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何必突然要走?”
“久居书馆本非臣愿,臣也?想逢盛世而伸志,建功业而立名。”
照微想了想说:“不是本宫要拦你,如今不是集中调任的?时候,你没有大功劳在身,若是突然将你调到要职上,难免惹人非议。”
薛序邻道:“臣请调去地方任知州历练。”
照微不赞同?,“那岂不成了外贬?”
“是臣自请,非娘娘恩薄。”
照微轻轻敲着玫瑰圈椅的?扶手,盯着他问道:“薛序邻,你宁可贬出京去,也?不愿再瞧见本宫这张脸,是吗?”
薛序邻说:“娘娘圣明无过,是臣生了妄念。”
他没说这妄念是什么,照微也?没有兴趣问。她静静思索了半晌,耐心用?尽,语气也?变得?冷淡,“那你就走吧,本宫会给你选个好地方,叫你待腻烦了为止。”
薛序邻叩首谢恩:“多谢太?后娘娘。”
他听见圈椅挪动?的?声响,锦绣霞帔曳地时发出缓慢的?窸窣声,走近他身边时稍顿,复又缓缓离去。
“太?后娘娘。”
薛序邻直起身来,仍保持着跪立的?姿势,脊梁却是笔直。
他并未回头?看她,只轻声说道:“臣不是泥偶,也?不像任何人,昨夜那些话既不是说给臣听的?,臣便一一转告了正主。”
照微停下脚步,“你去见了祁令瞻?”
薛序邻苦笑,“昨夜情形,原来娘娘都记得?。”
照微说:“本宫从?未当?你是任何人的?泥偶,昨夜便是找条狗套上那身皮,本宫也?会认错。本宫心里没有鬼,疑神疑鬼的?人是你。”
“是么。”薛序邻垂下了眼睛。
可是偏偏这么巧,撞见她醉语的?人是他。他不是被踢了一脚后还能温顺讨宠的?狗,他自怜且敏感,任何一点鬼影都足以令他崩溃。
照微复又转身走到他身边,垂视着他说道:“既然你给本宫找了麻烦,也?要帮本宫一个忙才行,否则外放偷闲这种好事?,本宫未必愿意成全你。”
第76章
三司使倒戈向祁令瞻, 中书门下的官员、御史台的御史,皆闻风而偃,匆忙撇清与姚党的关系。
姚鹤守的同乡、两淮宣抚使韩知敬被查出贪受盐税二百多万两, 其?中一半孝敬给了姚丞相。
巡按钦差将韩知敬的罪证整理成册,快马递入京中,送上照微案头。照微览罢, 宣刑部尚书、左右侍郎与大理寺卿等入宫觐见,将弹劾韩知敬的折子,还有年前便?已查出的吕光诚以?铜铁钱通西?夷的证据一同交给他们过目。
小屏边的博山炉里燃着瑞龙脑, 乳烟袅袅如冰绡。
屏外长案上堆满了这几个贪渎案的账本、书信、口?供。从时间和涉案官员来看,这几个案子相互之间似乎还有关联,如同露出水面的两簇小荷尖尖角, 水面上尚丝丝缕缕牵扯不断, 水面下恐更是?泥泞一滩。
……这案子若是?细查下去?, 砍一批、贬一批,朝廷怕是?要空了。
照微慢条斯理地刮了刮茶碗,右耳是?窗外春鸟啾鸣,左耳是?屏风外纸页翻动的声音, 间或有一两声抽气?和叹息。
一碗茶见了底, 账册翻动的声音也渐疏落停止。
“启禀太后娘娘,臣等已将涉案文书和账目大?致看完。”刑部尚书姜恒跪在屏风外说道。
“有何?感想?”
