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景浑不在意的样子,只是笑,赵夫人把他捶了几下,道:“你会打什么牌?这下好了,你来付钱……”
“小侯爷刚升了官,有钱呢。”周夫人也笑道。
赵景真就顺手摸出两个小金锞子来,放在赵夫人面前,仍然站在她后面看牌,夫人们洗好了牌,又开一局。
赵夫人虽然抱怨,其实也是开心的,他这个年纪的年轻王孙,早在外面满世界乱跑,在家里吃个饭就走,所以她巴不得他多看几手牌呢。
但赵景眼睛看着牌,却时不时越过桌子,看向对面。
靠在娄二奶奶身上的娴月,娴月的慵懒情态是连夫人们都忍不住赞叹的,他这样的年轻王孙,自然更加。
只是赵景是锦绣丛中长大的,要论礼节,谁也逮不到他的错处,连夫人们都没发现。
但娴月是打眉眼官司的状元,赵景的偷瞄她如何发现不了,心中冷笑,只淡淡道:“娘,我也困了。”
“你去卿云那休息一会儿吧,不是说有两间静室吗?”
“银瓶,带三小姐去暖阁睡一会儿吧,可惜我这儿没预备床,只有个睡榻,不然两姐妹睡一块,等娄二奶奶扳回本来,等到天亮都使得。”赵夫人笑道。
娴月带着桃染去休息了,她不喜欢檀香味,而且也娇气,上京路上,在船上她都睡不着,何况在别人家,不过是眯一会儿罢了。裹着锦被在睡榻上养了会神,叫桃染:“去问问娘,还要打多久,要不我们就先回去了。”
桃染去了,留下阿珠在旁边给娴月按着腰,走出门来,这耳房僻静,外面是个回廊,垂着合欢树的伞盖,她刚走到后堂门口,正好赵景从后堂里面出来,后面小厮拿着个投壶。她行了礼道:“小侯爷”,就过去了。
她也不太喜欢赵景,总觉得这小侯爷有点太“厉害”了,她和她家小姐一样,对于这些又精明又傲慢的年轻王孙很警惕,知道他们脾气大,心性狠,不会吃亏。倒是对小张大人那样忠厚纯良的偏爱一些。
赵景带着小厮往二房走,走到合欢树下,脚步却慢下来,小厮不解,叫道:“爷?”
赵景没说话,停了停,像是要继续走,却听见耳房里传来一声“嘶”的声音,显然是娴月的声音。
她总是娇气的。
正如赵修所说,她一举一动都是活色生香的,衬得别人跟木头人似的。赵修那家伙笨归笨,有时候倒也说得贴切。
娴月被阿珠按着腰,正叫疼呢,听见有人进来的脚步声,只以为是桃染,道:“娘怎么说?到底回不回去啊?”
“娄二奶奶刚赢了两把,只怕一时还舍不得走呢。”回答她的是个男子声音。
娴月大惊,一回头瞟见是赵景,顿时脸色一沉。
但她这样的性格,遇强则强,万万不肯露怯,仍然是一脸平静神色,横竖旁边有阿珠在,立刻坐起身来,好在是和着衣服睡的,只怕头发毛了。
“我落了个东西在这间房,明天要用,所以赶着来拿,”赵景道:“失礼了。”
娴月在心里冷笑,表面仍然不动声色,道:“说哪里话,姐夫要什么东西,拿了走就是了。”
好个王孙公子,好个赵家的小侯爷,赵家这样的好教养,跟姐姐定了亲,妹妹在睡觉,他闯了进来。
娴月已经提醒了一句“姐夫”,赵景却恍若未闻,仍然走近来。
娴月已经坐起身来,警惕地往后面一避,脸上仍然不肯露出怯意来。
赵景像是要从她睡榻边的矮桌上拿什么东西,但手却直接伸向娴月滑落在榻边的金钗。
娴月直接挡住了他的手。
“小侯爷什么意思?”她冷声道。
赵景大概还当她是在调情,露出一个好整以暇的笑容来。
娴月就有这样的急智,她袖子里正放着前些天和云姨一起做的一包胭脂,直接用手捏碎了,一抬袖子,淋漓的胭脂粉末洒了一蓬红雾出来,全洒在赵景的衣摆上,赵景不知道是什么,也吓了一跳,收回了手,拍打起衣服来。
娴月立刻捡起金钗,握在手里,没有再戴,整个人往后退,半个身子都悬到了榻边。
“阿珠,喊一声赵夫人,就说小侯爷有东西找不到,要她来帮忙找一下。”她冷声道。
赵景见她这样翻脸,知道自己是会错了意,有点尴尬,但他们这些王孙公子,什么风流事都是经过的,所以只是掩饰地笑笑,从桌上顺手拿起一个摆设的小瓷兔,道:“找到了,原来在这里。”
娴月心中冷笑,表面仍然陪他演戏,道:“找到了就好,毕竟还不是真姐夫,相处不便,小侯爷请出去吧。”
世上男子就有这样自大,觉得别人一举一动都是看中了他。
刚才娴月是避让他才来睡觉,他反而把这当成了信号,急着来赴约会来了,真是让人觉得讽刺又好笑。
“冒犯小姐了。”
赵景不咸不淡地说了句,讪讪离去了,看他衣服上一片胭脂,显然是要回房换衣服去了,还不敢让人知道是怎么弄上的,也算是碰了一鼻子灰去了。
桃染已经问话回来,没想到又跟赵景打个照面,本来见他似乎从自家小姐睡的耳房出来,先有三分警惕,狐疑地看着他,等到擦身而过的时候,虽然暗处看不清胭脂,但一闻见熟悉的香味,立刻就猜到了七八分。
她快步走到房内,见娴月已经起身,正在穿鞋,问道:“小姐,赵景闯进来了?”
