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令瞻深吸了几口气,拾起?桌上的?茶盏,灌了两?口冷茶,迫使自己冷静。
心道,怎么不困死?她?
这样一闹,正事反而?没说明白,隔天祁令瞻上了道折子,将他对?人丁税改制的?看法具陈给照微。
“物税不可?加,军资不能减,唯有清豪强之隐丁、削庵庙之冗僧,兼以彻查贪腐,方能根治其?患。此事难不在出策,难在施行,周慎非果决之人,请更易贞昂之士。”
照微看了折子有些犯难,选来主持改税的?人,既要忠心耿耿,能为她所用,又要不惮强御,能抵得住皇亲国戚、寺庙教众反对?的?压力,还要精明能干,把改税查贪、安抚民心的?事安排好。
哪有这么多的?能人,总不能让祁令瞻堂堂丞相,亲自跑去各州查税吧?
照微一边思索此事一边随手投壶,直到木箭“哐啷”一声中鹄,她脑海中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人。
她将锦春喊进来,问她:“今夜政事堂里是哪位学士值夜?本宫要拟旨。”
锦春咬着嘴唇,极小?声道:“近来都是丞相大人亲自值宿。”
“那正好。”照微闻言便要起?身更衣,“你随本宫去一趟。”
锦春这两?天还没回过神?来,碍于主仆有别,她不敢出言相劝,想?起?祁相那冷森森的?眼?神?,吓得浑身一抖:“这不好吧,娘娘,若是传出去些什?么不好听的?流言……”
“你说的?也是。”照微含笑看了她一眼?,锦春正要松一口气,便听她道:“那你去将他请到福宁宫来夜谈。”
“娘娘!”吓得锦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照微起?身将她扶起?,安抚她道:“何必怕成?这个样子,你不愿去,本宫也不逼你。你早些去睡吧,本宫自己往值房去一趟。”
“您金尊玉贵,怎么能独自出行?倘您铁了心要去……”锦春掐了掐掌心,下决心道:“知晓此事的?人不多,还是奴婢陪同您过去吧。”
她说完便去掌灯。
宫道悄悄,两?人走在路上,唯见花影摇摇。见锦春仍是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照微不由得失笑,问她:“你怕什?么呢?”
锦春回答道:“奴婢怕此事有损您的?身后名。”
照微说:“身后名有多种,治国有方、待人仁慈,这些都很好,而?守贞如一,恰恰是本宫最不想?要的?一种。类似的?话,本宫之前已经同你说过了,若你仍想?不通,本宫也不勉强你,之后会将你调离福宁宫,免得你的?名声受本宫牵连。”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锦春提灯的?手紧了紧,“可?祁相毕竟是您的?兄长……”
“哪又怎么样呢?”照微的?眼?睛在夜色里亮若辰星,“本宫偏偏喜欢他。”
到了政事堂值房,锦春提着灯躲在廊下避风处,离那亮着灯的?值房远远的?,僵直着脖子不敢回头,生怕看见或者听见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太后的?话在她脑海中回荡,作为一个自幼接受女诫女德训导的?姑娘,锦春仍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和理?解这件事。
然而?今夜照微来见祁令瞻,确实不是为了寻风问月。
值房里灯烛明亮,照微与他对?案而?坐,微微倾身,面带几分兴奋地?说道:“我有一个人选,忠心、能干、强势,很适合去各州弹压可?能会闹事的?豪强,你绝对?猜不到是谁。”
祁令瞻披着一件青白色的?鹤氅,闻言懒懒抬眼?,“杜思逐。”
照微:“……”
见她被扫了兴,祁令瞻淡淡笑道:“不是我猜你猜得准,你来之前,我也在斟酌此人。”
照微单手撑颐,“那正好,今夜就把旨拟了。”
“拟旨容易,请神?难。”祁令瞻说:“他与我势同水火,我拟旨叫他去,只怕他装病也要赖着不去。”
“难道要本宫亲自去请求他?本宫近来很不想?看见他。”
见她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祁令瞻心里暗暗舒坦,没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脸。
他说:“不必,这件事我能解决,会叫他乖乖滚出永京,在他离开永京之前,这件事你暂且不要过问。”
“那好吧,我信你。”照微乐得做个甩手掌柜。
祁令瞻抬头朝窗外看了一眼?,语气轻缓:“夜深了,早些回去休息。”
照微偏头看他,似笑非笑,“你怎知我今夜不想?留下?”
