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妈愣了一下,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她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这样的,身边所有人都告诉她,这样才是对的,她身边所有女性都是这样过来的,所以她没有思考过这样对不对,只是又按照她从小受的教育,再教给自己的女儿。
每天生存都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又哪里会去想那么多呢?
江妈想了一下说:“那女人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哪个女人不苦?人来到这个世上就是来受苦的。”她没好气的白了江柠一眼,“谁让你命不好,生成了个女的呢?”
现在日子还好过些了,她小时候日子才叫苦,上山砍柴,放牛带娃,挑不完的堤坝,干不完的活。
哪里像江柠他们这一代,日子好过起来了,起码现在不饿肚子了。
所以江妈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女儿这么抗拒辍学出去打工挣钱的事。
能进城,有工作,工资还那么高,过去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饭店的服务员怎么了?
那大饭店的服务员不晓得多厉害,她年轻时路过国营饭店一次,那里面的工作不晓得叫多少人羡慕。
读高中,读高中有什么用?到他们这里下乡的知青,十个有八个都是高中生,还不是要插秧割稻?
考大学,江奶奶的姐姐嫁的就是大学生呢,还是什么名牌大学,还不是下放到农场来劳改。
江柠知道,她和江妈的三观不同,江妈的三观已经定型了,她说不通她,也不想和她多说,只道:“我不会辍学去打工的,我一定要读书,一定要考大学。”
江妈见她油盐不进,当下也不哭了,伸手就是一巴掌拍在江柠背上,把正在往屋檐下一条条挂咸鱼的江柠拍的身体一个踉跄,往前冲了好几步,差点摔趴下。
只见江妈又冷着脸竖起眉头居高临下的指着她:“我都跟月琴说好了,到时候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三岁大的毛丫头,我还管不住你了!”
傍晚江爸带着三个空桶喜气洋洋的回来了:“小龙虾都卖光了,这东西还真有人吃。”江爸喜滋滋地说:“刚开始也没有人买,我就拿了几个让他们试吃。”江爸夸道:“还是你的主意好,两块钱一斤,这一桶小龙虾卖了二十多块钱。”
江爸决定再捡些小龙虾去卖,明天不是集市,可以多捡些攒着,卖不完的话,就骑车多跑几个地方。
江柠问江爸:“现在没人知道这东西好吃,没人卖,你卖了钱后,大家都知道这东西能赚钱了,到时候还有那么多小龙虾给你捡吗?”
江爸皱起眉头,他还真没想那么多。
“你要不搞个几亩地专门养龙虾。”
江柠话音未落,江妈就气冲冲的跑出来,指着两人的鼻子:“你们敢搞这东西,除非是想死!”
江妈会这么生气,是因为在八几年的时候,江爸搞过养鸡场,一场鸡瘟,让江爸欠了许多债,还了这么多年,才刚还完,日子好过了一点了,女儿就又撺掇江爸搞事,江妈立即拉响了警钟,如临大敌。
她从来都没什么生气过,挥手就劈头盖脸朝江柠打了过来:“前些年过的什么日子都忘了是不是?家里外债刚还清,养你们几个都养不起,就撺掇你爸搞有的没的,这龙虾堆在水沟里都没人捡,你还叫你爸去养龙虾?躲债的日子你都忘了是吧?你这是日子过的太舒服了皮痒了是吧?”
“皮痒我就来给你松松皮!”
见打不到她,江妈就更生气了,抄起墙边靠着的扫帚就打。
江柠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直追了江柠好几里地。
村里人见到都纷纷出来看热闹,问发生了什么事,尤其是江大伯娘,赶忙追上去要拉住江妈。
可江妈一米六七的大高个,人也健壮有力,哪里是矮矮胖胖的江大伯娘能追上的?追不上她也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喊:“爱莲!爱莲你这是做什么?快把扫帚放下,别打伤了孩子!”
谁都看得出来,江妈是真的气很了,要真打。
农村的扫帚都是自家扎的,扫帚柄可结实着呢,这要打在身上,又是怒气之下打的,可别把孩子打出个好歹来。
江家就这么一个闺女,江大伯娘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没有,江妈上面也是两个儿子,这一代就这么一个小姑娘,又长的那般体面,不好好宠着,天天打骂,她都不知道江妈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又喊江爸:“你怎么都不晓得拦着啊?”
