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妹千秋—— by木秋池
木秋池  发于:2023年12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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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盏从?旁偷听得清楚,跳起来道:“还?有我!骑兵是不是要?骑马呀,我也想骑马!”
照微含笑捏她的?脸,“待你长到飞霜这?般高,就教你骑马。”
仿佛被天降馅饼砸昏了头,杜飞霜只觉得浑身都发飘,那点本就不多的?礼节被她抛到了脑后。
她抓着照微的?手,双眸亮若辰星,“娘娘说真的??真要?我带头组一支精骑队,还?要?给每个骑兵配弓弩?”
照微含笑点头,杜飞霜原地蹦了两?圈,将头上的?冠子?都晃斜了。
“什么时候开始呀娘娘?今天?明?天?”
照微道:“这?支精骑队用的?是本宫亲卫的?名义,暂安置在殿前司麾下,需要?兵部同你哥哥先拟个章程出来。你且回去等着,最迟四月份就会有动静,这?段时间你既要?精细弓/□□,也不能松了骑术的?练习,选拔骑兵的?时候,千万别给本宫丢人?。”
杜飞霜欢欢喜喜地应下了此事。
三月初七,柳丝榆荚飘满城,街上行人?皆换上了春衫,姚府门外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因有禁军防控,只在数十步开外远远翘首。
姚鹤守被定了罪,今日是姚府被抄家的?日子?。
负责抄点的?人?是殿前司指挥使杜思逐,祁令瞻从?旁协理此事。他亲眼看见殿前司的?侍卫将铁链拴在姚鹤守颈间,又?锁了他的?双腿,像拖一条丧家犬一样将他拖出了丞相府的?正门。
侍卫与围观的?百姓皆发出不怀好意的?哄笑声,杜思逐不过冷嗤一声,便视而不见地将脸扭开。
祁令瞻弯腰从?地上拾起姚鹤守的?幞头,对拴着姚鹤守的?兵卫说:“把他解开,让他自己走,你们有几百人?,还?怕他跑了不成?”
兵卫看了杜思逐一眼,见他没应声,便底气十足地说道:“回参知大人?,此獠祸国殃民,犯了许多罪,他如?今已不是咱们大周的?丞相了,这?是他应得的?。”
祁令瞻侧首对杜思逐说:“我竟不知殿前司何时也兼了刑部和大理寺的?活儿,能随意给人?定刑。”
“祁参知这?是何必呢?”杜思逐慢悠悠走过来,压低声音说道:“太后娘娘让你协理此事,是为了给你一个洗清转白的?机会,可不是为了让你顾念师生之?谊、翁婿之?情?,在这?里做滥好人?。”
祁令瞻说:“太后是什么意思,无须你来解释,大周律法里如?何拘押有功名的?罪人?,指挥使反倒应该好好读一读。”
在披甲执戈的?杜思逐面前,身着文官绯袍的?祁令瞻显得俊雅温和,然而他眉目却冷严如?冰,罩在乌纱蝉冠下,不输杜思逐分毫气势。
他声音轻缓,却有如?万钧:“本官有令,放开姚鹤守,让他整理衣冠,自己走上囚车。”
杜思逐抱剑冷笑,“若本指挥使偏不呢?”
