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再怎么说,秦翊这话还是实打实的挑衅,剥衣受辱,比韩信的胯下之辱也差不多了,何况还这么多人看着,又都在京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秦翊的文远侯府虽然底子厚,赵家多少也算个侯府,秦翊实在有点太欺负人了。
果然赵景的脸色顿时就一冷,转而涨红,旁边那个叫老五的会察言观色,连忙笑着想上来打圆场,被赵景伸出手来挡住了。
“秦侯爷要赌,我也不怕,恕我冒犯一句,要是侯爷输了,也把身上的锦衣脱下来,如何?”赵景有些发狠地道。
“那是自然。”秦翊淡定得很。
“好,一言为定。”赵景说完,显然动了真气,叫姚文龙:“开球吧。”
凌霜没想到秦翊这么会气人,但已经赌到这了,也只能全力以赴了。
眼看那边姚文龙抛出球来,赵景那边气势凌人,骑在马上跃起,用球棍在空中一勾,把球抢了过去。
带着过了中场,他身后的老五立刻跟上来,两人互相配合盘带着,朝凌霜冲了过来。
凌霜没想到他们会主攻自己,想想也正常,自己体型是最小的一个,又面生,肯定要试试自己的深浅。
她挥着球棍迎上去,刚想断他们的球,没想到那个老五一个变向,马球直接从紫燕骝的四条腿中间滚了过去,老五策马跟上,笑道:“小公子,承让了。”
凌霜顿时心头火起,好在秦翊的随从还是厉害,马球场大,五打五随机应变不过来,都是各自有防区的,凌霜这边漏了人,她左侧的人就补防过来,断下了那个老五的球。被赵景和老五围堵,直接传给了秦翊。
秦翊带球往前,凌霜跟上,那个帮她补防的随从也跟过来了,是个晒得黑黑的圆脸青年,笑道:“小公子别慌,有咱们呢。”
他们大概也把凌霜当成秦翊带的小少爷了,这么客气,还安慰她。
哪想到凌霜的性格,她哪是愿意被人照顾的,被人过了本来就心里有火了,见他们真当她是来当累赘的,顿时好胜心更起来了。
“紫燕骝,追上去,”她拍了拍紫燕骝的脖子道:“今天赢了,我买一船的料豆和果子给你吃。”
紫燕骝虽然在秦翊家的马厩里过的也是好日子,但估计也从来没听过用船来计数的豪气,也不知道听懂没有,倒是立刻加速跑了上去,凌霜骑术其实是好的,用的又是长杆,竟然被她追上了秦翊,见秦翊正被两人包夹,道:“传给我。”
秦翊竟然真的传给她,凌霜倒也接得好,马球滚过还带着雨后水珠的草地,略有点凝涩,凌霜用球棍一勾,高高挥起,狠狠一击,那马球快如闪电,在草上飞过,她策马往前,越过两人,又用棍子勾住马球,自己盘带,穿过紫燕骝的马腹,旁边赵景哪里拦得住,直接扑了个空,凌霜球棍换手,用左手击球,又越过一人,追球过程中换成右手,这一路动作如行云流水,说来复杂,其实根本防她的人都来不及反应,就被她连过四人,到了赵景一方的球门前。
别说赵景这方的人,连自己一方的队友也望尘莫及,那黑黑的圆脸青年立刻叫了声好。
谁能想到呢,她刚拿长杆时,他们就以为她是个外行,马球一般是人高拿长杆,人矮拿短杆,因为长杆换手不便,非得手臂长的才适合,一般是短杆用来闪转腾挪,长杆带球突破,而凌霜恰恰相反。
她用长杆,是弥补自己力气的不足,长杆抡圆了挥出来,击中马球,那速度才能过人,不然她这样的身形,遇上缠斗只怕打不过。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眼看已经到球门前,那叫老五的人已经挡在前面,凌霜挥杆带球,想要越过他,击球进门,球先走,人后跟,是很常见的带球套路,谁知道越过他时,那人竟然手中换杆,球棍尾扫向凌霜肋骨处,虽然凌霜反应快,也被顶了一下,顿时肋骨一疼,动作慢了些,再去追球时,球已经被他截住,带给了赵景。
“好下作!”凌霜这边的圆脸青年嚷道。
他追过来看凌霜受伤没,秦翊也有点回头看的意思。
“看什么?”凌霜凶得很:“球场上比这阴损的招多得是呢,顾球就行了,管我干什么。”
她凶完队友,自己也追了上去,防守她是不成的,放手让秦翊去,白义从又快又灵巧,就是撞起来吃亏点,但谁敢撞文远侯爷?