“他发癔症呢,定了卿云,还想和我有点什么,被我泼了一身胭脂走了。”娴月冷冷地道。
“呸,真是个混蛋。”桃染啐了一口,在榻边坐下,焦急地道:“那我们快告诉大小姐吧。”
娴月也受了点惊吓,心这时候才定下来,脸色冷得像冰。
“犯不着。”她道。
桃染有点惊讶,自家小姐和大小姐三小姐的姐妹情谊,她心里是有数的,二奶奶大概还以为是她偏心得好,其实当初元宵节赵景的事,自家小姐悄无声息就让了,说过什么没有?
怎么小姐这次不为大小姐尽心尽力了呢?
娴月显然也知道她的疑惑,笑了。
赵夫人说她一举一动都透着聪明劲,那是好听的说法。
其实她笑的时候大都带着点凉薄劲,让人莫名自惭形秽,就连刚才赵景这样越轨,她只是个十七岁的闺阁少女,这样不利的场面,仍然丝毫不见慌乱。冷冷一笑,连赵景都无从下手。
但这次她的笑却带着点伤心的意味,像是有点自嘲,又像是早就看透了人性。
“这事难说清楚,说调戏算不上,他要说是误闯进来的呢?
一没人证二没物证,就是闹开了,也是我们吃亏,也许被反咬一口说我勾引呢。
卿云也是聪明人,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赵景是什么样的人,她想知道,自然会知道,蛛丝马迹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不想知道,你说到面前也没用,还当我们是嫉妒呢?赵家的婚事多重要,娘还指着这个出人头地呢。
知道了又怎么样,又不可能和赵家怎么样,最多像上次一样,说赵景两句罢了,我们不是枉做恶人?以后何以自处?柳子婵的教训还不够惨?
横竖婚事还有大半年呢,卿云不可能看不透赵景的品行,她要是来问,我自然和盘托出。
她要是不问,愿意自欺欺人忍下去,那我也知道了。
都是聪明人,何必挑明了说,让大家都没了退路。”
娴月这一番话,实在说得桃染如醍醐灌顶,心悦诚服。
“还是小姐想得透彻,又保全了自己,又不误了大小姐的终身。”
她称赞道,但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闪过诛心的一念。
大小姐虽然不是凡事快人一步的急智,但有大智慧,再复杂的事,她慢慢也琢磨过来了。赵景对自家小姐的觊觎,她是真完全不知情?还是知道了假装不知道呢?
再诛心一点说,就算大小姐不知道,二奶奶总归是清楚的,却始终无动于衷,还怕二小姐碍了大小姐的路,元宵节还那样……桃染在自己家里比哥哥还受疼爱,实在难以想象,难道做娘亲的人,真的可以偏心到这程度吗?
