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一夜听春雨—— by明月倾
明月倾  发于:2023年1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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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荀文绮这边,本来也娇气不肯,她自己从小和秦翊贺南祯一起长大,都是叫着表哥的,再看赵家和赵景,总觉得有点不如意。
但经不住荀郡主和自家李嬷嬷苦劝,保证不会让她受委屈,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面打消她对秦翊的念头,一面又说着“要是看不到你找个可靠的归宿,我就算死了,也是不能安心的。”
荀文绮被缠不过,再加上自己其实心里也有些怕拖到明年,成了外人嘴里的笑柄。
尤其娄家姐妹大婚的大婚,定亲的定亲,娄娴月的婚礼又那样风光,实在气人。
荀文绮仔细想想,也确实没有比赵景更好的选择了。
所以她也半推半就答应了,只是提出几点要求,婚礼要风光大气,最好盖过娄娴月去,也要请官家主婚,还要赵景承诺不得纳妾……但这些要求在双方调和下,都被磨去了。
婚礼自然风光大气,但盖过娄娴月还是难,毕竟赵家长房说白了仗的都是赵擎的事,娄娴月却结结实实嫁的是和赵擎同级的贺云章,自然也请不来官家主婚……
但无论如何,婚事还是热热闹闹地办成了,真正门当户对,双方权势财力都充足,婚礼自然是风光大嫁,荀文绮还趁机好好嘲讽了一下蔡婳,别人看新娘子时,交口称赞她的美貌和首饰华丽,嫁妆丰厚,她立刻道:“我是来嫁人的,又不是来攀高枝的。
总不能一辈子寄人篱下,跟个打秋风的穷亲戚似的。我们荀家可不是那等攀龙附凤的破落户呀。”
众夫人自然是装作听不懂她的话里有话,只是赔笑而已。
当时蔡婳作为夫家长辈,自然也在看新娘子的女眷当中,而且就在赵夫人身后,赵夫人都有些尴尬,蔡婳只是淡淡的,没说什么。只是回去就说病了,没有参加喜宴罢了。
荀文绮旗开得胜,自然更加得意,更加嚣张起来,她是新娘子,嫁妆雄厚,再加上文郡主撑腰,连赵夫人也让她三分,她于是比婚前还更横行霸道起来,见蔡婳并不应战,转而找起卿云来。
当时是一次老太妃办的宴席,在山寺祈福,上年纪的夫人多半没来,多是年轻夫人和小姐们,其实小姐都少了,花信宴结束,都还没定亲的,多半是家世不好,有许多隐患的,本来就是边缘人物,这时候也不愿意来受奚落了。毕竟荀文绮如今风头正劲,她嘴巴是不饶人的。
也只有卿云了,虽然未嫁,但连夫人们都尊敬她,也照样叫“卿云姐姐”,卿云温柔平和,并不扭捏,彼此也相处得过来。
偏偏荀文绮就看不惯,她其实和卿云没什么仇怨,主要是恨凌霜和娴月,但这两个她都挨不着,只能常年对着卿云发狠罢了。
这次也一样。
当时卿云是和黄玉琴和几个女孩子在佛前求签,黄玉琴喜欢开玩笑,又当了夫人了,见卿云还是未嫁小姐,故意逗她道:“别的我都不求,只求卿云姐姐得个好姻缘。早日加入我们的行列罢了。”
其他新夫人们也都笑起来,也都说要求这个,卿云无奈笑了,不让她们取笑,本来大家挺热闹的,荀文绮过来了。
她如今当了夫人,比小姐时更跋扈了,许多话当小姐时不能说的,不敢骂的,也都敢骂了。
众人见她过来都警觉,她也无所谓,只跟丫鬟说话,冷笑道:“真有意思,想我们当小姐的时候,胆子多小,婚事也不敢说,更别说求姻缘了,没想到世道变得这样快,有些所谓的闺阁小姐,嫁不出去,急成这样,公然在这求姻缘了,真是世风日下,就这么想男人?”
“你说什么呢!”黄玉琴顿时维护道:“是我们和卿云姐姐开玩笑,你别在这诬赖人。”
“我今天也是长了眼了,夫人管小姐叫姐姐,一辈子也见不了几次吧。
也是,花信宴几十年估计都没一个,吹得天花乱坠,结果到最后都嫁不出去,没人要,做老姑娘的,在这眼巴巴求姻缘呢,实在笑死我了……”
“这里是佛门清净地,又是太妃娘娘为家人做冥寿,赵少夫人还是积点口德吧。”卿云淡淡道:“你想找我麻烦,日后有的是机会,何必在这,万一闹开了,打扰太妃娘娘的心情。”
荀文绮哪里肯听这个劝,冷笑道:“嚯,你还知道我是赵少夫人呀,我还以为你以为自己是赵家的少夫人呢。
别在这假惺惺了,你当我没看见呢,刚刚在里面,你怎么还朝着赵夫人行礼呢,别是后悔了吧?