相府门前的?形势变得有些诡异地僵持,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时而指点姚鹤守,时而指点祁令瞻。
相府对面有一座茶楼,三楼雅间里,照微正临窗饮茶,将这?一幕尽看在眼中。
她单手支颐,低声自语道:“从?前训我时倒不觉得,如?今看他训别人?,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怎么这?么好看啊……”
锦春去给她取披风,回来只听见“好看”这?半句,跟着往窗外探了一眼,叹气道:“奴婢算是发现了,参知大人?和指挥使,这?两?人?回回撞在一起,回回都要?闹矛盾。怎么说参知对指挥使也有知遇之?恩,指挥使该对参知大人?客气些,不能因为攀上了您这?根高枝,就连您的?兄长也不放在眼里了。”
照微端起她刚续满的?茶盏,轻笑道:“攀高枝?这?话?可不能乱说。”
“您刚刚夸指挥使好看,我可听见了。”
锦春将茶点端给照微,疑惑道:“不过奴婢也想不明?白,参知大人?为何要?帮那奸相说话?。”
“他不是在帮姚鹤守,他是……”
照微想替他解释几句,话?到嘴边又?觉得多此一举,遂咬了一口茶糕,转而吩咐锦春道:“你带着本宫的?令牌过去一趟,叫杜思逐把人?放开。”
锦春领命而去,照微看见她穿过禁军,径直走向了杜思逐,将令牌拿给他看,低声交代了一番。
杜思逐与祁令瞻同时抬头往三楼雅间的?方向望去,只在她关上窗户前,瞥见了一抹飞霞般闪过的?朱色。
杜思逐心有不甘,却不敢违逆皇太后的?命令,瞪了祁令瞻一眼,对锁拿姚鹤守的?兵卫说:“把人?放开,让他自己走。”
坠在颈间的?沉重铁链和缠在脚上的?枷相继被解开,姚鹤守缓缓从?地上站起来,不紧不慢地拍落衣服上的?灰尘,将歪斜的?发髻重新束好,接过祁令瞻递给他的?幞头,从?容戴正。
他没有正眼瞧杜思逐,却在路过祁令瞻时说了一句:“你今日有此一举,也算老夫当年没有看错你的?秉性。”
祁令瞻抬目看向他,却道:“你错了,我比杜思逐更想杀了你。”
“姚鹤守做丞相这?些年,朝中武将没少受他排挤,杜思逐当众折辱他,是为了出气,也是为了收服人?心。可是论及仇恨,没有人?比兄长更恨他入骨,更有资格将他千刀万剐。”
照微接过锦春交还?的?令牌,颇有些感慨地说道。
若非当年姚鹤守忌惮祁家,派刺客砍伤了祁令瞻的?双手,她相信凭祁令瞻的?资质,完全有可能承继永平侯的?爵位,率大周军队北上夺回燕云十六城,成为一代中兴名将。
若非姚鹤守插手后宫,窈宁姐姐不会被逼死?,阿遂不会年幼失恃,永平侯府不会落得如?今这?般四散零落的?下场。
但是恨一个人?,未必要?在他失势时尽情?凌/辱才算解气,何况凌/辱姚鹤守,在如?今隐约已成文武对立之?势的?朝堂上,本就有着更深的?政治意味。
照微最终仍未忍住,替他解释道:“姚鹤守虽犯必死?之?罪,但他是有功名在身的?文臣,倘凭他之?尊贵,仍要?被几个兵士像驱赶畜生一样连踢带打,毫无体面地下狱,以后在朝堂上,那些受过姚鹤守好处的?文臣,恐将难以自容。文官本就比武将更重视这?些虚无缥缈的?体面,若是再受武将几句奚落,说你当年座师也不过我麾下兵士拴的?狗,叫他们情?何以堪?只怕朝中文臣武将之?间,更难相容。”
锦春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闻言恍然道:“这?么说,参知大人?也是在为娘娘着想。”
“嗯?”
“奴婢虽见识短浅,也知朝中不能只有武将,否则他们吵吵嚷嚷,动辄就要?抄家伙打架。既然朝廷的?秩序仍需要?文官们维持,娘娘也需要?他们的?支持,今日祁参知保全了文官的?面子?,也是叫他们知道,娘娘不止偏心武将,娘娘是公正无私、贤明?果决的?皇太后殿下。”
照微被这?拍马屁的?一番话?捋得十分舒坦,懒眼含笑道:“真好听,快再多说几句。”
锦春却被窗外的?一幕吸引了视线,“娘娘快瞧,那个女人?是谁?”