赵景倒是想撞,被秦翊轻松别住球杆一推,险些没从马上摔下去。
凌霜连中场也不过,只在这边等球,那圆脸青年带球过来,被老五和另外一个人夹住,凌霜追过去,青年还以为凌霜要帮他挡拆,谁知道凌霜球杆一勾,直接从他马腹下把球截走,自己又开始一个人带球了。
“诶?”
那青年无奈地笑起来,看向自家侯爷,谁知道秦翊一脸毫不意外的样子。
凌霜这次带球仍然连过两人,老五还要来挡她,想故技重施用杆尾顶她,没想到刚挥出杆来,直接被凌霜用球杆别住,向来马上是怕推,不怕拉的,凌霜用球杆别住他球杆,直接往前一顶,老五整个人就从马背上翻了下去。
还好赵景眼疾手快,捞住了老五,老五自己也抓住马鞍,这才没有坠马。
他们要是去过扬州,大概就知道,和凌霜这种小霸王斗狠是什么下场了。
他们再厉害,终究是京城里娇生惯养的王孙,哪比得上凌霜这种街头巷尾打出来的,下手又黑又狠,把别人打下马去,她是看也不看,自己带球向前,带到球门前,仗着紫燕骝膘肥体壮,直接别开别人的马,挥杆进了第一球。
周围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赵景平时树敌不少不说,秦翊的面子还是过硬,连作为主人的尚大人都在为秦翊的队伍喝彩。
凌霜进了球,在球门前勒马庆祝,得意地朝秦翊昂起了头。拍马回到中场。
说起来,秦翊还是挺懂她的,就算在家里受了气,挨了打,离家出走了,要安慰她也不是愁云惨雾互诉衷肠,只要来场酣畅淋漓的马球赛,就什么都解决了。
“怎么样?”凌霜还要逗他:“侯爷学会了吗?”
秦翊也被逗笑了。
“学会了。”他也笑凌霜:“这辈子没见过这么独的球路。”
“那是你见得少了。”
凌霜嘴上好强,其实不是她球路独,是她压根没什么机会跟人练配合,都是一个人私下苦练出来的,马也不好,也没球场,都是自己琢磨。不独的球怎么打,她压根不知道。
她于是不过中场,只等自家人喂球,好在秦翊这边的人球风都好,而且她刚也进过球了,确实厉害,他们见秦翊都喂球给她,自然也都给她让球——不让反正她也会抢,那黑黑的圆脸青年还是好脾气,还给她做掩护,见识过她的手黑之后,老五倒是有了提防,只赵景不服,还上来抢断,被凌霜躲过,他已经断球不成,还不收手,竟然用球杆打了紫燕骝的马腹,凌霜见他这样,顿时新仇旧恨一起来,反手一肘子下去,险些把他牙都打掉了。这就算了,还又在他这进了一球。
“你这是打球还是打人?”赵景那边的人顿时不干了,都围了过来。
“不是你们先下黑手,我回敬而已。”凌霜淡定得很:“怎么?打不过就开始讲规矩了?”
她这话挑衅得很,顿时大家火气都上来了。好在姚文龙这个裁判当得还不错,上来调停道:“都消消火消消火,从现在开始,不准伤人,伤人直接算对方进球。”
倒也不是因为他这句话,而是对方也渐渐看出了凌霜的球路了,那老五趁着这次重整的机会,在赵景和其他人耳边说了什么。再回到场上时,凌霜的打法就渐渐行不通了。
她再厉害,一个人的能耐毕竟有限,再者打马球,球路非常重要,秦翊开玩笑说她的球路“独”,其实球路不是风格,而是实实在在的一条路线,喜欢一路长传,还是喜欢蜿蜒盘带,连过马腹怎么过,都算球路,说白了就是从接球到对方球门前的路线,习惯怎么走。
凌霜连进两球,老五到底老辣,已经看穿她球路了。
放两个人在中路拦截,自己守球门前,也不亲自断她,只让那两个人挡在中间,让她自己带得不顺畅,等到球门前时,她已经没了那气贯长虹的架势,球的速度自然慢下来了,也就好防了。
凌霜带了两球过去,就这样被断了两球,断了之后老五都传给了赵景,其中一球还进了。
眼看着第三球也被断掉,凌霜忍不住了,终于打马回防,见秦翊防得不卖力,还瞪他一眼,谁知道老五赶马上来,配合赵景,又进一球。
眼看已经是追平了,凌霜这下忍不住了。
她打马追上回中场的秦翊,问道:“怎么回事,你还想不想救火炭头了?”