“此案腐烂之深,我大?周立国至今少见,臣以?为应当纠偏止邪, 只是?这几个案子牵涉太广,如何?拿捏查案的分寸, 还请娘娘示下。”
照微缓声道:“自然?是?从严彻查。”
举重若轻的四个字,令姜恒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彻查意味着?不论情节轻重、银钱多少, 凡事涉案官员都要定罪。
从严彻查则更甚,与贪渎案有蛛丝马迹、与姚党暧昧不清的人?皆难逃罪责,姚氏一党的核心成员,包括姚丞相的门生?、姻亲、乡邻,恐怕都要脱一层皮。
姜恒虽身?为案外人?,也不免觉得过于严苛。
他说:“刑部与大?理寺的官员也有身?陷其?中者,有清白?资格能协理这两个案子的人?手实在有限,若是?从严彻查,只怕查到?年底也未必能结案。太后娘娘……”
“不必替这些人?求情,叫你们查,你们只管仔细地查。至于如何?定罪,杀谁贬谁恕谁,那是?另一码事。”
照微不疾不徐地说道:“知错方能改过,纵使宽赦不惩,也该教这些人?知道,是?朝廷宽恕,而非他们侥幸,否则将来小恶渐成大?恶,积羽沉舟就晚了。”
这是?准备杀鸡儆猴时,往猴脖子上也比划两刀。
姜恒不敢再辩,领命道:“臣等必尽心竭力,不留缺漏。”
武炎二年三月初,经明熹太后点授,刑部与大?理寺会同朝廷三公等,从韩知敬案与吕光诚案入手,展开了对姚氏一党的彻查。
姚鹤守曾自恃为平康盟约中促成两国交好的“不可辄易大?臣”,自认为只要大?周不敢与北金开战,那他丞相的地位就永远不可动摇。
为此,他不断在朝中削武崇文、宣扬“休战养民为仁”,将边防驻军的军饷侵吞到?连冬衣和甲胄都没钱更换,这些钱都进了姚党的口?袋,成为姚党党同伐异、为自己培养拥趸者的开销。
这样大?手笔的贪污当然?不会没有证据,姚鹤守也不屑避人?而为,可他万万没想到?,祁令瞻忍辱负重这么多年,竟然?凭着?一趟出使,就能叫北金可汗枉顾与他这么多年的情谊,更换了特使的人?选!
自年初得知了这个消息时起,姚鹤守就预感到?,他叱咤风云的日子走?不远了。
杜思逐带领殿前司侍卫将丞相府围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出,随时等着?查封府邸的诏旨。他将吕家的人?、韩家的人?,乃至姚鹤守已经出嫁的女儿姚清意,全都挡了回去?,没想到?薛序邻竟也来凑这个热闹。
因他是?太后的人?,杜思逐尚有几分客气?,“想要进府,须有太后懿旨,本指挥使陪同。”
薛序邻却摇头说:“没有旨意,是?我私人?想见他。”
杜思逐道:“那不行。”
“倘我今日偏要见呢?”
“没有太后懿旨,恕我不能放行,你若要与我为难,我也只好不顾与你同为太后娘娘效命的脸面了。”
未出鞘的剑横在身?前,杜思逐甲胄加身?,目中微寒,一身?凛然?之气?。
薛序邻心中默然?叹息,心道她交予他做的事,竟没有一件是?中规中矩、不叫人?为难的。如今又叫他想法子来挑衅杜思逐……须知他是?最烦和这群赳赳武夫打交道的那种人?。
薛序邻定了定身?,忽然?抬手拔出身?旁一侍卫的剑,杜思逐以?为他要硬闯,心中骤惊,结果他竟然?将剑横在了他自己脖子上。
“薛序邻!你疯了吗!”