照微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将半掩的?窗户又?推开了。
姚府已被抄得七零八落,成箱的?财物?搬上犊车,运往三司清点入库,姚鹤守以及府中的?男丁女眷皆押往刑部大牢方向,姚府贴上封条后,围观看热闹的?百姓也渐渐散去,相府门前重又?冷清下来,空余满地狼狈的?车辙,和家眷被拖上刑车时落下的?泪痕。
祁令瞻孤零零站在相府门前,静观这?座屹立了二十多年的?丞相府。
一个身着棉白褙子?的?女人?走到他面前,虽然戴着幂篱,仍难掩其绰约的?身姿和出尘的?气质。
只见她敛袖撩裙,朝着祁令瞻屈膝跪下,工工整整拜了三拜。
祁令瞻与她说了几句话?,忽然抬头往茶楼雅间的?方向望去,正对上照微倚在窗口似笑非笑的?眼神。
锦春好奇问道:“这?是谁家姑娘,为何要?拜参知大人?啊?”
“你不认得,本宫却认得。”
照微含笑与祁令瞻对望,为锦春解惑:“姚家的?二姑娘,姚清意。”

二十年繁华如梦, 算而今重到须惊。
姚清意跪在相府前冷冰冰的石地上,幂篱的纱幕拂过她哭红的眼?睛。适才她围观了相府被抄押的过程,也亲眼?看见她的父亲如何被驱赶上刑车。
“许多事我嫁人之后才知道, 官场上对父亲的奉承是一回事,民间?百姓对他的议论又是另一回事,我以为他真的是个廉洁公正的人……”
直到她嫁给琴师, 从宽阔巍峨的相府搬去逼仄简陋的窄巷,在邻里不经意的议论中、在往来?孩童的歌谣中,解开富贵不知愁的面纱, 她渐渐拼凑出事情的真相。
她父亲姚丞相,在这些穷困百姓眼?中的样子,与曾在她心目中的样子, 截然不同。
“事已至此, 他做下的事, 我无法为他请求宽恕,但我感激参知大人方才所为,为他保留了最后的体面。”
祁令瞻说:“我有我的理由,无须特意拜谢。”
姚清意道:“大人可以不受, 但我不能不拜。”
言罢向他三叩首。
祁令瞻感觉到背后有人看自?己, 他转过头,看见明?艳若榴花的女郎从乌木窗口?探出肩膀,那表情?仿佛现场抓到了他的鬼,又得意又冷傲。
他心中忽软, 转头对姚清意道:“还是早些离开永京这是非之地吧。”
姚清意站起身,点了点头, 有一清隽男子走来?扶她,弯腰为她拍去膝上灰尘。
这便?是陪在她身边十载的琴师, 如今已是她的夫君。
姚清意说:“待为父兄收敛了尸骨,我与夫君便?要往南去,此生……大概都不会?再回永京。”
祁令瞻颔首,“保重。”
夫妻二?人一人敛衽,一人作揖,“祁大人保重。”
各自?作别离去,祁令瞻转身步入茶楼,在三楼楼梯的窗口?处,望见那对夫妻相携登上犊车。
春暮熔金,红霞如流,尘埃在犊车后,扬起又落下,覆盖再不回首的车辙。
“这般舍不得,为何不多送几步?”
身后传来?清凌戏谑的轻笑?,将他从无端的怅然中拽回来?,心口?又似涌潮般涨满。
他转身迎向她,自?然而然地揽过她的肩膀,走回茶室,趁着锦春被照微打?发?出去,反手锁了门。
照微挑眉,“此地无银三百两——”
话音未落,被人揽入怀中,清幽的甘松香气将她整个裹住,细碎轻柔的吻密密落在鬓角。
照微恼道:“我不是来?找你……不许一言不合就亲我!”
“谁与你一言不合了?”他低低的声?音里含着笑?,鼻梁蹭轻蹭她的侧脸,“那你说,今日是为谁而来??”
眼?神幽幽盯着她,似请求,又似威胁。
照微怔怔纳罕,明?明?她才是要算账的,怎么甫一见面,气势上先输了一截,反被人按着问起罪来??
