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夫人劝她不动,也只好笑笑。
换了卿云一定要再劝,但云夫人不同,她也是过来人,知道美貌的女孩子娇纵点也不是什么坏事,正好试试小张大人的心性,要是这时候就受不了,如何渡过婚后的山高水低呢?
小张大人果然还不知道危险,傍晚老老实实来跟云夫人告别,云夫人有意给娴月方便,嘱咐了他几句“山间风凉,年轻人虽然身体好,也要注意保养。”
“家里如今是谁管家?
庄子上四时送过来的东西,都要按节令做了吃,才是养生之道。”
张敬程本来就是尊敬师长的,如今老师不在了,听了师母几句教诲,更是恭恭敬敬,心中感激不已。
见帘后人影经过,知道那是娄娴月,刚好云夫人说道:“花信宴统共也没剩几场了,小张大人选好了没有?告诉了我,我也好早做准备呀。”
张敬程顿时红了脸,唯唯诺诺了几句,就退下去了。
他倒讲礼,虽然心潮澎湃,也目不斜视的。
但刚走出门,外面的台子上就站着娄娴月,穿的是人人都知道她爱穿的绯色衣服,里层是锦,外层是绡,晚间风凉,她偏这样穿,绡衣被吹得遍体生凉,张敬程再守礼,也忍不住提醒一句。
“师母说得也对,最要紧是保养身体……”他到底是读书人,半天说不出一句软话来。
娴月可不像他一样局促。
“你是跟我说话呢?”她一上来就要刺他:“我还以为张大人是大忙人,没时间说话呢。”
张敬程也不知道她因何生气,不好离开,也不想离开,抿着唇,站在那里,呆呆的倒也显得挺可怜。
娴月看似大胆,其实事事都有名头,让人挑不出错来。
像今日的交谈,里头有云夫人身为长辈坐镇,身边又有丫鬟桃染,传出去也不怕人说。
娄家的大丫鬟也个个有趣,月香跟着卿云,也是正正经经跟个夫子似的。
如意跟着凌霜,学得整天皮痒,没有她们不敢干的事。但最机灵聪慧,胆大心细,还属桃染。
丫鬟能做的事她做,丫鬟不敢做的事她也做得得心应手,她是娴月奶妈的亲女儿,哥哥小九在门房当值,她把一家子收得服服帖帖的,都为娴月如臂指使一般,实在是娴月手下的得力干将。
一个眼神都不用,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她门儿清。
这样僵持的时候,她就知道出力了。
“小姐,也不能这样说,”她假意劝道:“张大人今日可是辛苦了的。”
“是吗?我倒忘了。”
娴月这才正眼看了张敬程一眼,还福了一福,道:“今日马球场上的事,多谢张大人替女孩子们夺花了。”
换了凌霜,或者任何一个熟悉娴月的人,这时候就知道要退让了,她的语气听起来甜如蜜,实则已经杀气腾腾了。
也只有张敬程这呆头鹅了,还当她是真心道谢,还道:“不算什么,只是小姐们以后东西要收好,就免了许多麻烦了。”
桃染闻言都皱眉,娴月还一脸平静地问:“张大人觉得是东西没收好的问题?”
榜眼虽然是读书人,但这个反应还是有的,意识到娴月应该是不喜欢自己那句劝告,解释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小姐千金之尊,犯不着给小人们做谈资。”
他怕娴月听不懂,还补充一句道:“我听姚文龙他们那些人,私下说的话,有关于小姐的,实在难听得很。”
娴月这下是真恼了,桃染在心里叹一口气,走到一边,因为知道自家主子要骂人了。
果然娴月立刻就怒了。
“真有意思,听张大人的意思,倒是我的错了。”
“不是说是你的错……”张敬程连忙解释。
“不是我的错,那该是姚文龙他们的错了吧?”娴月直接问到张敬程脸上:“要是你觉得他们有错,你就该制止他们,当场提出,没勇气提出,就做缩头乌龟,别反过来教训我,就比如这手帕的事,男人捡了女孩子的东西,不完璧归赵,还拿去赌花。这不是地痞流氓的行径?
你要是君子,见不得这个,嫉恶如仇,你就当场怒斥他,不和他同流合污。
你要是普通人,不想管闲事,你当没看见,对谁都别说话。
你对姚文龙没话说,反过来在这教训我们女孩子要收好自己的东西,不是助纣为虐?你以为你赢了个帕子,就能来教训我们了?那你和姚文龙这种人有什么区别?”