理?由有很多,譬如此地?没有沐浴净身之处,譬如她宫装严谨,又带了个婢女,浑不似要与他偷欢的?模样。
然而?记恨她此前的?捉弄,祁令瞻故意语气淡淡道:“谁管你想?不想??你特意来提杜思逐,扫了我的?兴,是我不想?罢了。”
第88章
杜思逐一连半月未蒙太后召见, 心中十分郁卒,这日又听?说三司将?年前定好要拨给荆湖路驻军的一百万两军饷挪了去,更是?怒从心起, 自下朝后就和几个武将同僚蹲守在福宁宫正殿外?,将?度支司使周慎逮了个正着。
身材五短瘦小的周慎被几个人高马大的年轻武将?围着,冷汗连连地解释道:“若无上意, 度支司哪敢随意挪用军饷?这些钱本来都要拨下去了,临时又给拦下,说是?天弥可汗六十整寿, 咱们大周要置办生辰贺礼。”
杜思逐气得一把攥过周慎的领子,“你说什么?有钱不发军饷,反要送给北金蛮子?”
“这都是上头的主意, ”周慎使劲掰他的手, “这是?在宫里?, 杜大人要注意体面?!”
“哪个上头,是?太后的意思还是?丞相的意思?”
周慎道:“是?丞相的意思。”
杜思逐松开他,脸色阴沉地冷哼了一声,盯着周慎落荒而逃的背影, 对同行的几位武将?说:“我看?祁令瞻这是?想公报私仇, 故意恶心我。”
忠武将?军杨存问道:“难道就放任那姓祁的吃里?扒外?吗?受够姚鹤守的气,今又来受他的气!”
杜思逐想了想,说:“此事大概因我而起,我先去找他交涉一番, 若事不成?,咱们再行打算。”
祁令瞻早就在政事堂里?等着他, 见杜思逐一脸官司地走进来,反倒悠闲自在地拨弄起博山炉里?的香篆, 袅袅烟雾将?他官服的宽袍熏染上浓郁的茉莉花香。
杜思逐不饮茶也不就坐,开门见山质问他:“为何?要将?荆湖路的军饷挪作他用?姚鹤守做丞相时都?未曾置办劳什子生辰贺礼,你倒上赶着给人当孙子,莫非是?记恨我把你的龌龊心思捅到了容姨面?前,所以假公济私来寻我的晦气,不惜误国误民?”
祁令瞻语气淡淡道:“你已给我定好罪,我还能说什么。”
杜思逐说:“把荆湖路的军饷还回去,否则朝中武将?绝不会善罢甘休。”
祁令瞻抬手从书案上拾起一册文书递给他,“你的军饷都?在这里?,你若有本事,不妨自己去讨。”
杜思逐狐疑地接过文书翻看?,渐渐眉头蹙起,“人丁税清查……叫我堂堂殿前司指挥使去各州查税?”
“你既是?堂堂殿前司使,荆湖路的事又与你何?干?”
“你!”杜思逐被噎了一下,仍旧心有不服,“三司与户部?人才济济,查税而已,何?必找我一个外?行人。我看?你就是?想找个由头把我调出永京,免得我妨碍你在朝中横行霸道、蛊惑太后!”
祁令瞻冷淡地望着他:“你若是?来讨军饷的,得钱的法子就在你手里?,你若是?想骂我泄恨,这里?是?政事堂,不是?你殿前司营房。”
“随你怎么说,我绝不会随随便便就被你调离永京。”
杜思逐将?那册文书扔回祁令瞻面?前,冷声道:“我会去请见太后,我就不信太后娘娘会眼睁睁看?着军中断饷!”