她一把捂住他的嘴,瞪他道:“本宫是来?看看某人是怎么向美人施恩的,结果没想到反要本宫出面帮忙,你这不行啊祁大人。”
祁令瞻低眉向她抱怨道:“杜思逐被你纵容得太过分了,外人面前,我好歹还是你兄长,他竟连一点面子也不给。今日幸好有你在这儿。”
照微点点他的肩膀,“你的本事都去哪里了?只会?跟我横。”
“我与他为难,你不心疼吗?”
照微轻哼,“心疼啊,心疼死了。”
祁令瞻抬手捏她的脸,似笑?非笑?道:“真没白疼你啊,知道心疼我了。”
“谁说心疼你——唔——”
余下的话消失在亲吻中。
他醋起来?像甩不掉的狗皮膏药,又东拉西扯、假公济私地占她便?宜。八仙桌被她碰歪,茶水晃出茶盏,洇湿了朱红袖口?,祁令瞻拾起帕子给她擦掉水渍,又将她鬓间?倾斜的发?钗扶正。
他温声?解释道:“今日我不知姚二?娘子会?来?,所作所为与她无关,我从未对她有过什么心思,从前没有,往后也不会?有。”
他的神情?十分认真,正正盯着她。
他有一双形状极美的凤目,因寻常总是神情?谨肃,便?也显得冷漠清寂,而今这般含了三分柔情?地瞧她,轻红的眼?尾扬起浅浅的弧度,像是经精怪点化、使画中人活色生香的一笔,幽昧而惑人。
随着他眨眼?的弧度,照微只觉心跳声?也缓缓加快。这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是愈知危险愈要贴近的心动。
她默默攥紧半湿的袖口?,问他:“那你站在窗口?,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
祁令瞻笑?道:“我那是羡慕。”
“嗯?”
“羡慕他能与心上人逃离永京,去无人认识的地方,做一对快活的野鸳鸯。”
照微问他:“你也想退隐了?”
祁令瞻摇头道:“你我与他们不一样,没有退隐的福气,注定要一辈子待在永京搅弄风云。”
“这也很好,”照微说,“起码一辈子不必穷困,不受人欺凌。”
祁令瞻垂目笑?了笑?,只说了一个字,“好”。
姚鹤守定在秋后问斩,诏旨颁下后,祁令瞻独自?去见了他一面,两人隔着地牢的栅栏,一内一外、一坐一站,聊了许久。
狱卒远远守在门外,正昏昏欲睡时?,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嘶吼,那声?音悲戚得令人心惊,几个狱卒正要跑进去查看,迎面碰上祁令瞻缓步从过道里走出来?。
过道幽狭,隔数步点着一盏油灯。祁令瞻掸了掸衣上的灰尘,轻描淡写?道:“他无事。”
狱卒忙退后,为他让出一条路来?,直到他离开刑部?大牢,才派人去查探姚鹤守的情?形。
昔日高?高?在上的权相委顿在地,在幽暗的角落里,与一堆散发?着腐朽气味的干草混作一团。他自?入狱以来?一直不声?不响,维持着文?人最后的体面,如今不知祁参知与他说了什么,他竟像一个走到穷途末路的寻常老人,揪着自?己的头发?、捂着脸,发?出不辩是痛哭还是狂笑?的呜咽声?。
并低声?喃喃着:“前车之鉴!你逃不过我的下场……你也逃不过!”