江爸已经追了过来,抹着额上的汗说:“我哪里想到她说打人就打人,我都还没反应过来,两个人就跑出去好远了。”
“因为什么事啊?”
“没什么事,哪有什么事?我和柠柠也没说什么。”
江爸跑上前拦住江妈,江大伯娘也气喘吁吁的追上来了,两人一左一右拖住江妈,搀着她往回拉。
江妈听江爸这么说,气的一把将扫帚扔在地上,嚎啕大哭:“还没什么事?这作死的丫头,居然撺掇她爸去养龙虾,我家这几年什么光景你们都知道,前几年搞什么屌养鸡场,欠了许多钱,好不容易才还完,这日子才刚有点盼头了,她竟然撺掇她爸养龙虾,这不是把钱拿去打水漂吗?”
她指着这一块的房子:“你们看看周围房子,就我家这个最矮,哪个不在背后偷偷笑我?我平常嘴上不说,那是没脸!她一点都不懂事,一点都不晓得为家里想想,她就跟她爸一个样!”
江妈这次是真气的狠了,胸口都在痛,哭的特别伤心。
江爸也知道江妈这些年跟他受了很多苦,本来今天卖了钱还是很开心的,现在什么心情都没了,半拉半抱着江妈说:“柠柠也是顺嘴一说,养龙虾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
“你想都不要想!”江妈厉声打断他:“她就是见不得家里好!”江妈气的哭道:“我生她就是来讨债的!我前世不知道欠了她多少,生了这么个讨命的东西,人家生女儿是来报恩,我生的这个是跟我结仇!”
邻居们也都赞成江妈的话,觉得江柠做的确实不对:“是不能听她的瞎搞,我第一次听到小龙虾还要养的,水沟里也不知道有多少,捡都捡不完,谁会吃那玩意儿?”
也有人关注点不同,问江爸:“你还捡龙虾去卖啦?真有人买啊?”
江爸本来还想指着龙虾再卖点钱,现在也瞒不住了。
他苦笑了一下说:“两毛钱一斤,给小孩子们当零嘴,还搭进去我不少黄瓜和辣椒。”江爸叹了口气说:“我也是听孩子话瞎折腾,我那些黄瓜辣椒都不止那些钱了。”
“啊?还真有人买啊?”两毛钱怎么了?两毛钱不是钱?不少人也琢磨着,自己是不是也可以捡一些去集市上卖。
江爸苦笑道:“卖什么卖?我今天是去卖鱼的,昨天河滩上摸的鱼今天都卖了,小龙虾哪里会有人买,两毛钱一斤都卖不出去,给我外甥外甥女吃了,亲家公都不敢给他们吃,怕有虫,还是我保证洗的干干净净,煮了好久,他们才吃的。”
众人一听,这才点点头。
“这就对了,龙虾哪里有人吃?天天在那臭水沟里,也不知道有多脏!”
“这东西要是能吃,不是早就吃了,哪里还等的到现在?池塘里到处都是龙虾,小孩子们看都懒得看一眼,更别说吃了。”有人附和。
江妈见这么多人赞同她,更是气壮了:“你听听你听听,我说的对不对?你要是讲多养几头猪我都不反对,你要花几亩田来养龙虾?那不是拿钱往水里砸是什么?”
众人一听,不光是养龙虾,还要用几亩田去养,那田地都是要种庄稼的。
他们觉得江柠确实该打,这才好日子过了几年,就这么糟蹋农田,“她就是吃的太饱了,饿她几顿就好了!”
“你这闺女也真是不像话,大个子也是,怎么什么都听闺女的,女人能有什么见识?都头发长见识短。”
江爸无奈道:“柠柠就是那么一说,我不是没同意吗?”
“这话是能瞎说的啊?”
“你呀,就不应该让她读书,念了几年书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还养龙虾?”村里人嗤笑。
“你听到了吧?你听到了吧?”江妈扯着江爸的耳朵:“你听听人家都怎么说的!”
在外面,江爸就只能哄着江妈:“是是是,你说的对,你都对。”
江妈被江爸哄着回了家,到家眼眶还通红着呢,说江爸:“你别整天给我想这个想那个,你要是敢搞这些东西,除非我死!”
江爸无奈的点头哄着她:“听你的,都听你的,不搞不搞,就是看今天卖了点钱,还想再卖几天。”
他确实没想要养小龙虾,今天集市人多,小龙虾都卖出去了,之后几天没人,去哪儿卖龙虾?
