想赢。
蔡婳许久没说话,小玉紧张地看着她,惊讶地发现自家小姐脸色竟然异常平静。
轿子停得这样近,深夜的长街静得连针落地也能听见,不管说一句什么,总归是彼此能听见的。
但蔡婳仍然是对小玉说。
蔡家尽管败落,她仍然是闺阁小姐,没有与外男对话的道理。
“今日我去看了贺家的灯,从来只在诗书中看火树银花,不明白为什么值得大书特书,亲眼见到才知道,原来那样璀璨,光华耀眼,人站在灯前,有种恍惚的感觉。
读书太多,常觉得这世上的事都没有什么,书里都有了。
直到亲眼见到,才知道原来我也不过是个凡人,就好像下雪会觉得冷一样,就算在书上读过一万次,站在那样的灯面前,仍然会觉得心神摇晃,眼睛发热。”
“那瞬间我忽然觉得好遗憾。
看灯的人那么多,大人们有自己的夫人,夫人们有自己的孩子,每个人都在说一样的话,说你看呀你看呀,这灯多好看,多亮,多耀眼……”
“我尽管觉得这些话毫无意义,不知道为什么,仍然控制不住想流泪。”
蔡婳坐在轿中,深夜的寒意包裹着她,眼中的泪却仍然滚烫,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又似乎只是错觉。
“赵大人也会像我一样感到遗憾吗?”她终于朝着另一顶轿子里的人道:“遗憾这个春天就这样过去了,遗憾火树银花落下来的时候,那个想让你和他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的人,却不在你身边吗?
也许我只是不是那个值得的人罢了,我也希望赵大人早日找到那个会让你遗憾她不在身边的人吧……从前种种,是我打扰了。”
赵擎没有回答,而蔡婳也没有等他的回答,而是让小玉叫轿夫起轿,娄家的轿子又轻又快,蔡婳不知道赵擎的轿子还有没有跟在后面。
因为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娴月的回门宴,也是京中又一场盛事。
做了夫人自然又更不同,娴月向来张扬,这次也是兑现了她的诺言,果然三朝回门,就戴上了那顶花树礼冠,翠色宝石衬着金丝,宝石攒成的花朵反而成了点缀,华贵又不失雅致,娴月又穿红绿配色的吉服,三品诰命,八抬大轿送去,又是八抬大轿抬回来,贺大人骑马陪同,进门行礼,称呼娄二奶奶为阿母,自然更显荣耀。
夫人们都来道贺,熙熙攘攘满门,娴月还对娄二奶奶嗔道:“就说这院子小了,我正好让云章在找呢,说是兰渚园要卖呢。”
“兰渚园不是李尚书大人家的吗?”娄二奶奶问。
“是呀,李大人要告老还乡了,准备割爱呢,我让黄妈妈去看了看,屋舍还是其次,两样风景难得,一个是李尚书种的几百株兰花,都在假山林子里,幽静极了。
还有一个小湖是活水,直接连着护城河的,可以划船一路出去,两岸都种的垂丝海棠,书房也好,正适合爹和凌霜放他们那些书呢。”
夫人们都在,娄二奶奶自然没问什么价格,倒是凌霜,等人都出去入席了,逮住娴月,笑道:“好啊,叫你收敛点,你反而抖起来了。
兰渚园比咱们老宅还大一倍呢,得贵成什么样子,娘哪买得起?”
“谁说让娘买了?”娴月玩着簪子,懒洋洋地道。
凌霜顿时笑了起来。
“哈哈哈,你也等两天吧,生怕她们不编排你呢。”她笑嘻嘻地道:“我昨天还听见说呢,说夫人们正算你的嫁妆呢,你还生怕她们没把柄呢?到时候传到娘耳朵里,她又要出去跟人吵架了。”
“那就让她找人吵呗。
新官上任还三把火呢,如今京中的夫人里,势力格局要变一变了,娘要上去,自然就有人下去,我们夹着尾巴做人人家就不说了?要我说,正好趁这时候把恨咱们的人揪出来呢。
我不干点不讲道理的事,她们怎么有机会表忠心?”娴月淡淡道。
她和娄二奶奶这点像极了,都是衣锦夜行的性格,落魄时候尚且要强撑场面,何况如今是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时候,自然不会收敛了。
娴月还嫌弃凌霜,道:“你是不懂这些的,帮不上忙,我还是跟娘说吧。
兰渚园是真适合咱们家,别的不说,兰渚园旁边还有个小园知道吗,跟后院是通的,叫取梅园,有五间上房,院子也大,正适合你,你不是整天嚷着要建自己的家吗?就住在那园里不好?
