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在心里打腹稿,准备等会跟娴月要说的话,她要是被吓一跳,一定害羞,到时候不知道多好看。
谁知道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好不容易听见脚步声上楼,像是女孩子,他忍不住探头去看,谁知道不是娴月和她的丫鬟,而是赵夫人的丫鬟蕊珠。
“三少爷,夫人要我来告诉你,说娄家二小姐不会来了。”她告诉赵修。
“怎么就不来了呢?”赵修大失所望。
“我也不知道,娄二小姐像是未卜先知似的,夫人刚起了个话头,还没邀她上楼呢,她先说不舒服了,说可能是吹风受了寒,要先回家了,夫人也不好强留,只好让她去了。”
桃染跟着娴月,乘马车出了赵府,走了一段距离,见马车里只有她和娴月,阿珠又是不懂事的,忍不住道:“小姐,其实我看赵修少爷也挺诚心的,而且他父亲也正有权势,不如留一线吧。”
“留一线干什么?”娴月反问。
桃染不好明说,毕竟外面还有车夫小厮在,这些话要留待主仆二人私下的时候,夜半私语,才好说——娄二奶奶让娴月选张敬程,是出于对卿云好的考虑。
但如果从娴月好来考虑,赵修也未必不是好选择。桃染这话,是为了娴月好,却不是为了娄家好。
“不留一线,就这样彻底回绝了,多可惜呀。”
娴月七巧玲珑心,自然不会不懂她的意思,但桃染虽然聪明,到底是个丫鬟,看问题太浅了些。
“桃染,你看过咱们家铺子里做生意没有?”
“看过啊,我们丫鬟都是看着铺子里的事长大的。”
“那你应该知道,不管讲价的人多高明,多厉害,咱们开铺子的,总是能赚到钱的,因为我们知道底价。用世上俗话说,就是‘只有买亏的,没有卖亏的’,怕什么可惜呢?”娴月淡淡道。
桃染想了一下,道“小姐这话说得不对,咱们还是会亏的,客人不买,咱们不就亏了吗?铺子开着,不赚钱就是亏。
要是人家还价还不下来,真的死了心走了,那才亏呢。”
娴月顿时笑了。
她爱用做生意来打比喻,没成想把自己绕进去了。
“你说的倒也是。但花信宴选人和做生意还是不同。”娴月道:“这已经是咱们手上牌最多的时候了,如果这时候都拿捏不住他,以后更难。
赵修要是连这点困难都熬不住,那就算嫁了,以后也是无穷无尽的不如意呢。”
“但他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啊。”桃染道:“我觉得张大人这次做得不对,小姐和他还有许多事没说明白,他就匆匆让人上门提亲,有点不想和小姐对话,想通过老爷夫人那边拿下的意思,要真说起来,张大人这边也有很多隐患呢。”
“那就不做这生意了。烂在铺子里,何尝不是一种选择呢。”娴月淡淡笑道。
“那多可惜啊……”桃染叹气道:“小姐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才华,本该在花信宴上夺得头魁的,要是最后谁也没定下来,不是便宜她们那些嚼舌根子的人了吗?”
“有什么可惜的呢。”娴月云淡风轻地道:“云姨那样的相貌人才,不一样独守空房吗?探花郎也有改行的,何况你我呢。”
桃染听到“探花郎”几个字,不由得心头一跳。
要说真切地担心娴月的前途,她其实是没那么担心的。
丫鬟是跟着小姐走的,小姐的命运就是丫鬟的命运。
就如同月香以后一定在赵家的侯府过日子一样,娴月的选择,也决定了她的未来。
她对自家小姐很有信心,从小跟着她过来,从来没有一件事,娴月会让自己吃亏的。
永远是狐狸般的狡黠,孔雀般的张扬,再厉害的人,也逃不过她的算计去。
张敬程也好,赵修也罢,只要是小姐的选择,桃染都不担心。
但唯独有个人,让她觉得害怕。
与其说是对捕雀处的害怕,不如说是超出掌控的不安感,想到那晚在马车里的对话,小姐和贺云章之间暗流涌动的气氛,她仍然觉得惊心动魄,有种站在悬崖边的感觉。
是张敬程,是赵修,哪怕是别的什么人都没关系。只要不是贺云章。
