娴月摇摇头。
“那是张敬程那边实在没什么潜力?”凌霜问。
“也不是。”
娴月坐在床上,抱着腿,她身形纤细柔软,俯下身去的时候,那些乌云般浓密的头发铺在她的后背上,她像是真的犯困了:“就是觉得挺没劲的。”
什么没劲呢?她没告诉凌霜,但第二天说给了云夫人。
过两天就是麦花宴,娴月却不如以前上心,从麦花宴开始,花信宴便渐渐转淡,转暖,这时候便不再适合穿那些侬艳鲜妍的颜色了,翠色,天青色,淡蓝色,藕合色,还有各种深深浅浅的黄色衣衫就适合了,春日风暖,最踏青赏景,千山一片青翠,天也蓝得清清爽爽。这是卿云的季节了。
要是换了以前,娴月一定别出心裁,做出许多适合她自己的衣衫来。
她虽然穿浅妃色胭脂色这些颜色好看,但如果能用翠色间金带,或者用杏红与水蓝色相撞,也是很漂亮的。
但这次她只是一日日泡在那些花鸟之中,做她的发簪。云姨不免问她几句,她只是笑着敷衍。
到了那天傍晚,落日熔金,大家在琉璃阁外吹着晚风,一棵垂柳长满嫩绿色的新芽,在风中摇摆着。
桐花已经落了一地,云姨摇着扇子,和红燕说着话。娴月也拿扇子挡着脸,走了过来。
不知坐了多久,娴月忽然道:“麦花宴,我也不太想去了。”
她虽然最近慵懒,但无缘无故就错过花信宴的一宴,还是第一次。
如果别的女孩子这样做,也只有一个意思,就是退出今年花信宴,不选了。
不然春后这十八宴,宴宴宝贵,错过哪一宴都可惜。
京中往年还有过因病错过一两宴,结果看中的人家和对象被别人选走的,从此就是一辈子的错过,女孩子终身大事,哪经得起这样的浪费。
但云夫人知道她心思重,也不勉强,只是问:“为什么呢?”
“京中王孙子弟都看过了,不过如此,错过一两宴也没什么,况且我最近也累了。”娴月淡淡道。
“我看不是为这个吧。”云夫人笑道。
但她虽然知道,却并不点破,仍然安静看着落日。
过了一会儿,才感觉肩膀上一沉,是娴月靠了过来。
在云家她也不盛妆,挽着慵妆髻,脸边散着碎发,眼睛有点迷茫,落日这种景色,总让人觉得时光匆匆,什么都留不住。
“她还是把铺子给了卿云。”不知道过了多久,云夫人才听见她轻声说。
娄家在京城的铺子有五个,两个是粮油杂货的,一个绸缎衣料,一个胭脂水粉,一个是首饰簪环,带卖着宝石,娴月有个衣料铺子,卿云的是粮油,凌霜不爱管这些,那个胭脂铺子也都是娴月在帮忙照看。
都是小打小闹,真正贵重还是娄二奶奶带上京的宝石,因为这缘故,首饰铺子一直是娄二奶奶自己在照看。
但娴月喜欢弄这个,是人人都知道的。
之前铺子和宝石金银料裹在一起,主要是娄二奶奶在管,有什么时新花样,都和娴月商量。
如今娄二奶奶把宝石这些都自己在弄,铺子里只剩下时新首饰,要谈定什么贵重宝石或者做凤冠这些,都是跟娄二奶奶去谈了,显然是要把铺子给她们了。
卿云的亲事一谈,娴月就隐约有了预感,娄家铺子虽多,但在京城里,最赚钱的就这个,卿云嫁去赵家,陪嫁几个铺子,给她壮胆,也是常事。
但娄二奶奶全程也没问过她一句,也没打过招呼,就这样决定了。
云夫人七窍玲珑,如何不知道她这些天的失意,听见她这样说,就轻声劝道:“你有时候想要什么,还是得自己说。”
“我知道。”娴月轻声说。
她如何不会自己说?
前途无量的小张大人,她训他像驯马,软硬兼施,把个小张大人弄得服服帖帖。她对天下人都敢主动要求,除了对自己母亲。
也许是知道她不会给,所以干脆不问,保留一点余地,不去面对那赤裸裸的真相。
娄二奶奶这种聪明人,难道看不出她想要那铺子?
过去这些年,她想出了多少漂亮簪子,多少巧心,把绸缎衣料铺子给她时也说了,“正好娴月喜欢这些东西”,怎么到了首饰上,忽然就不懂了呢?