薛序邻说:“放我进去?,我要见姚丞相,否则今日我便?横死阶前。我乃堂堂翰林,同平章事,今日若是?被你逼死了,这罪责你杜家担不起。”
杜思逐十分无语,压着?脾气?劝他道:“别人?都忙着?撇清关系,你怎么赶着?来沾晦气??今日我若放你进去?,你出来后,我只能将你绑了,以?搅乱查案罪论处,你这是?何?必呢?若有正事,不妨去?向太后娘娘请了旨再来。”
薛序邻手里的剑刃又往颈间逼近一分,闯府的态度坚定不可动摇。
杜思逐不知他犯什么病,怕他真没轻没重下手,无奈地摆了摆手,叫拔剑的侍卫们退下,给他让出一条进府的路。
冷嗤道:“那就请吧薛大?人?,你不惜命我还惜命呢,等你出来咱们再算账。”
薛序邻点头说:“行。”
他将手中的剑抛在地上,一撩襕衫,迈进了冷寂的丞相府。
府里的下人?经过最初的慌乱后,如今已如垂死的家禽般,个个麻木且默然?地垂着?头。薛序邻一路打听着?,在湖边临水亭里找到?了姚鹤守。
他还记得这处亭子,十年前他状元及第,与榜眼、探花同受邀来丞相府赴宴,便?是?在这处亭子里见到?了声名显赫的姚丞相。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记恨了十多年的杀父仇人?。他以?为姚丞相会是?个弄权无度、目中无人?的鄙薄之辈,没想到?他不仅姿容丰逸、态度亲和,更兼志趣高雅、才高气?清。
姚丞相在宴中谈起他们考场上写的文章,格外称赞了薛序邻的才学?。他说:“伯仁的行文本不及榜眼纯熟,胜在论理奇而不偏,一看便?是?有慧根的人?。咱们大?周两百年尚未出过未加冠的状元,本相爱才,愿意放你出人?头地!”
他等着?见薛序邻诚惶诚恐地拜谢。薛序邻本已说服自己要暂作委蛇之态,可是?见了这样的姚鹤守,向他展示出惜才且宽和的一面,他反倒如鲠在喉,难以?勉强自己笑面以?对。
那时他只说了一句话:“丞相错爱,臣愧不敢当。”
便?是?这句“愧不敢当”,婉拒了姚鹤守的笼络,导致他在翰林苑中坐了八年冷板凳。这八年里,他增长的不止有学?识和心志,也逐渐看清了姚鹤守道貌岸然?的人?皮下,那副无国无君的冷漠心肠。
姚鹤守坐在临水亭边垂钓,抬头看见薛序邻,复又默然?将目光转向湖面。
薛序邻说:“我怕清明节时你已没有向家父赔罪的机会,所以?今天来,是?想请你向家父敬一杯祭酒。”
姚鹤守道:“廖云荐的死与我无关,他明明可以?和我一起享用这无边权势,却要为虚无缥缈的道义而死!是?他自己逼死了自己!”
薛序邻说:“我不是?来与你分辩他死的值不值,我只要见你向他赔罪。”
姚鹤守不肯,薛序邻望着?粼粼泛光的湖面,轻描淡写地说道:“你如今尚有一儿子在世,也该为他想想,我既有入府来见你的权力,也有让他饱受折磨的本事。只要你肯在此向我父亲磕头认罪,我便?让他死得痛快些。”
姚鹤守嗤然?,“你折腾这么多年,不惜被玩弄于妇人?之手,竟只是?为了叫我磕头赔罪?”
“你的生?死,自有朝廷裁决。”
“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是?为虚礼而丧身?的人?,你们这样的人?,永远成不了大?事。”
姚鹤守掷下鱼竿站起身?,说:“须知韩信尚受胯下之辱,比起实实在在的好处,我是?不计较这些的。”
他竟真的理袖撩袍跪地,向西?天的方向三叩首,高声说道:“云荐兄,我来向你赔罪了!你的儿子好本事,可惜同你一般糊涂,不知将来的下场会比你更好否?”