狱卒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
三月二?十日,姚鹤守自?尽于刑部?地牢中,未能等到秋后问斩。姚清意与丈夫为他收了尸骨,扶棺南下,葬在江南不知名的山中。
四月初,经武炎帝与明?熹太后两宫旨意、三公议定、中书门下审议,拔擢参知政事祁令瞻为大周丞相,加封天子太师。
丞相的印玺是照微从武炎帝手中接过,亲自?颁与祁令瞻的。
这并不合礼部?的规矩,然而姚氏既倒,满堂能与新?相争锋的只有杜家父子,这些武将并不喜欢在这些繁文?缛节上纠缠,更不会?出面给明?熹太后难堪。
照微将相印颁给他后,又亲手将金鱼袋挂在他身前。
上有武炎帝端坐于龙椅间?,下有文?武百官赫赫,他们距离极近,祁令瞻腰间?的禁步流苏无意间?与她衣上的流苏相碰,青苏红缨缠在一起。
“真好看。”照微含笑?低语了一句。
她声?音很低,除祁令瞻外并无人听见,然而杜思逐站得并不远,始终紧紧盯着他们两人,这亲密的场景落在他眼?中,犹如扎进了一根刺,何况他心里清楚,祁令瞻对明?熹太后抱有怎样不臣不伦的绮念。
他看见祁令瞻嘴角勾了勾,露出少见的温柔和煦之态。
照微后退一步,当众扬声?道:“愿卿为臣为师皆恪守职责,绍道明?德,终成周公、伊尹之业。”
祁令瞻手捧相印,向武炎帝与明?熹太后叩首行礼,“臣必不负皇上与太后之爱。”
满殿文?武百官齐叩首,齐赞皇上与太后贤明?,恭贺新?相继任。他们的声?音如浪潮般涌向殿外,惊起檐角上停栖的鸟雀,绕着残红褪尽、新?绿浓密的桃树与杏树,久久不息。
武炎二?年春夏之交,似乎昭示着一个新?的时?代的开始。
祁令瞻没有搬进姚鹤守的府邸,而是在永平侯府的牌匾之上挂置了丞相府的匾额,并将最外一进院落改成书房与接待臣僚的敞厅。
挂置匾额那日,杜思逐恰好去拜访容汀兰。
容家在永京置办的宅子正在永平侯府对面,杜思逐站在容宅门口?,眯着眼?往永平侯府的方向看了许久,最后发?出一声?冷嗤。
这一幕落在恰好经过的王化吉眼?里,他手里盘着两枚山核桃,许久后才放下轿帘,慢悠悠吩咐了一句:“回宫吧,别让万岁爷等久了。”
抬轿的小太监们弱弱应了声?“是”,小心地抬起轿子,不紧不慢地往皇宫的方向行去。
王化吉此番出宫,是偷偷来?给武炎帝李遂寻可供玩乐之物的。
前番他送了几本怪谈诡异的书给武炎帝,武炎帝很喜欢,不仅赏了他很多私物,且待他愈发?亲近,无人时?会?拉着他的手,亲昵地称他为“翁翁”。
可惜那几本书被皇太后给翻了出来?,然而令他欣慰的是,一向在太后面前乖巧近乎软弱的武炎帝不仅没供出他,反而推了几个小太监为他抵罪,又在太后娘娘面前为他求情?。
明?熹太后与当年的襄仪皇后不同,她是个果决狠辣的人,并未理会?皇上的哀求,要将他发?落到冷宫去做洒扫太监。武炎帝私自?留下了他,他的身份和难得展露的固执终于令明?熹太后有所忌惮,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饶了他这一回。
这一回的事,并未叫王化吉长记性,他反而坚定了自?己的想法,那就是要将讨武炎帝的欢心,放在比遵皇太后懿旨更重要的地位上。
太后跟前已经有了江逾白和张知,是个挤不进去的热灶,而武炎帝这个冷灶跟前如今只有他。
热灶冷灶,不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武炎帝一天天长大,最多再有十年,就能亲政夺权,到那时?,谁的风头能越过他去?