也不可能是贺云章。
太多事情了,文郡主是贺府的老太君,荀文绮是贺云章名义上的表妹,捕雀处,过继的嗣子,官家的宠臣,风口浪尖的权力,那些黑暗的传闻,和让人捉摸不透的性格。
那个俊美的探花郎,浑身都是危险,处处都是悬崖,随时跌个粉身碎骨。小姐绝不会这么傻的。
但自家小姐偏偏几次在悬崖边跳舞。
她像小时候听的故事里,那只最聪明,最自命不凡的小狐狸,一次次在虎口边试探,光是想想,桃染都觉得头晕目眩。
这次自然也一样。
娴月没让马车走鹤荣街,也没去安远侯府,家她也不想回,真好笑,偌大京城,竟然没个地方能去的。她索性叫车夫:“去东河渡吧。”
所谓东河渡,其实是京城的东渡口,没什么好看的,桃染不明白自家小姐为什么要去这里,等到了才知道,原来东河渡口地势高,马车停在渡口,挑起帘子一看,就能远远看见云夫人举办桃花宴的桃花坞,这时候桃花落尽,只能看见山影重重。
“下雨了,小姐。”桃染提醒她。
“正好。”娴月道:“把马下了,把帘子打起来吧,给小九点赏钱,让他和车夫去渡口小店喝杯酒暖暖身子,远远守着就行了。”
桃染依言吩咐,小九和车夫都走开了,渡口寂静无人,马车朝着河,桃染打起车帘子,主仆三人坐在马车里,娴月不说话了,只是安静看着雨幕中的远山。
桃染虽然从小看着娴月画画,却不懂画,倒也不怪她,哪怕是闺中小姐,学画的都少,多是学琴学诗,哪怕是下棋呢,也是用得着的,可作为闺中和夫婿的游戏。画画却是一个人的事。
谁能想到呢,在外人眼中最会卖弄风情的娄娴月,学的却是画画。
她有时候就有这样傲气,就像云夫人,就连京中普通世家的小姐,都要会执掌中馈,会管家,想做贵夫人,这是最根本的能力,云夫人十八岁连一桌宴席都安排不明白,坐实小门户出身,仍然嫁得所有人都艳慕的贺明煦。
遇见对的那个人,什么规矩都不是规矩了。
这是她想教会张敬程的事,但榜眼郎什么诗词一听就懂,却偏偏学不会这个。
小九是个机灵的小厮,要说起来,他妹妹是二小姐的贴身大丫鬟,娘又是二小姐的奶妈,他们一家子都是跟着二小姐走的,到时候到了姑爷家,他就成了二小姐手下的一把手了。
他在小厮里声望很高,交游广阔,据他观察,虽然大小姐和赵家小侯爷的婚事已经是十停有了八停,但二小姐的前程,也绝不会在那之下。
所以府里车夫见了他都恭恭敬敬的,开玩笑叫他“九哥”,他也很有领头的风范,带着车夫和小厮在渡口边的小店里买酒,都是他出钱,道:“店家,打二两酒来,菜要多,酒要暖的。”
“何爷还要赶车,不好喝烧酒,喝两杯黄酒驱驱寒吧,等回头没差使了,我再请你喝好的。”他很老成地对车夫老何道。
“哪能让九哥请呢。”车夫笑道:“小姐赏我们钱喝酒,是小姐体恤下人,我们哪能不懂感激呢,当着值,可不敢喝烈酒。”
“何爷这话说得大气。”小九招呼店家:“切一盘鹅脯上来,再来两只烧鸡。
让他们两个痛快喝去,我陪何爷喝黄酒,吃点汤面避避寒。”
他机灵就体现在这些地方,拣了个靠近小店门口的位置坐着,让何爷背朝着炉子好喝酒,他自己则是朝外坐着,随时看着小姐的马车,虽然已经栓了马,也落了桩,还有桃染守着小姐,但到底是在外面,又是渡口,小姐千金之躯,可要时刻照看着,不敢大意。
小九看了一会儿,见没发生什么,也不由得松懈了点,又进去看了看里面喝酒的小厮,再出来陪何爷喝了两杯,抬头一看,灰蒙蒙的雨幕中,马车边忽然多了个人。
他吓了一跳,连忙打了伞过去看,快走近了忽然反应过来——还是和上次一样的事。
马车边单独站着一骑,高头大马,后面跟着几骑,不远不近地守在渡头边,清一色的披风斗笠,严整得如同铁铸成的一般,不是捕雀处的人又是谁。
世人都怕捕雀处,小九自然也不例外,他在外面,不知道听了多少捕雀处抄家灭族,抓捕朝廷官员用重刑的事,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去,打着伞到马车旁,看也不敢看贺云章一眼,问道:“桃染,小姐还好吗?”