自家小姐这样心灰意冷,是不是也因为家中实在没有温情可以留恋呢。
桃染这样想着,不由得更加心疼起自家小姐来。好在她这念头一起,温情的人就来了。
外面响起脚步声,踢踢踏踏的,挨间叫着娴月名字,不是凌霜是谁。
娴月立刻警告地看了阿珠和桃染一眼,低声警告道:“今日的事,不许让凌霜知道。要是漏出一个字来,你们可等着。”
桃染也是七窍玲珑,哪有不懂的,但她心下犹豫,道:“可是……”
“凌霜为梅姐姐都能打徐亨一顿,要知道这事,不闹得天翻地覆才怪,你还嫌她名声不够坏?你要她打死赵景,让卿云守望门寡去?娘现在也正在兴头上,”娴月再度低声警告:“我的事我自有办法,桃染你敢拿凌霜当枪使,我可饶不了你。”
她警告完丫鬟,见凌霜声音近了,收起神色,露出一脸若无其事来。
“气死我了。”
凌霜找了两间屋子才找了过来,一进门就嚷道:“你怎么还在这睡觉,走吧,都多晚了,咱们回家去,你在外面又睡不惯,明天又要说腰酸背痛了。”
娴月一见她就笑了,道:“你气什么气成这样?”
“回去路上说。”
“好啊,原来嚷着回去不是关心我,是为了路上好说话是吧?”娴月立刻开始说怪话。
“你别贫嘴了,我烦得很呢。”
凌霜大刀跨马往椅子上一坐,拿起茶来喝,鼻子却灵,嗅了嗅道:“怎么这么浓的胭脂味,你打翻胭脂铺子了?”
“你别管。”娴月不着痕迹把金钗插了回去,道:“卿云那边都没叫走,娘也正打牌呢。”
“管她们呢,咱们累了先回去就是了。”凌霜指挥道:“桃染,去叫你哥让人套马,如意你去跟娘说一声,等马套好了,咱们上车了再说,也别管她同不同意,说完就跑过来,知道吗?要的就是先斩后奏。”
要说娄二奶奶偏心,其实不止偏心卿云,连对凌霜也比对娴月亲近多了,不然凌霜身上这种无法无天的有恃无恐从哪来的?
如意答应一声,就去传话了。凌霜把娴月拉起来,开玩笑道:“来来来,我伺候你,大小姐,快上马车吧,不然二奶奶要追过来了……”
娴月笑得不行,还记得看着阿珠收拾东西,别落下什么东西在这了。
她天生这样的相貌,已经是被人视为风流了,要真留下什么话柄,就更说不清了。
所以三人里她反而是最谨慎的那个,看似意料之外,实则也是情理之中。正因为如此,她也知道今日的事,是说不得的。
凌霜的先斩后奏果然奏了效,等到如意带了黄娘子传娄二奶奶叫她们“等一下”的话过来时,她们已经在马车上了,凌霜跨在辕上,把如意拉上来,就叫车夫走。
黄娘子对这个三小姐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回去给娄二奶奶回话不提。
凌霜在回去的路上,就把今晚看见的事说了。
“我还以为三两三是什么好人呢,原来也不过如此。”
“男人本性罢了。”娴月倒不意外,淡淡道:“你要是钱够,也会把看中的衣服料子都买了,怎么会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寻常官员都妻妾成群,赵擎权势正盛,还能专情不成?”
“你拿人比衣服?”凌霜顿时瞪起眼睛。
娴月笑了,看了桃染一眼,桃染也想起了自家小姐教育张敬程的英姿,主仆二人不由得会心一笑。
“我不拿人比衣服,人家就不拿你当衣服了?”娴月淡淡道:“男人拿女子当衣服,女子也可以拿男人当衣服嘛?你看我,不就在挑一件最合适的吗?”
所以凌霜和娴月能无话不谈也是有原因的。
两个人骨子里像得很,只不过凌霜是觉得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所以干脆不参与花信宴这游戏。
而娴月是觉得人性本来如此,女子只是没有机会放肆而已,是时代使然。
她不会和凌霜一样拒绝一切,而是利用自己的才智,在这不利于她的游戏里赢得属于她的一片天地。
“但你也只能挑一件,男的却可以随便挑呢。像赵擎,召歌伎来家里花天酒地,你能吗?赵大人能做的事,赵夫人能做吗?大势在这里,你怎么都赢不了的。”
娴月顿时笑了:“不叫外号了,直接叫赵擎了?”
“他配我给他起外号吗?哼。”凌霜实在是动了真气,道:“收回他的外号。”
顿时马车里的人都被她逗笑了。
娴月也知道她是为蔡婳不平,笑着把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是,我知道大势不在我们这边,但难道就不参与了?