人心越细想,越无趣,偏偏她是喜欢细想的性格,难免觉得索然无味,连带着对花信宴也厌倦起来,教会张敬程又如何,自己母亲最喜欢的都不是自己,又何必指望外人能一生一世呢。人心如水,也许跟凌霜去做尼姑也不错。
也只有云夫人了,明明是长辈,却还能听她说这个,否则一句“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就回过来了。
天下人人讲孝道,父母给的东西,怎么还能挑三拣四呢?
云夫人的与众不同,就在这里,她见娴月失落,也沉默许久,看着夕阳,过了一会儿才道:“其实我以前在家做女儿时,也有很多不开心的时候。”
娴月当然知道她肯定不开心,她母亲是继室,身世比原配矮一大截,云家又有许多年长子女在,云夫人在云家,也有许多不快乐的日子。
况且她母亲贤良得出了名,说是对原配子女比对自己还好,云夫人原本有个亲妹妹,那阵子京中有小儿咳流行,云家几个孩子都得了,她母亲日夜照顾原配的幼子,她的妹妹竟然因此夭折。
和娴月不同,这又是另一种无法与人言说的痛楚了——在大义上,她母亲显然更得世人赞赏,所以她连争也显得名不正言不顺。
但小小的女孩子,在深宅大院里生活,连自己的母亲都不能依靠,把别人的孩子看得比自己的孩子还重,她又去依靠谁呢。
娴月只当她要用辛酸往事来安慰自己,没想到云夫人话锋一转,笑道:“这话说出来,凌霜一定骂我。
但女孩子说不好也好,至少还有一搏的机会,家里再差,也仍然有转机。”
她是说女孩子还可以嫁人了。
娴月也想起凌霜来,无奈笑道:“她一定说,‘柳子婵也是这样想的,才奋不顾身要私奔呢。’”
云夫人也笑了:“谁说去私奔了,因为这人生的第二次机会重要,更要慎重,不是要寄托在男人身上,而是建一个自己的家。
在那个家里,你就是女主人,连你母亲也不过是来做客的,又何必执着于她最喜欢的孩子是不是你呢?”
她看娴月若有所思,这才坦诚劝道:“你现在感觉索然无味,质疑这一切的意义,包括花信宴,因为你太想要立刻就出结果。
但世事玄妙,就好像你学簪子,是为了你的铺子,现在铺子没有了,你就觉得做簪子也没了趣味。
但在这过程中,你学会了许多东西,无论走到哪里,你都是会做簪子的娄娴月,这不也是意义吗?”
“世道艰难,女孩子尤其难,因为能由你控制的部分太少,就如同花信宴,看起来热热闹闹,其实真看下来,合适的男子凤毛麟角,各有种种不如意。
但也不能因此就颓废下去,人生就是这样,越难越要往前走。你看男人在官场闯荡,几起几落也是寻常事。
我都没有每天唉声叹气,你这样年轻,怎么能这么容易灰心呢?”
娴月其实极聪明,有城府,但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反而没有凌霜那种一往无前的锐气了,甚至有时候会对世事都厌恶起来。
“我只是看不到往前走还有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前面有什么呢?”云夫人反问她:“如果都是你知道的东西,不是太无趣了吗?
你能预见的好,再好也有限,也许前面藏着你都想不到的好呢?
我十五六岁时,也非常痛苦,我父亲想把我拿来联姻,我母亲也顺从他,还整天对着我抹泪来劝我牺牲。
我那年的花信宴,我反反复复在想死,有次海棠宴,我中途实在憋闷得受不了,跑到山涧下,站在水边,想着要不要往下跳,这是最惨的时候了吧?我就在那天遇见我丈夫。
所以人生有些事未必要现在有答案,用道家的话说,祸福相依,跌到谷底才能往上爬,你感觉找不到意义,也许是那个意义还没浮出来。”
娴月被她说得沉默不语起来,抬起眼睛看着落日,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自嘲地笑道:“要是我是凌霜,倒也好了……”
云夫人知道她是说什么。
要是她是凌霜,不喜欢这一切,不想赢,就只想无法无天自由自在,把花信宴的一切都看作泥尘,那也好了。
偏偏她是娄娴月。
她爱锦衣华服,爱珠宝和绸缎,爱煊煊赫赫花团锦簇,她就喜欢春花秋月,喜欢玩弄人心,让人为她神魂颠倒。
她是最狡猾也最娇气的那只小狐狸,天生做不成清心寡欲布衣蔬食的尼姑,贪恋这三丈红尘。
她心气高,眼光绝,所以才会因为这不如意而郁郁寡欢。
“干嘛要做凌霜呢。”云夫人笑道:“人生百年,匆匆一趟,这世上的人造出这么多华美衣裳,宝石珍奇,想出这么多新奇花样,红尘游戏,不好好玩玩不太可惜了吗?