“没事,我看雨呢。”娴月淡淡答道:“你去喝酒吧,这里没事。”
小九只得又回去店中,远远看着马车,不由得有点担忧。
虽说贺云章也是京中有名的王孙,也是权臣,但齐大非偶的道理他还是懂的,捕雀处何等凶险,小姐不要与虎谋皮才好啊。
贺云章会来,娴月并不意外,捕雀处的消息何等灵通,京中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眼睛。
贺云章身为捕雀处的首领,想知道任何一个人的行踪,都是可以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清清楚楚的。
哪怕是娴月一时兴起想去渡口边看雨,他想见她,自然就会跟来。
这是她从小就知道的事,她幼年多病,常卧床,有时候一病就是一个春天,扬州衙门里有棵很大的梨花树,一整个春天,看着花开花落,结了满树的小梨子。
扬州常有黄莺儿,雄鸟通体嫩黄,雌鸟偏灰,只有额头一撮黄毛,春暖的时候,常在枝头跳跃,雄鸟筑窝追逐雌鸟,上下纷飞,在枝头上上下下,如同跳舞一般。
看那小小黄鸟为了得到雌鸟的心仪,真是花样百出,又是唱,又是舞,叼来新鲜嫩叶果子,又筑好安稳的鸟窝,才能赢得青睐。
然后看着它们组成小小家庭,下蛋孵小鸟,小鸟长着大嘴,整天要吃,父母忙碌着叼回虫子喂养,小鸟又长大离巢……一个春天就这样过去,仔细想想,人的一生,也不过如此。
看到京中花信风的追逐,她也常想起扬州的小鸟。
不知道扬州的琼花开了没有。
姐妹中,她是早早适应了京城的一个,花信宴似乎只是她大展拳脚的戏台,她也确实在其中如鱼得水,引得无数人艳慕……
但她也有许多不明白的道理。
云姨说,她年轻时也有许多不如意,许多愤怒,听起来像她和凌霜合在了一起,但后来遇见了她夫君,他解决她的困境,安抚她的焦躁,平复她年少时的伤痕,和他在一起之后,世界都渐渐明亮起来。
日子都是闪着光的,一树花,一场雨,一个夏日宁静的午后,都显得无比有意思。她说这就是情的意义。
娴月这样聪明,什么都会,却不知道情为何物。是张敬程在她面前的心虚气短吗?还是赵修那一掷千金的豪气呢?
赵修那执着的追逐,不惜代价的势在必得,和贺明煦对云姨的爱,有什么不同呢?如果有,那如何得到那样坚实可信的爱呢?
如果没有,那她为什么心中就是觉得总差点东西呢。
而她在这里看雨,贺云章就来,只要想见她,就穿越小半个京城。这和赵修的执着又有什么不同呢?
如果没有,她为什么不肯留在赵家见赵修,偏偏要来这看一场雨,见一个世人都畏惧的人呢。
她自己想不明白,也许贺云章明白。毕竟她找不到的那块石头,他也许能找到。
雨下了半晌,娴月才终于开口。
“探花郎钓鱼回来了?”