张敬程被她骂懵了,关键她这次骂比上次还有道理,是卿云都当着众人说出来过的,自然更是毫无还手之力。
娴月并不放过他,又道:“再者说了,他们议论我,不代表他们就拥有力量,我没有。
他们议论我,因为他们垂涎我,又得不到我,所以嘴上过瘾。
挂在嘴上,恰恰说明他们求而不得,这辈子也别想得到我一个正眼,你竟然觉得是我受了损伤?怎么,男子东游西逛信口开河都没事?女孩子被说说就掉价了?
姚文龙巴不得我理他一下呢,我看他不过如同看一条哈巴狗罢了!
挑货才是买货人,难道被他们说几句,我反而有错了?”
张敬程被她的话惊得张口结舌。
“你,你怎么能说自己是货呢?”
“真好笑,我不当自己是货,别人就不当我是货物了?
难道要跟张大人你一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觉得被他们说几句闲话就是侮辱,还自省起来?
他们看我是垂涎三尺,我看他们看不上眼,谁更高贵些?”
娴月怒起来整个是活色生香,桃花眼里水光潋滟,道:“别人当我是货,我当他们也是货。
别人当我是人,我才当他们是人,他们用容貌来评判我,我也用家世人才去评判他们。他们谈论我,我也谈论他们,谁又怕谁?”
张敬程早知道她有她出格的地方,但没料到那出格下面藏着这么锋利的思想。
“那婚姻呢?难道你对婚姻也是这想法吗?”
“我没有这想法,婚姻对我来说就不辛苦了?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我嫁人就不需要遵从三从四德了?我就不用鬼门关走一趟生孩子了?
不过是说,我白送,我就不是货了,白送人家更不珍惜,我不如当连城锦,就算皇帝想摧毁一段连城锦,也要掂量掂量后果。
再者说了,男人当我是货,我也当他是货,他要我三从四德妇容妇功,我也可以催他建功立业力争上游,他有他的女诫,我有我的圣贤书,我催他忠君爱国,鞠躬尽瘁,大家都是货,不过是以物易物罢了。”娴月言语锋利得很。
张敬程被她说得沉默了下来。
“能不能不当对方是货呢?”
娴月笑了。
这才是她图穷匕见的时候了。
前面那段,其实是卿云的理念,她哪做得了停机劝学督促丈夫上进的事?她是要做人心尖子上的珍珠的。要的是不计得失义无反顾的爱,至死方休。但她自己偏不说,还要张敬程自己问出来。
“有啊,我爹娘就是,我娘不会催着我爹去钻营,她想要什么东西,自己就去争取了。
我爹也不介意外人说我娘抛头露面,不会用外界的标准来衡量她,外人面前两人还互相打掩护呢,因为他们看见的都是对方的人本身,不是别的东西。
所以互相体谅,互相包容,做彼此的底气,这才算一个家。”
张敬程显然也心生向往,但毕竟是未婚男女,读书人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我们能不能这样”的话来,抿着唇站在阶下,不知何处传来琴声,十分悠扬。天边火烧云正灿烂,落了小张大人一身晚霞。
娴月笑了。
她从来以退为进,垂下眼睛道:“不过我爹喜欢凌霜,我娘偏爱卿云,可见世上也无完人。”
张敬程立刻心揪成一团,想要说点什么,又一时想不到,娴月反而笑道:“别误会,我对他们并无意见,只是在为自己打算罢了。”
“我知道。”张敬程沉默一下,只说出了这个。
娴月仍然是笑,却收敛神色,道:“小张大人,别跟着我了,我要做我的连城锦,你好好读你的圣贤书吧。”
张敬程刚想说点什么,她已经翩然而去,留他一人在阶下怅然而立。
桃染没想到她真就这样舍弃张敬程,疾走几步跟上她,两人绕过房子的转角,这处山居倒也雅致,都是竹做的门窗,糊着竹影纱,上无屋檐,下面却有一圈木台子,正适合赏月看花。
娴月快步走在前面,桃染有点不解,她也知道,张敬程如今是娴月最好的选择了,赵修看似家境好,实则全是少年意气,心性未定,年轻人贪恋美貌是常有的事,但娶进门来能珍惜多久呢?