你和秦翊说是不娶不嫁,但女孩子家家,有点自己的产业还是好的。
其实我倒觉得你还是该成个婚,秦家那么大的产业,你拿在手里,能做多少事?”
凌霜立刻笑了起来。
“我就说她是管了贺家的家,食髓知味了。怎么,当家主母这么好当吗?怎么还上瘾了?”
当时蔡婳和卿云都在厅里,蔡婳和卿云都话少,各自做着针线听她们俩说话,听到这,顿时都笑了。
娴月立刻瞪她。
“少造我的谣,这才三天,我账本都没交割齐呢,哪有空管家。”
“那你怎么还有空给贺大人立规矩呢?”凌霜笑道。
“谁立规矩了?”
娴月一看桃染,就知道是她泄露的消息,辩解道:“这几天我累死了都,前两天都没下床呢,要不是三朝回门,我连头都没怎么梳呢……”
“嚯!”
凌霜立刻起哄,娴月还没反应过来,见蔡婳的脸刷地红了,这才明白过来,追着凌霜打。
“我看你真是皮痒了,我是夫人,你是小姐,我没开你的玩笑,你反说我了。这是闺中小姐该说的话?娘知道,不把你吊起来打才怪呢!”
娴月打凌霜,凌霜就绕着桌子跑,还笑嘻嘻:“我就‘嚯’了一声,你自己想歪了,还打我,这就叫做贼心虚呢,嘿嘿嘿……”
娴月说她不过,追也追不上,打也打不到,只得在桌边坐下来,道:“你别气我,我昨天刚生了气呢。”
“瞧,还不承认给贺大人立规矩呢。
怪不得贺大人陪你回门,一进门直奔书房,原来是找爹告状去了,估计一肚子的委屈呢。”凌霜道。
取笑小夫妻实在好玩,蔡婳和卿云都忍不住笑了,只有娴月道:“你别造我的谣,我立什么规矩了?”
她对着凌霜言之凿凿,其实也心虚,她确实成婚第三天就对着贺大人发脾气来着。
也怪官家,说是准了三天假,其实第三天还没到,就把贺大人叫进了宫,也不知道什么要紧政事,连着来催。
当时娴月还没起床,她做夫人是有一套的,娇得很,照例是日上三竿也不起来,更别说去文郡主那请安了,反正文郡主病,她也病,都有借口。
她早上从来不施粉黛,也不挽头发,只涂着珍珠粉并几种药和花瓣制成的茯苓霜,抹得整张脸润润的,香腮如雪,散着头发,趴在床上玩她的那些宝贝首饰。
要是贺大人这时候过来忽然把她抱起来,立刻就能得到她又拧又掐的待遇。
其实贺大人多半是担心她着凉,也有玩心起来的时候,用被子裹住她,让她动弹不得,然后自己也枕着手躺在她旁边,侧过脸看她,眉眼都带笑,像是个孩子在看攒了好久钱才买回家的心爱玩具,时不时还凑过来亲她一口。
娴月立刻骂他:“贺云章,再不放开我,我把你书全烧了。”
她也有脾气特别好的时候,早上刚醒来的时候,她总是要很久才彻底清醒,在那之前,总有点迷迷糊糊的,连声音也软得很,带着鼻音叫“云章”,眼弯弯的,看人都带笑。
贺大人立马学会善加利用,连公文也拿到床上来看,娴月懒洋洋蜷在他怀里,还能睡个回笼觉。
可惜官家立刻就不知道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公事了,凌晨直接就把贺大人召进了宫,娴月人还没醒来,贺大人就已经辜负香衾事早朝了。
那时候其实娴月还没发脾气,她也积了不少事要干,贺大人什么都好,就是把她看得太金贵了,她又不是纸糊的,当初在家自己还管几个铺子呢,贺家家业虽大,等熟了也就那么回事。
她有心培养桃染做第二个黄娘子,用早膳的时候,就让她在旁边读账本,越听越皱眉头,道:“文郡主这个家当的,连个库房都点不清楚了。”
她上午盘库房,下午把府里几个管家媳妇叫过来,问了几句,转眼就天都快黑了,贺大人还是音讯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