你没听娘说话,她就是在暗示呢,说在花信宴赢得头筹才算争气……”娴月知道凌霜要说什么,提前道:“不是娘这么想,而是世人都这么想,她只不过是把世人的说法复述了一遍罢了。
我们在家里,是个避风港,但迟早一天要面对外面的评价,她也是为了我们好……”
“哼,我就不听。世人说什么好,我就得跟着做?凭什么?世人说吃屎好我也吃屎吗?”凌霜语出惊人。
大家都笑了,娴月也无奈地笑了。
“所以你还是找个庵堂吧,”她虽是开玩笑,却带着几分认真:“你也读书,举世皆浊我独清是什么结果,你是知道的。
有时候心里想是一回事,别说出来,至少等我们有了能力庇护你,再说。我可听说了,娘真的下定决心要好好治治你呢。”
“让她治去,我就不嫁,看她能把我怎么办。”
凌霜那边正发豪言壮语,娄二奶奶这边还不知道,还在外人面前维护她呢。
话头是黄夫人提起来的,一样含酸,周夫人就平和得多,黄夫人总带着点攻击的意思,输了两手牌,闲聊就说起女孩子的脾性来,先夸了卿云娴月几句,忽然话锋一转,引到凌霜身上来,道:“不是我说,二奶奶,实在是咱们交心了,才说这话,你家女孩子个个出色,就只老三,有点被你惯坏了……”
“偏疼小女儿也是常见的。”赵夫人笑眯眯维护道:“凌霜和探雪隔了七八岁,凌霜小时候肯定是当老幺养的。”
她不维护,黄夫人还不会怎么样,一维护,黄夫人顿时说得更起劲了,道:“女孩子其实容貌才能都是其次的,最关键是要安分,我看凌霜其实这些都蛮好,就只性子……诶,我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二奶奶,你可别生气,我是真可惜这孩子,要不是咱们关系好……真真的,二奶奶你要是不乐意听,我就不说了。”
“哪里的话。”
娄二奶奶仍然噙着笑,若无其事地打出一张牌来,道:“黄夫人你操心她的前程,我做娘的何尝不操心呢,但这孩子确实是吃亏在性子上面,黄夫人你也看出来了,她的相貌,才干,比两个姐姐一点不差,在花信宴这些女孩子里都是出色的,是不是?”
她反将黄夫人一军,问到黄夫人脸上了,黄夫人也只能笑着道:“那是自然。”
“但这性子……”黄夫人又试图再说。
“要说凌霜的性子,也真有个说法,还是跟我娘家那边有关呢。”
娄二奶奶手捏着牌,又看一眼堂里的牌,笑道:“都是迷信的说法了,不说了不说了……”
“什么说法,说出来咱们也听听呗。”赵夫人接话道。
不怪黄夫人嫉妒,这两亲家确实是气味相投,才结亲多久,默契得不得了,处处给对方接话,实在让人没法不拈酸。
娄二奶奶这才笑道:“你们也知道,我祖上出身呢,是做商人的,我娘手上把我家的生意做到最大时,家里几十条船呢,来往南北两路,官府赈灾都调过我们家的船。
凌霜出生时,我娘已经不在了,但我那时候带几个女儿回我外婆家那边,多少老人见了都说,凌霜跟她外婆小时候,活脱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是个偏子杏的性格。”
“什么杏?”周夫人也来了兴趣。
“偏子杏,是北方的一种杏子,实际应该叫谝子杏。
北方人管骗人叫谝,我娘那时候押着家里的船到北方时,就看见这么一种杏子,漫山遍野都是,满树累累的杏子,又大又红,好看极了。
但当地的人管它叫谝子杏,我娘好奇,就问了当地合作的商家,对方一听就笑了,摘了一篮给她来尝,原来这杏子又酸又苦,连果脯都做不了,这就算了,连杏仁也是苦的,没法吃,但刚见到的人都要上当,所以叫谝子杏,外地客商来,还有在这个上赔了钱的。传来传去就成了偏子杏。”
这些官家夫人们,心中虽然对商人身份很是鄙夷,但听起商人走南闯北的故事来,又十分入神。
毕竟都是拘在后宅里,最多在京中交际,听到四方的风土人情,都觉得新鲜得很。
“那后来呢?”周夫人问道。
“我娘以为自己避开了这个坑,谁知道后来贩果子时,手下验货的人不小心,被人混了半船的偏子杏来了,等发现时,货已经到镇江了,退也退不回去,只能认栽,下次换人合作罢了。”娄二奶奶一边打牌,一边娓娓道来:“但我娘年轻时的性子,可比我爆多了,她哪肯认栽,一面打发了人乘船去找麻烦,一面自己对着半船的偏子杏想起办法来……”
“半船究竟是多少?”赵夫人也来了兴趣:“多大的船?”