他们这里三六九逢集,距离下一次集市还有三天呢。
他将今天卖鱼和小龙虾的钱给江妈,江妈拿过钱数好后,放柜子里锁起来,出来后恶狠狠的说:“今天她回来,我非得好好的抽她一顿!”
江柠在槐树的树荫下徘徊,坐到石头上,石头有些烫。
夏日的风微微的吹着,远处是河滩边一望无际的荷叶,天空湛蓝又明丽。
天空中几缕轻柔的白云,缓缓随着风移动着。
放牛的人牵着牛回家,看到独自坐在槐花树下乘凉的她,笑呵呵的和她打招呼:“柠柠,你不回家一个人坐在这里做什么?一会儿蚊子把你抬走了。”
说着还啪的一声,打死一只蚊子。
之前看过热闹的人就过来笑嘻嘻地说:“她妈打她,估计是怕的不敢回家呢!”
“她被打也是活该!”听江妈说了事情经过的人闻言道:“听她妈讲,是她撺掇她爸用农田养龙虾,那不是拿钱打水漂吗?你说她该不该打?”
听到的人都点头,“那是该打。”又好奇地问,“那打到了没有啊?”
“没有,追了好几里地呢,拿着这么粗的大扫帚!”亲眼看到热闹的人比了个小腿粗的圆。
“乖乖龙地咚。”听的人惊叹了一声,又有些遗憾自己没看到热闹:“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她跑了呀!”之前看到热闹的婶子用下巴指指江柠:“她跑的不晓得有多快。”她说:“她以后估计也跟她爸一样,都是大长腿,那腿蹬的比飞毛腿还快!”
看乐子的人都笑了起来,空气里充满了快活的味道。
农忙结束,村里人闲着没事,就喜欢坐在树荫下吹牛打屁,没一会儿这树荫下就聚集了一群人看乐子的。
江柠又换了棵树坐下,看着池塘中摇曳的荷花。
她知道这个时候的江妈还在气头上,是一定不能回去的,她只能等,等到天黑,等到江妈睡着后,等到江妈消气。
你不知道江妈什么时候消气,外表平静无波澜的她,又是不是真的消了气。
有一次,江妈回到家,无事人一样的吃饭、洗澡,然后在她洗澡的时候,突然闯进来,拿着细竹丝进来就是一顿抽,抽的她身上一道一道,就像是被无数只野猫挠过一样,全是红血痕。
打的让你疼的原地乱跳,抱着腿蜷缩在地上团成一团,哭喊着:“我不敢了,我不敢了。”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啥,不敢什么。
她小时候做过唯一一件问心有愧的事,就是不记得是因为嘴馋还是饥饿,她偷偷摘了一颗大伯娘家的桃子。
这颗偷偷摘的桃子让她记了很多年。
后来网络上有个笑话,叫吃饭睡觉打豆豆。
江柠初看很好笑,笑着笑着就沉默了。
她就是那个豆豆。
大哥闯祸了她妈打她,二哥闯祸了她妈打二哥和她,大哥二哥一起闯祸了,打的还是她。
因为她作为妹妹,在哥哥们闯祸胡闹的时候,她竟然没拦着他们,没劝着他们,要她有什么用?
用她妈的话说就是:“不打你打谁?”