可惜你后悔也晚了,如今我家相公已经娶了我了,你就是现在后悔,跪着求回去,也只能当妾了!
你求姻缘,不如求求我,兴许我心情一好,就娶你进来伺候我呢……”
她自觉说得十分巧妙,又刺人又狠毒,能让卿云无地自容。
正得意洋洋之际,只见里间到外面的帘子一闪,冲出个人来。
那人身影跟一阵风似的,直接冲到了荀文绮面前,荀文绮一看是娴月,正想说话,只见她抬起手来,反手就给了荀文绮两个又脆又响的嘴巴子。
“我呸,你荀文绮是什么犄角旮旯里混出来的野种?还真当自己是郡主呢?
捡的是我姐姐不要的东西,你还当成宝了,还来这炫耀来了,天生的贱胚子,可别让我恶心了!”娴月啐道。
她骂人向来又狠又准,而且荀文绮也没想到她会冲出来打人,猝不及防,被她打懵了,又批头盖脸一顿骂,比抽了十个嘴巴子还狠,顿时人都傻了,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指着娴月道:“你你你……”
她反应过来,也冲上来要打娴月,但娴月素来娇气,身边都是前呼后拥,桃染阿珠不离身,如今做了贺夫人,更是养尊处优,上趟山拜佛,婆子丫鬟跟了一大堆,打伞的就两三个。
她虽然冲得快,跟的人也多,没等荀文绮动手,都上来隔开了。
尤其娴月在贺家提拔上来的两个娘子,手黑得很,一面嘴上还在劝:“赵少夫人千万别动手,我们夫人是一时之气,饶了她这次吧……”说话软得很,手上看似劝架,其实掐的掐拧的拧,把荀文绮给裹缠住了,又趁机打了她许多下。
赵家的丫鬟婆子也连忙上来拉扯,新夫人们也都劝架,好不容易拆解开了,荀文绮已经忍不住哭了。
娴月比她还会哭,立刻恶人先告状,掩面流泪道:“来人,去找太妃娘娘去,就说咱们是冲她的面子来的,谁知道宴席上跑出女强盗来了,又造谣又打人,把赵夫人也请过来,问问他们家是什么样的家教……”
娴月的手段,自是没得说,一点亏吃不了。
仗着自己如今势大,卿云又得人心,索性闹到老太妃面前,老太妃自然是看贺云章面子,偏帮她,竟然硬逼得赵夫人低了头,让荀文绮道了歉。
荀文绮这次吃了大亏,从此便消停些了。
据说是赵夫人破天荒地说了她一顿,让她在家里待些日子,不要出门了。
但伤害已经造成,正应了娴月当初担忧的那句话,卿云的架子从此倒了。
虽然娴月仍然全心全力护着她,但这事越护着,越不行,她从此只是贺夫人的姐姐,秦侯夫人的姐姐,不再是那个众人仰望的娄卿云了。
她仍然得人心,仍然人缘好,但黄玉琴她们,从此看她也是怜悯居多,不再是崇敬为主了。
娄二奶奶一语成谶。
好听的说法,怜悯卿云的说法,说的是她时运不济,明明相貌品性都好,但偏偏就差了点运气,别说那些不如她的女孩子,就是她的两个亲妹妹,也都嫁得极好,偏偏她落到了现在。可见世上的事也没有铁律,一切只看命罢了。
春闱尚且有名满天下的才子落榜的呢,何况花信宴。
但不好听的说法可就太多了。
人性如此,对于自己理解不了的东西,总是要找个理由的,找来找去,理由就多了。
有说卿云是隐瞒了什么疾病的,有干脆说可能是不能生育的,也有说她家女儿疯的不是凌霜,是卿云,凌霜至少还订了亲,卿云是真有问题,不想嫁,才退了赵家的婚。
也有说是卿云心有所属的,甚至连之前桐花宴的事也翻出来说,说莫非那时候失了身了,所以对赵家交代不了,才退的婚?