你该把这花信宴当成一场好玩的游戏,尽情投入,输赢都无悔。
我看你不是觉得无趣,是已经把现有的东西玩腻了,知道怎么样才能有趣,却不敢。”
她一语点破娴月的心结,娴月无奈笑起来,用扇子挡住了脸。
“谁说我不敢了?”
云夫人倒也不拆穿她,只道:“你知道浣花是什么意思吗?”
娴月顿时来了兴趣:“什么意思?”
“我第一次遇到明煦,就是在水边。我觉得活着没意思,他却问我下过水没有。我说没有。
他说,你连水都没下过,怎么能说活着没意思呢?”
已故的安远侯爷,在她口中,叫做明煦。
夕阳照在她脸上,她半眯着眼睛,仿佛眼前真有那么一个贺明煦,这样刁钻,明明遇见的是要寻死的少女,却偏要天马行空,问她下过水没有。
“然后呢?”
“然后我就真脱掉鞋袜,扶着他的手,在池边的浅水里走了一圈。”云夫人道。
娴月万万想不到故事会走向这方向,问道:“为什么你要下水呢?”
“因为我从来没下过呀。”云夫人道:“你下过水就知道了。”
娴月皱起眉头,她向来聪明,却有点听不懂这故事,不明白云夫人和她丈夫当年的机锋,想了一会儿,疑惑地问道:“下水是什么感觉?”
云夫人笑了起来。
“不是我不告诉你。是我说了你也无法知道。
这世上有些事,你不试试,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别人怎么形容,也形容不出来。
就好像我十五岁那年明白的道理,只要活着,往前走,这时候还有千千万万我没有尝试过的事,春光年年有,等你五十岁再回头看,仍然会记得十五岁第一次在水里走过的感觉。”
她打完这个哑谜,也不再多说,只再坐了一会儿,就笑着离开了。
她走之后,娴月又坐了很久,云夫人的扇子没拿,仍然放在凳子上。
偏偏扇子上是梧桐。
天渐渐黑下来了。
今天是晴天,晚间风暖,吹得海棠落了一地的花。
云夫人的院子里有条引水过来的小溪,两岸都是春草,她忽然站起身,朝那条溪流走了过去。
水很浅,春草却深,暮色把一切都笼罩了,娴月在溪边站了站,忽然弯下腰来,脱掉了鞋子。
她穿的是非常精致的凤头鞋,很窄,鞋帮用的是缎子,绣着精巧的缠枝莲。
她从来体弱,从来对万事万物只是看着,因为太聪明,所以光看着就懂了许多的道理。
但今天她下了水。
水流和缓,水中铺着细沙,春水原来是这种触感,像一块软玉,水流亲吻着她的脚心,她扶着岸边的桃花树,在水中走了一走。
流水还有点凉,浸过她的脚踝,那触感像猎场山中的晚风,难以忘怀。
“小姐,云夫人炖了驱寒的茶,让我给你送来……”桃染过来,看见这一幕,顿时愣了。
但她的小姐只是朝她伸出了手,让她拉自己上来。
“小姐你……”
“我试过了,确实不喜欢。”娴月淡淡道:“但我试过了。”
十六年来,这是桃染第一次听不懂自家小姐的话。
但娴月也没有跟她解释的意思。
“咱们回去换鞋子吧。”她道:“对了,你去叫红燕过来,我要做一支簪子。”
但这次娴月压根就没回家,说是当晚下雨,马车不好走,在云姨家过的夜。
看样子就是第二天从云姨家出发了,当晚贺家的人送了消息过来,娄二奶奶也没说什么,继续算卿云的嫁妆单子。
第二天就只带了三个女儿去了举办麦花宴的文家。
卿云照例是风头正劲,赵夫人已经把她当成自己女儿一般,卿云一到她就接了过去,带着她到处见人,娄二奶奶倒也乐见其成,正好抽出时间来管凌霜,凌霜正四处找娴月呢,把如意都支去贺家了,自己也有点想开溜,被娄二奶奶逮住了。
“你去哪里,刚到这,还不去里面安安稳稳坐着呢,整天一出门就见不到你人。”她教训凌霜道:“再让我看到你开溜,回家你就等着。”
凌霜其实也知道自己是受了无妄之灾,都是娴月,真没义气,天天和云夫人好得跟亲母女似的,怎么能让娄二奶奶不吃醋。
娄二奶奶偏偏要强,这事显然也没法和人说,只能对着家里人撒气,出门前刚把娄二爷说了一顿,怪他把那顶竹轿子乘到衙门去了,又不带回来,这下子出门只能乘棉轿子,别人家都换了竹轿了,轻巧又漂亮,就她们还乘严严实实的棉轿子,多乡气。