说罢就甩身离开了政事堂。
祁令瞻将?那侧清理人丁税的文书重新收好,他本也没指望三两?句话就能说服杜思逐,待炉中香篆燃尽后,派人去传度支司郎中蔡舒明。
蔡舒明是?仁帝年间的进士,在度支司干了二十多年,因有周慎在上头压着,至今仍是?个郎中。他早在长宁帝在位时便已暗中投靠了祁令瞻,悄悄向?他汇禀三司中秘而不宣的财政状况,此人有能力、有忠心,在祁令瞻眼里?,远比周慎得用。
蔡舒明走进政事堂后行礼,听?见坐在上首的祁令瞻问他:“从萤可愿富贵险中求?”
蔡舒明微愣,“敢问丞相大人,富贵为何?,险又为何??”
“富贵指的是?三司使之首的位子,险则指生死之险。”祁令瞻缓缓摩挲着茶杯盏沿,问他:“敢吗?”
蔡舒明沉吟片刻,向?他深深一揖,“属下全听?丞相差遣。”
杜思逐与祁令瞻不欢而散后,想去福宁宫找太后奏禀军饷一事,却被神骁卫挡在了福宁宫外?。锦春传话说太后近日身体有恙,所有外?臣凡无召请不得擅入,且强调了一句:“尤其不想见殿前司的人。”
杜思逐便知向?容汀兰告密一事也将?照微得罪狠了,眼下他有正事,偏偏又求告无门。
他只好揣着一肚子的晦气去见等他消息的武将?同僚。
这些人里?有他爹从荆湖路带到永京来的亲信,有西北、西南等地驻军入京听?信的校尉,还有长年闲居京中、受文官欺压的武将?。
荆湖路驻军是?大周最精锐、最受重视的军队,他们抻长了脖子等着看?朝廷对挪用军饷一事的处置,见了杜思逐垂头丧气的模样,听?说那一百万两?军饷果然没能讨回来,俱是?十分气愤。
不知谁先挑唆了一句:“敢劫咱们的军饷去送给北金蛮子,决不能叫他们得逞,咱们再劫回来就是?!”
“那岂不成?了匪寇?”
“匪寇尚有三分血性!与其这般在朝中受气,倒不如一刀刮了干净!”
这句话令众人感同身受,有人起身响应,要一同去把送往北金的银子劫回来。
杜思逐见事态不对,叫众人冷静,“朝中文臣武将?伤了和?气,是?令皇太后殿下难做,诸位都?先别?急,总有机会见到太后,她一定会给此事一个公道。”
忠武将?军杨存反而质问他道:“抢的可是?你荆湖军的钱,你现在仍太后长太后短,安的到底是?什么心?”
不知谁小声接了一句:“慕艾之心呗。”
“放肆!”杜思逐当即脸色一冷,扬起拳头就要打人,“皇太后殿下的清誉岂是?你能编排!”
杨存拦下了他,一阵骚动过后,将?他按在椅子中不能动弹。
众人看?他的眼神皆是?意味深长,杨存对他说:“劫生辰礼的事,你若不想跟我们干,我们也不勉强你,只要你别?提前在太后面?前卖了我们。憋屈了这么多年,是?该给那群书生一点颜色瞧瞧了,你坐享其成?即可,这事对你没坏处。”
“什么叫我坐享其成??!”
杜思逐心中十分恼火,既不想被看?做没有血性,也不想放他们乱来,思忖许久后,冷冷说道:“劫生辰礼的事我同你们一起去,但是?劫下来的钱只能用作军饷,决不能私吞。”
杨存拍拍他的肩膀:“那是?自然!”