薛序邻说:“皇太后殿下与仁帝不同,我下场如何?,不劳丞相惦记。”
姚鹤守起身?整衣,闻言发笑,“皇太后始终是?皇太后,皇上却有长大?的一天,他们李家人?骨子里就怯懦寡恩,等到?太后撤帘还政,你们这些她的爪牙,下场不会比本官更好。”
薛序邻笑了笑,转身?离开了临水亭。
他原路出了丞相府,走?到?杜思逐面前,语气?较闯府时温和了许多,主动就缚,“我的私事已了,如今可任凭指挥使处置。”
杜思逐挥手叫人?把他绑起来,没好气?道:“以?擅闯禁围论,先收押到?殿前司值房里,再报与太后娘娘知道。”
“是?!”几个殿前司侍卫押着?薛序邻,一路从丞相府门前走?回了外宫的殿前司值房里。
此事恰被礼部尚书沈云章撞见,飞也似地跑去?报给祁令瞻,未弄清真相便?义愤道:“只是?姚党倒了,又不是?朝廷没了,杜思逐竟然?连薛大?人?也敢抓,他也太目无王法了,这是?要造反吗!”
祁令瞻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杜思逐抓了薛序邻,可知是?为什么?”
沈云章冷哼,“还能是?为什么,当然?是?为了耍威风。”
语罢,见祁令瞻面色不豫地盯着?他,沈云章忙敛了气?势,“要么下官再去?打听一番?”
“太后娘娘知道此事了吗?”
“这下官还真不太清楚……下官也是?路上撞见的。”
祁令瞻合上手边折子,颇有些烦闷地捏了捏鼻梁,沉吟了片刻后说道:“若是?太后让杜思逐抓的人?,此事不该咱们插手,若不是?,那杜思逐此行确实过了……先等等消息吧。”
消息传到?了福宁宫,照微听完却并没有惊讶的样子。
她叫人?传张知申时来见她,却又在他走?进殿时装作不知道,故意烦闷地与锦春说道:“杜三哥哥竟然?连伯仁也抓了,此事若是?闹开,朝中文臣和武将之间又要闹起来,这可怎么办才好?”
锦春说:“只要您与指挥使说一声,他还会不肯放人?吗?”
照微叹气?道:“你不知道,杜三哥哥一向铁面无私,伯仁被他抓住了错处,他当然?不肯轻放。比如上次枢密直学?士段云鸿不小心带了割药草的铝刀片入宫,被他搜出来后,不顾段云鸿的情面,硬要叫人?抽他十鞭子,还是?本宫好说歹说,才叫杜三哥哥放了他。眼下轮到?伯仁,他一向轻视武将,杜三哥哥应该已经看他不顺眼很久了,只怕这次没那么好说话。”
锦春闻言也着?急:“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薛大?人?受辱挨打?”
“当然?不能!伯仁一个文士,怎么能捱鞭子!”
照微往张知站立的屏风后瞥了一眼,怕他听不清楚,稍稍提高了声音,对锦春说道:“锦春,你悄悄往殿前司值房去?一趟,就说本宫替伯仁求情,叫他放了伯仁。”
“倘都指挥使不肯答应怎么办?”
“那你告诉他,就说本宫愿意答应他一个条件,什么条件都行,见得人?的、见不得人?的,本宫都愿意答应他。”
“啊?!”
锦春震惊,却见照微频频朝她递眼色,仿佛另有安排似的。
见她成竹在胸,锦春只好犹犹豫豫地点头道:“那好吧,奴婢这就去?向杜指挥使传旨!”
她走?后不久,照微将张知传进去?,随意打发了他点杂事。张知领命离开后,没急着?给太后办事,忙跑到?政事堂去?见祁令瞻,将他在屏风后听到?的话一字一句学?给他听。
眼见着?祁令瞻变了脸色,一向温和不行波澜的眼中陡然?生?出寒冰般的戾气?。
他拽着?张知的领子,一字一句问道:“什么叫‘见得人?的、见不得人?的,本宫都愿意答应他’?杜思逐问她要什么了,她又答应什么了?”
花朝节第二天, 薛序邻来见祁令瞻时,祁令瞻的心情并不好。
鸦色手衣里?捏着一支金钗,正耐心地剔净博山炉壁上?的香灰, 薛序邻见了这一幕,几乎是肯定地说道:“这是太后娘娘的金钗吧。”
祁令瞻不答反问:“她让你来做什么?”