她妈也不会真的打伤她的身体,就拿细竹丝抽。
在洗澡的时候被江妈闯进来抽过之后,往后很多年,她洗澡的时候都胆战心惊,不知道在怕什么。
就是害怕。
好像那扇被确认多次被锁好的门,会突然闯进来一头让她无力抵抗的怪兽。
江妈睡着了也不保险。
她会在你轻手轻脚的回来,以为没被察觉,放心的睡着后,一把将你薅起来,打的你无处躲藏。
她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短毛,嗯……,现在这头发应该薅不起来吧。
想到江妈要薅她头发,结果抓了个空的画面,江柠忍不住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又哭了。
她忍不住又笑了一下,为自己竟然还会因为这样的事情落泪而感到好笑。
她抹去了眼泪,一步一步往山上走。
晚上去爷爷那睡吧。
山里寂静又喧嚣。
因为是给护林员住的屋子,房子不能建在山脚,也不能在深山,而是在三座山入口处的半山腰上,站在屋子门口,就可以看到下面有没有人进山,是往哪座山走。
总共就一个屋子,里面摆了张床,外面是灶台,中间是吃饭的桌椅,灶台下面堆放着一些柴火。
江柠见天还没全黑,又去附近捡了些柴火回来,烧水洗漱。
想到爷爷大概还没吃饭,又赶紧煮了饭,没有菜,就将之前腌制的咸鱼焖了些,踏着沉黑的夜色给爷爷送去。
夜晚的山林还是很可怕的,各种野兽的叫声此起彼伏。
爷爷还不知道她晚上要睡在山上的事,知道了又得操心,她也没说,爷爷也没问,都沉默着。
爷爷从上衣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一叠钱,一毛的、二毛的、五毛的,叠在一起,卷成一团,塞给她:“过几天开学了,你带学校用,买本子买笔别省,别饿着自己。”爷爷说:“要是不够,回头我在给你送。”
爷爷除了当护林员,有时候空了也会捡些废品卖,春季也会采摘山上的蘑菇、蕨菜去卖。
他有一把老□□,偶尔打到猎物,活的就拿去卖,死了就腌制好,等假期的时候,江柠回来,烧好给江柠带到学校去吃。
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不敢往深山里去,就在外围,也很难碰到什么猎物,最多就是野鸡和野兔,近几年山里也禁止打猎了。
江妈还在家里大声的骂骂咧咧,说着江柠的不是,一会儿说等她回来,要把她头发揪掉,一会儿用污糟的话语骂江柠。
江爸坐在灶台下面烧火,做今日的晚饭,听着江妈用不堪入目的话辱骂女儿,沉默的他不禁火气上涌,喝了一声:“你有完没完了?她就说了一句话,你就又是打又是骂,骂这么长时间都不歇会儿吗?”
这句话再度点燃了江妈的怒火:“我打她哪儿了?她现在翅膀硬了,跑的比兔子还快,我打她什么了?我不该骂她吗?她讲的都是什么话?她就是见不到我们过好日子!”
江爸觉得不是这样的,他虽也不知道养小龙虾对不对,毕竟在当下这个环境下,确实小龙虾到处都是,好像没有养殖的必要。
可他内心隐隐有种感觉,不是这样的,甚至,隐隐有些心动。
“她就是那么一说。”江爸无奈的说。
七~八年前开养鸡场的失败,让欠了许多外债的他,失去了在这个家说话的底气,是江妈和他一起,辛辛苦苦扛过那段艰难的日子,所以这些年他总是顺着江妈,也实在是看到江妈这些年对家庭的付出。
每次他再有什么想法,江妈总是第一时间斩断他的念想,告诉他不行,除非她死。
她已经被那高额的外债给逼怕了,过年都不敢在家里过,怕被人上门要债,躲到山里,在护林的小屋里过除夕,就这都过不安稳,生怕被人找到山里来,一连好几年,年年如此。
直到所有债务被一点一点还完,他们才敢回家。
那种胆战心惊抠抠搜搜每一分钱都要攒起来还债的日子,江妈真是过怕了,生怕江父再想折腾什么,再来一次欠债的日子。
想着想着,江妈再度哽咽,说:“她怕是忘了,人家要债的坐在家里不走,问她父母在哪里,她说不在家的日子了。”
那时候不光大人压力大,小孩子也可怜,大人们躲债去了,家里只留三个小孩子,要债的人找不到大人,就追问小孩子,坐在他们家里不走。
小孩子知道自家理亏,都战战兢兢的。
听江妈说起过往这些事,江爸叹了口气,不再说了。
他迅速的炒了两个菜,站到门口的台子上,朝外面喊:“柠柠,回家吃饭啦!柠柠,回家吃饭啦!”
连喊三次,声音在寂静的小乡村里,传的老远。
附近邻居听到,就捧着饭碗出来,一边吃饭一边笑问:“柠柠还没回来啊?”
农村人吃饭,总喜欢捧着个碗到处窜门,或是聚集到一起聊天打屁,谁家要是吃了肉,恨不能把猪油在嘴上抹一圈,一天都不擦,逛遍全村,让全村人都知道他家今天吃肉了。
如此粗暴的炫富,全是感情,没有技巧。
“肯定是怕爱莲怕的不敢回来啊。”
大伯娘也在家门口,焦急地四处张望着,忍不住说:“爱莲也真是的,打孩子打的那么狠,拎着那么粗的笤帚疙瘩就冲上去了,这么粗的笤帚疙瘩打下去,人还不得打伤了?柠柠才多大的孩子?”