她第一句话就故意气人,贺云章穿着避雨的披风,带着捕雀处的斗笠,她是在笑他像江上打鱼的渔夫,穿戴着斗笠蓑衣。
“是啊,”贺云章也笑着回她:“刚散了朝,来和小姐请教钓鱼的心得。”
她说钓鱼,他也说钓鱼,只不过他说的鱼是他自己,娴月这样子,不是等他愿者上钩是什么。
娴月直接打起马车窗户的帘子,瞪他一眼。但探花郎眼中带着笑意,显然是在逗她玩。
外面雨并不大,他穿的大概是宫中赐的避雨的披风,随从都穿油绢衣,捕雀处随时要行公事,披风并不华贵,像是和错羽缎相似的工艺,水鸟毛拈在一起织成的,青灰色,那些雨滴从上面滑落,他见娴月看他,也侧过头来,笠帽的帽檐齐眉,他微微低头,从帽檐下露出一个笑容来。
娴月立刻就把帘子摔了下来。
她也是怪,常常故意引他来,见了他却又发脾气。
贺云章也知道她不是真生气,好在雨不大,下午也没有事,正好陪她看雨。
渡口春深,柳叶如丝,雾气蒙蒙,远远看见城郊的青山,在雨中错落着,像梦里的场景。
其实他人一来,娴月就没什么气了,要是不来才生气呢。
尤其在马车里坐着,裹着狐肷,看外面春雨蒙蒙,知道贺云章就在外面,陪自己看着同一场雨,心也渐渐静下来。
“可惜这渡口全是石岸,没有长草。”她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探花郎诗词精通,遇到官家也能谈几句,自然知道她的意思。
“五年前修东渡口,把河岸两边都换了石砖,这边的人家也迁走了。”他说两句实务,却又聊起诗词来:“岸边春草如丝,配春日的细雨,是要好看些。雨中的草色朦胧,像在纸上染开的一样。”
他什么都懂,却不卖弄,是认真在陪她聊天了。
娴月这才心平下来,认真道:“其实我以前刚开始学画的时候,一直不懂画的是什么,怎么山那样高,那样重重叠叠,墨色那样浓,那样重,明明春日踏青,到处都是山花,树木青翠,怎么到了画里,都失了颜色。
直到有一次去山居游玩,宿在山中,早上起来,看见满山云雾笼罩着,那山色就跟在画里的一样,是水墨晕开的颜色,这才明白。你看那雨中的山,是不是和画里的一样……”
贺云章显然知道她在说什么。
“山水写意,写的不是普通人日常所见的景色,就像唐诗中的景色,初看时想象不出来,到某天忽然看见和诗中一样的景色,才发现原来如此贴切,一字也不能改。
有年秋天我因公事留宿在周南驿,天色蒙蒙亮就动身,外面打了大霜,山林一片寂静。从此我每次想起‘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一句,都能感觉寒意侵人,那景色就好像在昨天一样。
也许这就是诗的意义,也是画的意义,过了百年千年,诗人和画家都不在了,那一瞬间的感受却留了下来。”
不愧是探花郎,这份灵性,简直是万里挑一,连桃染都听得若有所思。
但娴月偏要惹他。
“什么公事要跑到驿站,披星戴月的,抄家吗?”
贺云章顿时笑了。
娴月也许是故意气他,所以往最坏的地方想。但那最坏的地方,恰恰就是探花郎的本行。
“是啊。”他平静告诉娴月:“是前年裴元逆案,我去抄家。”
娴月顿时不说话了,气氛像是一瞬间冷了下来,裴元逆案,是裴尚书和元侍郎的案子,跑到洛阳的庄子上躲着,仍然被捕雀处逮了回来,全家百余口人,都押解归京。
娄三奶奶都提过,说那场大案真是惨烈,处死的、流放的、发卖的,整个裴家直接从京中被抹去了。
而贺云章就是抄了裴家的人。
再多的诗情画意,也无法冲淡这份血色,怪不得京中人人怕他,连桃染此刻也一言不敢发。
娴月不由得又有点生气,论怕她是不怕的,贺云章喜欢她,她知道,但既然喜欢,为什么又要提起抄家的事,就算是她失言,他不能模糊带过吗?
这样的如丝春雨,朦胧远山,偏要提他抄家的事,生怕谁不知道他贺阎王的好名声似的。
“累了。”
她一生气语气就特别硬,也不和他说话了,只叫桃染:“去,叫小九过来,这破雨有什么好看的,回家了。”
贺云章无奈笑了。
看起来像是多老实一样,像自己在飞扬跋扈欺负他,其实娴月心里清楚,他就是故意提起来的。因为这个,所以才更加生气。
他知道桐花多半开不到最后,这一场关于诗与画的对话,许多年后,也会沦为无关紧要的一段回忆,张敬程已经派人提亲,赵修也势在必得,娴月会出现在这里,已经是在任性了。他偏还要提起抄家的事。
娴月一说要走,桃染立刻来了精神,小九也本来就等在附近的,桃染一叫,他连忙过来了,听说要走,又招呼车夫赶车,连喝酒的小厮也叫来了。
贺云章并没有挽留,娴月也知道他不会挽留,贺家的嗣子,御前的宠臣,挽留什么呢,迟早有一个赐婚在,多半是高门贵女,有文郡主的先例在,真娶个郡主也有可能。
花信宴他甚至都从来不去,说什么桐花年年开,只怕不到两年,他就有妻有子,权势滔天了。
什么桐花,什么幺凤,什么年年开,都是废话。
娴月憋着气,催促小九,见他们慢了点,顿时不悦道:“怎么套个车也这么慢,还回不回去了。”
小九哪里敢说话,只唯唯诺诺道:“马上好了,桃染,你陪小姐说说话。”
贺云章只是一言不发,娴月手指敲打着手炉,恨不能把手炉从车窗里扔出去,砸他一下。让他气定神闲,稳坐钓鱼台。
“小姐一定要回去吗?”他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当然回去,留下讨嫌不成?”娴月最会说怪话:“大人公事这样繁忙,我怕耽误大人去抄家,晚了犯人可就都跑光了。”
贺云章也只能无奈地笑。
娴月不好好说话,他也只能叫桃染。
“对了,桃染姑娘,记得提醒小姐,寿礼里有一份,是单独给二房的。”
什么寿礼?