她压低声音问的,就是怕其他人听见,秦翊想干什么,她比谁都清楚。
秦翊淡定得很:“哦,你还知道我们要救火炭头啊?”
凌霜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但形势所迫,不得不收敛脾气,忍了又忍,牙关都鼓起来,看着也让人好笑。
她这人其实也容易看透,秦翊说她球路独,其实也有点冤枉了她,她不仅没人一起练习,连堂堂正正上马球场的机会也少,第一次正正经经打马球,难免忘乎所以。
要是这场上其他人像她一样憋了那么久,别说顾全大局了,就是正常发挥都难。
秦翊也没真想气她,不过是逗她玩玩。
眼看着赵景又带球过来,凌霜绷着脸追了上去,一路追到自家底角,断了赵景的球,自己带回中场。
众人都以为她还要再冲一次,连老五都开始指挥人回防,凌霜却一言不发,直接长杆一拨,球直接传到了她右后方的秦翊身边。
秦翊顿时笑了。
不说姑娘不姑娘,凌霜这份韧性,哪怕在这马球场上的人里也是少见的,比这些所谓王孙们都强出一大截。
也勇敢,也张扬,也忘乎所以,长驱直入气贯长虹,进了球那得意的炫耀劲也真让人想笑。
发现要输,也是真急,为了赢,受点气也能忍,虽然脸都气得绷紧了,但传球的动作却没有一丝犹豫。
如果说把京中认可的高门淑女比作花信宴上的花的话,凌霜是不能归入其中的。
她就是一个鲜活的人,喜怒哀乐都如此热烈,是野草,也是抓紧石墙的藤蔓,有时候像顶破巨石的树,总归是独一无二的娄凌霜。
秦翊带球过去,见那老五如临大敌,拉四人回防,他直接拨草寻蛇过了两人,老五立刻上前来救,球杆交错间,马球滚了出去,飞出了球场。
姚文龙重新发球,凌霜上去争抢,两人包夹下抢到了球,她额角都被球杆尾擦到一下,留下一道红痕,却停都不停,直接护球回来,传给秦翊,道:“再来!”
她知道秦翊已经试出老五的球路,这样笃信他,甚至冲上前去给他开路。
秦翊直接骑着白义从穿过人群,快如闪电,转瞬间已到球门前,老五心中慌乱,连忙上前防守。赵景说他“挑花”,其实是他引以为豪的马球技术,打的就是近距离,两个球杆勾在一起,他能趁乱把马球拨出来,还能控制方向,忙中有序,是极漂亮的一手,如同挑花,凌霜的长球虽然能两度攻破球门,但第三球,怎么都过不了他这。
但两人交错的瞬间,老五球杆勾住秦翊的球杆,眼看就要挑走秦翊运着的马球,却觉得手下的球杆一轻,心中顿时大惊。
球杆勾上的瞬间,秦翊将球杆一拧,马球的球杆带勾,两个勾在一起极难拆解,他却能这样迅速地将球杆拧转半圈,往上一抽,立刻脱困。
老五勾了个空,收杆已来不及,秦翊轻挥球杆,击中马球,小小的陶球如同浮在草尖上,飞过草场,飞进赵景这方的球门,落袋为安。
“秦侯爷获胜!”姚文龙贺喜倒贺得快,冲上来道:“恭喜恭喜!到底是陪官家打过球的,打咱们还是太轻松了!”
凌霜也打马过去,重重在秦翊肩膀上拍了几下,她向来务实,见赢了,什么气都消了,整个人眉开眼笑。
也不管众人见她对秦翊能这样放肆,又重新调整对她身份的判断,把她当成了贺南祯一样的地位。
赵景面沉如墨,老五还想解释,道:“真古怪,这样近的勾杆,什么都被马挡住了,他怎么脱的身……”被赵景狠狠瞪了一眼,顿时不敢说话了。
“好了好了,咱们赢了,快兑现赌约吧!”