众人议定后各自散去,夜深人静时,杨存悄悄前往永平侯府,祁令瞻尚未安寝,正等着他的消息。
杨存颇为谄媚地向?祁令瞻行叩首礼,说道:“一切皆如丞相大人预料,劫生辰礼的计策也已安排好,只等着生辰礼出京。”
祁令瞻点点头,表示对他办事还算满意,将?时间地点告诉他:“五月初二,城东紫竹林,一定要杜思逐亲自露面?,切记。”
“是?。”杨存应下。
此时已是?四?月底,距计划劫生辰礼的日子只有几天时间,祁令瞻借口?政务繁忙,一连三天没有去福宁宫请见,为了避开跟照微见面?,甚至连武炎帝的经筵课都?请翰林学士代往。
照微心中颇为不豫,对着他递上来的请罪折子冷嗤道:“又不来见我,又不让我见杜思逐,指不定在心里?憋什么坏主意呢,回回都?是?这样。”
要么是?怕牵连她,要么是?怕她搅事。
照微想了又想,决定再忍他两?天,两?天之后,他若再不给个交代,她可就要找上门了。
时间转眼到了五月初二这一天。
准备劫生辰礼的几位武将?带着亲信随从扮成?商客,根据杨存打探来的消息悄悄前往紫竹林。
杜思逐的眼皮跳了一路,心里?无来由地发闷,总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对劲,可是?众人架着他,叫他没有细细斟酌的余地。
等在紫竹林的时候,杜思逐再次叮嘱众人:“虽说是?个‘劫’字,但咱们毕竟不是?真的匪寇,刀剑只是?用来吓唬人的,绝对不可伤人,否则将?来被打成?谋反,纵是?太后娘娘也保不住咱们,明白吗?”
众人皆点头说明白。
约莫巳时中的时候,远远见一队人马朝紫竹林行来,为首的是?辆马车,后面?的木车上押着许多箱子,押车的人并不多,远远瞧着各个懒散,不像是?朝廷的精卫,倒像是?随便拉来充数的懒汉。
杜思逐眉头紧皱:“有问题,大家先别?轻举妄动——”
一言未落,身旁有人骤然高喊了一声:“兄弟们杀——”
杨存未听?指挥,突然拔刀冲出了紫竹林,他带来的亲信,以及几个不明所以的武将?也跟着冲了出去,匪气腾腾地拦住了押送生辰礼的车队。
为首的马车缓缓勒停,一行人皆漠然地看?着他们。
除杨存与杜思逐外?,一路被煽动的几个武将?也渐渐觉出了不对劲,他们面?面?相觑,正犹豫着是?否要按计划挥刀上前时,杜思逐出面?阻止了他们。
“都?住手!”
他怕事情再次失去控制,不得已从紫竹林中现身,紧紧凝视着那辆寂静无声的马车,上前一步问道:“不知车里?是?哪位大人?这价值一百万两?的生辰礼是?挪用军饷所得,我等今日拦车,实是?不得已而为之,还请大人下车一叙。”
驭车的车夫漠然不动,众人都?紧紧盯着那车帘,见一只覆着鸦色手衣的手从中探出,缓缓将?毡帘挑开,露出一张清风朗月般温润的面?容。
杜思逐瞳孔微缩:“是?你!”
祁令瞻手握一柄雀骨羽扇,眼中笑意不达眼底,淡声道:“好威风啊,杜指挥使。”
杜思逐一向痛恨文官之间尔虞我诈的阴谋, 他没想到忠武将军杨存也会?是?这种人。
等?他理清前因?后果,想明白杨存是受了祁令瞻的指使来撺掇他劫生辰礼的时候,祁令瞻已经将他逮了个正着, 恐怕连参他的折子都早已差人拟好了。
杜思逐心头一阵森寒。
他对祁令瞻说:“为了将我排挤出京,以?阴毒的罪名构陷我,你?竟不惜将一百万两军饷拱手送予北金人?我不信太?后娘娘知晓真相后还能容忍你?, 包庇你?!”
祁令瞻端坐马车中,日头斜斜照进,沿着他的下颌镀了一层浅浅的柔光。
他手里的雀骨羽扇朝杜思逐招了招, “你?过来,我给你?指一条生路。”
杜思逐站在原地怒视他。
祁令瞻嘴角轻轻牵起,“这就怕我了?”