越是现在神魂颠倒,越是不能持久,相比之下,反而张敬程看起来更靠谱一些。
“小姐,你真让小张大人去读他的圣贤书啊?”桃染一开口,就是对娴月了解得不行:“万一他当真了怎么办啊?”
娴月没说话,只是朝她做了个嘘的手势。
她带着桃染匆匆走过木台子,绕到山居的侧面,直接推开门进去了,这地方原有个小厅堂,摆着个琴案,刚刚的琴声就是从这传来的。
桃染惊讶地发现里面竟然站着个人,长身玉立,穿着的是捕雀处的衣服,捕雀处干的事狠,衣服却极漂亮,不像官员的暮气沉沉,而是玄色锦衣上刺绣翎羽,银绣辉煌,更衬得青年长身玉立,像一柄出鞘的剑。看那英俊面容,不是贺云章又是谁。
他正站在窗边,落日从竖着的槅窗中照在他脸上,桃染想到他刚才就这样站在窗边看着自家小姐和自己气势汹汹而来,甚至还听到了自己的追问,不由得耳朵一热。
原来刚刚的琴声是这里传来的,怪不得小姐匆匆结束了对小张大人的“教育”呢。
看他样子,应该是云夫人带了贺侯爷古琴出来,他来请安,顺便看看琴,没想到又撞上娴月在“竹林教子”了。
娴月和他有过交锋,对他是颇为忌惮的,但娄家的女孩子,好斗是天性,遇到谁也不肯认输。
“贺大人这么喜欢听墙根?”她上来就挑战道。
其实贺云章刚刚已经弹琴提醒自己能听见他们对话,而且他先在这的,他们后来,他还弹琴提醒她自己能听到,无论如何算不上听墙根,她偏这么说,要是换张敬程已经着急辩解了。
但贺大人显然厉害多了。
“是啊,捕雀处待惯了,改不掉这坏习惯了。”他平静地道。
娴月指责他什么,他就认,真是气人,比她还会以退为进。
娴月听着,又忍不住瞪他一眼。贺云章顿时笑了。
桃染忍不住想提醒她,这可是贺云章,无论如何也不该惹的,客客气气的就行了。
果然小贺大人忙得很,两人刚说上话,立刻有人过来禀报,显然是心腹什么的,见自家大人被两个女孩子堵在门口,也毫不惊讶,目不斜视,只上来跪着禀报道:“大人,车马都备好了。”
“失陪了。”贺云章淡淡道。
他匆匆走出去,桃染松一口气,只当送走杀神,谁知道自家小姐在原地站了站,忽然脸上神色一动,挑了挑眉毛,一转身也跟了上去。
庭院里满是夕阳斜照,小贺大人的背影像镀上一层金边,亭亭如树,其实这样看着,也确实不愧是四王孙之一。
“贺大人。”
娴月紧走几步,只到阶下他能听见的位置就停下来,叫了这么一句。
贺云章果然就回头。
他性格阴郁沉静,扶着佩剑,安静等娴月说话。
夕阳中,海棠般的娄家小姐,缓缓走过来,因为阳光而微微眯着眼睛,寻常小姐都注意仪态,只怕露出不好看的表情来,她却什么神色都是好的,因为貌美惯了,知道自己的威力,天生成的娇纵,把那老实的小张大人如同泥团般搓扁弄远,带着点天真的残忍。
她走到贺云章面前,却又露出严整神色来,朝他福了一福。
“柳子婵的事,多谢大人了。”
李璟也好,柳子婵也好,一次次都是捕雀处收尾,他是职责所在,但也可见品行,没有因为这个去要求什么,秉公办理,就值得一谢。
“奉命而已。”贺云章只是淡淡道:“小姐不必介意,我知道我是落了榜的。”
娴月的脸刷地红了。
小贺大人根本不给她施展手腕的机会,因为这缘故,反而逼出了她难得坦诚的一面。
落了榜的,多好笑。尤其这话由本就是探花郎的人嘴里说出来——他知道张敬程是那个被看中的榜眼。
偏偏又是张敬程。
饶是娴月向来游刃有余,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在贺云章也没说什么,他只是抬头去看天空,原来他们正站在院中的桐花树下,山间常有这样的妖风,不知从何而起,吹得满树桐花打着转坠落,如同下了一场紫雨。桃染还在木台子上,也被吹得惊呼一声。
她也锦衣外罩着绡衣,风吹得女孩子立足不稳,还带着灰尘落叶,迎面而来。
好在娴月并未被吹一脸灰尘,风刚起来,贺云章就展开了斗篷,替她挡住了这阵风。
探花郎身上有好闻的草木香味,也许是梅花,他的气质也让人想起冰雪中的白梅花。