她想姑娘想不着,人家有姑娘却不珍惜。
农村打孩子很常见,但多是用竹丝打屁股,又疼又不会真伤了孩子,再厉害点的,就是用刺条抽,这种一般都是家里大人吓唬小孩子的,气狠了放话:“下次再敢怎么怎么样,就那带刺的藤条抽你,一鞭子抽下去,屁股上全是血窟窿!”
江爸担忧地说:“这孩子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这都吃饭的点了,总不能还在人家家里待着吧。”
江大伯娘说:“你也多劝着点爱莲。”
江爸又去大队书记家和二房的钢琴家找。
和江柠一届的,就只有她们仨还在读书,平时也是她们在一起玩的比较多。
结果去找了都没有。
“那这孩子跑哪儿去了?”
想到可能去了稻场,又去稻场找江爷爷,才知道她给江爷爷送了饭。
江爸一拍额头:“光顾着找柠柠了,都忘了给你带饭。”
江爸肚子也饿的咕咕叫,他早上就在家吃了块韭菜饼,就着急忙慌的挑着鱼和小龙虾赶集去了,中午是在妹妹家吃的,忙了一下午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
知道江柠给江爷爷送了饭,他也就知道江柠去哪儿了,说:“我去山上找她。”
江爷爷闻言立刻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你媳妇又打柠柠了?”他鼻子一酸,粗糙的大掌在眼睛那里揉了揉,说:“不行我和柠柠单过吧,柠柠学费我来出,我供她上学,我也不指望你们,我就在山上旁边搭个棚子,我睡棚子里就是了,我也不要你们养老,以后我死了,你们随便埋了就行。”
他抹着眼泪语气哽咽:“我真怕柠柠哪天被你媳妇打的不回家了。”
村里有几个小小年纪就跟人跑了的姑娘,跑出去就不回来了,人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第15章 15
“动不动就打孩子,动不动就打孩子,就打她一个,村里哪个姑娘能比我们柠柠还乖?我就没见过比柠柠还乖的孩子,她怎么舍得老打她?柠柠又不是她养大的?
柠柠出生后,江爸忙着开养鸡场,江妈也过去给他帮忙,两人忙的脚不沾地,江柠生下后,除了在月子里,江妈可以说是没有带过一天,都是老爷子走到哪抱到哪儿,去地里干活都带着,用米汤一口一口养大的,再大一点,就走到哪儿扛到哪儿,锄个地都让小江柠骑在他肩膀上。
农村的孩子都是这样散养长大的,包括江松江柏都是,只是前两个至少还吃了她一年的奶,江柠两个月都没吃到,就断奶了。
江爸叹了口气:“你又不是不晓得她那个脾气。”
欠了那么多债,她虽然跟他一起累死累活的赚钱还债,可心里哪能没有一点怨气?实际上身体的劳累和巨额的债务让她怨气和压力非常大,只是趋利避害的本能让她把所有怒气和怨气,都发在了弱小年幼的江柠身上。
江爸回到家,只囫囵地吃了点东西,拿着手电筒,急忙往山上赶。
近些年虎豹少了,但豺狼可一点不少。
这些豺狼胆子特别大,经常下山来村里偷鸡偷猪吃,搞得现在养猪的人家,家家户户都要加固猪圈,晚上稍微听到点动静,都要出来看看是不是自家的猪被狼偷了。
这一段山路,江爸这个成年的壮汉走起来都心有惴惴,何况江柠这么点大的小姑娘。
江爸越想越担忧,一会儿担忧山上的豺狼,一会儿又担心她一个孤身往山上跑,假如遇到坏人可怎么办?这附近可不止他们一个村子。
他步子越发加快了。
江爸会来找她,这一点是江柠没想到的。
她一个人独立惯了,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像个没爸没妈的人。
尤其在爷爷去世之后,世界仿佛就她孤身一人。
天大地大,没有地方是家。
此后她就很少回来,即使是过年,她也找理由不回来。
村里人都笑话江爸江妈:“姑娘都白养了。”
“你看养姑娘有什么用?大个子家还培养成了大学生呢,人跑的过年都不回来!”