娴月一头雾水,但又不肯露怯,只看桃染一眼,桃染也只能老实答道:“知道了。”
说话间小九已经看着车夫把马套好了,娴月顿时就要走,见贺云章还不挽留,更加生气,道:“快赶车,别赖在这里了,咱们这样的贫民丫头,怎么配在东渡头观风赏月的,快腾出地方来,让荀郡主来陪贺大人说话,是正经。”
怎么又拉扯上荀文绮了。
饶是探花郎才智过人,也想不通这里面的弯弯绕,只能认输道:“既然小姐回去,我也回去了,今天其实没有公事了,只明天要进宫去赏花。”
他以为娴月还在为公事生气。
“关我什么事。”娴月道:“贺大人从来不去什么花信宴的,横竖迟早有官家赐婚,跟咱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咱们还是快走吧。”
她催得起劲,没想到小九真这样笨,说套车就套车,催快走就快走,娴月话音未落,马车就跑了起来,一下子就跑出老远,娴月也不好发脾气,从车窗户偷偷看了一眼,见贺云章还呆呆站在雨里,又有点后悔。
花信宴如同催命,一宴跟着一宴,眼看就要结束。
好不容易偷得半天闲暇时光,却说了几句,就成了这样,明明天色也不晚,雨也不大,他最后那句话,是不是也在遗憾这次一面就这样匆匆结束了呢。
谁让他要聊抄家来着。
娴月平时最嫌弃女孩子为了一点若有似无的情意患得患失的,花信宴上见得太多了,就连黄玉琴也不能免俗,整天在那琢磨对方有没有看上自己,太没出息。
她自然也不会多做纠结,只是直接回了家,一进家门,别的事不干,先叫桃染。
“去,跟黄娘子一起,去找三奶奶问,这次寿礼,贺云章送了没有,是不是有一份是给二房的。
别私下问,选在老太君在的时候问,当着老太君,她要瞒也不好瞒。”
其实确实是回来得太早了,连黄昏都没到,她坐在窗边生了一会气,瞥见镜子里自己的模样。
早知道就不这样随意了,本来是因为要回绝赵修去的,所以故意没有盛妆,其实就算要显得随意,梳个慵妆髻也是好的,京中的慵妆髻是不能参加正式宴会的,但如果跟唐时的倭坠髻一样反绾髻心,配上珍珠流苏,闲散惬意,正适合这样的春雨天。
谁能想到呢,自己会忽然想去看雨。
偏偏每次都撞到不好看的时候,真是讨嫌的家伙。
元宵节的珍珠,桃花宴的桃花妆,云鬓花颜,全是白弄了,就连小幺凤簪子,他也是从别人那看到的。
大概冥冥之中就有这样的天意,要让他错过。
但就算错过了,他仍然眼巴巴地赶过来,陪自己看一场雨。
其实也怪自己。
娴月从来最会摆弄人心,自己的情绪自然藏得更深,但不知道为什么,一到他面前,总是格外娇纵。
要是外人听见,一定要说她轻狂,别人不说,连桃染都带出来了。
今天渡口边,桃染一脸提心吊胆的模样,娴月说一句,她抖一下,显然在担忧——这可是捕雀处的贺阎王,小姐怎么这样和她说话。
但娴月就是知道,他不会生气,不仅不生气,还得微微笑着,耐心听着,才故意那样说话的。
但既然知道,为什么又要发脾气走呢。自己真是气昏头了。
谁让他要和荀文绮做表兄妹呢!