暗箭伤人的鬼蜮之徒只会?叫人恶心, 何谈一个“怕”字。
杜思逐抬腿走上前, 一步跨上马车, 冷漠地垂视着祁令瞻,“丞相大人有?话请讲。”
祁令瞻秀目微阖,目光落在杜思逐腰间剑柄上,缓声开口道:“劫生辰礼, 若是?论罪从严, 夷三族也不为过,太?后娘娘能保住你?一个,保不住他们全部。你?若顾念同袍之谊,就按我说的去做。”
杜思逐冷嗤, “原来丞相的本事竟在太?后之上。”
“我能设计陷你?,自然有?法子?保你?, 否则如何与你?谈条件?”
“说吧,你?想支使我做什么?”
祁令瞻手中羽扇朝后一指, 声音微微压低,“今日押生辰礼的人里,有?几个北金细作,你?要当着他们的面将木车上的东西劫走,否则我不好向天弥可汗交代。”
杜思逐问:“劫走之后呢?”
祁令瞻声音淡淡:“归你?们了。”
“什么?!”杜思逐眉头紧皱,“那岂不是?坐实?了劫生辰礼的罪名?我看你?就是?想诓我们上套!”
“按我说的做,之后我仍有?交代。”
见他一脸警惕和质疑的表情,祁令瞻抬目轻笑道:“我以?自己的性命、以?对太?后的忠心向你?起誓,若我此番仍是?为害你?,便叫我孤家寡人、众叛亲离,乃至死无葬身之地。”
这誓言着实?有?些狠毒,杜思逐心中微震,“你?……”
他回头看了一眼正手持刀剑、一脸茫然的武将同袍。他们在朝中受了这么多年委屈,好不容易盼到明熹太?后执政重用武将,若是?尚未试剑于沙场便枉死于囹圄,实?在是?令人扼腕。
祁令瞻的话,不信则死,信了,最多也是?个死。他若真敢为了骗自己不惜发此毒誓,那他死后化作厉鬼也要来找他索命。
思及此,杜思逐缓缓攥紧腰间佩剑,朝劫道的武将们做了一个行动的手势。
那些人一拥而?上,控制住了押车的士兵,随行的亲信将木车上的箱子?往外搬,整整二?十个大木箱,全部移转到他们藏在紫竹林的车上,远远只见尘烟飞起,车辙向山林小路曼延而?去,直至被荒草埋没,再难寻到踪迹。
杜思逐转过头来问祁令瞻:“现在我们能走了么?”
“还有?一点小事。”
祁令瞻将羽扇随意抛开,左手突然拔出杜思逐的佩剑,剑身的青光晃过杜思逐的眼睛,他下意识一眯,却?见祁令瞻折回剑尖对准自己,猛得往右肩一刺。
杜思逐惊声道:“你?干什么?你?这是?想陷害我!”
祁令瞻按剑轻笑一声,“我帮了你?这么大忙,不许我谋点好处么?”
血迹很快洇透青白色的鹤氅,祁令瞻蹙紧眉心,将剑拔出扔回给他。
对杜思逐道:“带着你?的人,赶快滚。”
杜思逐骂了他一句阴险小人,脸色阴沉地拾起佩剑跳下车,招呼善后的同伙,“咱们走!”
他们原定在山中会?合后,再将劫来的白银运往荆湖军营,朝廷若有?罪责,众人一起承担。可是?杜思逐赶过去时,却?见他们蹲坐溪边,个个垂头丧气,口中骂声喋喋不休。
“怎么了这是??”杜思逐走上前问。
有?人朝车上的木箱一指,“你?自己去看看吧。”
杜思逐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打开其中一个箱子?,发现里面装的不是?银锭,而?是?一箱石头。他心中一愣,又?飞快将剩下的箱子?挨个检查了一遍,竟然一两银子?都没有?,尽是?一些碎石块。
怪不得祁令瞻那么大方地说都归他了……
杜思逐气得一脚踹翻了箱子?,“这个阴险小人!”