当初云夫人侯府夫人,面对流言尚且没有办法,何况卿云闺阁小姐,沾着流言就是脏,娄家人即使知道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造谣言,而且绝对和赵夫人和荀文绮脱不了干系,但哪有证据呢,只能看着流言一天天传开了。
娄二奶奶这时候还算乐观,直到荷花宴。
荷花宴是娴月办的,她也兑现了她的诺言,花信宴虽完,她的宴席不完,半个夏天过去,春闱的进士们做官的做官,进翰林院的进翰林院,人品、心性、前程,都渐渐显出来了,她也算用了心了,为卿云挑中了新科的榜眼郎,叫做沈承白的,名字虽好,相貌差点,只能算端正而已,自然不及探花郎卢鸿,更别说赵景了。
但前程好,学问也不错,娴月亲自审过贺大人,贺大人也说了句“还算一般。”
他都说一般,可见学问不错。
娴月知道他家世也可以,是书香门第,所以荷花宴虽然邀请许多青年,其实目标还是他。
娄二奶奶对卿云的事向来上心,执意要亲自见见,娴月就安排了,横竖夫人来赴宴也是常事。
娄二奶奶见他还算可以,就让黄娘子去请他过来,说说话。
榜眼郎倒还算礼貌,只是有点顾左右而言他,娄二奶奶问他年龄,序齿,家中有什么人,订了亲不曾。傻子也听出意思了,沈承白却还没听懂似的。娄二奶奶索性问他,准备什么时候娶亲。
沈承白神色有点尴尬,见逃不过,道:“回夫人的话,只怕家里还会有安排,还是知根知底的好,所以不敢仓促在京中……”
他家中父母都不在了,娄二奶奶是让娴月打听过的,她还疑心是不是自己哪句话说错了,然后才慢慢反应过来。
他竟然是在嫌弃卿云,所以想办法推托。
这也是娄二奶奶人生第一遭,从来只有娴月多病,凌霜闯祸,她们被人挑剔,从来没有一次,卿云会让人不满意的。
反应过来之后,她心都碎了。
凌霜知道消息,连忙赶过来了,当时宴席已经散了,娄二奶奶仍然坐在湖边的水榭里,黄娘子在旁边,娴月也陪着,都不敢作声,也不敢走,因为娄二奶奶的神情,像是什么时候就要直接从水榭跳下去似的。
凌霜见她这样,连忙道:“娘别着急上火呀,这事还有办法……”
“有什么好说的,”娄二奶奶坐在石凳上,目光都是黯淡的,自嘲地笑道:“事已至此,你们俩也不用在我面前强撑了,是什么状况,我已经知道了。
凌霜,你现在开心了,蔡婳自己有出路,你倒帮她那样着急,不管卿云,现在卿云到这地步了,你反正也无所谓了……”
娴月也慌了,只是不说话,凌霜抿了唇,道:“我当然不开心。
但我不懂了,如果世上的规则这么容易反复,之前把卿云捧得这样高,现在又摔到地上,其实卿云一直没变。那顺应这套规则还有什么意义呢?”
“因为卿云用一辈子做了个最合格的名门淑女,这就是意义。”娴月忍不住道:“你说你的丧气话去,我要去为卿云好好筹谋了。
如今事情这样严重了,你把你的那些理论都收起来,咱们专心帮卿云渡过这关,才是正事。”
但她们急成这样,卿云反而淡淡的,气质也越发出尘了。还安慰娄二奶奶道:“文王困而演周易,孔子厄而作春秋,人生起落本是寻常事,书上也说时穷节乃现,何况我整日衣食无忧,不过是受些小人之语罢了,怎么好无病呻吟呢。正该自强才对。”
“我不管,我不懂这些大道理,我就想让你过得好,过得轻松,再不要被那些小人欺负你,爬到你头上。我想到这,晚上睡都睡不着。”娄二奶奶流泪道。
如果说在这场失败里,最刺痛卿云的是什么,不是荀文绮和世俗小人的侮辱和猜度,也不是嫁不嫁得出去的事,她最在乎的,始终只有自己让身边的人都在为自己操心的事。
夏天一天过去,眼看就要结束的时候,又出了件雪上加霜的事。
崔老太君过世了。
她虽然年高,但向来身体康健,所以这一去更加突然,京中老太君都受了惊。
崔老太君一去,崔家的败落更成定局,所以连丧礼也不太风光。
许多人干脆有不去的,老太妃却早早去了,帮着主持丧事。
卿云就是这时候去拜祭的,她不似崔家自己人,为了显得孝顺,哭得嚎啕夸张。
她只是往棺前一跪,默默流泪,在灵堂里停留了许久,帮着烧纸烧箔,照料场面。
老太妃和崔老太君最好,又是同辈人,年纪差不多,所以受到了极大的触动,许多积怨也都因此而松动了,直到见到卿云那样诚心诚意地拜祭,更是被打动了。