这接触转瞬即逝,根本让人来不及反应,风停得快,贺云章的心腹来得更快。
“爷,宫里在催了。”他只匆匆禀报了这一句。
贺云章回头看了他一眼。
“知道了,说我就去。”
他收回手去,仍然是沉稳而冷漠的小贺大人,来去匆匆,实在是宫里催得急,心腹已经把马牵到院门口来,他翻身上马,明明是文官出身,骑马却也这样利落。
系马高楼垂柳边,是诗里的游侠少年,然而小贺大人要去做的,是鹰犬做的事。
他的马通体墨黑,显然也随他在暗夜里匆匆奔驰过许多年。
“对了。”他眼看要走,却勒住马头,又看了娴月一眼。
娴月只当他是要说点正事,但贺大人却笑了。
这是娴月第一次见他笑,探花郎生得清冷俊美,如同冬日的薄冰,这一笑却如同冰雪消融,让人窥见贺令书当年满朝仰慕的风采。
“我找过了,那块石头不在竹林里。”他淡淡道:“兴许被山洪冲走了吧。”
除了娴月,就是满京城的人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而满京城的人也无法理解娴月的震惊。
那天桃花宴的最后一场宴席,云夫人只请了最亲近的子侄和晚辈,桃花铺满山涧水面,被水冲得飘荡东西,那景象如同梦境。
云夫人说她年轻时曾经和她丈夫在此游玩,涧边的石头上镌着浣花两字,是她所题。
而贺南祯的父亲,已故的先安远侯爷,则在竹林中题有一块“停笔”的石头。
为陪她浣花,所以停笔。
这是千金买一笑的故事,可惜写下这两字的人早已不在人间,年年岁岁花相似,娴月从来只喜欢相聚,厌恶离别,那天却忽然起了个执念,一定要在林中找到那写着停笔两字的石头。
所以她才会带着桃染在林中一遍遍寻找,最后撞见张敬程。
桃染大概都以为她是故意撞见张敬程。
没人知道她在找那块石头。
除了贺云章。
因为他也在找。
不然他不会撞见娴月林中教子,才说出这句“我知道我是落了榜的探花郎。”
多诛心,桃花年年在开,这时光从来不为任何人停留,曾经那样浓烈的爱意,最终也被时间的洪流冲散,世上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朱颜辞镜花辞树,最是人间留不住,但他也和她一样,偏要找到那块石头。
娴月的细微变化,云夫人是第一个发现的。
桐花宴回来,她身上忽然多了股厌倦的懒意,云夫人也知道桐花宴上手帕的事,以为她是对张敬程厌烦了,但仔细看下来,又并不是。
娴月最近倒像是把花信宴放下来了似的,天天研究首饰簪环,大概是发现自己戴什么,京中女孩都跟着学,不想把这个钱给外人赚了。横竖她家自有首饰铺子,天天在云姨家研究。
云姨家的丫鬟都成了她的得力助手,个个为她的创意添砖加瓦。
云夫人去叫吃饭,看见琉璃阁里摆满了各色花草,娄娴月在里面描图描得手上都染了色,顿时笑了。
“怎么忽然这么勤奋了?”她逗娴月:“难道小张大人终于开窍了。”
“他?天生没有窍,怎么开?”娴月把正染藤黄色的笔停下来,道:“总要我教,不是什么好事。”
“这话怎么说呢?”云夫人故意问道。
娴月在桃染端过来的水里洗手,云夫人接过丫鬟手里的手巾,给她擦干,娴月向来体弱,一年四季手都是冰凉的。接过丫鬟手里的参茶,喝了一口,才道:“每个人心里都是有一杆秤,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就好像张敬程,他觉得抛头露面是错,惹人议论是错,就算强行扭转过来,也不过是因为喜欢我,不计较了。是‘为了我而做的事’,不是发自内心这样觉得。
我为什么要平白无故欠他这个情,有天他不愿意付出了呢?有天他觉得自己付出得够多了呢?终究不如天生和我一个观念的。”
张大人被她训得唯唯诺诺,原本最端正古板的榜眼郎,愿意信她那一套,换了别的女孩子一定感动了。但娴月恰恰相反。
她了解人性。
云夫人显然也是知道的,只是要让她自己说出来罢了,听了就道:“不过京中这些男子里,小张大人这样,已经是难得了,你说的那种哪里有呢?”