不是凌霜爱跑,实在是这些花信宴无趣,要是像桐花宴那样在室外都好,无聊了也能逛逛。
文家是个新贵,房子院子都不大,姑娘们都拘在花厅里,名义上是赏花园,实则就是巴掌大小的地方,这还算了。
文夫人也许是自惭地方不好,所以加倍热情,带着两个妯娌,跟穿花蝴蝶似的,四处穿梭,一会关照夫人落座,一会要小姐们自在说笑,跟在自己家一样。
一会儿又带着丫鬟们端着时新点心上来了,说是文老爷家乡的特产,叫什么栗子糕,又甜又腻的,她亲自给每个小姐都劝了一块。
凌霜又不爱吃甜,但也只能硬吃,怕她去找娄二奶奶告状——京中的夫人可擅长告状了,一个个阴阳怪气的,上来先道歉“我也真是糊涂了,不知道你家三小姐不爱吃别人劝的东西,非给她递了块栗子糕,三小姐当着我的面扔了,二奶奶回去可要替我和三小姐说两句,恕我不知者无罪啊……”
这些事都算了,毕竟是主人家的好心,但那些坏心肠的人,才真让人恶心。
花信宴已经过了大半,还剩不到六场,基本大势已成,要再逆转也难了,互相选中的,早已经在谈论婚事了,卿云黄玉琴这些都是例子,连三房的玉珠碧珠也有娄三奶奶在挑选了,没选中的,也都心里有数了,既然如此,今年是不用说了,原本都和和气气温声细语的,有些就不再装了。
横竖不在京中说亲了,要么往自家的世交里找,要么父母另有安排。
因为这缘故,荀郡主身边的队伍又壮大了。
荀郡主本就身份特殊,她的郡主虽只是个说法,但身后却是有着真正的文郡主撑腰的,也不指望花信宴,她和花信宴上的夫人,有点互相看不上,夫人们对她的跋扈敬谢不敏,她也不作王侯之外的考虑。
花信宴进行到这,她身边反而聚集了一堆女孩子,或是家里别处说亲,或是花信宴上出了事,没了希望的,都有点恶形恶状的,聚在一堆,让人避之不及。
受害最多的自然是蔡婳,她本来就势单力薄的,上次又惹了荀郡主,被针对得有点可怜。
娄大奶奶不管她的死活,婚事自是无从说起,连娄二奶奶都说“看着怪可怜的”。
凌霜配了三杯茶,终于把那栗子糕吃完了,正好蔡婳也过来了。
“你去哪了。”她问蔡婳:“你小心点,别乱走啊,我看荀文绮那帮人都磨刀霍霍的,蚊子飞过去都得剥层皮下来。”
要真认真说起来,根子也不在荀文绮身上,主要是京中的风气太差,拜高踩低,谗上媚下,正如娴月所说,外面男人的世界才真残酷,夫人小姐们的世界,不过是有样学样罢了。
荀文绮只是其中的集大成者,再加上玉珠碧珠两个人在旁边辅佐着,一些歪心思的女孩子也跟着,恶意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自然是路过的蚊子都得挨两拳了。
蔡婳倒知道,道:“我现在只进门出门跟她们打个照面,其余时候都躲开的,横竖花信宴也快完了,不怕的。”
凌霜有心问句“花信宴完了,你的婚事准备怎么办?”,又怕更触动她的伤心事。
蔡婳也确实是虎落平阳,空有一身学问,娄二奶奶都认可的兰花一般的人品,要是出生在娄家,那又是一个卿云。却因为家世的问题,却落得无人问津。
凌霜虽然自己不嫁,但对蔡婳的事却是上了心的,只是一时想不出办法,只能和她坐在一起,两人都静静无言罢了。
但蔡婳那边却不如她担忧,还有心思观察别人,道:“你看,荀郡主她们在说什么,感觉说得挺专心的,不会是在想什么坏主意的吧。”
“谁知道呢,要是想到我们头上再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怕她们不成。”凌霜道。
但蔡婳没猜错,她们果然说的是娄家的事,不过不是凌霜,而是娴月。
“我看娄娴月那狐狸精今天是不敢出现了。”说话的正是碧珠,她冷笑道:“我看那天桐花宴上的帕子就是她的,娄凌霜还假惺惺带动大家一起来认,不过是为了浑水摸鱼掩护自家人罢了。”
“不是她的是谁?