老太妃让魏嬷嬷把卿云叫进来,崔家专为迎接老太妃,预备了个院子。
卿云进了房,看了老太妃,行过礼后,抬起头来,两人都恍如经年。
从教坊令的事后,两人还是第一次这样亲近。
其实卿云也明白老太妃的愠怒,天下没有这样巧的事,前脚随自己上山去住,让自己满腔慈爱,转过脸就跟自己求情,让自己去跟官家提要求,说不是处心积虑,估计都没人相信。
但今日老太妃大悔,看着卿云,落下泪来,拉着她手道:“是哀家不该和你置气,你娘那样求我,我都不心软,如今误了你的终身。”
换了别的女孩子,这时候已经委屈大哭了。但卿云仍然只是略红了眼睛,反而劝老太妃道:“娘娘言重了,我今日哪是娘娘的责任呢?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今日境遇,也是我自己造成的,不是任何人的责任。况且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你别宽慰哀家了。”老太妃拉着她的手道:“我知道如今是个什么情况,这不是误了你的终身是什么,拖了这么久,现在就算有人看见你的容貌品德,也要被流言困扰,不敢向前了。”
卿云笑了。
“其实我当初和赵家退婚的时候也想过这问题。
我知道这会影响我的名声,会有人被传言所误,索性不来了解我的为人了。”卿云还劝她:“但这样的人,就算强行留住他们,又有什么意思呢?
婚前能因为传言误会我,婚后也能,我只当多了道筛子,能筛去不懂识人,随大流人云亦云的人。
这样想想,这些事反而是好事呢,帮我挡住了多少不合适的人。现在挡住,好过婚后才发现问题。
凌霜也常说,成婚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在婚前能有个事让我试验出对方品性,这是好事。”
老太妃只是心痛地摇头。
“傻孩子,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三人就能称虎。
这世上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哪有人会跳出传言,去仔细看看你的品行呢?”
老太妃难得和娄二奶奶想到一起了,娄二奶奶之前也心灰意冷,说“只要说的人够多,黑的也成了白的,这跟你什么品性都没关系,就像之前鼓楼西的那家惠余轩,因为流言说他们替换了活当,信誉从此一落千丈。这世上的人都是这样,你越强,他们越支持你。你一落魄,他们就跑了。
大厦倾倒难再扶,一旦架子倒了,再起来就难了……”
老太妃的担忧,老太妃的焦急担忧,卿云都在家中见过了。所以也仍然只是淡然笑道,反劝老太妃道:“人心似水,民动如烟,随大流是人之常情,娘娘又何必替我伤心呢。
珍重凤体要紧,要是为我愁坏了,那卿云真是万死莫赎了。”

第166章 风流
大厦倾倒,连老太妃也扶不起来,即使这时候老太妃转过弯来,替她再寻找王孙子弟,又有什么用呢。娄二奶奶知道了,在家里一行哭,一行骂,道:“早干什么去了,这时候显出你来了,卿云要真耽搁了一辈子,你们谁跑得掉,都是罪人。”
怜悯的目光于是越发多了,卿云也确实是忠厚,能穿行在这样的怜悯里,仍然不卑不亢的,看着更让人心酸。
文郡主去世,贺府办丧事,娴月身体弱,照料不来,娄二奶奶最近也心情大乱,所以卿云索性住到了贺家,替娴月料理,不让她过于劳累,凌霜也常年在贺家,蔡婳也过来照应,大家齐心协力,来办这件大事。
娄二奶奶见了又哭:“京中的人怕不是瞎了眼吧,这样的才干,这样的统筹,满京中的夫人小姐,哪里找第二个?
就是做王妃也做得,为什么把我家卿云耽搁到现在。真是老天无眼……”
卿云听得好笑,还解劝她道:“娘快别伤心了,世事有时候是这样,不是我们能控制的。强行想控制,不过徒增烦恼。
娘想想,当初以为凌霜不会成婚了,那时候多担忧,但凌霜最后也成了,我比凌霜还是安全些,就算一辈子不结婚,也不会太苦,娘只当又走回了原路罢了。”
娄二奶奶哪里听得进去,只骂京中人不识货,要回江南,回扬州,大不了在扬州当地找。
只有凌霜看出端倪,料理丧事的间隙,问卿云:“你是不是真的想通了,不想嫁人了?