生辰礼被劫、祁令瞻受伤的消息迅速传开,最先得知此事的是?照微,她微服去永平侯府寻他时扑了个空,正要掉头回宫,却?撞上了平彦扶着身负肩伤的祁令瞻从马车上下来。
血迹从右肩漫开,几乎染红了右半边身体,潦草地用衣带包扎住,红白相衬,愈发触目惊心。
他本已伤得面目苍白,撞见照微,眉头蹙起,也不知是?犯疼还是?犯愁,声音轻颤:“你?怎么……又?出宫了……”
照微又?急又?怒,一面喊着找大夫,一面上前去搀他,质问平彦:“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传本宫神骁卫,速速将行凶之人拿下!”
祁令瞻已没有?疾声阻拦她的力气,抬起左手捏了捏她的手腕,低声道:“别声张,我没事,进去再说。”
府中的大夫很快赶来,顾不得擦额上的汗,仔细查看祁令瞻的伤势后回禀道:“伤口不算深,并无性命之忧,只是?失血有?点多,瞧着吓人。”
照微说:“劳你?先给他止血,等?会?宫中有?御医过来。”
正躺在榻上的祁令瞻闻言转过头来,说道:“区区小伤,不必请杨叙时。”
“这是?小伤吗?我都快被你?吓死了!”照微没好气地说道:“你?躺好了,别乱动!”
祁令瞻只好阖目休憩,飞快在心里盘算着等?会?要怎么解释。
半个时辰后,杨叙时带着医侍从宫里风风火火赶来,进门见祁令瞻还活着,先是?松了口气,马上又?开始絮叨他。
“祁兄莫非是?九尾狐转世,这命硬的很,寻常人早就折腾死了,你?如今倒还有?口气儿在。我上旬刚夸过你?手伤保养得不错,以?为你?改邪归正学会?惜命了,没想到歇不过一口气,你?又?能作了妖,这谁伤的你?,怎么不一剑把你?捅死,也省得我三天两头就得为你?跑一趟?”
连珠炮似的声音在祁令瞻脑袋里嗡嗡作响,他几番想打断皆无果,“杨兄,你?先听我说……”
杨叙时才不听,上手撩开衣服检查他的伤口,瞧着瞧着忽然眉头一皱:“这伤口有?问题啊。”
照微正走进来,闻言心中一紧:“莫非伤得惊险?”
“那倒不是?。”
杨叙时意味深长?地瞥了祁令瞻一眼,无视他摇头的请求,将真相捅到了照微面前。
“看这伤口大小、方向、深浅,应当不是?受人所害,而?是?他自己伤的。”
照微怀疑自己听岔了,“你?说什么?”
杨叙时又?重复了一遍,“臣说丞相大人这是?在搭台子?自己唱戏呢。”
祁令瞻:“……”
果然是?看热闹的不怕事大。
照微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她薄唇紧抿,狠狠剜了祁令瞻一眼,转身走出屋子?,将平彦提到面前审问。
平彦今天给祁令瞻做车夫,狠狠提心吊胆了一回,见照微摆出太?后的架势,哪里还敢隐瞒,遂将祁令瞻这几日如何安排计划、今日如何与杜思逐相遇、如何拔剑自伤,一五一十地讲给照微听。
他那点小动作,马车后面押车的士兵们没看见,他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照微听罢,不阴不阳地嗤了一句:“可真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
屋子?里,杨叙时重新给祁令瞻止了血,用针线缝合伤口后,洒上消炎止痛的药粉,然后用白纱布在他肩头裹了两圈,转身去写?药方。
祁令瞻听见他心情畅快地哼小曲儿,忍了又?忍,开口对他说:“杨兄,我有?事请你?帮忙。”
无事杨叙时,有?事喊杨兄。杨叙时哼了一声,“别想让我帮你?糊弄太?后。”
“不是?。”祁令瞻朝窗外的方向瞥了一眼,缓声道:“我是?想问问你?……能不能开一副男子?服用的避子?方。”
杨叙时手中的笔一顿,满脸疑惑地回身望向他:“避子?方,还要男子?服用的?你?要这玩意儿做什么,又?憋着坏水儿想害谁?”