多半是为了勾引人,故意抛出去的,她可会玩这些了,不然大家一样的花信宴,怎么赵修姚文龙他们都被她弄得神魂颠倒的,谁知道她背后干了什么……”一个新加入的女孩子道。
“干了什么,多半是丑事呗。”
另一个女孩子接话,用帕子捂着嘴,笑着小声道:“我看她就是见手帕的事败落,所以这次不好意思来了……”
荀文绮其实和娄家姐妹都没什么利益冲突,之所以这样恨她们,还是觉得她们太出风头,有点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所以想踩她们一下,结果几次交锋都吃了亏,这梁子就越结越深了。
她身边的人投其所好,自然把娄家姐妹说得一文不值。
尤其玉珠碧珠两人,推波助澜,对荀文绮各种鼓动,其实是存着借刀杀人的心,毕竟在她们看来,三房如今的窘况,都是因为二房回了京,抢走了本该属于她们的东西,连娄老太君也偏心,不铲除二房,她们哪有出头之日。
所以她们尽管附和着众人,不失时机地递着话,透露着二房的一些秘密,比如娄娴月这些天和云夫人来往密切之类的,把她们的猜想往更黑暗的方向引。
“……我看娄娴月多半是想对安远侯爷下手呢,不然天天那么巴结云夫人,不过安远侯府的门第,哪会娶个商家女……”她们正猜度着,说着娄娴月这次是不敢出现之类的,外面却有丫鬟来通报,女主人文夫人连忙放下手上的事,迎了出去。
传言再怎么险恶,云夫人总归是安远侯府的女主人,身份在那里。
天气转暖,云夫人也换了晚春的衣裳,她向来穿得鲜艳,今日也穿了一身翠色,滴翠缎子上带着洒金的闪光,越发衬得肤白如雪,艳丽贵气。而她身后的人,正是娄娴月。
都说她爱穿绯色,今天却换了一身鹅黄,怕冷,绡衣里仍然穿着锦,但那轻柔的鹅黄色萦绕着她周身,如同春日的一团香雾,显得她的肤色有种花蕊般的娇嫩,一张脸如芍药般美貌。
她的发髻也梳得好看,既然穿得轻巧,纤腰一束,所以头发也简单轻盈,梳了个反绾髻,一色簪环全免,只在鬓边插了一枝花鸟簪,花是刚赏过的紫色桐花,人人认得,那绒花做的小鸟却十分陌生,是黄色的,却带着一圈朱红色的绒毛,不过杏子大小,却栩栩如生,显得俏皮可爱。
“她又作什么妖……”碧珠低声嫌弃道,但心中已经盘算起该做一支花鸟簪了,光戴花也没意思,花鸟辉映,确实俏皮可爱,海棠百灵,喜鹊梅花,都是好题材。再者还有蛱蝶蜻蜓这些,也都适合做簪子。
春日正该做这些呢,可惜自己之前怎么没想起来,这下好了,又要被说是跟着娄娴月那妖精学的了。
果然文夫人也称赞道:“娄二小姐今天这簪子好看,这小鸟是什么来历?”
“没什么来历,不过是戴着玩玩罢了。”娴月淡淡笑道。
她这话当然是敷衍,相比卿云的平易近人,她这娄二小姐,有时候不讨长辈喜欢也确实不冤,不过她也不在乎这个,反正夫人们也不可能喜欢她。她这支簪子也不是戴给她们看的。
倒是蔡婳认了出来,她们俩向来有点莫名的默契,卿云不爱看闲书,凌霜又不在乎这些首饰衣服,也只有蔡婳了,等人渐渐散了,才上去笑道:“这是桐花凤吧?”