“不是她让我来的,我何德何能掺和你们之间的事, ”薛序邻声音微凉,“况且,我也不见得愿意做你们之间的传声筒, 或者是谁的泥偶。”
炉壁间的香灰摔在金盘里?,灰白的粉末四处飘散。祁令瞻咳了两声,并未接这话。
他不知薛序邻察觉到了什么。
薛序邻说:“昨夜太后娘娘醉饮, 将?我认作了阁下。”
祁令瞻眉心轻蹙, “你们……”
“我说了, 我不是谁的泥偶。虽然我与你怀着同样不敬的心思,但?至少我更磊落一些。”
薛序邻质问他:“你既然清楚这一切,去年冬我在送客亭请你签和离书时,你为何还能说出叫我不要辜负她心这种话, 你戏耍我也就算了, 可她心究竟如何,你不明白么?”
祁令瞻声音淡淡:“我不敢明白。”
“懦夫。”薛序邻骂了他一句,“你若真想对她敬而?远之,又何必插手她亲近杜思逐的事, 你既舍不得她,又不敢遂她的心意, 倘你自己受折磨倒也罢了,偏偏她心里?也不痛快, 我和杜思逐,我们这种人,更是被你殃及的池鱼。”
怎么又扯到杜思逐身上?去了?
祁令瞻目光微凛,“她到底与你说什么了?”
薛序邻便将?照微昨夜的醉中之语一一学给?他听。
“……她说她偏不肯听你的,偏要与你对着干,闹这些损人伤己的意气,这就是你所谓的‘为她好?’的后果。一边不肯放过她,一边又要管束她,祁参知,天底下有你这般做兄长的人吗?”
薛序邻看透了他自欺欺人的骗局,他的质问,祁令瞻无言以对。
他清楚地知道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摇摆不定,既眷恋她的亲近,又想她停留在一个安全?的距离之外?。昨夜她心情不佳,撞见的是薛序邻,以后若再有此?情形,这些话被有心人听去,她将?会面临怎样的责难和非议?
他必须选择一条路,或只做她的兄长,娶妻成家,从?此?待她冷漠疏离,依她那般宁折不弯的脾气,必然会心灰意冷,从?此?不再理他。
或是就此?罔顾一切,与她……做一对世俗难容的罪人。
那她真的会快乐吗?
这几日,祁令瞻一直在心里?纠结这个念头。
依照他从?前在照微面前宣称的态度,他应当?坚定不移地选择第一条路,可是心中纠结的时间越久,理智就越难压过心中真实的欲念。
他情难自禁地想象该如何得到她,想象他们可能会拥有的亲昵。仰望着树上?的诱人恶果,就连脚下的陷阱似乎也变得不那么可惧。
他心里?的秤砣正一点一点倾斜,正在此?时,他从?张知嘴里?得到了照微应下杜思逐的消息。
柔软的心头被狠狠扎了一刀。
张知受他所托,忙又回福宁宫打探消息。
殿前司值房里?,锦春向杜思逐转达照微的话时,并未避着薛序邻。当?她说出“娘娘愿以任何条件来换”时,杜思逐与薛序邻面目相觑,俱是一惊。
“他也配?”两人异口同声道。
薛序邻对锦春说:“请女官回禀娘娘,私闯姚府是我一个人的事,我愿依律受罚,不劳烦太后娘娘为我忧心。”
杜思逐叫他闭嘴,请锦春移步院中说话。
他问锦春:“娘娘这是何意?她若想饶了薛序邻,不过一句话的事,何必……何必说什么见得人见不得人这种话?”
他脸色微赧,表情十分古怪,又是疑虑,又有些受宠若惊。
锦春只猜得到太后心中另有主意,可到底是什么主意,她也不敢断然明说,怕弄巧成拙,故而?只含糊回答道:“杜指挥使若不明白,请亲自去问娘娘吧。”
她说完便离开了值房。
杜思逐挠了挠头,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转身对看押薛序邻的侍卫说:“先把他放了。”
薛序邻闹着不肯走,质问杜思逐:“你到底向娘娘求了什么?!”