那时候她还未婚,江爸就惆怅地问她:“你还能在家里过几个年啊?”意思是,结婚之后就要在别人家中过年了。
江爸心软重情,就喜欢让孩子们都在他身边,热热闹闹的,可惜,除了二哥,老大老三一个都不在身边,一年到头人影都见不到一个。
江松更甚,好几年都没有消息,都说被骗到传销窝里去了,好不容易联系上了,人直接在一千多公里外的川省定居了。
“你怎么来了?”江柠拉开灯,过来开门。
江爸拉她胳膊:“跟我回去,一个人在这里哪行?”
江柠今天心情有些不好,缓缓挣开江爸的大手:“回去做什么?回去挨打吗?”
江爸劝她:“你妈就那脾气,发过一阵就好了,你忍忍,等开学就好了。”
江柠这辈子最听不得的,就是一个‘忍’字,她爸教她忍她妈,她妈教她忍外面人的欺负,忍字头上是真有一把刀啊,刀刀割的都是她。
江柠冷笑一声,坐在爷爷做的竹椅上:“被打的不是你,疼的也不是你,你当然会叫我忍。”她有些讽刺地轻笑着说:“我真的不懂,正常的父亲,看到自己孩子被打,应该是护着,而不是旁观自己孩子被打,毫不作为。”
她坐在椅子上,微抬着下巴,仰着脸斜看着江爸,姿态语气闲适的像在说别人的事,仿佛这个被打的对象,并不是她,语气平静又轻松:“我常常不懂,常常反省,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总是被打。”
“后来我看了很多书,才明白,原来错的不是我,错的是那些施暴的人,是那些无耻的、扭曲的、阴暗丑陋的施暴者!”她语气倏地重了起来,眸光锋锐尖利,可她语气依然是那么轻松。
“爸,妈妈才是成年人,而我只是个小孩子,你难得不应该劝她收敛自己暴躁的脾性,反而来劝我忍忍,爸,你不觉得你很搞笑吗?”
“你不就是欺软怕硬,欺负我是一个无力反抗你们的小孩子吗?”
“妈妈脾性暴躁?她对着大哥怎么就不暴躁?对你怎么就不暴躁?”
江爸像是从未认识过女儿一般,完全想不到,自己居然从女儿嘴里说出这样的话。
农村千万个家庭都是这样的,他说:“你妈只是拿竹丝打你,又不会打伤……”
“你怎么知道没有被打伤?”江柠原以为自己会很平静的,原来自己内心一直都不曾平静,伤痕一直都在,不曾愈合过:“你是眼睛瞎,看不到我身上那一道道血痕是不是?是不是在你眼里,只要我没被打死,没被打残,就不算被打伤?”
江柠忍不住又笑了,她说:“爸,你不配为人父,她也不配为人母。”
“如果你们把我生下来,就是为了把我当猪狗一般对待,那你们当初生我干嘛?我把这条命还给你们行不行?”
她走到爷爷的灶台前,拿起菜刀,递给江爸:“我求求你们,把我杀了吧,我把命还给你们。”
她唇角甚至是扬着的。
从没有哪一刻,江柠如现在这样清晰的认识到,她以为自己在成长过程中,在一次一次自我救赎自我挽救中,终于治愈了自己,其实并没有。
她内心最深处的伤,永远都在。
江爸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是怎样的震惊,甚至是有些害怕。
他几乎是发怒的从女儿手中夺过她递过来的菜刀,烫手一边给扔到了墙的角落:“你说什么瞎话?什么杀不杀命不命的?我和你爷爷不知道多疼你,你讲这样的话来伤我们心!”
江爸是真的伤心。
他是真的被江柠的话给伤到了。
他觉得自己很冤,说:“哪个当猪狗的还能去上学?村里有几个人像你一样初中毕业了,我和你爷爷还鼓励你去上高中,考大学?”
村里别说女孩子,男孩子初中就辍学去打工的也比比皆是。
江柠讲出这样的话,是真的没良心。
“你妈对你是粗暴了些,可村里哪个姑娘不是这样过来的?她就骂了你几句,你就动刀动枪,喊打喊杀。”江爸也很是痛苦:“柠柠,再怎么样,她再有什么不是,那也是你妈,生你养你的妈!”
“所以我把命还给你们啊。”
一股前所未有的自杀欲望,如同滔天巨浪般淹没了她。
那是她前世一直都有,一直在克制抵抗,一直对抗,直到此刻,无限放大,汹涌澎湃,席卷而来,将她整个人笼罩淹没在其中,无法抵抗,不得挣脱。
她飞快的跑到墙边,捡起菜刀,对着自己脖子一把就抹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