娴月也笑了:“到底你有眼光。”
“什么桐花凤?”凌霜不解道。
“亏你还看了那么多书,李义山诗里写,‘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里面的凤就是说的桐花凤。”娴月笑她道。
“桐花凤是川蜀所有,唐朝李德裕曾经出任四川节度使,他的《画桐花凤扇赋序》上写‘成都夹岷江矶岸,多植紫桐,每至暮春,有灵禽五色,小於玄鸟,来集桐花,以饮朝露。及华落则烟飞雨散,不知所往。’说的就是桐花凤,这种小鸟形似凤凰,与桐花伴生,靠吸食花蜜为生。
也许上古的传说,凤凰非梧桐不栖,就跟这有关系……前朝宫苑中也移栽了桐花,桐花凤停在妃嫔的钗头,一时传为美谈。"蔡婳解释道。
“桐花凤也叫小幺凤,很好玩,又有停钗的典故,我看今年的黄绒线好,就做了几支,戴着好玩罢了。”娴月笑道。
凌霜一点不感兴趣。
“桐花宴都开完了,你做什么桐花凤,也不好卖了,浪费时间。”
虽是这样说,但娴月的号召力还是在的,这样新奇有趣的花鸟簪,自然引人注目。
等夫人们一走,渐渐就有女孩子过去问这簪子的来历,女孩子们久居闺阁,对于这种外面的花鸟传说,是最喜欢的。
虽然一辈子也未必能去一趟川蜀,但想到李义山和李德裕所记载的小幺凤,个个都想要一支。
刚好娴月这次做了十来支桐花簪,都带了过来,也就分送给了众人,大家欢喜不迭,连黄玉琴也戴了一支去了。
“郡主,咱们也要一支去吧。”玉珠不由得有点动心。
“什么好东西?不过是野史杜撰罢了,我才不要。”荀文绮嫌弃得很。
“她就是给她家的首饰铺子拉生意呢,拿簪子讨好人呢,不要白不要。”
玉珠劝道,过了一阵,她还是要了两支来了,荀郡主仍然不肯戴,只嫌弃地扔给丫鬟了。
第56章 花鸟
尽管文夫人竭力热闹,麦花宴还是没什么好玩的,招待了夜饭之后,很多夫人小姐都陆续告辞了。
文家门前的地方也不大,车马腾挪不开,拥挤了半天。
今天是个朝日,贺云章散了朝之后,又在宫中盘桓了两个时辰,到黄昏才回到府中。贺府也跟安远侯府一样,分前府后府。
他是过继的嗣孙,又是成年才过继,所以和文郡主这个名义上的祖母一直情分很淡,不过表面上规矩过得去罢了。
他如今是御前的红人,又是捕雀处实际上的主事人,官家离开他一天都不行,每天无数的事等着,所以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除了大日子过来请安,文郡主想见他一面也难。
但今天文郡主特地遣了个嬷嬷去前院传话,说“请少爷下朝后立刻过来一趟。”
贺云章黄昏时才到府中,听到这话,换下了捕雀处的麒麟服才过去,大周的官服宽松,捕雀处的衣服却修长潇洒,就是有点杀气腾腾的,官员见到都胆寒。
他换了身深青色锦袍,落落无尘,倒有点贺令书当年的样子了。
文郡主本来在和嬷嬷说话,隔着南厢房的槅窗,看见青年的身影一路走过来,也不禁有点恍惚。
“倒也算才貌相当了。”嬷嬷笑着道。
文郡主这些天心里盘桓着一件要事,并不急着挑明,只是等贺云章进来,行了礼后,问道:“听说你近来忙得很?
再怎么忙,也别耽误了花信宴要紧,咱们家素来有点人丁单薄,还等着你早日订了亲,开枝散叶呢。”
“老太君说得是。”贺云章只淡淡道。
其实文郡主是有点怕他的,早两年还好,她是郡主,六十多年来,见了多少锋利锐气的年轻人。
但这两年,贺云章的捕雀处声名更盛,他的气质也如同沉在水底的利剑,越发淘洗出来了。
就连文郡主,有时候听见外面人说起他的行事手段,都隐隐有点胆寒。
她在他面前,也不太敢摆什么老太君的架子,只是劝道:“我知道官家看重你,你倒也知恩图报的,但一个人终究势单力薄,你结了亲,把咱们家的大族重新聚集起来,手下可用的人也多,不是更好报效官家?
你看姚家,赵家,都是大家族人口多的,热热闹闹,大家齐心协力的,同进同退,不是比你一个人单枪匹马的好?
你这样整日风里来雨里去,要是有个什么闪失,叫我去靠哪一个呢?”
这话倒是带上几分真心了,她自从嫁进贺家来,也一直是风口浪尖,贺令书当年是京中出了名的美男子,连官家都开过荀令留香潘安再世的玩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