总有个缘故吧,之前几次险象环生,你也没说过这种话呀。”
她还连忙补充道:“我当然觉得不嫁人更好,但我现在已经知道风筝的重量了,每个人都该选让自己最开心的路,不必为世人目光而活,结婚不结婚,都是这个道理。”
卿云被她的小心翼翼逗笑了。
这样兜兜转转一场,她身边虽是空空,人人替她担忧,但光是凌霜成长这么多,还说出这番道理来,就让她觉得值得了。
当然她并没有明说,她反正是被娴月说成闷葫芦的性格,到这时候了,也只是轻声道:“那倒不是,我只是……”
只是什么呢?
她自己也有点恍惚,其实她自己也隐约猜到了,只是不愿意面对。
最开始是什么时候呢,应该是赵景非礼了娴月之后的那次,她其实久久不能释怀,尽管被母亲百般开解,也知道凌霜和程筠的事闹翻之后,家里只有靠她了。
正因为没有不嫁的可能,所以那感觉才像油封的水面,腻在心头。那些天,她对这世界都是隔着一层的。
直到后来在贺家,偶然撞见贺南祯,他仍然是玩世不恭的模样,对她微微笑,道:“娄姑娘怎么在这里?”
那感觉像冬天从温暖室内直接踏进严寒里,吸了一口清冽寒冷的寒气,明明胸口都冷得疼,但到底是透过一场气来。
那时候已经经过了桐花宴惊马的事了,贺南祯于她,是一个谜,明明是最风流浪荡的外表,却在最四下无人的时候,展现极高的节操,称得上一句君子。
卿云从那之后一直对他有点奇怪,和众人都不同,随着一次次经历各种事情,凌霜的出走,云夫人那番话点醒她,岑家的事,和后来贺南祯的道歉,她自己订婚又退婚,花信宴一场场过去,繁花落尽,她也终于渐渐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对他的评价这样在意,为什么每场宴席上,但凡他出现,自己都能第一时间发现,人群中也是不自觉看见他,无数场宴席,他在马球场,她在楼上,那些擦肩而过的瞬间。
为什么每次他带着笑意叫自己娄姑娘的时候,自己总是有点恼怒,她先还以为是自己感觉被冒犯了,因为娄家四个女孩子,贺云章只带着笑叫她娄姑娘。
后来知道不是。
是她希望贺南祯只叫她娄姑娘。
她希望他眼中没有别人。
想通这点的时候,是个深夜,连月香也睡着了,那感觉像走了一段很长很长的路,眼前忽然豁然开朗起来。
又像是心中腾得生起一把火来,将一切照得纤毫毕现。
她有点想笑,但又忍不住叹息。
原来是这样的故事,她从来不爱看戏,戏中的才子佳人,非君不嫁,私定终身,总觉得那样冒犯,如何对得起父母,对得起那些殷切关怀自己的长辈。
她是被当做最端庄最守礼的闺秀养大的,她也长成了堪为京中女子典范的卿云。
她以前一直觉得,夫妻之间何必浓情蜜意,相敬如宾,才好细水长流,一起将家中打理好,照料好家人,互为膀臂,才是正事。
只要人品好,有才学,家风好,家世也登对,嫁谁都是一样的。
原来他不一样。
喜欢一个人,就是觉得处处都不一样。
就连他的名字,贺南祯三个字,从此都是带了光一样,那天她看诗书,看到南枝两个字,心头都一跳,像个秘密,怕被人发现。
原来意中人是这个意思,如同怀金穿行在闹市,生怕人发现。
有时候她也会流露一点点端倪,那次闲聊,娴月问云夫人,说:“贺南祯也二十一了,他为什么还不定亲?”