在此之前,他要做的只有两件事,那就是讨武炎帝的欢心,同时?保住自?己的地位。
巍峨宫城就在眼?前,朱墙碧瓦,森严屹立,连春光也要敛起欢容,以中正朗照之态,洒落在这座宫城里。
王化吉是没有资格乘轿舆入宫的,他在东华门前下轿,将跟轿的心腹喊过来?。
悄悄叮嘱道:“你以我的名义,去杜将军府上拜访一趟,见了小杜将军,就说我想请他吃顿饭,时?间?地点由他决定。”
心腹小太监领命即去,王化吉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脚,将身体躬成谦卑的姿态,捧着他要呈现给武炎帝的木匣子,抬脚走进了东华门。
杜挥塵,杜思逐……
将相不能都捏在明?熹太后手里,既然早晚要为武炎帝所用,那他现在替陛下争取过来?,也能叫杜家父子少走一些弯路。
可惜那位新?相,是至死不渝的太后党羽,在亲外甥与继妹之间?,他必然会?选择后者。
这一点,从他当年往永平侯府宣读立后圣旨时?便?已窥清了。
“风猷昭貌,照临四方,道法乾坤,德佑王化……”王化吉喃喃念起当年祁令瞻为她亲拟的封后诏旨,摇头叹息道:“这是大奸若忠,是要谋大逆啊……”

第82章
杜思逐是天子的武学师傅, 王化吉是天子?跟前第一太监,两人平时常打照面,所以王化吉的私邀, 杜思逐没有拒绝。
王化吉的私宅中铺排了一桌的美?酒好菜,更有笙歌曼舞、淑女如云。
杜思逐是在军中过惯苦日子的人,很看不上王化吉这副做派, 望着眼前这一幕骄奢淫逸的排场,他?心里后悔来这一趟,推脱说要归值不便饮酒, 菜也只拣了几颗花生米吃。
他?对王化吉说:“我与王公公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你有什么话就直言吧,行不行的, 也不差这一顿饭。”
王化吉笑眯眯说道:“咱家不是为了?自己来劳烦指挥使的, 咱家是为了?皇上。”
“为了?皇上?”
王化吉说:“皇上今年六岁了?, 照规矩,天子?九岁成人、十二岁理政,最晚再有六年,皇太后就要还政, 而指挥使正当壮年, 想来也不甘心仕途只剩六年吧?”
杜思逐眯了?眯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咱家是想劝指挥使谨慎择主。皇太后虽看重你,但你始终越不过祁丞相?去,那二位相?互扶持……”
王化吉朝永平侯府的方向一指, 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道:“丞相?待陛下严苛, 咱们陛下心里,待这位舅舅也未见得多么亲厚。天家从来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来年等皇上亲政时,丞相?手里的权力?就得交出来,可是交给谁,眼下尚无定论,端看指挥使想不想做本朝出将入相?的第一人了?。”
杜思逐闻言冷笑了?一声?,“有北金人罩着,丞相?可不是根谁都能?啃的萝卜。”
王化吉说:“咱家不信指挥使看不清楚,大周与北金早晚有一战,待平康盟约被毁弃,丞相?的位子?也该松一松了?,届时只看谁有本事接过手来。”
他?的话将杜思逐心中的顾虑尽数圆解,几乎容不得他?不答应。
杜思逐虽看不惯祁令瞻,但叫他?与太监合谋、学他?最看不上的文官做派在朝中搅风弄云,他?更不乐意干。
他?没有接王化吉敬到眼前的酒,反将酒杯扣在桌上,说:“看在皇上的面子?上,你今日所言,我全当没听见。什么丞相?不丞相?的,本指挥使还瞧不上,但劝你也把心收一收,太后与皇上母子?恩深,容不得你在其中挑拨。”
王化吉脸上的笑渐渐僵住,手中端的酒杯也气得发?抖。
杜思逐向他?道了?声?“告辞”,起身甩袖而去,留王化吉与一众舞乐歌姬在身后静默相?觑。许久后,他?突然抓起手边的酒壶摔在地上,狠狠骂了?一句“蠢货”。
杜思逐本想将此事告诉照微,却被他?爹杜挥塵拦了?下来。
杜挥塵说他?不懂事:“武将不掺和朝政,这是对的,但你不该同?那王化吉撕破脸。那厮原是先帝身边的人,混到现?在,已经活成了?人精,你平白得罪他?做什么?”