“那可是贩粮的漕船,那时节一两银子是两石米,一船的连壳粮,不管是稻麦黍,作货价都是三千两,你们自己算算……”
夫人们常年打牌练出来的技术,一算顿时个个都吃惊,道:“那这一船的酸杏子怎么办?”
“怎么办?倒运河里都怕把码头堵了,只能想办法呗。”娄二奶奶道:“我娘也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她找遍了镇江的师傅,做果脯的,做干果的,做酱的,乃至于酿醋酿酒的,最后还真给她找出条出路来。”
“什么出路?”夫人们都好奇地问道。
“其实是两条出路。
一条是把杏肉送去酿酒,但那杏子味道又苦又涩,酿出酒来也极酸,不过是卖给底层的小酒坊,供应力工挑夫罢了,连修船的费用都赚不回来。但酿酒的过程中,就发现了第二条路。
原来这杏子杏肉是没救的,但杏仁又大又好剥,就是苦,但凡苦杏仁,常常还有毒,所以尽管杏仁在干果里算贵的,却没人打这杏子的主意。
直到酿完酒后,那杏仁没处扔,酒坊就扔去了烧火,谁知道这一烧,顿时整个酒场都香透了,那杏仁被烤得滋滋冒油,那香味比世面上正经做杏仁的铺子都香,我娘不信这么香的杏仁会没用,再把那杏仁来回折腾,终于找出一条路来。”
娄二奶奶说得兴起,顺手拿起一枚果盘里的杏仁给大家看:“但凡杏仁,内核里还裹着层包衣,一般有毒的苦杏仁,是杏仁苦,所以带着包衣也苦,但偏子杏的杏仁却不如包衣苦,我娘找遍满船的偏子杏,找出几枚青的,才发现,原来没成熟的偏子杏仁是不苦的,是这层包衣苦。”
“那怎么不剥了包衣呢?”周夫人问。
“偏子杏长到成熟时,这层苦味就浸到杏仁里了,剥了也没用,但杏子不成熟,杏仁也没长成,谁会去吃?
所以就连当地人也没发现,偏子杏的杏仁其实是可以吃的。”娄二奶奶笑道:“我娘知道这个道理,就好办了,但凡杏仁都是先炒再剥,唯独偏子杏,要先剥再浸,再炒,要用冷水浸足九天,把杏仁染的苦味浸出来,再用铸铁大锅来炒,这样炒出的杏仁,又香又甜,比正经的甜杏仁还要好。
我娘嫌偏子杏不好听,改名叫做百子杏,价格又低,味道又好,直接把当时世面上的其他杏仁都比了下去……”
旁边听的赵家的管家媳妇都惊讶了一声。
“咱们每年置办干果,铺子里杏仁分三种,小山杏,山西甜,和百子杏,百子杏最贵最好,就是果盘里这种,我还奇怪怎么都不带外壳的,原来是二奶奶的娘亲发现的么?”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都拿起干果盘子里的杏仁来看,个个都笑道:“这可真要谢谢娄二奶奶的萱堂了,不然咱们哪吃得到这么好的杏仁?”
“那后来怎么说?”赵夫人不愧是夫人中领头的,有点魄力在:“这样的秘方,可要守好了才行,这样可以低价从北方大量买杏,加工成杏仁高价卖出去,他们还蒙在鼓里呢。”
娄二奶奶笑了。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秘方虽然守得住,但你上了一回当,还一直收购偏子杏,傻子也会过意来了,做生意的人多么精?
都是老狐狸,既然知道偏子杏上有得赚,一个杏子,也就是果肉杏仁两个卖钱的路子,多试几次,怎么都试出来了。
我娘的家里能做杏仁生意,最开始靠的是偏方,后来靠的就是硬碰硬了,一样收购,一样加工,一样卖钱,你家的伙计勤勉,掌柜的尽责,账面上清楚,年底有分红,这才是一个商人能长长久久赚钱的秘诀。
我娘在的时候,就教过我这个道理,靠捷径只能赢一时,真正要长久,跟世上读书做官管家的道理没什么两样,都是同一条正道罢了。”
几位夫人平时对商人也多有轻视,听她竟然能说出这番道理,不由得都有点刮目相看。
“话说远了,原本是说凌霜的。”娄二奶奶笑着拿起一颗杏仁来道:“人人都说,我家凌霜和我娘亲一样,是个偏子杏的性格。什么是偏子杏呢?