凌霜笑嘻嘻上去道,算起来,她进两球,秦翊进一球,她也确实有得意的资格,也不管赵景是不是杀了她的心都有,更是把赵景实际上算她未来姐夫的事早就抛到脑后了。
“愿赌服输嘛。”那个黑黑的圆脸青年也帮腔道。
倒是秦翊没说什么。
但他不说话就够糟了,这是他和赵景的赌约,他不松口说算了,赵景只能愿赌服输,乖乖把衣服脱下来。
“小侯爷,请吧。”
姚文龙看热闹不嫌事大,笑嘻嘻地道,秦贺两人平时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京中王孙里,主要是他和赵景在斗,见到赵景吃瘪,他比自己赢了还开心,立刻催促赵景脱衣服,道:“太阳这样大,倒也不担心着凉了,小侯爷快脱吧……”
赵景见秦翊竟然真不改口,二话不说,咬牙脱下锦衣,京中王孙都穿锦袍,还要解下腰间躞蹀带,何等狼狈自不必说,就算随从立刻接过他东西,又赶忙递上外衣来让他穿上,也还是极羞辱的时刻。
凌霜见赵景脸色这样狠,只担心他会报复,秦翊虽然厉害,但树敌也不是什么好事,她还以为秦翊会用火炭头跟赵景做交换,免了他在众人面前脱衣,好皆大欢喜呢。
但赵景这样的心性,就是秦翊真问他换,他估计也是赌狠,不会肯换的,说不定知道了秦翊处心积虑只是为了弄走火炭头,回去还把火炭头暴打一顿呢。
凌霜还在想下一步怎么办,那边姚文龙已经调笑起来,道:“看不出来啊,小侯爷的中衣也这样华贵,不愧是世代簪缨的大家。”
赵景的中衣和其他王孙没什么不同,都是暗纹的素白锦衣,姚文龙故意这样说,显然是因为赵家成天说姚家暴发户,没有涵养,所以故意这样讽刺了。
暴发户再失礼,也没有在众人面前脱衣过的。
凌霜正想接下来怎么办呢,只听见秦翊道:“怎么小侯爷这么快就换下锦衣了?
我刚想说,要不要再赌一次,让小侯爷赢回去呢……”
要论气人,真是谁也没法跟他比,这家伙看起来一张死人脸,实则真是蔫儿坏,赵景当着众人面脱的衣服,他全程看着,要说早说了,又不是在打瞌睡,现在偏说这话,怕不是想气死赵景。
果然赵景就上钩,道:“侯爷还想再赌?”
“小侯爷衣服都脱了,就不好再赌了,再赌什么?脱靴子吗?”秦翊淡淡笑道。
“是呀是呀,大家和气要紧,散了吧。”
姚文龙还在旁边拱火,显然是急着回去,把这事传扬得满京城都知道了。
赵景被激到这时候,已经有点失去理智了,怒道:“秦侯爷想赌什么,我都奉陪,侯爷别胆怯才好。”
真是笨蛋。
凌霜在心里叹口气,偏这笨蛋是自己未来姐夫,真要命。
赌红了眼的赌徒才会这样说话呢,越是输得惨,越是想扳回本来。
而秦翊等的就是这句话。
“这样吧,听说小侯爷的马好,我的马也不错,不如咱们赌打垂杨,输了就把自己的马送给对方吧。”
实在是图穷匕见了,赵景其实不傻,火炭头是官家看赵擎的面子给的,这也是秦翊一直不肯救火炭头的缘故,这里面牵涉众多,赵景就算把火炭头打死,也不会送人的。
但话赶话已经到了这里,也由不得赵景愿不愿意了。
他只脸上露出一丝犹豫来,姚文龙就在旁边拱火:“算了算了,秦侯爷算了,快别说了,你不知道,小侯爷的马自己做不得主的,何必为难他,秦侯爷家这么多好马,也不差这一匹……”
赵景被他拱得火冒三丈,最后的理智是问道:“打垂杨怎么打,总得立个规矩。”
“用不着别人,就我们俩,跑马三个来回,射中一百步外的垂杨靶,看环数定输赢。”秦翊道。
“侯爷这是欺负人了,谁不知道你家的骑射最好,小侯爷怎么比……”姚文龙是恨不能把赵景坑死。
赵景要是这都能忍,也就不是人了。
“用不着姚兄好心。”赵景知道姚文龙一口一个“小侯爷”是为什么,也知道他最嫉妒自己的就是这个侯位,道:“文远侯府的骑射虽好,我们富平侯府也是军功封侯的,大家靶场见真章吧。”
到了这时候,事情基本已成定局了。
凌霜这次一点也不急了,正如姚文龙所说,秦翊要是骑射上赢不过赵景,只怕他的祖宗都要托梦过来打死他。