杜思逐说:“此人已生贰心,待在皇上身边只会?误君误国。”
“他?既没有挑拨陛下崇文抑武、向北金低头,也没有唆使陛下亲佞远贤,尚算不得误君误国。如今陛下跟前能?说得上话的人不多,你把他?举发?了?,最后是谁得利,你好好想想。”
杜思逐微怔,“祁令瞻。”
杜挥塵先点头,又叹气,说:“这位新相?曾是姚鹤守的学生,手段也与他?如出一辙。有北金人的支持,他?才能?稳坐相?位,比起王化吉,他?才是那个不愿与北金撕破脸、在朝中不断打压武将的人。”
杜思逐细细琢磨这话,“父亲的意思是,叫他?们宫里的人自己去闹,咱们只干看着?可是太后娘娘也牵涉其中,她——”
“她一边提拔武将,一边又与那断了?亲的继兄交好,她两边都不想得罪,她的心机之深,暂用不着你替她考量。”
“她不是那样的人。”杜思逐起身为她辩白,“她毕竟是徐叔的女儿,她不会?忘记徐叔的仇恨。”
“为父也没有说她忘本,你激动什么?坐下!”
杜挥塵斥了?他?一句,想起夫人同?他?隐晦提过的某种流言,不由得恨铁不成钢地拿手点着他?说道:“顾好你自己的身份,有些事就不该你置喙,倘闹出什么丑闻来,叫人说我杜家的功名得之不正,你爹和你列祖列宗都丢不起这个人!”
杜思逐不解道:“我又怎么了??”
“你……”杜挥塵也不好意思明说,憋了?半天,道:“你娘给你相?看了?几家姑娘,过两天你也去见一见,老大不小的人了?,该成家了?。”
杜思逐脑海中轰然一声?,又站起身来,比方才更大声?地反对,气得杜挥塵脱下鞋底子?抽他?。杜思逐被抽了?一身鞋印子?,仍是不躲也不认,杜挥塵叫长随去取鞭子?,长随忙将夫人和老夫人请来,好说歹说,才算按下了?杜思逐这一身牛脾气。
只是在母亲和祖母的怀柔劝说下,杜思逐也不得不应下相?看姑娘一事。
他?心里堵得发?慌,第二日撞见照微与祁令瞻在后苑中言笑晏晏,照微将咬了?一口的杏仁酥喂给祁令瞻,又将掌中的碎屑抛进湖里喂鱼。
鱼群争先涌向她,团簇着她,推开?层层水浪要游到她身边,但她只与祁令瞻并?肩而立。在僻静的亭中,祁令瞻虚虚揽着她的腰,冷眼端量着湖里的鱼群,提醒她小心不要溅湿了?裙角。
杜思逐看他?们像一对登对的璧人,而他?则是鱼塘中一条可笑的鱼。
他?本来有一肚子?的话要对照微讲,关于王化吉,关于祁令瞻,甚至关于他?虽未言之于口、却盼着她能?心领神会?的温柔情意。
可是眼前这一幕却叫他?喉中哽塞,仿佛自吞黄莲。
他?想起许多蛛丝马迹。譬如花朝节时她对祁令瞻使的小性子?,譬如查封相?府时她特?意叮嘱不要与祁令瞻为难,譬如加封丞相?的仪典上,她纤长的手指划过他?身前的金鱼袋,那句柔情蜜意的“真好看”。
散落的碎片渐渐能?拼成一面镜子?,照鉴他?明明早有觉察,却始终自欺欺人不肯承认的真相?——
祁令瞻对照微抱有绮念,照微同?样也属意于她的兄长。
自己想争取她的芳心,殊不知这场战争尚未开?始便已结束……不,也许在许多年以前,从容姨带着照微改嫁永平侯府时,他?就已经输了?。
近水楼台先得月,他?怎么能?比得过?
杜思逐在树后默然站了?许久,直到心中渐渐灰冷,转身沿着庑廊离开?了?后苑。
他?没有看见,祁令瞻懒抬双眼,朝他?离开?的背影投去冷淡的一瞥,而后不露痕迹地扳着照微的肩膀,往背对他?离开?的方向转了?转,确保她不会?看见他?、叫住他?。
“哥哥,你说这是否可行?”
“嗯?”祁令瞻回神看向她,“你刚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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