娴月正没出息地在窗前生着闷气,那边黄娘子喜滋滋地带着桃染回来了。
“还是二小姐厉害,”她一进来就夸奖娴月道:“怎么就知道三房瞒了东西,还好问了,不然她们怎么会交出来。大小姐也在老太太跟前,说‘对,贺大人是送了礼的,我忘了跟娴月说了’,二小姐听听,咱们家大小姐多老实,就没想到问清楚送了什么,差点全落到二房手里了。”
娴月兴致一点不高:“送了什么破东西,我看看。”
她嘴上嫌弃,其实顺手已经把礼单接了过来,黄娘子让丫鬟把抱来的东西都摆在桌上,道:“小姐你看,其余东西都寻常,只这个匣子里的东西好……”
娴月见她卖关子,顺手就打开了。
刚开始看见匣子的时候她还没反应过来,直到看到盒子里明黄签子才反应过来。
都说姚家暴发户,尤其是赵夫人,带领一众夫人,笑姚夫人眼皮子浅,没见过好东西,御赐一点什么,都恨不能贴出来。
其实赵家的行事风格,在真正世代簪缨的大家眼里,也是一样的暴发户罢了。
赵修送鹿血膏,御医院的印,进上的明黄签子,都直接露在外面,恨不能看见的人都知道这是官家赐的。
但贺家的东西,却另外拿个锦盒盛着,不是收礼的人打开来,谁也不知道是什么。
鹿血膏何其珍贵,只供应老太妃这样的辈分,连官家自己都用得少,要赐,也是赐给近臣中的近臣,赵修那份,是他父亲赵擎的。赵擎既然有了,贺云章怎么会没有呢。
先前娴月还生气,怪他不出言挽留,非云淡风轻说什么寿礼。等看到寿礼才明白。
他要说的话,都在这份礼里。
就跟他说的诗,要到看见那景色,才恍然大悟一样,娴月直到看到这份礼,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她拒绝了赵修的鹿血膏,说她故作清高,拿捏人心,背地里不知道骂了她几千句狐狸精,娄家不过寻常门户,商家女生的女儿,怎么可能不想嫁给赵修,不过是耍把戏罢了。
而贺云章说,那又如何,不过一份鹿血膏,人言纷纷,不过介意,其实我早就随手送给你了。
真是笨蛋。
他竟然以为,娴月是为了这些烦心事而去看雨的。
人言纷纷,娴月从不介意。
亲近的人知道,她有三分委屈,就装作七分,但就连这份装,也只对最亲近的人使用。
就像娄二奶奶做了虾,她不对卿云说,不对娄二奶奶说,偏偏对着凌霜说,把凌霜气得半夜都睡不着。她就这点坏,全用在身边人身上。
她不去看雨,探花郎怎么会来呢?
娄二奶奶爱看黄历,管着这一大家子,整日操心,也难免迷信。
柳花宴那天她还提前看了,是个好日子,不宜动土,宜宴席,宜结亲,只一样不好,利口舌之争。
她最近只专心卿云,知道卿云的脾气,不会和人起口舌,所以也就放下心来。完全没想到,剩下的两个女儿全应了这句话。
娴月那边不说,毕竟平安到家,凌霜这边却吵了个大的。
当时还是上午,凌霜来柳花宴其实是晚了点的,刚和几个还愿意理她的女孩子打了招呼,蔡婳的丫鬟就过来道:“三小姐,小姐让你去找她,她在杨花阁后面等你。”
凌霜毕竟来过赵家后院一次,地方更熟,轻而易举找到了蔡婳,一见她,道:“这地方不适合说话,你跟我来。”
她认路厉害,来一次就熟得像自己家一样,带着蔡婳到了赵家后花园,这里有个小木亭子,被一架黄木香挡住了,让丫鬟在外面守着,谁也过不来,正适合她们说话。
其实凌霜一看蔡婳,就知道她不太高兴了,所以特地找个僻静地方来给她把话说开的。
而蔡婳不高兴的理由,也确实和她预料的差不多。
“你去找娄老太君,要她帮我撑腰了?”蔡婳一上来问的就是这句。
凌霜比她想的还透彻。
“我是让她认你做干孙女,这样可以名正言顺帮你安排婚事,你参加花信宴的身份也能高一些。老太太还在犹豫,她是问大伯母探口气了吧?”凌霜安抚道:“你先别生气,她不是不答应,要是不答应的话,就跟大伯母和盘托出了。
她现在是想试试能不能说说大伯母,让大伯母对你好点,这样她就不用冒险收你做干孙女了。
要是试了,大伯母还是冥顽不灵,她那边再做决定。”
但这话安抚不了蔡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