她竟然也忍不住想听答案,可惜云夫人也并没有说,只是说他有自己的事罢了。
娴月立刻就笑道:“他能有什么事,估计是眼光高,看不上别人呢。
也难怪,他自己都生得那么漂亮,不知道要生得多漂亮,他才看得上。还好我当年聪明,没淌这浑水。”
云夫人也笑道:“他们家是这样的,当年明煦年轻时,也是鲜衣怒马少年郎。
其实据我看,相貌都还在其次,男子要漂亮,最重要是要神态气质,他家素来是有点漫不经心的劲,慵懒风流,又贵气,也难怪女孩子都喜欢了。”
娴月立刻就来了精神,论起美人来,她是行家,说了一番神态才是关键的话来,见卿云在旁边,道:“其实相貌真是次要的,重要是会打扮,书上说意态风流,那才是美人最难得的。
又要皎皎如月,不能流于下乘,又得让人心神摇晃,这个度是最难把握的。
其实我们家卿云就吃了这个亏,她太内敛了,哪怕跟凌霜那样,跋扈烈性,也是一种美人的神态。卿云就总是收着,像个老夫子似的。就是有十分容貌,也白白浪费了。”
卿云脾气好,听了也只是笑,并不说话,倒是云夫人不赞同地“诶”了一声,道:“也是卿云大度,你这话放在玉珠碧珠那样的姐妹里,不打一架才怪呢。”
其实卿云也没觉得有什么,她当然知道自己不算真正的美人,夫人们喜欢她,恰恰是因为她美得老实,内敛稳重,一点不卖弄。
但年轻王孙,哪个不喜欢娇花软玉,眼波流转意态万千呢。
夫人们个个出身名门,也照样斗小妾斗外室斗了一辈子,可见端庄在妩媚风流面前,是节节败退的。
用贺南祯自己的话说,她是没有心的小姐,就算后来因为岑家的事和她道了歉,赔了礼,但她知道那是因为她于他有恩。
他也确实没说错,就连赵景,不也在外面说她如同木头一般吗?
她当然也知道贺南祯不会喜欢她,用娴月的话说,贺南祯总不会喜欢个还不如他好看的女孩子,他那样鲜衣怒马,什么样的花容月貌没有见过。
花信宴上,小姐们一面说着他的劣迹,嫌弃着他的风流不羁,一面又忍不住时时说起他。马球赛上,人人都看他。
就连中意秦翊的荀文绮,在面对他的时候,也有点心猿意马。
只是想到他有一天也会成婚,也许会娶一个像娴月一样又漂亮,又有生活情趣,能把一幅画一枝花都布置得那样好看的贺夫人,卿云还是忍不住有点难过。
所以她隐藏得极好,她对贺南祯是有大恩的,从岑小姐的事后,他再见到她,从来都是予取予求,再不敢开玩笑。
所以她决不能表露出来,否则他冲着这份恩情,也会回应她的情意。
卿云怎么会让自己和他落入那样尴尬的境地呢?
所以她只是微微笑着,说我也许从此不嫁了呢。
就让她保留这份无人知晓的情意,他是她一个人的秘密。
就让这故事留在时间里,留在每一次的擦肩而过里,她和他最近的时候,也不过是他笑着叫她娄小姐,开几句无关紧要的玩笑。花信宴二十四宴过去,她也没有枉费这场春天。
十年二十年之后,他会有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但他会在这里,她也在这里,远远望见,像看一棵不属于自己的树。
但在庆熙二十九年的春天里,她也短暂拥有过一场清浅的梦,南枝春晓,恰如江南。
文郡主去世,小贺办丧礼,大贺自然是要到场的。
云夫人也和卿云一样,早早入驻,不比娄二奶奶,她一半是为卿云担忧,一半是因为丈母娘,不好太多插手贺家内务,免得人家说娴月闲话。
云夫人是正经长辈,坐镇贺家,也为娴月省了许多事。
外场多是贺南祯在照料,他这人有时候也吃了风流浪荡的亏,其实论教养,论诗书,他在京中王孙里都是数一数二的。
毕竟贺明煦当年可是创下听宣处前身的人,贺南祯又是正经读过书的,前途无量的小侯爷,只是后来君臣离心,所以耽搁到如今。
教坊令之后,岑小姐得到赦免,官家也隐约有递话,是要贺南祯重回官场的意思,但贺南祯只当没听见,仍然整日玩世不恭,渐渐官家也就放下了。
卿云在里面帮娴月做事,常和外场有配合,自然也知道他做事能力,又妥帖,又大气,所以才更加可惜。
因为请一班道士的事,晚间天擦黑的时候,贺南祯进来问云夫人一句话,云夫人刚巧出去了,只有卿云在灯下看帐,见到他,起身叫了句:“贺侯爷。”
“娄姑娘。”贺南祯仍然对她笑,道:“怎么两个‘贺夫人’都躲懒去了,只剩娄姑娘在这做晚课呢?”
他其实是逗卿云玩的,是笑娴月和云夫人两个人把事都丢给卿云了,卿云老实,一个人在灯下这样下苦工,旁边放着半碟子山药糕,估计是饭也没正经吃,实在让人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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