“我求你七舅姥爷!”
杜思逐十分来气,一脚将?薛序邻踹出了值房。
他决定入宫找太后问个清楚,遣人先往福宁宫中请见。当?时张知也在场,照微也不避他,含笑对来人说道:“叫他下值后来见本宫,本宫在赏月阁设宴,有什么话,叫他当?面来问。”
张知听了此?话,心中暗惊,忙寻机告退,去给?祁令瞻传消息,正碰见一脸郁色的薛序邻从?政事堂值房里?甩袖而?出。张知避开薛序邻走进值房,却见满地狼藉书册、碎裂瓷器,好?像刚刚有人在此?打了一架。
祁令瞻双手撑案,似正在平息心中怒意,看见张知,眉心一皱,声音也颇不耐烦:“又怎么了?”
张知说:“杜指挥使请见娘娘,娘娘今夜在赏月阁设宴宴请他。”
“他竟真敢……”祁令瞻气得将?桌上?仅剩的玉镇纸拂落在地,咬牙切齿道,“这些混账东西。”
张知没敢问他说的“这些”里?都有谁,传完了信,告退要离开。
“等等。”祁令瞻叫住他,“太后叫谁去给?杜思逐传信,出宫了吗?”
张知算了算时间,“此?时应该还未走出东华门?。”
祁令瞻点了点头,说:“劳你去将?传信的人拦下,你去告诉杜思逐,就说娘娘今天无暇,让他以后再说。”
张知犹豫道:“假传懿旨,不好?吧?”
“你如今和我在一条船上?,罪证也不差这一桩。”祁令瞻说:“你放心去,出了事我给?你担着。”
张知叹了口气,转身去了。
照微正悠闲自在地享用一碗酥酪,锦春绕到她身后给?她揉按肩颈,想了半天仍未想明白她的意图,遂大着胆子问道:“娘娘,杜指挥使他……您真的答应他了?”
照微眉梢轻扬,“本宫答应他什么了?”
锦春说:“您是没有明着答应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答应了。”
照微点点头,“嗯,本宫故意的。”
既然薛序邻已将?她的醉后之言转告给?了祁令瞻,她故意叫张知去报信,好?教他知道,她说过的话并非戏言,她是秉政太后,想给?谁恩宠就可以给?谁恩宠。
她已不再是幼时追在他身后,听他教训的小姑娘了。别的事情,他不理她,她尚能厚着脸皮去磨他,可是男女之情若非心甘情愿,勉强求来又有什么趣味呢?
他铁了心要与她兄友妹恭,那她也不是非君不可。
“杜三哥哥很好?。”照微说:“至少他待本宫的心是真的。”
锦春却瞧得清楚,她说这句话时,脸上?没有丝毫的笑意。
时间很快到了傍晚,暮色四起,夜色如浓墨,自天心缓缓洇开。今夜无月,漫天繁星闪烁,依然罩下柔和朦胧的星光。
照微换下太后形制的宫装,换上?一件榴花红的大袖衫襦,底下罩着银雪绡的褶裙,随着她走动,折射出月下流水般的光彩。她坐在妆镜前重新理了云鬓,淡扫蛾眉、轻含红脂,本就明艳动人的相貌变得更加摄人心魄。
只是她脸上?始终没什么笑意,锦春小心劝她道:“娘娘,此?事实在是不太妥当?,万一被人知道了……要么还是算了吧。”
照微如今全?靠一身反骨撑着,既然张知都已经给?祁令瞻传了消息,他还像个死人一样没有动静,那她此?时反悔,岂不是白白叫他看了笑话?
她才不是为了搏他的关注而?折腾作态,她是真的要放弃他,另寻新欢去了!