赵景其实敢赌,还是有点底气在的,最近流行打垂杨,就是把马球换成了弓箭,双方分别射对方的靶子,射中多的,环数高的赢,为免误伤,场上两边场内都只允许一人张弓,且要跑到对方的半场才能张弓,所以打垂杨的人少,一般都是五对五,需要的人数少,也快,两刻钟就能玩一把,所以近来比马球玩的人还多。
赵景整天和人打垂杨,骑射还是厉害的,他先上场,跑马三个来回,射中一次靶心,两次内靶,加起来一共二十八分,在京中王孙里都算佼佼者了。
但秦翊一接过随从递来的弓,众人就知道糟了。
那其实都不是他的弓,而是主人家给打垂杨的人预备的,只是柄旧弓,箭也是别人的箭。
但秦翊接过弓,拉满弓弦,试着空瞄了一下靶子,又缓缓放开。
凌霜知道这是因为空射容易翻弓,所以放弓弦的时候要慢,那些王孙子弟拿张空弓在那空放,不知道多伤弓,还觉得很神气,其实是不会射箭的人才做的事。
他拿箭也和人不同,用手指夹住箭竿拎起来,往后捋过去,一直捋过箭的尾羽,将羽毛捋顺。
他这动作,不像是在查看弓箭,而是像一个状元郎,在整理自己的笔砚,或者一个七十岁的老农,在修缮自己的犁耙。
仿佛那是有生命的东西,而且是陪伴了他一辈子的东西,赖以为生的东西。
凌霜这才知道为什么京中都说他像他曾祖父,就像她母亲以前说她最像她姥姥一样。年轻的人身上,怎么会有这种气场?
到这时候,连赵景的脸也白了。
他已经差不多知道结局了。
而秦翊取胜的方式也很简单,骑过马的人都知道,在马上张弓射箭,其实是会影响平衡的,因为射箭没有从马头中间的射法,都是左右射箭,所以一般是跑过去,射一箭,然后跑一个来回回来,等找回平衡了,再射一箭,这样最准,而赵景也确实是这样射的。
而秦翊没有这样做。
他从箭壶里拎出三根箭,直接跑马过去,全程不控马缰绳,跑到靶子在他正右方的时候,秦翊直接张弓,连瞄也不用瞄,三箭攒射,等箭中靶时,他甚至还没跑出能射箭的范围。
姚文龙没跑到箭靶前就报出了成绩。因为那三根箭都攒在靶心上,像个小刺猬。
“三箭中靶心,三十满分。秦侯爷胜!”他高声报完,笑着道:“我的乖乖,还好咱们只赌三箭,要是赌十箭,侯爷还不得给咱们射个刺猬出来。”
而秦翊压根没有一丝得意,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也懒得再和赵景周旋。
他连马也没下,将弓抛给随从,只朝赵景直截了当地道:“劳驾小侯爷把火炭头给我吧,我会让人把买马钱送到府上的。”
满场欢呼声中,凌霜比谁都开心,立刻就跳下马去,接过赵景随从手中火炭头的缰绳,火炭头竟然还认得她,还用头来拱她的手,凌霜笑得眼弯弯,哄小孩一样哄它:“噢,知道了知道了,再也不怕了,以后跟着我过好日子了……”
回去的路上,凌霜实在开心得不得了,追着秦翊说了一路。
“哇,你这人,真亏是投胎做了侯爷,不然要是去赌场里设局害人,只怕一害一个准,你说说,你怎么那么会设局?把赵景算计得死死的。
先用他觉得自己能赢的东西,引他入局,打马球,他觉得容易,能赢你才答应的,然后害他输个惨的,趁他想扳回本的时候,这才图穷匕见,让他下真正厉害的赌注,再用你一定会赢的方法赢他,赌场设局让人倾家荡产都是这样的套路,先让人觉得能赢,再让人输,赌红了眼,就不管能不能赢,一通乱下赌注,只要有得赌就会继续赌了……我娘跟我说的套路,你是全用上了。”
她把秦翊一顿夸,打着马围着秦翊走,从四面八方来夸:“你怎么这么厉害啊,秦翊。”
饶是秦侯爷什么世面没见过,也被她夸笑了。
“差不多是你说的套路,但有一点不一样。”秦翊淡淡笑道:“不管是马球,还是骑射,我都一定会赢,没有区别。”
凌霜的回应,是又重重在他背上拍了两下,反正这家伙骑射这么厉害,想必身体也好,打不痛。
“唉哟,你能不能别那么得意了,我真看不下去了。”她也说不清是在气还是笑,对秦翊道:“你怎么那么能装啊,我真想把你脸撕开看看,你是不是在躲着笑呢。
怎么会有人顶着一张云淡风轻的脸,说出这么欠揍的话啊?”