祁令瞻说:“我自己喝。”
“啊?”
“我恋慕一守寡的女子?,怕给她带来祸端。”
杨叙时不理解:“你?若喜欢她喜欢到愿意为她服药,为何不将人娶回来?依你?如今的身份地位,只要你?情我愿,想要谁娶不到手?”
祁令瞻苦笑了一下,“区区丞相罢了,未必能尽如人意,我们的身份不合适。”
“身份不合适?”
似是?一道灵光从脑海中闪过,杨叙时想到了一个人,手里的笔“啪嗒”一声跌落,只觉脑海中天雷滚滚,望着祁令瞻的目光瞬间变得一言难尽。
他倏然站起来,又?一屁股坐回去,脸色十分难看。
祁令瞻目光幽幽地看向他:“再说下去,可就是?朝廷秘辛了,你?确定还想知道么?”
“不不不,你?别说了!”
杨叙时连忙摆手,弯腰将笔从地上拾起,半晌叹了口气,说道:“真是?造孽啊!”
“那这药方……”
“我回去就开给你?!”
照微再次走进屋的时候,觉得杨叙时的态度有?些古怪,他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垂着头朝她一揖,不敢看她,说道:“启禀娘娘,丞相的伤口已经处理好,药方子?也已写?好,只需着人煎服即可,若无别的吩咐,臣先退下了。”
照微面上含笑,“今日辛苦你?,本宫送你?一送。”
杨叙时慌忙摆手,“娘娘止步,臣自己会?走!”
说着便跨出门去,落荒而?逃。这奇怪的反应,仿佛晚走一步,屋子?里就有?恶犬追他似的。
此刻只剩下两人,照微听见躺在榻上那位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遂抬腿走到围屏后,好整以?暇地抱臂望着他,说:“咳什么,难道方才又?在喉咙上割了一刀?”
祁令瞻在榻边点了点,“过来坐。”
“我不,怕沾了你?的晦气。”
祁令瞻诱哄她道:“我知道你?还有?事情没想明白,你?过来,我慢慢解释给你?听。”
照微轻哼一声,走过去坐到他身边,睨着他道:“你?最好是?巧舌如簧,能教我信服,否则我在你?左肩也——”
话音未落,突然被拽着倾倒在榻上。她下意识要去避祁令瞻的伤口,因?此被他得了逞,唇间覆上柔软,舌尖抵入,将这数日未见的思念放纵地取偿回来。
约半刻钟才肯将她放开,眼尾轻红似雾,扯乱青丝如云,含笑问她:“这算巧舌如簧么?”
第90章
“上旬完颜准写信暗示我准备生辰礼, 那时我就在琢磨如何演一出戏,既能在北金那边交代?过去,且不至于?伤及国政。刚好最近又要说服杜思逐去地方协助人丁税的清查, 我索性就利用了他一把。”
祁令瞻握着照微的手,和她一同和衣卧在榻上,将这几日安排的事逐一讲给她听。
“不见你, 不让你插手,是?为你的名声着想。朝中的武将仰赖你的提携,算计他?们的事?, 不能与你扯上关系。”
听他?这一解释,简直处处都?是?良苦用心。可惜照微与他相识日久,知道他?并非是?冰心无瑕、耿耿无私的纯臣, 他?想做什么事?, 背地里多得是见不得人的手段。
照微支起胳膊望着他?笑?:“哥哥有玲珑心思、通天本领, 方方面面都?顾及到了,怎么偏偏把?杜思逐陷在其中?他?分明什么也没做,受人挑唆,稀里糊涂就担下了劫生辰礼和刺伤当朝宰相的罪名?, 岂不是?大冤?”