乍看又红又大,多好的姑娘,细细接触下来,又觉得她又酸又涩,怎么处处不合常理?总是有点不守世上的规矩。世上庸人,多在这时候就退却了。
谁有那样的慧眼和耐心,能做到九蒸九晒,浸透九天的冷水,识得她内心的好呢?
世人看人,能看两层就不错了,谁能看到这第三层?
但是要真有那么一个人,那也是他的福气,捡到大漏了。
这不是,连李娘子都知道,咱们的偏子杏,可是所有杏仁中,最贵最好的一颗呢。”
娄二奶奶一个偏子杏的故事,讲得牌桌上都安静下来,赵家的管家娘子李娘子趁机上了夜宵,让夫人们歇一歇,吃点夜宵,卿云就在这时候走了过来。
“娘,娴月和凌霜她们呢?怎么到处都不见。”卿云问道:“娘,咱们得回去了吧?去叫她们吧?”
众夫人都笑了,赵夫人心疼道:“咱们卿云也真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人家早走了,都没叫你,就你还惦记着她们呢。”
她是真喜欢卿云,把她头发都摸了摸,道:“夜深了,在咱们家住下吧,我让李娘子收拾了新客房呢,一应卧具都是全新的,让银瓶陪你和月香说话……”
“哪有这样的道理。”娄二奶奶笑道:“我留宿还差不多,卿云怎么能留宿,还是趁现在还早,回去吧。”
“赵夫人是太着急了,巴不得卿云现在就搬过来呢。”周夫人说笑道:“咱们二奶奶可不舍得,还要再留半年呢。”
她们拿婚事打趣,卿云就连忙别了脸不说话了,娄二奶奶也知道她不好意思,催道:“黄娘子,去问问,马车回来了没有,娴月也真是,自己把两辆马车都带走干什么?不知道老爷已经带着探雪乘了一辆走了?”
“不碍事不碍事,我们家马车有得是呢,不用等你家的回来了,来回折腾又要一阵子。”赵夫人心疼卿云熬夜,道:“我这就叫人套马车,给卿云送回去。就是怕遇到巡夜的人……”
“让小侯爷前面开路,巡夜的人哪有什么话说?”周夫人出主意道。
众人又笑了。
“是这道理,”赵夫人也有意让赵景在卿云面前露脸,拉着卿云道:“你放心,就是亲友家的小姐,深夜送回去我也是让景儿护送的,这是主人家的礼数,今天修儿不在,不然他送也可以。
一个骑马带路,一个坐着马车呢,这么多下人陪着,京中再老古板的人,也说不出什么的。”
她们也都知道卿云是女君子,丝毫不肯逾规的。卿云见她这样为自己考虑,也只得默认了。
毕竟是订了亲的,卿云心里待赵景已经不同了,坐在马车里,听见赵景声音,有礼有节,道:“夜深了,请小姐不要害怕,遇见夜巡的人,自有我呢。”
“月香,告诉小侯爷,多谢护送了。”卿云守礼地道。
赵景带着小厮在前面护送,马车在后面走,好在一路上并未遇到巡逻的士兵,卿云坐在马车里,微微有点脸红,月香也忍不住替小姐开心。
人人艳慕的小侯爷,家世又好,年纪又轻,人又俊俏精明,真是一对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赵景自恃身份,倒有点想遇见夜巡的人,让卿云看看侯府的身份,看士兵是怎么对他客气的。可惜没遇到。
眼看着已经快到了娄府,他放慢马,走在马车旁边,灯笼照着他的影子,显然是有意让卿云看见。
卿云有点脸红,犹豫着等会如何道谢,既不逾规,又能让他知晓自己感激他深夜的护送,忽然皱起了鼻子。
她有点疑惑,却不敢确认,所以凑近窗边,又闻了闻。
还是没错,就是是娴月独有的胭脂味道,有栀子的甜,有香雪兰,还有碾碎了的梅花的味道,有雪的清冽气味,最后是姜花。
京中花信宴上无数小姐,这是娴月独一份的香味。
她制胭脂上比谁都厉害,胭脂留香久得很,常常洗了个澡香味还不散。
卿云劝她几次,说香料发散,不利于养气凝神,她就是不听。
卿云小心翼翼地把帘子挑起一条细缝,看了一眼,月香十分惊讶,不知道自家小姐怎么忽然不守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