“给?我取一杯杏果酒来。”照微对锦春吩咐道。
饮过杯中酒,她便独自往赏月阁的方向去了。宫人早被远远遣离,宫道上?唯闻春虫窃窃,蟋蟀在草丛中斗勇,因两败俱伤而?发出尖锐的嘶鸣声。
露水沾湿了她的裙角,照微将?鞋子脱下,赤脚踩在冰凉的鹅卵石小径上?,通过感受那硌人的凉意,缓解饮过烈酒后心中留下的空荡荡的焦灼。
宫灯熠熠,花影摇摇。
赏月阁门?扉半掩,里?面亮着灯光,站在阶前,隐约可见里?面坐着的人的轮廓。
杜思逐已经到了。
照微轻轻喘了口气,心道,她是太后,说到底主动权都在她手里?,她怕什么呢?
手掌抚上?门?框,稍一用力推开,被门?遮住的灯光如流水般淌到她脚下,照微迎着那暖融融的灯光抬头看,目光却霎然愣住了。
端坐在玫瑰圈椅中等她的人寒面如玉,鸦色的手衣轻轻叩在扶手上?。
却不是杜思逐。
“是不是很惊讶,很失望?”
祁令瞻的声音比外?面草叶上?的寒露还要冷,他起身走近她,照微这才看见他手里?还攥着一柄戒尺。
他比她早到了一个时辰,这段时间里?,他的心时而?如浸在冰中,时而?如烹在火上?,几番欲直接闯去福宁宫,又强忍着心中焦灼等候在此?处,直等到暮色将?近,宫灯亮起。
他盼着她不会来赴约,同时又为她来找好?了托辞。
或许她是故意叫张知传消息给?自己,从?而?逼他遂她的心意。若是如此?,虽任性了些,倒也算不得什么大错。
然而?她刚刚推门?而?入,看到他的眼?神竟然是惊讶的,而?非得逞的。
也就是说,她并非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竟真是来此?地幽会杜思逐的!
端量着她今日的衣着和妆容,目光掠过她手里?的金缕鞋,向下扫过她被夜露浸湿的裙摆和冻得通红的脚趾,祁令瞻只觉得心中窜起一簇火,将?他这数年来高高垒起的克制与理智燃烧殆尽,发出燃帛般撕裂的声音。
他不受控制地捏住她单薄的肩膀,掌间微微用力,手腕上?传来的刺痛,远比他施加于她身的要重千百倍。
冰凉的戒尺挑起她的下颌,声音里?藏不住失望与疯狂。
他说:“纵然你的心是蒲苇做的,也不该这么轻易地朝秦暮楚,时南时北。”
照微却定定地看着他,她比他更能装相,望着他的眼?神堪称清白无辜,讶然道:“我可以随意找人夜侍谈心,这不是你说的吗?我纠缠别人,不再烦扰你,不也是你想要的吗?”
“但?我也说过杜思逐不行。”
祁令瞻说:“我是希望你在宫里?能过得自在些,不是让你为了给?薛序邻求情而?向杜思逐委曲求全?,你贵为太后,不是一个能拿来交换的物件……照微,我也算护了你这么多年,不是为了看你自轻自贱。”
“我自轻自贱?”照微气笑了,“我就不能是真心想和他好?吗?”
“我知道你看不上?他!”
“那我看得上?谁,你么?”照微瞪着他,咬牙切齿道:“别忘了,你可是我哥哥。”
轻飘飘一句话,狠狠踩在祁令瞻心尖上?。
冷风里暗香幽浮, 沿着未掩紧的门隙吹进来。
吹进来,穿透轻薄美丽的银雪绡,在紧抵着门缝的细腰上, 逼出了一层细密的战栗。
一只鸦色手衣追寻着那战栗而去,手背上显出暴起的青筋的形状。指端从侧腰划过,骤然箍在褶裙的系带处, 那是她身体最纤薄的地方,仿佛能被他一只手攥起?,任他占有或者破坏。
他钳得她有些疼了。
被那双无澜处而生潋滟的凤目紧紧盯着, 照微觉得?呼吸不畅,胸口仿佛淤着一团浸饱了水的棉絮,堵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