“姨夫不是吗?”娴月立刻反问道。
云夫人愣了一下,真有趣,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提到先安远侯,她的神色总是带着点女孩子般的情态,其实娴月想找的也不过是这个,能让她在十年二十年后,只要想到他的名字,就会露出小儿女情态的人。
“他当然是……”云夫人有点怅然地道,但很快又笑了,道:“总之你也别把敬程说得太死了,好歹榜眼呢,学什么学不会,慢慢教就是了。”
“是啊,他学什么学不会?
偏偏一直不知道我要什么,这根本不是笨,就是不上心罢了。
这京中那么多大人,官场逢迎能弄出花来,上司一个眼神就能悟出三层意思,但哪个夫人活得轻松恣意了,是他们不知道怎么样能让自己的妻子更开心吗?他们只是不愿意罢了。”
娴月一番话,把云夫人说得无话可答,只能带她去吃饭。
娴月老待在云家,连娄二爷都看出来了。
其实娴月和娄二奶奶之间,确实不及卿云和凌霜她们和母亲亲密,尤其花信宴以来,娄二奶奶一会儿忙着四处推销卿云,一会儿忙着管教凌霜,娴月又厉害,自己又会为自己谋划,再加上来来回回几次意见,母女俩一直有些生疏了。
但要从根上说,其实早在娴月小时候,她在姐妹中,就是娄二奶奶最不亲近的一个,她这样聪明的人,当然也不会因为这个自苦,而是转而投入这世界,向外寻求。
以她的美貌聪慧,这世界早早就对她张开了怀抱,她如游蝶一样流连在外,也是常事,但和云夫人好得还是过了分。
云夫人独居多年,又无亲生子女,贺南祯早已成年,虽然对她敬重,但也不过例行请安,京中夫人们也和她不好。
遇到个娴月,性情相投,又这样漂亮亲昵,简直当成了自己女儿。什么珍贵东西,都不吝惜,拿出来给她自己选。
这几天京中刮大风,虽然娴月出入总有丫鬟婆子跟着,又是侯府的马车接送,但也难免有吹到风的时候。
娄二奶奶毕竟是亲妈,还是有点怨言的,晚上在给卿云挑嫁妆单子的时候,在熏笼边就忍不住说:“一天天早出晚归的,比赴花信宴还辛苦,哪天惹了风寒,怎么得了?”
谁知道她这话说完没多久,娴月就在天擦黑时到了家,去的时候原本披着红色羽纱斗篷,回来却变成了一件雀青色的,当时已经吃过晚饭,一家人都在熏笼边坐着聊天,听着外面雨声,室内灯火也暗,她一进来,黄娘子连忙上来招呼,众人只看见这娴月周身在暗中莹莹地带着光。
桃染把娴月斗篷取下来,黄娘子伸手去接,只觉得这斗篷的面子又凉又滑,但是细摸下去,又带着羽毛的涩感,饶是她跟着娄二奶奶走南闯北,见过的皮料布料无数,一时竟也摸不准这是什么料子。
“二奶奶你来看这个。”
她立刻拿去熏笼边给娄二奶奶看,也有为母女俩找话说的意思,惊奇道:“这是什么料子,我竟不知道。”
娄二奶奶有点懒懒的,看了一眼,也认不出来,丫鬟便移了灯过来,娴月正接过手炉暖手,便笑道:“可别靠火太近,这东西最怕火的,稍微一燎就要留痕迹的,所以只能在雨里穿穿罢了。”
黄娘子知道肯定是云夫人给的,连忙让丫头把火移开了,自己也连忙离熏笼远点,凑近看了看,又认真摸了摸,原来这斗篷的面子竟然全是一片片的羽毛连缀而成,摸起来像是水鸟,有点像翠鸟,但更暗些。再摸下面,似乎是纬缎,心中有数了。
“这是错羽缎吧?”黄娘子笑道:“珍贵得很,听说早十来年就失传了,没想到今日能见着。”
“哪有什么失传,不过是工不抵费,犯不着费那么大人工做这样东西罢了,像缂丝这样真正的好东西,哪怕再费工,也失传不了的。”娴月烤着火笑道:“不过是把水鸟的羽毛去了羽管,一片片拈起来织进缎子里罢了,除了挡风避水,什么作用都没有,寻常人家用不起,真富贵人家,也没有要顶风冒雨的时候,狩猎也用不上,树枝挂一下就坏了,不上不下的,不就失传了么,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东西贵是贵在里子,你摸摸。”