她这人也确实是好得快,一番马球打下来,又救了火炭头回来,顿时整个人都开心了,把挨打和离家出走的事都忘了,要是世上的人都像她这么容易忘却痛苦,大概就没那么多的遗憾和苦痛了。
秦翊见她围着自己一顿夸,又是夸他计划周密,又是夸他胆大心细,道:“还有一点你没说到。”
“什么没说到?”凌霜好奇地道。
拍马屁她还是厉害的,不信自己还能漏了什么。
“我如果不选在马球场,火炭头也在的时候赌,而是赌完了让他从家里送过来的话,赵景的心性,可能送过来的是一匹死马。”
凌霜打了个寒颤。
“得不到的就毁掉,倒也是他的脾性。”她很公正地评判道,想一想,直接哀叹起来:“唉哟,怎么办啊,卿云还得嫁给他呢。”
秦翊没想到她还能第一时间想到自己家人。
“你家里人不是对你不好吗?”
“那是我娘,我只跟她吵了架,又没和卿云吵架。”凌霜在外人面前也是一样地护短,道:“而且我娘也不是对我不好,她只是在用她的方式对我好。本心是不坏的,只是我们实在有太多分歧罢了……”
“那你怎么不回家?”秦翊问得直接。
“因为她打了我啊,她打我,就是她错了,而且她也太不讲道理了。”凌霜道:“我娘对我好,但她不一定懂得我。
我对我娘好,不代表我要委曲求全顺从她,她很爱我,我也爱她,但我们还是可以有需要解决的问题,解决了之后,我们都会更好,而不是掩盖问题。”
“离家出走也是解决问题?”秦翊淡淡问。
凌霜没理他的嘲讽。
“当然是解决问题,她打了我,我就让她知道打我的后果,她要调整对待我的方式。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死的,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都是在每时每刻不停变化的,要调整出一个合适的相处策略来。一味顺从才傻呢?
难道你觉得自己的母亲是块石头,不相信她能突破她的局限?对她这么没有信心?”凌霜歪理一大堆:“最讲孝顺的儒家,都讲‘小杖则受,大杖则走’。当臣子也有诤臣呢,不是一味地顺从……”
“那你是诤女?”秦翊又开始讲他的冷笑话。
“我是会打得你哇哇叫的娄凌霜!”凌霜直接要揍他。
秦翊这人看起来云淡风轻的,整天一张处变不惊的脸,其实偶尔来一句,又气人又好笑,凌霜追着他打了一阵,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来。
“对了,你之前说你想到怎么回答我了。
“凌霜道:“你为什么总是冷着脸什么事都不干,还厌恶这世界的理由,我要听了。”
秦翊答得气人:“我不想说了。”
“你敢。”
凌霜立刻挑起眉毛,见秦翊不吃这套,又晓之以理:“大丈夫一言九鼎,你说了要告诉我,怎么又不说了,这叫说话不算数。”
熟悉她的人都知道,不说给她,她是不会放过秦翊的。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秦府的外墙下,蔷薇开了满墙的花,垂下来,头顶还有高大的梨花树的树荫,这是百年根深叶茂的老梨树,也是百年根深叶茂的侯府。
这一片都是秦家的产业,四周无人,又有随从远远跟着,无人能靠近,地方也对,时机也对,确实是个适合说话的好时候。
秦翊就在这时候回答了凌霜当初在赵家的竹林里提出的问题。
“你问我,为什么能轻易改变很多人的命运,也能轻易救火炭头,为什么什么不去做?我想了想,因为这不是我信奉的东西。
我从小学的东西,是如果想改变这世界,有个更好的办法。
不是救一匹马,一个人,而是一直往上走,走到庙堂之高,从上而下,去改变这世界。
你是读书的人,也知道,一条政令,一道奏折,一场战争,就能决定千万黎民的福祉,这是这世上的唯一的正道,比一切小事都来得有意义。”
他平静地说到这个,淡淡一笑,道:“但我不能去做。”
凌霜睁大了眼睛。
聪明如她,早已猜到秦翊说的是什么,撇去那些打闹和游戏,水底下沉着的,永远是铁一般的事实。
而秦翊继续说了出来。
“你说要做诤臣,其实臣子有很多种,有开疆辟土的,也有需要你什么都不做的。”秦翊道:“我高祖父征南诏,破南胡,轰轰烈烈,归来封的是文远侯,这是他该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