她也遗传了娄二奶奶的经商头脑,心中自有一套标准,不会因为什么“珍贵”
“罕见”
“只有宫里有”之类的说法就买账,至于和荀文绮她们一样整日争豪斗富,更犯不着。
但黄娘子一摸里子,脸上才真正变了脸色。
失传的工艺千千万,她刚刚夸错羽缎也有些凑趣的意思,但这东西她可是不会认错的,毕竟所有裘皮里,最珍贵的就是这个。
“二奶奶。”
她把那斗篷下摆一角折上来,这是开过毛料裘皮铺子的娘子的手法,直接递给娄二奶奶看了看。
娄二奶奶这才上了手。
刚刚看的时候多少有点意兴阑珊,这下一看斗篷里子那种特殊的茶褐色皮毛,细密柔软,表面浮着一层银针,这才坐直了。
把斗篷里子的接缝认真摸了摸,又把手指伸进皮毛深处摸了摸,闻到了一股极淡的白矾味。
“鱼鳞走刀,白矾栽针,这还真是海龙皮?”
饶是她正因为云夫人和娴月的亲密在生着气,也不由得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海龙皮是只有官家能用的,宗室用都是僭越,怎么安远侯府会有海龙皮?还让你穿回来了。”
“京中王侯里,只有他们秦贺两家有,是当年文远和安远两位老侯爷征蛮时官家赏赐的。只有上百年的世家还记得这事。
如今海商不通,海龙皮早就绝迹了,宫中都没几件了。
贺家的海龙皮也只剩这件斗篷了,是之前先安远侯在的时候,因为云姨爱看花,春日雨多,就给她做的,其实用不用错羽缎都没什么,海龙皮本身就是防水的,云姨见我天天顶风冒雨的,就让我穿回来了。让我等春天过去再还她。”娴月烤着火道。
她说得云淡风轻,但娄二奶奶和黄娘子却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正如娴月所说,有些手艺,失传了就失传了,什么错羽缎不错羽缎的,也不过是见没见过的区别。
但有些东西,就算一辈子见不到一件,但开铺子做生意,就得知道。
不然说出去,你这铺子就是没见识,没见过真正的好东西。
就好像京中云晟街那家瓷器铺子,常年供着一件秘色瓷。也不为卖,就是告诉人,这铺子的底气有多足。
“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
这是做瓷器的人人都知道的诗句,虽然秘色瓷早已失传百年,但做这行,谁能不知道秘色瓷?
海龙皮也是一样,鱼鳞走刀,白矾栽针,都是拼海龙皮的手艺,也是鉴别的方法,娄二奶奶从小就背下来的。
从江南铺子开到京城,主仆二人都是第一次见海龙皮,没法不惊讶。
娄二奶奶手上摸着那件海龙皮,沉吟道:“云夫人倒真是一片实心,咱们什么时候也请她来咱家的园子玩玩才好。”
“犯不着,她近来除了正宴,都不出门的。”娴月淡淡道:“等姐姐办婚事的时候再说吧,她还说要替姐姐备份大礼呢。”
她像是也累了,烤了一会火就回房了,更显冷淡。
凌霜见她近来情绪不高,也早早回来,见娴月已经梳洗好了,卸了妆容簪环,素着脸在床上思考什么,笑道:“你真要气死她?”
换了以前,娴月一定不用她明说,就知道她说的是娄二奶奶,但这次却愣了一下,道:“什么?”
凌霜这才意识到事情似乎有点不对劲来。
都说她不明白世情,其实她非常明白,只是不遵守,比如她就知道,一般家中父母最不喜欢的那个孩子,往往都憋着一股劲,未必表现出来是讨好父母,但一定是有一股劲在的。
但娴月的那股劲好像泄了。
她不仅这股劲泄了,似乎连把王孙公子玩弄于股掌中的那股劲似乎也泄了,这些天不知道在折腾什么,也可能是家中在预备卿云的亲事,看了心烦,所以躲了出去。
“你最近怎么这么疲倦,是不是累着了?”凌霜坐在床边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